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1986年生于湖南,現居貴陽。2007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曾獲《上海文學》新人獎、《作家》金短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短篇雙子星獎等。
月亮不見了,丁旗穿過橋洞,菜市場率先有了人氣,菜農們陸續(xù)進場,吭哧吭哧,面色如菜。丁旗肚子叫了一聲,油餅攤上不見煙火,連一絲余味都聞不到,粉面館的卷閘門更一拉到底。丁旗看看,加快腳步,不想被人截下,潘家娘娘背著背簍拎一籮筐嫩青菜出現眼前,吔,丁老大,我家老二的事,你怎么沒個信兒,害我好等。丁旗稍稍歪頭,看見一張早衰的婦人的臉,這一帶的女人都這樣,不是女人一只手殘,丁旗還一時想不起來。是潘娘啊。丁旗喊一聲,婦人只作沒聽見,反倒抖擻精神問,我說你從哪家來,趕這么早的。像是故意問的,丁旗看出來,直講,廣場打了牌來。正要拔腳,女人可沒讓他動彈的意思,菜筐干脆丟在丁旗腳下,先別住了馬腳,又說起,你不能忘了我家老二唷,你可答應的,他車都學了,花了我四千塊,不能打我水漂唷。丁旗想起這回事,有些不高興,潘家娘娘的小兒子何家誠,三十好幾了,還沒立個業(yè),連個婆娘都沒找到,在霧水一帶是個出名光棍,成天在家打游戲,和誰都不來往,不是女人五次三番找上丁旗媽和媳婦童曉田,丁旗怎會答應。丁旗笑,學了車也是你家老二本領,我又沒得一分錢。女人這才發(fā)覺話說得差了,趕緊賠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計較。丁旗說,快了,火石坡的鞭炮廠被呂老板收了,不出兩個月準要人。潘家娘娘半信半疑,小心學乖說,勞你照顧,等你好消息了。說著彎腰作勢揀一把青菜,丁旗乘機橫向一步,一個閃身擺脫了女人的糾纏,女人還在身后抖著菜葉子上的水說,捎兩把家去啊。
丁旗走向新街,自家蓋的四層小樓插在沒有縫隙的街面上,丁旗推開門,門沒關,知道是媳婦留的。丁旗沒有上樓,在靠門的沙發(fā)上躺下。媳婦童曉田下來時,門外已是一片嘈雜,天亮了個干凈,丁旗還在睡,打著鼾。女人用腳踢了踢沙發(fā)角,還挺尸,不上班?丁旗睜開眼,摸出手機看,離鬧鐘響還有五分鐘,干脆起身說,有吃的沒有,餓死了。女人沒理睬,只用鼻子出氣,你還有臉問我要吃的,問你那幫狐朋狗友去呀,叫你出門還不管吃住的?丁旗腆著臉笑,我也不想天天出去吃酒。童曉田說,我還不曉得你,一喊魂都沒了,沒皮沒臉的,家里是有刺么,你這么腳不沾地。丁旗說,昨天不是贏了么,又不好先走。童曉田說,給我。丁旗聽話,立即用手機轉賬,童曉田微信一響,看見數目,也就不說什么。末了,講一句,我同學的事,你好歹記在心里,他媽昨天又來坐了一回,說她家老二拿了駕照了,這次看你怎么說。丁旗說,我曉得,早上才撞見潘娘,纏了我半天。童曉田說,你還不走,我要送娃了。說著朝樓上喊,丁豆豆,起來上學了。丁旗見媳婦穿著睡裙,披著頭發(fā),神態(tài)疏懶,頗有些感覺,于是上前一把摟住,你就這樣送,自己不收拾的,老師見了也不好。童曉田掙脫丁旗的手,罵道,要你管,老娘又不下車,他們曉得我穿什么,你還不滾。丁旗還沒裹熱那團火熱的身體,就被整個搡開,一顆想親熱的心瞬間冷下去,一時不知做什么好,嘴里忿忿,我滾我滾,就曉得喊滾,我又不是球。
丁旗一步邁向門口,門前停著一輛二手雪佛蘭,一輛速騰,門前的地坪被占滿了,丁旗幾乎被擠在門口,一時進退不是,人郁郁地杵在車后,稍稍等了等,直到女兒咚咚咚地下樓來,丁旗聽見響,回頭朝門里一喊,豆豆。女兒奓著頭發(fā)睜大眼睛望他一眼,喊了聲,你還沒走啊。丁旗笑笑,說,就走。也就走了。
丁旗在鞭炮廠做事,干市場監(jiān)督員,公司劃了片區(qū),他所在的片區(qū)就在區(qū)里。城邊上所有的鞭炮門市丁旗摸了個遍,哪家賣什么貨,丁旗心里清楚,他干的就是阻擊私貨,現在的小老板個個滑頭,外地貨便宜,煙花一發(fā)才合三角,而公司批發(fā)價都上九角了,這賬不需細算,總有人鋌而走險。丁旗干了四年,升為片區(qū)頭目。他的搭檔是蘇三,昨晚的牌友之一。丁旗電話過去,那人說,就下來。丁旗車到樓下,蘇三下來,喊聲旗哥,說我來開,你休息。丁旗挪到副駕上,說,以后不能搞晚了,現在頭都痛。蘇三笑,贏了都這么說。丁旗說,都交給媳婦了,有個屁剩。蘇三說,還不是進了一家門。丁旗就啞了口,想到媳婦,近來脾氣怪,摸都摸不得了,他已連睡了好幾晚沙發(fā)。
城區(qū)離鎮(zhèn)子不遠,不到四十公里,倆人把車停在胡記牛肉粉館前,各自吞了碗熱騰騰的牛肉粉,才心滿意足回到車上,到指定位置打卡出勤。這里是出城的主干道,丁旗仍坐在副駕上,等蘇三將車駛出干道,往平日停車待命的小山頂上去。這一片尚未規(guī)劃,地頭被推平,卻未作用,臨時做了一處停車場。丁旗下車,看著山里城市這一處那一處零落的樓群。八月間的陽光火辣撩人,他幾處看看,近邊一處山頭上冒起青煙,有人放鞭炮,幾桶煙花隨即沖上云霄,只不見圖形,大白天放這個,只能聽個響,也不知是哪家迎親或送殯。
丁旗指著冒煙的山頭對蘇三講,去轉轉。這是工作內容之一,只要公司內部沒放出什么重大線索,他的一般工作性質就是到處逛逛,尤其在這城鄉(xiāng)接合部,紅白喜事是重點巡查對象。往常他會裝作路人,將車遠遠停了,混進去與放煙火的人扯閑。主要看看主人家使的貨,若是公司產品,立即收隊;如若不是,這來源可要好好探探,跟一跟進貨人。有一回,丁旗為了查人,還在酒席上隨了五十塊錢禮,就地吃了一餐席,成為笑談。
蘇三順著丁旗指的方位看,說是羅家坳,恐怕會遇到熟人。丁旗說,那你在車上,我去瞄一眼。蘇三說,一起吧,一個人還怪些。車子七彎八拐很快到了,一排山包上長著稀稀拉拉的柏樹,一條水泥路通向山背后的村子,另一條黃泥小路斜插過山坡。丁旗說,車進去顯眼,走路去吧。車泊下,二人沿著小路上山,走出幾步,就見到鞭炮碎屑,炸得稀爛,碎紅紙鋪了一地。蘇三撿了一把,看不出什么,沒有自家公司的標記,一些紙錢開始零零落落灑在土路上,確定是出殯了。山背后又響起煙花升空炸裂的聲音,嗖嗖地,十分密集,這里人出殯講究個熱鬧,說明用貨量大。二人翻過小山包,遠遠看見送殯隊伍在村莊背后的山脊上拖出一條尾巴。
他倆不好尾隨,一來忌諱,二來顯眼,也就從左近盤查。一準是這村里的哪家人過世,看陣仗像個壽數大的老者,否則不會如此排場,煙火沒有停歇。青年人過了可不興這樣,是鬼也是個嫩鬼,經不起這鬧騰,閻王那里又是條罪。村子就盤踞在山灣里,有濁濁的一條山溪繞著,二人點著煙扯著閑,踏過一處水泥橋,走上村里主道。這路修得不賴,來往有車,說明還通向別處。蘇三說,干脆我回去開車。丁旗搖頭,抬眼發(fā)現焦點,你看那個——一堆高聳的垃圾正堆在車路拐彎處人家的壩子前,還冒著淡煙。二人不再說什么,裝作不經意,靠近那堆仍帶著余溫的垃圾,中心的已經燒化,邊緣還剩了幾只煙花筒。一個婦女在打掃著壩子,壩子里的靈棚拆得只剩了個骨架,路邊車排著車。蘇三驅身向前,一副公鴨嗓響起,姐,問個人哈。婦女頓了頓手中的笤帚,轉過臉來,卻沒想象中老,約莫三十出頭,見了模樣比自己還滄桑的蘇三一臉不高興,你叫誰姐!78F11C7B-5226-4B6B-9A22-22053D4CDDA7
蘇三尷尬,可腦筋快,隨即改口,小姐姐也是姐嘛。
女人沒有笑,臉上卻松動了幾分,說,你打聽哪個?
蘇三搭訕成功,一步上前擋在丁旗身前說,這是羅家坳吧,我打聽一個叫羅文通的,他家住哪頭?
女人正經掃蘇三一眼,哼一聲,你也是來討債的吧,羅文通進去了,上個月才判的,你不曉得?
蘇三說,不曉得啊。
女人說,勸你走吧,他家沒人了,爹媽早出門打工了。
蘇三佯怒說,這狗日的倒會躲,躲到監(jiān)獄去了。
兩人說著,丁旗迅速驗了貨,對蘇三使了個眼色,這批貨沒問題,是公司的。蘇三領會,招呼一聲也就走了。女人倒來了興致,走出兩步問,他欠你們多少?一句話把丁旗也帶了進去,女人注意到丁旗,這個人沉著臉不講話,許才是真的債主。
蘇三大喊一聲,十萬。然后忍不住轉頭笑,丁旗憋住。
沒想女人打身后拋來一句,十萬也來討,他欠的錢,槍斃五次都夠了。語氣里透著怨氣,兩人一驚。
走出一段路,丁旗問,你認得那人?蘇三說,羅文通?不熟,打過一次牌,狗日的老千出得好,晦氣,沒看出來,那次底褲都輸沒了,后來聽說在市里栽了,差點被廢一只手,打了欠條出來的,有說五十萬,有說一百萬,誰曉得。丁旗默然,丟下一句,不要和外人打。蘇三苦笑,和你打沒意思,跟過家家一樣,下次別找我了。丁旗笑笑。
這天無事,丁旗回家早,車到門前,媳婦車不在,知道出門了,他就沒下車,撥起電話。彩鈴一直響,沒人聽。丁旗進門,門里坐著母親,一個人呆呆望著電視,見兒子進來,母親才舒展神態(tài),晚上吃魚,你老子釣了一臉盆。丁旗說,好。又問,沒別的菜?丁旗擔心的是媳婦童曉田,這個人挑食得很,不吃魚,不光挑肉,蔬菜水果也要分個清楚明白,凡是含瓜含豆的果蔬一律不吃,什么豌豆、四季豆、蕓豆、蠶豆、木瓜、西瓜、哈密瓜、香瓜,就連黃瓜這種水果蔬菜界限模糊而又老少咸宜的東西也不吃。真?zhèn)€成精了,跟瓜豆有仇似的,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強不過了,才說,我看著不舒服。這答案,丁旗是理解不了的,不光他,幾乎了解童曉田的人都不理解。母親為此費盡腦汁,趕上童曉田懷孕那年,她一進廚房就哀嘆,實在做不出讓兒媳婦滿意的飯菜,逢人便訴苦,說我家那個兒媳婦沒法伺候了,竟是個老太后轉世。話傳來傳去,又傳到童曉田耳朵里,為此丁旗的耳朵根火燒火燎了好幾天。后來才分的家,說是分家,其實只是各自開伙,丁旗父母還住在這樓里,在頂上兩層,樓下兩間給了兒子和媳婦,往日沒事,兩個老人都不打樓下過,只從三樓后側開出的鐵梯上下。母親聽丁旗問起,果然不高興,說你媳婦回娘家了,車往江北走了,我下來看,人走了門還大開著,我關也不是,只好看著。像是為突然出現在這里辯護似的,丁旗聽了直笑,說,不管她。
正說著,門外鉆進一個小胖子,搖搖晃晃的,母親迅速起身,伸手一抓摟在懷里,乖寶,來看大奶奶啦。小子還小,將將滿三歲,嘴里還奶聲奶氣的,我來找豆豆姐姐。母親說,你姐姐還在學校里呢。許是母親抱得有些緊,天也熱,那小子在母親懷里不自在,兀自掙扎起來。這時,門外旋進一個聲音,我就曉得跑這里來了呀,一轉身就沒了影,土行孫一樣。說著,女人踅進屋來。丁旗想上樓補個覺,見弟妹翠翠來了,只好略站站。女人捋了捋發(fā)絲,照面說,哥在家呀,喲,伯娘,好久沒在下面見到你了,曉田沒在家么?丁母臉上訕訕的,又不好駁,只說,你家嘉綺又胖了喲,抱都抱不動了,長得越來越可人。丁旗也應了女人一聲,說,坐。又問起,丁峰哪里去了,一向沒見到。不問還好,一問女人眼淚要掉下來,勸都勸不住,說是去湖南談生意,后來才說去了澳門,那種地方不輸個精光怎么跑得脫喲,不是一個人,是被幾個人裹著去的……丁峰是丁旗堂弟,小三歲,倆人廝混長大,前些年丁峰開網游私服掙了些錢,又在鎮(zhèn)子邊上挖了塘和人養(yǎng)起小龍蝦,生意做得順風順水,沒想扎到這里頭去了。也不知啥時候鎮(zhèn)子里興起了賭博,以年輕人居多,膽子大更打得大,一晚輸個十萬八萬,是家常便飯,蘇三便是個例子,年初去上游一個叫核桃箐的村子吃喜酒,一晚輸了七萬回來,現在賬還沒結清,聽童曉田說,蘇三媳婦有兩個月連買衛(wèi)生巾都拿不出錢來,還是自己找借口給的。丁旗倒吸口冷氣,對女人說,我打電話給丁峰。翠翠說,哥,你勸勸,他要不回來我就帶崽崽回江西了。
女人牽著懵懂無知的小子走后,母親還戀戀不舍,對丁旗說,手還沒抱熱,你們還可以再要個,你老子也是這意思……
丁旗知道母親又要念經,干脆上樓躲避,心里掛念著,電話先撥給丁峰,對方關機。早聽說丁峰在城里交了幾個做大買賣的朋友,卻未見過,丁旗預感不好。正發(fā)呆間,電話響起,是童曉田,開口就問,晚上來家吃飯,家里來了客。丁旗說,我在家。童曉田愣了一下,強調說,我家!丁旗說,晚上老頭做了魚。童曉田說,你來不來?一時不見回話,童曉田氣鼓鼓說,不來算了,求你來。也就掛了。丁旗悶悶地,媳婦什么時候這么暴躁了,自己沒什么地方得罪她呀。想來想去,沒有頭緒。
晚夕,樓上吃過飯,丁旗接了兩通電話,都是約酒的,丁旗懶得動,一一回絕。天黑透了,童曉田才進來吆喝,喲,稀客,難得你在這里玩,孤苦伶仃的。丁旗笑,問,今天哪個來家了?童曉田說,你管,讓你來不來,好大的架子。丁旗說,你又不早說,豆豆呢?童曉田說,外婆家睡了。丁旗嘴里敷衍一句,繼續(xù)打游戲。末了,童曉田問起,怎么偏偏今天喊你吃飯,你又不過生。丁旗說,老頭子釣了魚。童曉田說,他哪天不釣魚的。丁旗只好說,還真有事。童曉田立即問,說我什么了?丁旗笑,你倒猜得準,讓你生個小子。童曉田這才眼珠子一吊,往樓上翻去,想得美,養(yǎng)兒子不要錢的?誰帶?我可不想再盤一個。丁旗老實回答,說他們養(yǎng)么。童曉田說,你也信。丁旗干脆丟下游戲,盤上沙發(fā),一手試探地摟過女人,我說真的,你要不要嘛。童曉田說,爪子拿開。丁旗還想使把力,卻被媳婦頂了回來,別纏我,我身上不舒服。丁旗就泄了氣,隨后才想起,上禮拜你也這么說,你要不舒服幾天?女人噗嗤一笑,你管我?guī)滋?,我說不舒服就不舒服,你別碰我。丁旗只好縮回手,又問,今天我上來睡?他知道媳婦松了口,沒準夜里能努力一把。為了接續(xù)話題,他又說,丁峰跑澳門去了,不聲不響的,翠翠說要帶崽崽回老家了。童曉田也不驚訝,只冷笑,哎喲,好親熱的稱呼,翠翠是你叫的,你是她老公?丁旗一下心驚,知道女人慣會抓這種細處,簡直防不勝防。趕忙辯解說,我是跟著老人家叫嘛,這有什么?童曉田說,哪個曉得你有什么,你們以前不就認識?還有你媽,見了人家崽,寶啊貝的,臉像花一樣,自家這個,抱過幾次?丁旗曉得媳婦斗興正濃,干脆閉嘴。78F11C7B-5226-4B6B-9A22-22053D4CDDA7
何家誠從橋堍上走下來時,丁旗感覺不好,人精瘦,下盤不穩(wěn),下坡路走得隨時要倒,像個吸大煙的毒佬。人這么飄到面前,整張臉還蒙眬著,眼角掛著血絲,一看就知道熬夜出來。丁旗也不寒暄,免去尷尬,說,你先跟我們跑,以后再安排你和其他人。何家誠點頭,一雙細長手拆了煙,像是特意買的,雙手遞過來,旗哥說了算,我先跟著學。這態(tài)度不錯,丁旗滿意,又指指身邊人講,這是蘇三,認識的吧。蘇三率先冒一句,認得認得,家誠當年玩《傳奇》是二十四區(qū)名人,胖子網吧里哪個不圍觀?現在在玩哪樣?何家誠咧嘴一笑,說,瞎玩瞎玩。三人站在路邊,略有些顯眼,丁旗示意上車,又問起,你駕照帶沒?沒事可以開一段,練練手,以后好和人換手。何家誠說,剛拿到,我開得慢。丁旗說,不要緊,多試試。何家誠說,要得。
三人上車,還是蘇三開車,丁旗坐在副駕上,何家誠一個人縮在后座。丁旗一邊燒著煙,一邊講,這工作不復雜,平時也不算忙,就是要在路上,不能走。何家誠說,我曉得,蘇三跟我說過了。丁旗望一眼蘇三,蘇三說,上次碰到他說起來,免得他什么都不懂。丁旗想這兩人倒有些交情,只不見蘇三提起,于是交待,不懂的問蘇三吧。何家誠還是說,我曉得。
這么試了幾天,沒趕上情況,何家誠表現積極,吃飯總搶著買單。丁旗私下告誡,別這樣,長遠不是這么處的,吃飯大家輪流來。何家誠說,我曉得。
因是陌生面孔,丁旗去店家盤查時,便讓何家誠去,臉生的不易暴露,店家沒有防備。此前,丁旗把公司產品都介紹過了,實物何家誠也一一見過,算是粗略學習了一遍。沒想還真發(fā)現了私貨,瀏陽來的,飛天牌。丁旗確認過了,連續(xù)暗訪幾家,果真都在賣,看來是新進的走私貨,無法估算數量。他立即上報,公司交待,務必查出倉庫。
何家誠有些興奮,說,這批貨值多少,聽說端了有提成。
蘇三彈掉煙頭,回了一句,你在車里睡得慣吧,有得忙了。
丁旗沒有理會,把新情況在腦子里過了一遍,迅速點了另外四人,兩輛車,開始分頭排查,重點追蹤三家店鋪老板。憑直覺,丁旗選了方老四家,方老四的店開在玉佛寺山腳,是一處路口,四通八達。店由方老四媳婦經營,平日難得見到方老四本人,據說這人不光做鞭炮生意,還跑運輸。
丁旗當即安排下去,人馬到位,當然,只能是暗查,末了才吩咐蘇三,去方老四家轉轉。
方老四家住在離玉佛寺不遠的青山小區(qū),那一片山頭山腳蓋滿了房子,因處城郊,人員復雜,附近還有一個物流園,幾家廠子,車多人多的,方老四家具體住哪一棟不清楚。丁旗從前只跟到過小區(qū)門口,沒有進去,車和車牌是清楚的,找到盯住就行。
安排定了,丁旗就不大講話,心里盤算著什么。車里兩人見他悶不作聲,談興也就沒了。車還沒進青山小區(qū),丁旗讓蘇三去周邊轉轉,尤其小區(qū)附近的茶樓,這個點,人可能還沒回家。蘇三徑直將車開到一間叫冰島的茶樓,茶樓前的停車線上挨個停滿了車,丁旗還沒開口,蘇三先打了一個來回,沒發(fā)現方老四的黑色帕薩特。蘇三對何家誠說了車牌號,讓他注意著,直到兜了一圈一無所獲,丁旗才吩咐進小區(qū)。青山小區(qū)里的路彎彎繞繞,凡是路邊停車位和集中停車區(qū),一行人都看了一遭,不是下班時間,停車位大多空著。這么轉了半個鐘頭,再轉就顯眼了。丁旗說,回去,小區(qū)門口等。何家誠問一句,等多久?丁旗沒吱聲,是蘇三回答的,等到出現為止。何家誠又問,要多久?到晚上算不算加班?蘇三笑,算加班,但沒錢。末了,調侃一句,看不出你還很規(guī)律,到點就想走啊。何家誠就不說什么了。
蘇三找到一處絕佳位置,就在小區(qū)進門邊,青山小區(qū)只有一條路出入,來往車輛一覽無余。車停好,丁旗就派了任務,一人盯半個鐘頭,其余人就地活動,蘇三建議說,還是盯一個鐘頭吧,半鐘頭還不夠我去拉個屎的。三人笑。丁旗安排何家誠先守,自己和蘇三下了車。蘇三健步離開,丁旗在身后交待,不要跑遠了,不要去玩老虎機。蘇三頭也不回,拋下一句,我去洗個頭。蘇三走后,丁旗不知該往哪里走,這一片早逛熟了,一抬頭看見斜對過的小山上玉佛寺的一派紅墻黃瓦,煙氣繚繞的,據說求子最靈,他還沒去過。離開前,又給何家誠交待一遍方老四的車牌號,讓他記住了。何家誠默念幾遍,又不確定,問,旗哥,車子照片有沒有?丁旗笑,我們他媽又不是警察,沒有。
丁旗遠遠看見方老四的店鋪,掛著直銷店的門頭,門頭上還架著承接煙火燃放的廣告牌,顯出正經身份。店鋪是排平房,背后是一處崖壁,周邊有小塊農田,外間是進城馬路,因開在玉佛寺山腳,還兼賣些香蠟紙燭,不遠即是公交站點,人流量不錯。這個方老四倒會選地方,丁旗從前跟過一次,只沒抓到把柄,成為遺憾。這次不能放過了,否則無法交代。丁旗穿過馬路,站在路口望了望店里堆得姹紫嫣紅的貨物,只不見那個女人。轉身,上山的小路潮濕著,昨晚下過一場雨,大街上已經干了,只有這路還泛著潮氣;路兩旁是自建的民房,高高矮矮,有做香火生意的,店鋪里有人用鏨子敲著紙錢,一敲一打銅錢印;往前還有間家具作坊,電鋸聲刺耳。丁旗加快腳步,埋頭登上山門,聞香識廟總不會錯。俯身走進中庭,這中庭沿山架空,是一處好觀景臺,身后飄來陣陣檀香,面前視野開闊,對面青山小區(qū)的樓群建得比寺廟還高,看著卻矮小得多。丁旗還未來得及去燒炷香給菩薩磕個頭,電話就響起;以為何家誠發(fā)現了目標,來電的卻是丁峰。
秋雨下起來,盤踞在河谷地帶,下得耐心耐力的,空氣都被黏住,發(fā)出絲絲腐敗的草木味道。下雨使人憂郁,仿佛老天命人這么做似的。丁旗早早醒來,這幾日忙得昏天暗地,睡眠卻奇差,夢境連連,仿佛有什么外力乘虛而入,一連做了好幾晚,情節(jié)竟大體對得上,跟拍電影一樣。丁旗知道這是丁峰的緣故,那通電話竟是兄弟倆的訣別,哥,我敗了,回不來了……剩下的話丁旗沒有聽清,一陣猛烈的風聲迅速帶走了丁峰氣若游絲的聲音,不等丁旗在電話這頭喊叫,電話那頭再沒了動靜,再見是一只盒子,丁峰被裝在里頭。
丁旗虛眼瞧著墻上的掛歷,一個大胖小子正捂著耳朵,一只手伸得老長,手上還握著一炷香,離香半指的距離是一筒煙花,丁旗產生幻覺,這是要入冬了?定睛再看,是去年的掛歷,一直沒人換。正發(fā)呆著,童曉田下樓來,見丁旗半側著身子縮在沙發(fā)上,便問,又發(fā)什么呆,幾點回來的?78F11C7B-5226-4B6B-9A22-22053D4CDDA7
丁旗說,你說怪不怪,我夢見丁峰,勸我生個小子,讓我去玉佛寺拜一下,說最靈了,他生嘉綺就去拜了的。
童曉田冷淡地說,你弟現在還操心這個?
丁旗說,你不要這樣說。
童曉田就不這樣說了,語氣一沉,問,還夢到什么了?
丁旗說,好多,亂七八糟的。他不敢說夢里出現的翠翠,那個一雙杏仁眼哭成爛桃的人,今天就要走了。
丁峰的頭七過了,翠翠要帶著嘉綺走,可家里不許,只讓翠翠一個人走。丁峰入土后,翠翠找到丁旗,說哥,你們這么欺負人,我嫁過來,得了什么,男人不爭氣死在外面,家也敗了賣了,兒子我還不能帶走。丁旗默然,家族里的事他不好說,連個發(fā)表意見的機會都沒有,啞了半天,只磨出一句,你可以去打官司,他們能攔住你,攔不住法。女人苦笑,打贏了又怎么樣,他們不會讓我如愿的,結果都一樣,嘉綺是丁家獨苗,是你們的,我算什么。丁旗嘆一聲,你可以?;貋砜纯矗部梢圆蛔叩?。說著直視女人,女人卻越發(fā)笑得凄厲,我不走,我在這里做什么,為他們養(yǎng)兒子?你們倒想得好。丁旗自知理虧,到底隔了一層,他這個大哥做不了主,上頭還有人呢。
哥,你對我說,丁峰最后跟你講了什么,有沒有提到我?翠翠最后問,丁旗沒有作答。
這一切就像是夢,來得迅猛,丁旗也說不好這感受,心里像是缺了一角;送完丁峰才明白,原來是少了一個人的位置。
丁旗對童曉田說,今天嘉綺媽走,你不送送?
童曉田說,我不送誰送,真是造孽,孤兒寡母的,硬要拆開,霸著小孩,我都不想說你們,她要是生個女兒,我看你們會不會這么爭。
丁旗說,女兒也一樣么。
童曉田鼻子一翹,重重哼了一聲。
丁旗試探說,今天我送你們吧。
童曉田說,那兩個怎么辦?
丁旗說,他們還在盯人,住區(qū)里,沒回來。
童曉田扔下一句,你倒是熱心。
丁旗不再辯解,打定了主意要送。
翠翠下來時,是一個人,一身素衣,雨絲還飄著,翠翠卻渾然不覺,嬌小的身子拖著一只拉桿箱,像多年前丁旗見她的第一面。那時丁旗還沒有結婚,和丁峰還在城里漂著,看不出誰比誰更有希望,那時的翠翠才多大,十七八歲,只身從江西贛州過來,在自家叔叔的店里打工……
丁旗坐在駕駛位,俯身看著女人走近,這些年過去,翠翠還那么瘦,仍是初見時的模樣,讓人可憐。童曉田下車接過女人手中行李,丁旗沒有動。上了車,翠翠也不講話,還是童曉田感嘆,也就這么點東西,我一只手都拎得起來。翠翠恍惚片刻,接過話頭,我能有多少,幾件衣服,首飾我都沒帶走,留在他家里了。童曉田驚訝,說你怎么這樣,怎么能這么便宜走?翠翠凄然一笑,到這個地步,還有什么舍不得的。童曉田連聲感嘆,我要是你,我才不饒他們,你就是太好說話了,好欺負。翠翠說,誰叫我是個外人,連個說話的都沒有。這話讓丁旗難受,又不敢言,還是童曉田說,以后要常回來呀。翠翠略一停頓,說,嫂子,你是個有福的,我沒有,這里我也不想再來了,孩子你幫我多看著點,就是親戚一場了。這話不似翠翠往常口吻,更將車里氣氛拉到冰點,連平日嘴巴犀利的童曉田也不曉得怎么應對,一時誰也不語。丁旗往后視鏡里看,女人的神情泛著一片死光。
何家誠坐在公司的破桑塔納里,眼睛時時盯著路口,一雙手不時把在方向盤上,握上一握。剛學了車的興奮勁兒還未過去,總想上路,可人和車沒有出現,動彈不得。丁旗不在的這些天,來回路上都是何家誠開,蘇三懶洋洋癱在副駕上,玩手機里的棋牌游戲,好像何家誠怎么開,就算把車開入溝里都沒有關系。丁旗鉆進來時,何家誠還以為蘇三回來了,見來人新理了頭發(fā),才喊了聲,旗哥。丁旗回應一句,問,最近怎么樣?何家誠搖頭,沒發(fā)現,這個人好像得信兒了一樣,故意躲著我們。丁旗說,你這么想?何家誠說,不然說不通,有家不回,怎么可能?我們兩個班,二十四小時都在這里。丁旗問,蘇三哪里去了。何家誠說,不曉得,他只來半天。丁旗就罵了一句,這狗日的,肯定跑哪里賭去了。丁旗想給蘇三打電話,一時猶豫又作罷,隨口問何家誠,你有什么想法?何家誠說,守在這里沒有意義,不如找人盯著店子,盯住那個女的,總有一個跑不掉。丁旗想了想,對何家誠說,打電話給蘇三。
蘇三回來時,神情不好,見丁旗板著臉,臉上仍擠出笑,又迅速添了一句,旗哥,家里事都忙完了?我該去幫忙的,可這里又走不開。丁旗說,沒事了,你也該收收手,不然丁峰是你榜樣。蘇三說,我沒去賭啊,我是捏背去了,這幾天窩在車里渾身都痛,石板街新來了個技師,手法好得很,下得力,下回帶你去試試。丁旗不想點破,只說,明天和我去火石坡,呂老板接手鞭炮廠,公司讓我?guī)€人過去。蘇三說,明天就去,這里不管了?丁旗說,這里交給他們吧,也不定不是方老四的貨,再盯下去,沒意思。蘇三說,原先不是安排家誠去那邊?丁旗說,他還不熟悉業(yè)務,我們去好辦一點,等摸清了,再讓他去,我們還要回來的。蘇三就不吭聲了。
看見嘉綺在門口踢球,丁旗按了按喇叭,母親一把抱過小子,讓出位置。丁旗停好車問,童曉田不在?母親說,帶豆豆去區(qū)里學琴了。丁旗才曉得這天是周末。丁旗摸摸侄兒的臉蛋,說一句,掉肉了。母親放下孩子,讓小人兒繼續(xù)跑起來,嘴里小聲講,怎么不掉,天天尋翠翠,眼淚哭了一缸接一缸,造孽喲,這幾天你沒回來,夜里都是你媳婦哄著睡,半夜我還聽見哭,又不好下來幫忙。丁旗說,讓她帶著吧,反正都是帶。母親說,長遠不是辦法。丁旗說,你不是想有個孫么,來了還不高興。母親脧一眼丁旗,欲講不講的,丁旗進門,母親才幽幽拋來一句,你們懂什么,帶熟了,丟都丟不開了啊,你們還是要一個吧。
女兒豆豆進來時,丁旗剛把小家伙放倒。小東西之前一直纏著他玩,一刻不停,差點沒把他累趴下,他上班都沒這么累過。丁旗將手指架在嘴唇,示意女兒輕聲,女兒也乖乖躡手躡腳起來,靠近說,爸,我過五級啦。丁旗說,姑娘厲害,這次想要什么?女兒搖搖頭,等我過八級再說吧。丁旗這才好好看看女兒,竟有些陌生,這一向沒見又躥高了一截,人也黑瘦了,干焦焦的,一點也不像豐腴的童曉田,越發(fā)像自己了。丁旗問,這幾天弟弟都在家?豆豆說,在啊,煩死了,他什么時候回自己家。丁旗笑,你天天上學又沒吵到你。女兒說,是媽,天天掛在她身上,這么大一坨,誰抱得動啊,晚上也吵,我都睡不好,你早點把他還回去算了。丁旗說,弟弟還小,他媽媽才走,你要讓著他,曉不曉得。女兒說,他媽媽不要他了,他不會賴在我們家吧?丁旗說,不要瞎說,弟弟有家的。丁旗還想說什么,就聽見童曉田在門外大喊,幫我搬點東西。78F11C7B-5226-4B6B-9A22-22053D4CDDA7
車里大包小包的,丁旗見了笑,你搞批發(fā)去了?
童曉田眉頭一蹙,講,嘉綺家里讓拿的,你那個嬸嬸,恨不得把家里搬空,你幫我把牛奶尿不濕拿進去,這么大人了,夜里還要夾著。
丁旗注意看了看媳婦,像是憔悴了,神態(tài)不好,又不好問。
家里添了人,樓上樓下又拼在一起開伙了,母親在樓下做飯,父親也難得露了面,在樓下恢復走動,不時逗逗小孩。幾個人一動起來,屋里頓時有了生氣,驅散了往常的清冷勁頭。
吃過飯,父親牽著姐弟倆去了廣場,母親也趕后跟上,走之前在廚房洗了碗拖了地,讓童曉田什么都不要管。丁旗覺得好笑,什么時候這家人又回到從前了?比從前還好嘛。等人走空,童曉田也收了衣服進屋,丁旗才說,家里真的添了丁,這么鬧熱,還有點不習慣。說著,吃吃地笑。童曉田卻垮下臉來,該是我命苦,生了一個,還要帶一個,還是別人家的。丁旗知道自己輕佻了,立即找補,這樣蠻好,這樣才像一家人嘛,嘉綺這小子遲早是要回家的。童曉田瞪瞪地望著丁旗,你還不知道,嘉綺怕是要留在這里了。媳婦口氣不好,丁旗忙問,怎么?童曉田說,他們還瞞著你?你那個叔叔說是家里背了債,要出門打工,你嬸嬸也要跟著去,孩子先丟給我們,你爸媽抹不下臉,就應了,跑來和我商量,好話說了一籮筐,說不是他們舍不得讓翠翠帶孩子走,是怕翠翠改嫁連孩子也跟著改姓,說丁峰只有這么一個小子,總要留個根,我能怎么辦?我就知道我不是這家里的,都把我當個奴隸,要不是看著孩子還小,我愿意做人家媽?丁旗完全無知,說,我不知道,我還以為……童曉田黑著臉繼續(xù)講,你知道又能怎么樣,當初你們就不該把人家母子分開,什么改嫁改姓的,這下倒好,別人家事變成自家的了。丁旗不曉得說什么好,沒想到事情竟會這樣,嘴上不好表露,只勸說,先帶著吧,怎么也是一家人,不行把翠翠叫回來,這樣別人也沒有話講。童曉田說,我就曉得你會這么說,人家都說了,不會再回來,到時我看你怎么辦。丁旗說,你不要多想,翠翠扔不下這孩子的,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童曉田冷笑,你倒懂她。丁旗認真說,我是懂你。
火石坡遠在省城,丁旗一周回家一次,蘇三嫌來回麻煩,干脆住城里,樂得逍遙。區(qū)里的事,丁旗仍遙控著,松動了幾天之后,何家誠發(fā)現了新眉目,鎖定了可疑車輛。果然是換了,一輛長城SUV,白天短暫出沒,半夜又跑來店里。據何家誠拍來的照片,丁旗確定車里的人是方老四,那人是個光頭。丁旗想,這人消停這么久果然是耐不住了。他叮囑何家誠,千萬不能暴露,寧可跟遠些。還鄭重交待,這事保密,誰打聽都不能說,包括公司的人。還是何家誠要求,跟的車最好也換了,我怕對方也掌握了。丁旗后背一涼,這個何家誠,平日看著病懨懨的,腦子倒活泛,話里還有話,越想越覺得是個人才??捎质懿涣藢Ψ秸Z氣,便直問,你懷疑什么?何家誠說,沒有,這樣感覺保險些。丁旗心里有了數,果斷找公司換了車。事后據何家誠說,好開多了,勁大。
時節(jié)逼近中秋,方老四加快了進貨速度,何家誠和另一組人兩班倒跟了半個月,終于摸清倉庫所在,有三處,都是租來的民房,其中最大一處在火電廠背后的村子里?;痣姀S建在城邊上,被三山環(huán)抱,背后的村子距電廠十來公里,是個搬掉了大半的空心村,僅剩幾戶人家,余下的多是老人,村里的房子空的空破的破,有錢人家要么遷進城里要么把房子建到火電廠邊上去了,這么冷落下來。據何家誠說,進村路只有一條,勉強硬化過,過了火電廠就不能跟了,太顯眼,只能在火電廠守著。一行人是等方老四的貨車出來,才摸進去的,未避免打草驚蛇,也沒有進村,只遠遠看了看,是個做倉庫的好地方。
丁旗振奮,對何家誠講,等貨進完就收網,你再辛苦一下,這邊快結束了,我會過來幫你。何家誠卻支支吾吾回答,旗哥,你還是在那邊好,多呆幾天,等這邊完了,你再回來吧。這次丁旗沒忍住,直說,你想說什么就說,我是個直人。何家誠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還是講起來,我懷疑有內鬼,之前有人走漏了消息,方老四才不出現。丁旗說,你覺得是哪個?何家誠猶豫,最后也沒說,只說肯定是內部的人。丁旗也不驚,只提點一句,最好有證據,不然麻煩得很。何家誠也不慌,說,目前沒有,等收了網,可以問方老四。丁旗就笑了,何家誠還是沒什么經驗,電影看多了。丁旗說,這事我有數,你不要和第二個人講,守好自己,千萬別出差錯。何家誠說,我曉得。
丁旗在新地方待得閑,到底是省城,公司的直銷店都還規(guī)矩,沒發(fā)現有人搞小動作,許是才換了老板的緣故,每個人都謹慎著。無事時,丁旗和蘇三還去附近的阿哈水庫釣魚,一句不提回去的事,蘇三倒問過,我們什么時候走?丁旗說,怎么,就想媳婦了?蘇三兩眼一鼓,辯白說,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這倒是真的,蘇三對女人很不在意,至少表面上是這樣,而丁旗認識蘇三超過二十年了,沒有人能表演冷漠這么久,尤其是對女人。丁旗笑,你沒個小孩,懂什么,再等等吧,上頭還沒讓回,這里又不忙,慌什么,我看你待得蠻舒服,以后要不要來這里,我好和公司講。
蘇三連連搖頭,不來,離家遠,你不要開我玩笑喲。
丁旗笑笑。
這期間,方老四的活動軌跡越發(fā)清晰,路線和車輛被時時掌握,果然是從湖南運了貨來,不算少,估值有幾百萬,為了趕中秋市場更為年底囤貨。消息一出,公司也重視起來,丁旗頂住了上頭換人的計劃,讓何家誠繼續(xù)跟。知道這個老狐貍憋慌了開始行動,丁旗還有些意外,這人竟如此耐不住??伤约阂材筒蛔×?,不在那邊,總感覺不穩(wěn)當,可又不能急,更不能回去,顯得要去搶功勞似的。他只是沒有想到,在這緊要關口何家誠會出事,還是栽在開車這件事上。
是中秋節(jié)的前夜,方老四出貨了,貨是從火電廠背后的村子里發(fā)出來的,量不大,作為試探,方老四只派了一輛皮卡。按習慣,這批貨要放過,只用留存紀錄作為收網證據,收網也不是公司能收的,沒這權限,程序是報警,讓安監(jiān)和派出所的人聯合執(zhí)法。因事關重大,當晚的指揮不是丁旗,是公司市場監(jiān)督部的頭,那人正趕往現場,要親自督導。哪想何家誠沒沉住氣,方老四的皮卡一溜煙進村后,自己就跟了上去,可因路線不熟,在一處山路拐彎地帶連人帶車沖下了山崖。和何家誠一組的人并不在車上,這人在火電廠前就下了車,內急,何家誠沒有等他。何家誠為什么會突然行動,是不信任自己人,還是發(fā)現了什么,或是想搶個頭功?沒人知道,等一行人呼嘯趕過去時,已晚了,人當場就沒了。
這時候,丁旗正和蘇三喝酒,頭頂一輪圓月,照得四野敞亮,天也有些涼了。丁旗借著月光和幾許酒意對蘇三講,今晚有大事。蘇三看一眼丁旗,目光游離又忽然一定,說,是喜事吧,聽說嫂子懷上了,瞞了你兩個月,是真的?丁旗一笑,你倒消息靈通。想起這事兒丁旗還后怕,童曉田很可能就不要這孩子了。丁旗不想說這個,想把話題繞回去,繞到今晚的行動上,可蘇三不得要領,只是一怔,說,旗哥,我們該回去了。丁旗一杯酒灌在嘴里,滿腔的辛辣,一仰頭才看見了月亮,那么圓那么大,直照進人心里。這樣的月亮,丁旗見過一次,十多年前,瀕死的感覺仿佛月亮下墜,懸在臉龐之上,像是要吸走他頭腦里的最后一絲意識。那次丁旗被人追到河堤下,再無力跑了,身上多處流血,他一把倒在草甸上,直視月亮,月光瀑布般流瀉下來,注滿他的眼眶,丁旗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準備迎接最后一擊。是一道影子趕來,遮擋了月光,那人抬著一桿打鳥的氣槍,守在他面前,說一句,旗哥,我來了。蘇三的腳在抖,開始是一只,跟著是另一只,兩只腳帶動褲管有規(guī)律地在丁旗耳邊制造著風聲。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蘇三從來沒有在丁旗面前提起過這一晚,丁旗心里明白。丁旗低頭的瞬間,把酒吞了下去,把話說了出來。
過了今晚,明天就回去。78F11C7B-5226-4B6B-9A22-22053D4CDDA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