劉 寧
(中國政法大學 北京市 100038)
源遠流長的“恥感文化”在中國一直扮演著道德教育和預防違法犯罪的作用。近代以來,由于我國跟隨國際化的“法制化”潮流而忽略了道德對人行為約束的作用,缺乏羞恥感成為社會中違法犯罪的重要原因〔1〕。有學者認為,在當今社會下,羞恥感的缺失已成罪犯的顯著特征傾向,主要表現(xiàn)為厚顏無恥和以恥為榮兩個特征〔2〕。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導致了罪犯難以矯正的困境,如何有效地矯正罪犯便成為監(jiān)管部門亟須解決的突出問題。在此背景下,國內一些學者們紛紛呼吁“羞恥文化”的回歸,主張將西方的羞恥干預本土化,進而運用到國內罪犯的矯正中去,羞恥干預就是通過喚醒罪犯的羞恥感來達到他們悔過自新的目的。一方面,中國有深厚的恥感文化積淀,國人很早就重視羞恥感在法律制度中的作用,其歷史淵源至少可追溯到幾千年前的恥辱刑罰中去,自春秋時期,羞恥感便成為做人做事的道德底線;另一方面,中國屬于典型的集體主義國家,個人的思想和行為易受他人評價和社會輿論的影響。因此和西方國家不同,在中國使用羞恥干預具有文化背景和社會體制基礎,此種干預方法在中國的罪犯矯正中可能會有積極的作用〔3〕。雖然中國具有引入羞恥干預所需的深厚恥感文化積淀和集體主義社會體制基礎,但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作為罪犯改造的一劑良藥,羞恥干預在國外的罪犯矯治中并沒有達到顯著的成效,甚至在有的國家中還增加了再犯率〔4〕,這主要是因為羞恥感的喚醒很可能會觸發(fā)個體對負性情緒的防御機制,易產生對他人的憤怒表達或攻擊行為。基于此,本文通過實證研究,探究在中國文化背景下,羞恥感與攻擊行為關系,從而為罪犯能否適用羞恥干預提供理論參考和現(xiàn)實依據。
排除肝、腎、心功能不全者、精神和行為障礙等患者,筆者在貴州某監(jiān)獄隨機選取300名男性服刑人員進行施測,在剔除漏答、虛偽作答和未完成的問卷后,共得到有效問卷247份,問卷有效回收率為82.33%。其中,暴力犯125名,非暴力犯122名。所有的被試年齡在18~58歲之間,平均年齡為31.93±9.74歲,平均受教育年限為8.00±3.53年,平均刑期為5.57±3.63年。
1. 《羞恥量表》(Shame Scale,SS)
本文采用的《羞恥量表》是錢銘怡(2000)等人修訂的中文版〔5〕,分為個性羞恥、行為羞恥、身體羞恥和家庭羞恥4個分量表,共29個題目。采用4點計分方式,個體得分越高表明其羞恥感程度越高。該量表具有較好的信效度,在本研究中,該量表的內部一致性信度為0.89。
2.《憤怒自評量表》(State-trait Anger Expression Inventory,STAXI)
采用劉寧(2008)編制的《憤怒自評量表》〔6〕,該量表包括狀態(tài)憤怒、特質憤怒和憤怒表達3個分量表,共48個題目,采用4級評分,得分越高表明個體的憤怒水平越高。此量表在本研究中的內部一致性系數(shù)為0.91。
3.《攻擊性問卷》(Aggression questionnaire,AQ)
采用修訂的中文版《攻擊性問卷》〔7〕,包括29個題目,分為身體攻擊、言語攻擊、憤怒和敵意4個維度。量表采用5點計分,總分越高說明其攻擊性越強。由于本研究的目的是測量服刑人員外在表現(xiàn)的攻擊行為,所以只選用身體攻擊和言語攻擊2個分量表。在本研究中,2個分量表的內部一致性信度為0.77。
由4名監(jiān)獄干警與經過培訓的2名犯罪心理學專業(yè)的在校碩士生擔任主試,以監(jiān)區(qū)為單位進行施測,所有施測均采用統(tǒng)一指導語且所有受測者均簽署知情同意書。采用SPSS 23.0對所有有效數(shù)據進行描述性統(tǒng)計、相關分析和回歸分析。p<0.05為差異有統(tǒng)計學意義。
由表1可知,服刑人員的羞恥感與憤怒和攻擊行為呈顯著的正相關(r=0.41,p<0.01;r=0.37,p<0.01),憤怒與攻擊行為呈顯著的正相關關系(r=0.63,p<0.01)。
采用線性回歸的方法對數(shù)據進行分析,分別以羞恥感、憤怒作為預測變量,攻擊行為作為因變量。由表2可知,羞恥感和憤怒對攻擊行為的回歸系數(shù)均達到顯著水平,表明服刑人員的羞恥感和憤怒能夠很好地預測其攻擊行為的發(fā)生。由表3可知,羞恥感對憤怒的回歸系數(shù)達到顯著水平,表明服刑人員的羞恥感可以很好地預測個體的憤怒水平。由表4可知,在控制憤怒的影響下,羞恥感對攻擊行為的回歸系數(shù)也達到顯著性水平,表明羞恥感對攻擊行為的影響顯著。
對中介效應的檢驗,采用中介檢驗的五步法〔8〕。由表5可知,第一步檢驗結果顯示,自變量羞恥感對因變量攻擊行為的回歸系數(shù)c為0.37,達到顯著性水平。第二步的檢驗結果顯示,自變量羞恥感對中介變量憤怒的回歸系數(shù)a為0.41,中介變量憤怒對因變量攻擊行為的回歸系數(shù)b為0.63,二者均達到顯著性水平。根據步驟流程,在第一步和第二步的結果中,abc三個回歸系數(shù)均達到顯著水平,因此可以跳過第三步bootstrap檢驗,直接進行第四步檢驗。第四步結果顯示,在控制憤怒的影響下,服刑人員的羞恥感對攻擊行為的回歸系數(shù)c’為0.13,達到顯著水平。第五步比較結果顯示,ab和c’是同號,表明憤怒在服刑人員的羞恥感和攻擊行為中起部分中介作用,中介效應量為a*b/c,即憤怒在羞恥感和攻擊行為間占69.81%的中介效應。
表2:服刑人員的羞恥感和憤怒對攻擊行為的線性回歸結果
表3:服刑人員的羞恥感對憤怒的線性回歸結果
表4:控制憤怒的影響下,服刑人員的羞恥感對攻擊行為的線性回歸結果
表5:服刑人員的憤怒在羞恥感和攻擊行為之間的中介檢驗
如何有效降低獄內風險和預防再犯一直是監(jiān)獄罪犯矯正的重點,同樣也是難點。近年來,在國外矯正罪犯方法的影響下,國內一些學者建議將國外的羞恥干預移植運用到監(jiān)獄的罪犯矯正中去〔9〕,希望通過喚醒罪犯的羞恥感來提高矯正的效果。但以往研究發(fā)現(xiàn),羞恥干預對罪犯的矯正并沒有顯著的成效,尤其是在暴力犯中,使用羞恥干預甚至出現(xiàn)了消極的結果〔10〕。究其原因,羞恥感和攻擊行為之間存在密切的關系,在很多情況下,羞恥感能夠顯著地預測個體的憤怒和攻擊行為。
基于此,本研究采用問卷調查的形式,探討服刑人員的羞恥感、憤怒和攻擊行為之間的關系,以期為中國監(jiān)獄能否引入羞恥干預提供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相關分析結果顯示,服刑人員的羞恥感、憤怒和攻擊行為之間均呈顯著的正相關,即個體的羞恥感越高,其憤怒和攻擊水平就越高,這與以往研究一致〔11〕?;貧w結果表明,服刑人員的憤怒在羞恥感和攻擊行為之間起部分中介作用,中介效應的效應量達69.81%,證實了憤怒的中介作用以及誘發(fā)個體做出攻擊行為的顯著意義。這提示監(jiān)獄部門在服刑人員的矯治過程中,要關注他們的情緒管理,特別是對其羞恥感的管理,即在日常生活的交流和交往中盡可能地避免使其體驗到羞恥感以及學會正確應對羞恥感的方式〔12〕。
有研究指出,相比于成年的服刑人員,青少年更具有心理可塑性和更多的矯治空間,羞恥感干預可能適用于青少年罪犯的矯正〔13〕。研究發(fā)現(xiàn),澳大利亞某監(jiān)獄的青少年罪犯在使用重整羞恥干預(Reintegrative Shaming Experiments,RISE)后,這些青少年罪犯顯著增加了向受害者補償、回報社會的傾向〔14〕。在日本罪犯矯治的過程中也發(fā)現(xiàn),與成年罪犯相比,羞恥干預更適用于對青少年的矯治〔15〕。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未來研究證實了羞恥干預對青少年罪犯矯正的適用性,監(jiān)管部門還要注意把握好干預的“度”。從某種程度上說,缺乏羞恥感是導致暴力的根源,但高羞恥感也會增加暴力行為〔16〕。正所謂“過猶不及”“矯枉過正”,只有高低適當和輕重得宜,干預最終才能達到理想的矯正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