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瑜
當(dāng)你走近我, 你憎恨我。
憎恨從無因由。
雛菊花, 亮麗如日光
有時亦淪為棄物。
草葉, 借風(fēng)抖落
塵埃。
我匆匆抓住土塊,
脆弱的根系, 聯(lián)結(jié)出
未曾展現(xiàn)的部分
——是的, 未曾, 大地上的事物并非等同獲取
所有的養(yǎng)分
或許其中關(guān)聯(lián)——
得之以憎者與報之以恨者。
這里有疤痕而無問津者。
有胳臂上的創(chuàng)口, 然無人承認
正亟待包扎。
“這是紅筆涂的?!?——一位男士。
“這是惡作劇?!?——一位女郎。
創(chuàng)口的主人, 一個小孩
挽起胳膊
當(dāng)街, 這位女郎, 伸出抹著甲油的手指
狠狠摁下:
——這兒沒有疼痛。
為了得到包扎
孩子制造更多創(chuàng)口
更多的人告訴他:
——這兒沒有傷痕。
終于有一天, 人們發(fā)現(xiàn)
小孩消失在長街:
——這兒沒有孩童。
一切都無須存在:
——這兒沒有人們。
湯里的花蛤
死狀千奇百怪,
無外乎都是一種姿態(tài)。
躺平在殼子中,
躺平在時間里。
在時間里躺下的生靈
還有許多, 它們一樣地
呼吸著, 任胸腔的肌肉
漸漸僵硬。
只剩下一只花蛤
仍在湯中——它下沉
多時, 身軀隱沒在鮮香的湯里。
而我們此刻仍活著,
擁有火熱的胸腔。
甚至還愛著時間,
和一切已冰冷之物。
適才還活著的軀體
被端上桌,
新鮮的, 橙里帶著赤紅。
熱氣自盤間滿溢而出,
使眼睛蒙上一層霧氣。
頭顱和尾巴,
躺在盤中。 殘骸
在桌面, 堆成小山。
被那些兇手
去了肉身, 一遍遍
經(jīng)歷切膚之痛。
油鍋曾經(jīng)嘶吼過, 人張開手臂
戰(zhàn)勝了雙鉗, 在水中無所不能
的雙鉗, 至少對它們而言。
幕后真兇掏出金錢,
從他們的腰包。 那一刻起,
許多生靈, 就注定喪命。
佛說食三凈肉,
“眼不見殺, 耳不聞殺, 不為己所殺”;
食非凈肉者, 皆犯下罪行,
仁慈的佛啊, 讓他們付出代價。
其中許多人不知
所行所為正在犯罪。
人們也許流下悔恨的淚水,
——世界從不缺少眼淚。
因無知而致的罪名
是否該得到寬恕?
狗能聞到狗肉的味道
出自狗身上
已被證實正確。
那只聞到的寵物狗
該多痛苦——一面是人們
殷切的目光, 呼喚它去交換尸身
一面恐懼同類的下場
投射在它身上,
害怕下一秒, 人類變換面目。
你說: 烹飪過的狗肉
加了香料, 狗啃得可歡
萬物本性涼薄, 命運將它們
糾纏在一起。
鳥語
一定還有些
是我未發(fā)現(xiàn)的。
空空的巢穴, 母親已離去。
湖里尚有一尾魚
期待著來生。
所以我剪開陽光, 錯漏的陰影
在樹葉間飄蕩。
還有人需要一個開始嗎, 就像我
張開翅膀, 世界為我停頓。
有什么是一只鳥能做的嗎,
時間, 羽毛和謊言,
它們以奇妙的方式排列在一起。
都是我不曾理解的。
枝葉繁茂, 曾經(jīng)的安逸日子
如流水般散去。
有什么是一只鳥所知的嗎,
也許只剩下此刻,
有時明知也無法逃離——
一場陰謀,
捕獵者尚在暗處。
我是一片深淵。
瞧, 每個人都是深淵。
不要離我過近, 也不要
靠近任何一個人: 你無法
知道, 下一刻
我們中的哪個人
會消失不見, 這一切
又給哪一個人
留下永久的創(chuàng)傷。 你該明白
所有死亡, 在某種意義上
都有征兆;
征兆在哪一刻又倏忽
遠去, 只剩下回憶
化作悲傷的切面。
我們能做的
只剩下感受, 需要思考的
并未到場
結(jié)局總是出人意料, 像徹底地
繃緊一根弦——
我們放縱自己
大笑或哭泣, 明知道
動作使別離
加劇, 仍然堅持著
去做, 去撕扯
我們身上緊縛的線, 直到它們完全斷開,
一切都變得更陳舊, 也許之后將
完全消失——
只有夢還在不斷地
把過去翻新。
我不愿將夢定義為荒謬——
明明, 它有時
如此現(xiàn)實。 我眼前的你
突然回頭, 說這不是在夢里。
從夢里搬運出的, 總是要比原來
打了折扣。
正如這首詩缺了一角, 在夢里遺失。
床的疼痛, 天空的疼痛
一只布狗的疼痛, 世界的疼痛都是我的疼痛。
而燈昏暗
無法將更多疼痛照亮。
生命充盈痛苦
我?guī)缀踔挥浀么藭r。 過往的年月
如陳舊的創(chuàng)可貼, 被一再遺失
眾多病床上的時光, 是一塊微縮膠片
世界沖洗著生命的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