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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銹新鮮

2022-06-22 01:34阿郎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肖王志

阿郎

一場交通意外引發(fā)的刑事案件,將人引入上世紀東北轉(zhuǎn)型期藏匿的幽暗地帶。作者用突發(fā)去寫日常,用軟弱寫堅硬,用殘酷寫溫情,在一個特別的時間甬道里,寫某些不可思議的剎那以及由這些剎那構(gòu)筑的永恒。

1

第一次跟蹤這么性感的女孩兒,我的心里還是有點異樣。

我是在等紅燈的時候,看見她從前面的102路下來,大冬天的,穿一個短裙,光著腿,腿細長,鶴一樣,閃著光,招惹了我的好奇。下車后,女孩兒往北,沿著富江路走。走得急,兩條腿緊著捯騰,緊翹的屁股有節(jié)奏地左右扭斜。

我一開慢,后面的車就追命似的鳴笛,晃大燈。女孩有所警覺,回頭看了好幾眼。在合江花園小區(qū)門口,一輛轉(zhuǎn)彎的桑塔納,差點撞上她。桑塔納一個急停,我也跟著一個急停,桑塔納的車燈和我的車燈在黑夜里重疊出一個“井”字形狀。

桑塔納鳴長笛,表達不滿。后面的車也跟著鳴長笛,也表達不滿。等我重新發(fā)動車子,讓過桑塔納,女孩兒已經(jīng)不見。我計算了一下正常人的步行速度,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轉(zhuǎn)了兩圈,把車停在春風旅館的路邊。我把座椅調(diào)整到一個舒服的位置,車窗留一道小縫,點上一根煙,打開廣播。一個男生壓著嗓子唱:“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他們發(fā)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半個多小時后,女孩出現(xiàn)在春風旅館門口的臺階上。仍舊光著兩條腿,腦袋上已經(jīng)扣上了一頂針織的帽子,再次坐上了102路。她在北鋼廠東門下車,進了家屬區(qū)。我在她進去的3號樓門口,用粉筆畫了一個叉?;氐杰嚿?,掏出筆記本,翻到最新的一頁,做了必要的記錄。我還想再寫點什么,想了半天,思緒紛亂,抓不著頭緒,只好作罷。

2

刑警隊規(guī)定早晨八點半上班,但也就是那么一個規(guī)定,一忙起來,早上八點半還沒下班,也是經(jīng)常的事兒。像今天早晨八點半的時候,刑警隊就已經(jīng)開了快兩個小時的會了。

支隊長耿斌陰沉著臉,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氣壞了。昨晚在東郊發(fā)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小轎車把一個蹬倒騎驢的老頭給撞了個四仰八叉。這本屬于一起典型的交通事故,輪不到刑警隊管,交通大隊處理就得了。聽說壞就壞在,小轎車司機下車,給了老頭兩刀,一刀捅到了肺部,現(xiàn)在老頭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這下性質(zhì)就變了,刑警隊得上了。

安城全體干警奮斗一年,馬上就要實現(xiàn)三百六十五天零發(fā)案的紀錄了,讓一個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王八犢子一刀給廢了。先進單位肯定是別指望了,要不盡快破案,整不好,給一個通報批評也得受著。

別看刑警們一天天牛逼烘烘,吵吵有案必破,可破案哪有那么容易。我知道的,安城就有兩三起肇事逃逸案懸在那兒,其中武百萬的那個案子,當時連省里都下來人了,可十來年過去了,還是沒什么頭緒。

武百萬那個案子就發(fā)生在城區(qū),也就是天剛擦黑的時候,事發(fā)時,受害者車上還帶著六歲的兒子,車沒撞咋的,孩子也好好的,開車的武百萬讓人拽出來干了兩槍,胸口那么大一個窟窿,車里車外都是血,安城首富當場死亡。最近幾年,因為幾起積壓案件一直沒弄明白,我們局長去市里開會都抬不起頭,市局領(lǐng)導動輒就說:“你們這樣還好意思叫安城?哪兒‘安了?摸摸自己的良心,‘安了嗎?”

這次的案件比武百萬那次還扎手,事發(fā)地點是在偏僻的東郊,事發(fā)時間是晚上十點多,夜深人靜,黑燈瞎火,沒有找到任何目擊證人。是一個熱心市民把老頭送到人民醫(yī)院,打給派出所的電話還是醫(yī)院的號碼?,F(xiàn)場勘查獲得的信息也極少,基本可以判斷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事發(fā)時,車的時速不會低于六十五公里。大伙最擔心的是,如果是路過安城車輛的話,那破案的概率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按照耿斌的布置,大伙散開,分頭下去摸排。摸排是一個辛苦活兒,行走路線遵循右手原則,排查入戶,要一一落實到具體人頭,猶如大海撈針。這是最笨可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只要下功夫,大海撈針也能撈出一根。

按理說,這樣的會用不著我們宣傳科的參加,最多就是人手緊張的時候,我們跟著執(zhí)行。但是這次案子有些不同,肇事逃逸還傷人,接近蓄意殺人了,考驗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刑警隊了,犯罪分子等于騎在全體安城干警的脖子上拉屎了。副局長曹江要求,不但要盡快破案,還要破得漂亮。

我的理解是,刑警隊負責破案,我們宣傳科負責破得漂亮。

所以這次摸排和以往不一樣,摸排對象除了慣常的肇事逃逸者,還要找到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熱心市民。公安部門既要做到嚴厲打擊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又要全力弘揚我市人民助人為樂的良好精神面貌。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散會的時候,老肖低聲和我說:“真是奇了大怪了,做好事不留名就是不想讓人知道,這得刑警隊那幫人上啊,我們上哪兒找去?”我故意很大聲地推動椅子,掩蓋住老肖的牢騷。這個人啊,當了這么多年警察,嘴上還沒把門的。

3

宣傳科不像刑警隊摸排經(jīng)驗?zāi)敲簇S富,不過,摸排這種活兒,也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要的是腿腳勤快,多帶一張嘴一雙眼睛,反復過篩子。還有就是要做好心理建設(shè),摸排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做無用功,如果真的發(fā)現(xiàn)了點線索,那也是不知道什么時候燒的高香顯靈了。忙活好幾天什么發(fā)現(xiàn)都沒有,也正常。更何況像這種肇事逃逸案,事發(fā)地周圍二十公里才是關(guān)鍵區(qū)域,這些出活兒的地方,早就讓刑警隊那幫小子給占上了,輪不到我倆。

我和老肖負責的是北鋼家屬區(qū)那片。老肖有點磨嘰,一路上叨叨咕咕,說自己肺氣腫,好幾年了,北鋼家屬區(qū)那一片都是老樓,樓梯又陡又長,這上樓下樓的,不得出人命。我安慰他,你就負責一樓的,上樓的活兒,我包圓兒了。他明顯放松了些,但還是磨嘰:“不是那么一回事兒,我就是覺得咱們宣傳科凈干這些吃力不討好的活兒,咱們這邊吭哧癟肚地累夠嗆,人家那邊可能早就齊活兒了,凈給人家當分母,走那個形式有個毛用?!?/p>

我和老肖負責排查的片區(qū)包含北鋼家屬區(qū)和三合名苑兩個小區(qū),一共十六棟板樓,住了有上千戶,除了原來北鋼的家屬,就是回遷戶,私占很嚴重,全區(qū)消防會議上通報過這片兒的安全隱患問題,工作量還挺大的。3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也有好處,這樣的老舊小區(qū)老年人居多,東北的老頭老太太都熱情,開門就往屋里拽,又倒水又拿瓜子,一嘮起來就停不下。東家長李家短,誰家孩子在哪兒上班,一個月掙多少錢,誰家兩口子離婚了,誰和誰搞破鞋了,誰家孩子不孝順,連在外打工誰掙錢多少都知道……不到半天,這片兒的情況就摸了個大概。

北鋼家屬區(qū)一共六棟樓,都是正南正北的戶型。叫家屬區(qū),但沒有圍墻,所謂的小廣場其實就是樓和樓中間的空地。雖然看著簡陋,但熱鬧,大冬天的,小區(qū)居民也都愿意到小廣場嘮嗑、曬太陽。最熱鬧的是三棟和四棟中間的那塊兒,因為修了一個和兒童公園里一樣四角飛揚的涼亭,涼亭里也有一個圓桌和四個圓柱形的凳子,水泥的,涼得跟冰一樣,上面墊著紙殼。每天都有一幫老頭聚攏在涼亭里下象棋,別看年紀都不小了,可棋風彪悍,一個車一個馬的事兒,說說就瞪眼睛,下下就掀棋盤,場面那叫一個刺激。

老肖和我說,這幫下棋的人里,最不穩(wěn)定的因素是三個老頭。三個人水平差不多,手都挺臭的,但架不住癮大,凍得又是哈喇子又是鼻涕,可天天來,削尖腦袋往里擠,搶著棋子就不撒手。

其中一個老頭嘴不好,一邊下棋一邊嘮叨,誰和他下誰憋屈。勝了,他能找理由,聽他說那些,你自己都覺得勝之不武。輸了,他在那邊吹牛逼,你這邊更窩火。別看楚河漢界上溫暾暾的,幾個老頭嘴上可熱鬧極了。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另外兩個老頭明顯結(jié)成了一個陣營,倆人經(jīng)常車輪戰(zhàn)收拾嘴不好的那個。那個老頭也看出來了,手上不閑著,嘴上不饒人,冷笑熱哈哈,以一敵二,顧盼自雄。圍觀的人煽風點火里挑外撅,一會兒說這個下得好,一會兒說那個下得好,三個老頭下棋下得急赤白臉。

幾個老太太散坐在涼亭外邊,一邊曬太陽一邊看熱鬧,根據(jù)太陽運行的軌跡挪動馬扎,太陽轉(zhuǎn)半圈,她們幾個轉(zhuǎn)一圈,可不管怎么轉(zhuǎn),眼睛一直望向涼亭這邊兒。在老太太們的注視下,一群老頭愈發(fā)輕狂。

4

耿斌對我們這邊的摸排很不滿意,質(zhì)量沒有,速度還上不去。不過他也沒深說我們,畢竟刑警隊那邊的進展也不大。

他們那邊倒是找到了受害者家屬,受害者姓王,五十二歲,就住在事發(fā)地往前一公里左右的瓦盆窯。

老頭在附近還挺有名,認識的人都叫他“王瘸子”。雖說叫王瘸子,其實不瘸,下崗前在化肥廠上班,受過傷,拄過一段時間拐,傷好了,拐杖就扔了,可外號落下了。平時蹬個倒騎驢走街串巷收破爛,手腳不大老實,順手牽羊的事兒沒少干,有幾回讓人當場抓住,還鬧到過附近的派出所。

王瘸子有一個兒子,在深圳打工,兩年前死的,聽說是廠子欠錢,他上樓頂,舉著橫幅要賬,摔死了。家里就王瘸子和老伴兩個人,老伴癱瘓在床好幾年了,一問三不知。也就是說,刑警隊忙活兩三天找到了受害者,除了還得抽調(diào)出人手幫著照顧老王太太之外,有價值的信息約等于零。

刑警隊在醫(yī)院里加派了人手,大伙兒都盼著王瘸子這個活爹能早點醒,好能從他嘴里摳出點什么。

排查車輛信息的小組也沒什么進展,安城黑色的小轎車不下二百輛,車的檔案都調(diào)取了,具體車輛信息和駕駛員信息還在排查。負責摸排汽修廠的小組說,已經(jīng)排查了二十幾家,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還在排查剩余的十幾家。

工作會上,隊長耿斌氣得把手機都摔了。

5

我跟老肖說,這三個老頭太囂張了,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你去和他們下兩盤,以你的水平,一個人收拾他們?nèi)齻€都有富余。老肖覺得和他們這種臭棋簍子下太掉價,再說天兒這么冷,他還有肺氣腫。我說,你的活兒我替你干,你這幾天就和他們下棋就行,可是咱們得先說好了,下十盤,你得輸三盤,不能全贏,對人民群眾還是得以團結(jié)為主。老肖覺得,十盤輸三盤挺難,比十盤贏十盤難多了。我安慰他,難為你了。

老肖說是那么說,一動起真格的來,就丟掉了黨員的基本原則,下了十盤輸了九盤,就勉強贏了那個碎嘴老頭一盤。老頭臉上掛不住,指著老肖鼻子罵:“有你那么跳馬的嗎,別著馬腿呢你還跳,長沒長眼睛,哪兒來的二百五,會不會下棋?”

我們都叫他“老肖”,其實他跟我年齡差不多,也是二十啷當歲三十出頭。老肖中專畢業(yè),比我早兩年參加工作,天生少白頭,人又懶,天天琢磨著怎么吃能養(yǎng)生,說話慢條斯理,跟個老干部似的??墒窃僭趺凑f,老肖畢竟年輕氣盛,剛開始還跟老頭賠不是,可老頭罵罵咧咧地得理不饒人,老肖那張胖臉就有點變顏變色。

那倆老頭也反過來損老肖,說他凈瞎整。還問老肖:“你們年輕人是不是都不講規(guī)矩了?都咋干咋有理了?還有人管沒人管?改革開放了,就胡來了?就你那臭手,累折你的褲衩帶兒也贏不了哇?!?/p>

老肖氣得翻白眼,回頭看我,那意思是讓我上來幫幫忙。

我和那幫老太太坐在一起忙著曬太陽,正舒服著呢,哪有時間管這閑事。東北冬天黑得早,眼瞅著太陽就沒了,得抓緊時間。

6

在晚上的工作會上,負責排查汽修廠的一組反映了點情況,青年大街一家修配廠里停了一輛黑色的桑塔納,看樣子剛修過,車主登記的是關(guān)亞玲的名字,這家汽修廠的老板也叫關(guān)亞玲。

耿斌眼睛立了起來。

兩個小時后,剛出去的兩撥人都回來了。情況匯總?cè)缦拢宏P(guān)亞玲,女,四十三歲,屬猴的。原來是化工廠的質(zhì)檢員,下崗后,倒騰服裝,在輕工市場那兒站了幾年床子。關(guān)亞玲能說會道,嘴甜,人長得也好看,買賣不錯,應(yīng)該是賺了些錢。結(jié)婚之后,就把床子兌了出去,安心在家侍弄孩子。前些年,男人出車禍死了,她接手了家里的汽修廠。剛開始可能是不大懂,被人騙過幾回,就連廠子的人也對她使壞,技術(shù)大工故意刁難她,工資一年給漲了好幾回,可暗地里也沒少禍禍她。那段時間,安城人都知道,去她家修車給大工塞點錢,零件和手工都能便宜不少。

關(guān)亞玲這個女人不簡單,沒用兩年就明白過味兒來了,開除大工那天,老娘兒們上去就掄了幾個大嘴巴,那個大工連屁都沒敢放。沒過幾天,關(guān)亞玲又新招了大工,買賣沒塌,反倒紅火起來了,安城這一片,她家算是干得最大的。3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關(guān)亞玲具備作案的嫌疑,但不具備作案時間。有人看見事發(fā)那天晚上六點多,她帶著兒子去了老六殺豬菜館吃飯。服務(wù)員說,她娘兒倆不到一個小時就離開了,好像吃飯的時候發(fā)生了點爭執(zhí),走的時候都氣哼哼的,服務(wù)員和她打招呼都沒搭理。

八點多的時候,有人看見關(guān)亞玲去了劉半仙兒家。那天去老劉家的有十來個人。還有一個多月就進入新千年了,最近安城的人都在傳說2000年是世界末日,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很多人都信了,去劉半仙兒家學習的人也比過去多了,待的時間也比平時長,那天他們是待到十點多才散的。

耿斌問:“離開的人里有關(guān)亞玲嗎?她走的時候開車了嗎?”問前一個問題的時候,刑警隊那幫人還挺淡定,回答說:“有,她出來后,還去劉半仙兒家對面的倉買買了一包衛(wèi)生巾。”問第二個問題的時候,大伙兒就有點傻眼,都沒出聲。耿斌又接著問:“關(guān)亞玲的兒子調(diào)查了嗎?”這回大伙不但不出聲,還低下了頭。

耿斌氣得又把手機舉起來了,這回沒摔,又放下了,大概是心疼新買的手機。

他親自帶隊去查。

關(guān)亞玲的兒子叫關(guān)海舟,今年十八歲,在哈爾濱第六中學上高二。大約十天前,休了病假,回安城養(yǎng)病。鄰居說,關(guān)海舟小孩挺仁義,別看家里有錢,可不討人厭。放假就在家里待著,很少出門。

孩子長得白白凈凈的,從小身體就不好,瘦,手腳跟麻稈似的,害羞,見著人都躲,走道都順著墻根走。哈六中的老師也說,關(guān)海舟學習挺努力,但成績中上等,甚至可以說是一般。在班級里和同學的關(guān)系也一般,要么客客氣氣,要么不大說話,這個小孩挺蔫兒的。

刑警隊那幫人有點激動,一線干警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他們知道那些平時張牙舞爪的人,一般都折騰不出什么大事兒,越是蔫了吧唧的,越可能有內(nèi)容。大伙都望著耿斌,就等一聲令下,去會會這個關(guān)海舟。這時候耿斌倒不著急了,坐在沙發(fā)上慢條斯理地抽煙,都燒到過濾嘴了,還在抽,屋里彌漫了一股煙袋油子味兒。

干警們的情緒也跟著變得復雜起來,鐵板一樣的案件終于撬開了點縫兒,能不激動嘛,可在激動之余還是有點惋惜,一個大好青年的前途可能就此折了。一線干警經(jīng)常這么復雜,一方面希望破案,一方面又不希望有兇手,這可能嗎?

耿斌第二根煙抽了一半的時候,二小隊的人回來了,在耿斌耳邊說了幾句話,耿斌狠抽了幾口煙,沒出聲,頭上籠罩了一層云霧。

又過了一會兒,三小隊的人回來了,在耿斌耳邊說了幾句話,耿斌掐滅了煙,頭上的云霧散去。

7

肇事車輛就是關(guān)亞玲那輛黑色的桑塔納,車輛鑒定上明晃晃地寫著保險杠是新?lián)Q的。在關(guān)亞玲開的汽修廠后院,干警們找到了舊保險杠,受損痕跡和現(xiàn)場模擬狀況一致。

關(guān)海舟交代說:“我有駕駛證,十八歲生日后兩個月就考下來了。有駕駛證的成年人駕駛合法車輛,不犯法吧?”

關(guān)亞玲交代說:“我是開汽修廠的,好車誰修啊,都是磕著了、碰著了,才來修理廠。我修別人的車是修,修自己的車也是修,修理廠修自己的車,不犯法吧?”

負責維修的工人交代說:“我給老板打工,老板讓修哪輛車,我們就修哪輛。工作不就是干活兒嗎,何況還是在上班時間。上班時間干活兒,不犯法吧?”

耿斌罵人了:“誰讓你們審問了,這樣的人,審問能審出來嗎?你得和他聊天。”支隊長耿斌同志親自和高中生關(guān)海舟聊天,一聊就聊了兩個多小時。

兩個多小時之后,耿斌不但沒有下令逮捕關(guān)海舟,還客客氣氣送他到公安局門口,像父親叮囑兒子那樣囑咐他:“你媽供你上學不容易,你也懂點事兒,別總氣你媽,你再長大點就知道了,哪個當家長的都不容易?!?/p>

8

耿斌那邊剛送走關(guān)海舟,我這邊就接到了孫國慶的電話,讓我立刻回局里,到曹局辦公室來一趟。

老肖勸我:“不在這一時半會兒,你兩個小卒子都過河了,再走幾步,就拱死他了。”

別看曹江是副局長,我只是一個宣傳科的小科員,他的副局長辦公室我還真沒少來,沒少喝他的茶葉。曹局知道我喜歡寫東西,沒事兒的時候,會叫我到他這兒聊天。他喜歡果戈理,不但看過《欽差大臣》《死魂靈》這些,甚至還看過果戈理寫過的一個叫《結(jié)婚》的劇本。

他不明白我為什么喜歡《罪與罰》,他說他下了好幾回決心,都卡在前兩章了,看不下去,小拉那點把戲跟乞乞科夫怎么比?!端阑觎`》才能代表俄羅斯文學,創(chuàng)作背景宏大、深刻,乞乞科夫一出場,就趕上農(nóng)奴制開始土崩瓦解,社會處在劇烈的變革當中,那才叫個人命運與社會變革深刻交織。你瞅瞅人家果戈理說得多好,世界正處在旅途中,而不是??吭诖a頭上。果戈理才是有擔當?shù)膶懽髡?,《死魂靈》才是劃時代的巨著。你說說《罪與罰》,那誰,是小拉吧,不就是一個地痞無賴嘛。那小子也就是在他們俄羅斯,要是在咱們安城早就收拾得他服服帖帖的。

副局長曹江的辦公室還和以前一樣,桌上的茶葉罐還是以前的那個,我知道里面一定裝著今年的新茶,我也看出來了,今天的茶沒我的份兒。孫國慶和曹局面前各放了一杯茶,看見我進來了,兩人眼皮都沒抬一下,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茶杯,兩人臉色都不大好看。我的臉色也應(yīng)該不大好看,孫國慶是我們警察最不愿意見到的人,他是局里紀檢科的,他出現(xiàn)就意味著麻煩。

我的麻煩來自老肖,我被老肖舉報了。

老肖詳細列舉了我在這次排查過程中的若干不正常行為,比如反常的積極,尤其是針對北鋼家屬區(qū)積極得讓人匪夷所思,樓上樓下地跑,逐戶逐人地核對,該問的不該問的都問個遍。特別是在家屬區(qū)一些單元的門洞,老肖發(fā)現(xiàn)了一些特別的符號,凡是出現(xiàn)這些符號的樓洞,我對住戶的核查就尤其積極。

出于一個警察的本能,他覺得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

還有就是老肖發(fā)現(xiàn)我一到晚上四五點鐘的時候,就往北鋼家屬區(qū)門口張望,果不其然,他發(fā)現(xiàn)有幾次差不多這個時間,都會出現(xiàn)一個女孩,身材高挑,小腿細長,穿過小廣場,最后進了3號樓,3號樓的樓門口就有那個符號。3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出于一個警察的本能,他覺得這里面的問題大了去了。

老肖還提醒紀檢科注意,我平時也開車,是一輛拉達,和肇事車輛一樣,也是黑色的。

孫國慶還沒說完,我的汗就下來了。曹副局長不說話,瞇縫著眼睛盯著我,一口一口地抽煙,看著比孫國慶還瘆人。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從何說起。

看我默不作聲,曹副局長開口問我:“那些符號是你畫的吧,說說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說:“標注了符號的地方,都住著一些我想回訪的人。我為什么要回訪他們呢,是因為我覺得他們有故事,適合放進我的素材里。我為什么收集這些素材呢,是因為我想寫一個長篇小說。我這么說,你們信嗎?”

他倆說:“不信?!?/p>

我說:“我也不信?!?/p>

我說:“那我說我發(fā)現(xiàn)了線索,行嗎?”

9

老肖對一起下棋的碎嘴老頭王志說:“小袁找你,讓你去找他一趟。”王志問:“他找我啥事兒?。俊崩闲ふf:“不知道,估計他是不服氣,還想和你再下兩盤?!?/p>

在公安局走廊里,王志又遇到老肖,他問:“小袁在哪兒???”老肖告訴他:“你上三樓,往左拐,走到底,走廊最里邊的一個屋,他在那兒修理椅子呢。”王志問:“你們到底是什么科,怎么還干修理椅子的活兒呢?”

我回答他說:“我們宣傳科活兒不多,其他科看我們來氣,總指使我們干這干那的,我們科長好說話,啥都答應(yīng),這不,椅子壞了,都讓我們修。你看這椅子,人一坐上去都嘎吱嘎吱響了……就差幾個螺絲了,等我擰好了,咱倆再殺兩盤?!?/p>

審訊室很黑,整個房間只有椅子上方一盞燈開著,別看只有一盞燈,特別亮,怎么也得兩百瓦。平時審訊犯人的時候,這盞燈能起到很大的威懾作用。

王志站在門口,背對著走廊的光,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雖然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可說話還是那么客氣:“你忙,你忙,不著急,啥時候下都行。要搭把手嗎?”

我說:“你還真得幫我一下,這幾個螺絲不好弄,你從那面幫我整整?!?/p>

王志干活挺利索,幾下就弄好了。我晃了晃鐵椅子,問他:“真整好了嗎?”他說:“應(yīng)該沒事了,我上了好幾扣,死死的了?!蔽艺f:“我怎么覺得還晃呢,你替我坐上試試。”看他坐好了,我把桌面手銬和卡式腳銬都給他銬上了。王志一掙扎,發(fā)出哐啷哐啷的聲音。

王志有點慌:“小袁,袁同志,你不是要下棋嗎,這咋下?。俊蔽艺f:“是啊,這樣下不了,你等會兒啊,鑰匙在刑警隊那幫人手里,我讓他們送過來。趁這工夫,閑著也是閑著,咱倆先嘮嘮唄?!?/p>

王志臉色白得不正常,額頭見汗,明顯心虛了,這讓我心里多少有點底。

我忽悠他:“你看看你,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王志說:“我就一收破爛的,咋不一般啊。”我說他:“你看你拿扳子那架勢和我就不一樣,螺絲也擰得好,跟個八級鉗工似的?!蓖踔菊f:“你要是收幾年破爛,你也得跟個八級鉗工似的。收上來的那些破爛,哪個不都得收拾,要不,人家也不收啊?!蔽已b不懂,問他:“你們收上來破爛,還有收破爛的收?”王志說:“得收啊,我們就指著這掙錢呢?!?/p>

看他有點放松,我抽冷子問他:“5號那天,你幾點從劉半仙兒家走的?”他說:“十點多散的吧,沒看表。我那天收了一車貨,去得晚,開始得也晚。學習完了,大伙兒就散了。”我說他:“我就問你幾點走的,你解釋那么多干什么。從劉半仙兒家出來你去哪兒了?”他說:“回家啊,睡覺。都說年紀大了,覺輕,我這幾年是覺越來越重,到點兒就得睡,要不腦袋發(fā)脹,昏昏沉沉的。你說我是不是有點血稠?”

我問:“你回家從哪兒走的?”他說:“就從二副食、化工廠,一直到老江橋,下來就到了?!蔽覇枺骸罢l能給你做證?”王志有點生氣,氣哼哼地回答:“沒人?!笨赡苁怯X得這么跟警察說話不妥,緊接著又說:“回個家,就那么一骨節(jié)道兒,還找人做證,那人心里得有啥大病才這樣啊。”我問他:“那你都什么時候找人做證啊?”他愣住了。

我再次轉(zhuǎn)移話題,問他:“你們在劉半仙兒家都學習什么???”他說:“這個不能說。”我說他:“跟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下了那么多盤棋,誰什么水平都知根知底了。”他說:“要說也行,可現(xiàn)在不能說?!蔽覇枺骸澳堑檬裁磿r候能說?”他說:“得一個多月后?!蔽覇枺骸盀槭裁茨兀俊彼f:“一個多月后,人類就毀滅了?!?/p>

10

老肖對舉報我的事,有點不好意思。我現(xiàn)在說什么,他都不大反對,可我讓他去搜搜王志家,他還是有點猶豫,磨磨嘰嘰說,沒辦手續(xù),這么整不合法啊,再說我還有肺氣腫。我說,曹局都支持我,要不我敢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就把王志弄公安局來嗎?他不說話了,轉(zhuǎn)身就走。

老肖說:“王志不愧是收破爛的,家里基本就是一個破爛堆,都下不去腳,翻了個底朝天,也就這本書和房間整體氣質(zhì)不符?!?/p>

他從王志家里搜到了一本《諸世紀》,挺厚一本書,應(yīng)該是經(jīng)???,都翻毛邊了。我翻了翻,大概意思是說,1999年,恐怖大王從天而降,太陽將會停止天天運轉(zhuǎn)。也就是說,2000年,是世界末日。整本書基本都在舉例說明這位作者的預言有多牛逼,就像王志說的那樣,在幾百年前,這個叫諾查丹瑪斯的人就準確預知了普羅旺斯地區(qū)發(fā)生大洪水、法國大革命、希特勒出現(xiàn),等等。

關(guān)于2000年后世界毀滅這一論斷,書里也列舉了一些證據(jù)。比如說在大西洋西部邊緣會出現(xiàn)一條怪魚,會發(fā)出小孩一樣的哭聲。某一個時刻,西北方向的天空會同時出現(xiàn)兩個太陽,等等。王志說,這些都被各地教友驗證了,都是親眼所見,世界真的還有一個多月就毀滅了。趁著世界還是囫圇個的時候,人得多做善事,多反省自己的罪惡,只有干凈的人,才能在下一個世紀里獲得重生。

我問王志:“真的還有一個多月了?”他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我說:“那你覺得我在這一個月里還能干點什么?”他說:“你得深刻反省?!蔽艺f:“我反省。5號晚上,我開車撞了人?!蓖踔菊f:“你這也不深刻啊,深刻咋還帶撒謊的呢?!蔽覇査骸澳阍趺凑f我撒謊呢?”他說:“那天撞人的不是你啊?!?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孫國慶對曹局默許我把王志弄過來審問,感到不可思議。作為一個刻板的老紀檢委,他無法理解一線干警那種神秘莫測的直覺,有時候,只需要對上眼神,就知道你有事沒事。至于能不能找到你有事沒事的證據(jù),那就各憑本事了。好吧,就算孫國慶理解了一線干警的這種直覺,他也無法理解一線干警的直覺,怎么就等同于一個宣傳科文員文學上的直覺了。

他懂不懂不重要,曹局懂就行。但曹局也加了小心,叮囑我:“只能給你半天時間,記住,你是找王志聊聊天,不是審問。弄出格,我饒不了你。”

我在北鋼家屬區(qū)那個小廣場第一眼看到王志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事,但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和11·5撞人事件有關(guān),聽他這么說,心里掀起一陣驚濤駭浪,心臟差點從嘴里蹦出來,可臉上一點都沒表現(xiàn)出異樣。

我說王志:“你看錯了,就是我,我那天開了一輛黑色的轎車,把王瘸子撞了個四仰八叉?!蓖踔菊f:“可得了吧,這事兒你蒙不了我?!蔽艺f:“為什么呢?”王志說:“因為事發(fā)時我在現(xiàn)場,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做好事不留名的熱心市民?!?/p>

11

王志說,他從劉半仙兒家出來后,抄了半截近道,可還是沒能憋到家,人有三急啊,就在鐵路招待所的墻根那兒尿尿。他腎不好,年輕時候落下的病,尿憋得難受,真尿的時候,還一時半會兒尿不出來。剛尿出來一點,就聽見背后咣當一聲,一輛轎車和一個騎車的撞上了。開車的那人下來,先察看自己的車,又看看那輛轱轆朝天的自行車,踢了騎車的一腳,好像是罵他怎么不長眼睛,那么亮的車燈,還往上撞,是不是成心的?躺在地上那位還沒等起來,挨了一腳,就勢趴下。躺在地上嚷嚷,開個破車,你牛逼啥,有能耐你撞死我,撞不死我,你這輩子就攤上事兒了,車賠上了,你都賠不起。王志說:“開車那位聽他這么說,也躺地上了,嚷嚷說,你撞死我得了?!?/p>

我和王志確認:“就是說你看見一輛自行車和一輛轎車發(fā)生了碰撞,騎車的和開車的最后都躺地上了,都說你撞死我得了?”

王志說:“我勸他倆,都啥事沒有,趕緊起來得了,這天寒地凍的,別沒撞壞,倒凍壞了,哪兒多哪兒少?”在王志的勸說下,開車的答應(yīng)帶騎車的去醫(yī)院看看,醫(yī)院說有事就有事,醫(yī)院說沒事就沒事,都別耍臭無賴。

調(diào)查關(guān)海舟的那組人匯報說,1999年11月5號22點14分的時候,關(guān)海舟開的黑色桑塔納在富江路上撞到了王瘸子的倒騎驢。關(guān)海舟說,只是小摩擦,雙方都沒什么事。王瘸子下車,察看了一圈兒,確定車圈沒瓢,還能騎,就不打算追究。上車的時候,順嘴罵了一句,有錢牛逼啥,開個破車,早晚得讓人撞死。關(guān)海舟聽見了,不讓份兒,兩人吵吵了幾句,都沒啥事,就各回各家了。

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5號那天,在安城,起碼發(fā)生了兩起交通事故。一個是王志說的那個在醫(yī)院里簡單檢查了一下,就各自回家的那一起。一個是關(guān)海舟說的那個連醫(yī)院都沒去,只是吵吵了兩句那一起。刑警隊找到王志說的當事人和醫(yī)院當天的值班醫(yī)生,坐實了他的說法。

一周前,刑警隊排查肇事逃逸者,我們宣傳科尋找做好事不留名的熱心市民,原本以為是一件事,現(xiàn)在成了兩件事了。

負責調(diào)查關(guān)海舟的那個小組負責人說:“在安城,這樣的小剮小碰一天能有個十起八起的,現(xiàn)在開車的人覺得自己是大爺,不管不顧,速度快,啟停還猛,看著就危險。騎車的走道的也都沒有看紅綠燈的習慣,自己想咋走咋走,覺得你還能撞我是咋的,你要是真牛逼,你就撞我,撞了我以后,我還不用干活兒了,你得有吃有喝地供著我,你以后就多了個爹?!?/p>

這次摸排第一眼看見王志,我就覺得發(fā)現(xiàn)了個寶貝,我肯定他身上有情況,沒想到不但沒情況,還是一個熱心市民?,F(xiàn)在看啊,文學上的直覺和一線民警的直覺,還真就不是一回事兒。

我問:“可是王瘸子身上的刀傷是怎么來的?”我說出這句話后,就像按到了一個開關(guān),大家都不說話了,有兩個人甚至低下頭,兩絲不易察覺的笑,彎月一樣斜掛在嘴角。我和老肖互相看了看,我們在對方臉上都認出了“蒙”這個字。我有點納悶,可并沒有放棄,繼續(xù)說:“我們的調(diào)查方向應(yīng)該多往查找兇器上用力,根據(jù)傷口的形狀,大致可以推斷出是什么兇器,國家對管制刀具嚴格管理這么多年了,一方面我們自己的經(jīng)驗已經(jīng)很豐富了,一方面群眾對這類刀具也已經(jīng)很警覺了,從這一點入手,我們應(yīng)該可以有所收獲?!?/p>

一陣漫長的尷尬和可怕的安靜之后,耿斌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不是刀傷,是槍傷。”

12

王瘸子的槍傷很重,傷口周圍有灼燒的狀況,應(yīng)該是近距離開槍導致。但不是貫穿傷,說明槍的質(zhì)量低劣,應(yīng)該是自制的。醫(yī)生從傷口周圍起出不少沙粒子,說明子彈也應(yīng)該是土制的。

耿斌看著這份驗傷報告手有點哆嗦,雖然紙張都是新的,可看著上面的每一個字都眼熟。王瘸子的傷口和十幾年前武百萬傷害致死案中的槍傷非常接近。也就是說,當年殺死武百萬的那把槍極有可能再次出現(xiàn)在安城,并再次被某個人扣動了扳機,實現(xiàn)了發(fā)射。

那個人是誰?兩次開槍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涉槍是重案,市里第一時間成立了專案組,省里也派出技術(shù)專家駐組。在黨校學習的關(guān)局幾次打電話關(guān)心案件進展,要求我公安干警發(fā)揮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的優(yōu)良作風,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給黨和國家,給安城人民一個交代。安城干警都憋了一口氣,犯罪分子太囂張了,簡直是公開和警察叫板,這案子要是破不了,警察這身衣裳都白穿了,安城真得改名了。

外松內(nèi)緊、并案偵查是曹副局長制定的原則。無論是肇事逃逸者還是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熱心市民,他們都有另一個身份,就是現(xiàn)場目擊者,找到他們是案件偵破的重中之重。

放關(guān)海舟只是一個緩兵之計,在刑警隊那幫人眼里,他可不僅僅是肇事司機那么簡單,但他們必須讓他覺得他只是一個肇事司機那么簡單。他們需要關(guān)海舟放松警惕,人只有在放松警惕的情況下才能露出破綻。3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跟蹤關(guān)海舟的兩個小組二十四小時跟防,一點都不敢放松警惕,可關(guān)海舟也一點都沒露出破綻,除了偶爾和關(guān)亞玲出去下一頓館子,這小子整天待在家里不是看電視就是睡覺。對了,這兩天,關(guān)海舟還和他媽吵了一架,那是晚上時間,他不讓他媽出去,他媽非得出去。爭吵得不激烈,都是小事兒,價值不大。

自從出了突審王志無果那事兒之后,11·5小組基本不管我和老肖了,我們和他們中間好像豎起了一層透明的擋板,我倆來了也跟沒來一樣,其他人忙得團團轉(zhuǎn),我倆閑得要死要活,看樣子他們是對我倆徹底絕望了。

我去找支隊長耿斌說:“要不,我們寫一個長篇報道,把王志就當成11·5事件里做好事的市民,發(fā)在省報上,在輿論上發(fā)酵一下,施加點壓力,兇手一慌,就容易露出馬腳。我覺得關(guān)海舟那孩子油水不大了,我們應(yīng)該趁機把偵查范圍擴大出去。我還是覺得王志身上有事。”

看耿斌不想搭茬兒,我提醒他:“那幫曬太陽的老太太說,王志原來有媳婦,好像叫雪娥。不知道哪天,她們發(fā)現(xiàn)女人沒了,怎么就剩下王志一個人了?王志說和人跑了,老太太到現(xiàn)在還納悶,那他倆到底結(jié)沒結(jié)婚?你說,王志這個人身上有沒有故事?”

耿斌像看傻子那樣看了我半天,嘆了口氣說:

“他們說得對,你真是我們大家伙兒的活爹。”耿斌告訴我,我在排查的時候覺得王志有問題,要審訊王志,這事兒不但和11·5案件沒關(guān)系,而且理由近乎胡鬧:“就是你覺得有問題而已,你覺得,哼,我覺得的事兒多了,挨個核對誰覺得出來的問題,那公安局成了啥了?但既然曹副局長說了,把任何一絲線索都當成重大線索去對待,那就破破例,讓你和王志面對面整一下唄。也算你走運,說真的,多少偵查員都沒你這個運氣,王志還真和11·5有點關(guān)系。但我警告你,到此為止,去干你們宣傳科的事兒,別摻和刑警隊的活兒,這不是你摻和得了的。破案不能靠運氣,再說了你運氣得多大,總能在點兒上?”

看我低頭不語,耿斌大概也有點不忍心,他咬牙切齒地問我:“關(guān)海舟姓什么?”我回答:“關(guān)啊。”他又問:“他媽姓什么?”我說:“關(guān)啊,這不是明擺著的嘛?!彼謫枺骸鞍凑罩袊穗S父親姓的慣例,是不是他爸也姓關(guān)?”我說:“他爸不姓關(guān)嗎?”耿斌回答:“他爸姓武?!?/p>

關(guān)海舟的爸爸就是十幾年前在安城被當街槍殺的那個武百萬,關(guān)海舟就是當年槍案現(xiàn)場那個六歲的孩子。他們跟蹤關(guān)海舟是懷疑他,也是在保護他。他們跟蹤關(guān)海舟,其實也是在跟蹤他媽關(guān)亞玲。

老肖說我:“人家防著咱們你沒看出來,核心機密一點都不讓咱倆知道。你就老老實實待著,讓你干啥你就干啥得了。幫不上什么忙,還自作聰明,凈給人家添亂。你這也算是燒高香了,人家王志沒告你,要是告你,一告一個準兒,你憑什么抓人家?。空媸切“啄槂?,壞心眼兒,看你平時文質(zhì)彬彬的,其實一肚子壞水,怪不得都說你心狠手黑?!?/p>

13

孫國慶把我叫到他辦公室,原來是王志把我給告了。

我心里一沉,最近這兩年民警被告的情況比以前多多了,像我這種宣傳口的還好,犯的基本都是卡夾錯誤,卡夾的還都是小錢,頂多背一個處分,一線民警還有進監(jiān)獄的。

孫國慶說我:“你很有可能開創(chuàng)安城民警的一個新紀錄,一個宣傳口的犯了刑事口才有資格犯的事兒?!备鶕?jù)《刑法》第二百四十五條規(guī)定,非法搜查他人身體、住宅,或者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司法工作人員濫用職權(quán),犯前款罪的,從重處罰。

孫國慶告訴我,你可能得被開除出公安隊伍。

一陣絕望淹沒了我,雖然我不止一次地跟別人說我喜歡文學,不止一回地發(fā)誓,得寫一個長篇小說,拿一兩個諾貝爾獎回來,床頭柜上放一個,辦公桌上放一個。為此,我也不止一次地去做田野調(diào)查,一個素材本都快記滿了,可在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最喜歡的工作還是警察。要是現(xiàn)在讓我選的話,我會選警察,不會選文學。

我垂死掙扎,問孫國慶:“王志到底告我什么了?”孫國慶說:“他告你上班時間不好好做自己的工作,去修理椅子?!蔽宜闪艘豢跉鈫枺骸斑@屬于什么性質(zhì)?”孫國慶想了想說:“脫崗吧?!蔽艺f:“這下嚴重了。”他說:“嗯?!?/p>

我跟曹局請假,我說想出去散散心。他不同意。我說:“我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要不我發(fā)現(xiàn)有點管不住自己了,總想去審訊室修理椅子。”他說:“滾吧?!?/p>

他也怕我再修椅子去。

14

伊春是典型的八山半水半草一分田的地貌特征,地勢西北高、東南低,南部地勢較陡,中部較緩,北部較平坦,海拔高度平均六百米。在課本上出現(xiàn)過的小興安嶺就位于伊春。伊春最有名的就是森林資源,落葉松、榆樹、白樺、椴樹、臭冷杉、柞樹,動不動就是幾十上百年。樹干粗得幾個人都抱不過來。據(jù)說當?shù)厝顺燥埖淖雷佣际钦麄€的,一棵樹伐倒了,砍頭去尾,鋸成幾段,就是幾張桌子。

前幾年伊春也和很多林場一樣砍伐過猛,今年林業(yè)部門開始封山育林,一般人不讓進山了。我這邊兒有熟人,不但能進山,還能進到小興安嶺的深處。小興安嶺深處都是原始森林,很多樹木都不知道名字,越往里走樹木越茂密,真的是遮天蔽日,抬頭都看不見陽光。地上的落葉一尺來深,一腳踩上去,像冬天的積雪一樣,吞沒了小腿。

在伊春吃的都是山貨,好多吃的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吃法也特別,各種形狀的蕨類植物,各種顏色的蘑菇,用水焯一下,蘸著醬吃,味道鮮美。有時候也用說不出名字的青菜炒狍子肉、鹿肉,吃一口,滿嘴留香。聽說我喜歡吃野雞,那個熟人還特意帶我去了南岔區(qū),和一個專門打野雞的老張頭出去打了一天的獵。晚上雞腿蘑燉野雞,一起喝酒。老張頭能喝,六十多度的燒刀子,三兩的酒壺,一人一壺,用熱水燙上,倒進盅里,一口一杯,不一會兒,一壺就見底兒了。

最后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壺,反正是把我倆喝得人事不省,最后就記得趴在了炕頭上,其他的都不記得了。3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了。嘴干,但頭不疼,到底是酒好,純糧食的。

老張頭留我們再待一天,晚上喝家里自釀的酒,泡了好幾年虎骨,今晚開封。別的不敢保證,保證好喝。我本來也想再多待兩天,可曹局在電話里都開始罵人了,我只能就此別過。大伊春,老子會回來的。

15

11·5案件獲得重大進展,專案組找到了作案工具。讓一眾干警震驚的是,最終擺到專案組桌上的槍不是一把,而是兩把。

找到一把槍,預示著階段性勝利,甚至可以說案件進入到最后階段了?,F(xiàn)在一下子出現(xiàn)兩把槍,則說明干警們最不愿意看到的更復雜、更棘手、更不可控的局面出現(xiàn)了。

兩把槍樣子差不多,都類似于左輪。之所以說是類似,是因為槍的構(gòu)造原理來自左輪,但一看手工就是民間干的私活兒。東北是重工業(yè)地區(qū),稍微往前追幾年,很多廠子原來都是軍工企業(yè),雖說是現(xiàn)在軍轉(zhuǎn)民,原本制造坦克的廠子現(xiàn)在成了車輛廠,生產(chǎn)炮彈的工廠變成重型機械廠,可很多老工人的技術(shù)還在,技術(shù)好的哥兒幾個分工合作車出一把槍這事兒,以前也不是沒有。前幾年嚴打,收繳了不少民間槍支,但保不齊還有漏網(wǎng)之魚啊。

安城民間到底還藏著多少私槍?看著桌上這兩把槍,曹局的汗都下來了。

16

找到槍這事兒,還得感謝關(guān)海舟。

前天晚上,關(guān)海舟娘兒倆去老六殺豬菜吃飯,沒吃幾口又吵吵起來。關(guān)亞玲一把沒拽住,關(guān)海舟就沖進后廚,關(guān)亞玲也跟著沖了進去。

負責跟蹤他們的第二小組看見,先是關(guān)亞玲一步步倒退著出來,再就是老六殺豬菜的老板老六也一步步倒退著出來,再然后就是關(guān)海舟。飯館里的人一臉壞笑地看著關(guān)亞玲出來,又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架勢看著老六出來,等看到關(guān)海舟出來,像一塊石頭扔進了鳥群一樣一哄而散。撞翻了好幾張桌椅,踩碎了好多碗碟,酸菜汆白肉的酒精爐子滿地滾,差點沒把飯館點著。

關(guān)海舟手里舉著一把槍。

原來,老六殺豬菜的老板,就是幾年前被關(guān)亞玲開除的那個汽修廠的大工,兩人是這兩年好上的。關(guān)亞玲覺得這么多年了,一直顧慮著孩子,沒把自己當過人,更別說是當女人了?,F(xiàn)在孩子大了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她沒有料到兒子的態(tài)度這么激烈,說,你要是和他在一起,要么是我死,要么是他死。

關(guān)亞玲越想越生氣,武百萬活著的時候就不是人,仗著掙倆破錢對工人張嘴就罵抬手就打。沒錢的時候,挺老實一個人,有點錢后,怎么就變得不是人了?整天在外邊大姑娘小媳婦地胡扯,一個月也就能回來三五天,回家對自己媳婦也是非打即罵,還一腳踹掉了老丈人的門牙。老天爺開眼,武百萬死了,關(guān)亞玲以為好日子來了,沒想到好容易把病懨懨的兒子拉扯大了,可脾氣越來越像他那個死爹。我關(guān)亞玲造了什么孽,哪輩子欠了你老武家的了,給孩子改了姓,也改不了老武家的根兒。

關(guān)海舟嚇唬老六的那把槍是假的,大伙虛驚一場,可干警們都覺得關(guān)亞玲害怕的樣子太真了。

關(guān)亞玲家面積大,一看這幾年開汽修廠就沒少掙錢,樓上樓下兩層,安城人管這樣的復式叫樓中樓。裝修得也高級,軟包,去過的人說想自殺撞墻都撞不死,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墒呛鸵话阌绣X人家不一樣的是,她家的東西太多了,堆得到處都是,連沙發(fā)邊都碼放著成盒成盒的茶葉,廚房里一整面壁櫥裝的全都是好酒,像倉庫一樣。

關(guān)海舟的臥室跟任何一個高中孩子的臥室也差別不大,書柜里有書,無非是課本還有一些文學名著,床頭有一個掌上游戲機。和一般他這個年齡的男孩不一樣的是,關(guān)海舟的臥室整潔、干凈,甚至可以說是一絲不茍,像女孩的臥室。

干警們在老關(guān)家沒搜到槍,倒在關(guān)海舟枕頭底下搜出了一本《諸世紀》,這是和關(guān)海舟臥室氣質(zhì)唯一不符合的東西。

17

迄今為止,安城出現(xiàn)了兩本《諸世紀》,在關(guān)海舟臥室里發(fā)現(xiàn)的這本,還挺新的,基本沒怎么翻過。在王志家發(fā)現(xiàn)的那本,紙都翻薄了,王志解釋說是在劉半仙兒家每天學習學的。

兩本《諸世紀》都出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場合,兩本書所牽連的人會存在不應(yīng)該存在的關(guān)系嗎?

經(jīng)常去劉半仙兒家學習的有十三個人,干什么的都有,有關(guān)亞玲這種老板,有小學老師,也有道邊站大崗刷大白的。十三個人跟一個人似的,說話都一套一套的,動不動就天地玄黃、蒹葭蒼蒼,給你一頓背誦,弄得耿斌腦袋都大了好幾號。

這幫人都堅信2000年是世界末日,人類還有一個多月時間的活頭了,心里塞滿了絕望。同時他們也堅信通過學習和反省,多做善事,可以獲得重生的機會,心里又被希望填滿。這是一群同時被絕望和希望捆綁了的人,虔誠是他們所能做出的最后的掙扎。

干警們想知道,他們十三個人是怎么跟一個人似的,那一個人到底是哪個人?出乎大家的意料,劉半仙兒不是這伙人的頭,關(guān)亞玲也不是,他們的頭竟然是王志。

在這些人里,王志威信頗高。其他人要么是老板,時間自由;要么在事業(yè)單位上班,時間相對固定。王志連個體戶都算不上,他收破爛,有時候早,有時候晚,沒個準兒。經(jīng)常是其他人都到了,沏好茶水,默默地等他。他到了,飽飽地喝一壺好茶,出一身透汗,活動才開始?;顒拥闹饕獌?nèi)容就是王志帶著大家學習《諸世紀》,每次讀兩頁,再對這兩頁內(nèi)容進行解釋,然后一起閉上眼睛反省自己犯下的罪孽。一本書反復讀了好幾遍,各自的罪孽也反復反省了好幾遍。他們管王志叫“教主”,把《諸世紀》當成了《圣經(jīng)》。

王志是收破爛的,家里也跟個垃圾堆似的,搜查起來特別不容易,刑警隊在他家忙活了小一天,搜出了這兩把槍。

下崗前,王志在廠子里真的是一個八級鉗工。那些年,國家對槍支的管理沒有現(xiàn)在這么嚴格,東北人家里一般都有洋銃。早前嚇唬胡子,后來打獵,一般都是打鋼珠的,一打一大片,殺傷力不大,但威力驚人。真正有槍的人家很少,但王志有。身為一個八級鉗工,王志車出過一把槍,還用那把槍打過野雞。野雞沒打著,槍隨手扔在家里,時間一長,就忘了。3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王志承認,5號晚上他遇見的其實是兩起車禍,除了他和我們說的那起,他也遇見了關(guān)海舟和王瘸子那起。王瘸子欺負關(guān)海舟是一個孩子,長得又瘦瘦弱弱的,就耍臭無賴,躺地上訛錢。王志讓關(guān)海舟先走,他覺得王瘸子能賣自己這個面子,平時都是收破爛的,也算是認識,再加上撞得輕,沒什么事,就別跟一個孩子較勁了。沒想到王瘸子不依不饒,看他讓關(guān)海舟走了,就起來和王志撕巴,槍走火了。

王志問:“槍是自己走的火兒,是槍都看不下去一個大老爺們兒欺負一個孩子。我承認槍是我的,我沒有管理好它。那我犯的什么法,我認還不行嗎?”

王志說的是事情的后半段,前半段是關(guān)海舟講的,說的和那天差不多。無非是碰著了一個倒騎驢,吵吵兩句,有人過來拉架,讓他走,他就走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他一點也不知道。

至于他嚇唬老六的是一把玩具槍,雖然過了十八歲生日,算是大人了,可大人玩玩具,不犯法吧?

18

老肖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了,就連曹局也給我打了一個,問我到哪兒了。我也著急啊,可這輛破拉達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掉鏈子,油門踩到底了,速度也上不去。給油快了,還滅火。天這么冷,我出了一頭的汗。

301是安城分局最大的一間會議室,能容納小一百人。能在這個會議室開會討論的都是重大案件,一般都有分局領(lǐng)導參加,甚至任總指揮,直接做戰(zhàn)略部署。現(xiàn)在三樓這個最大的會議室里坐滿了人,只有中間一個位置是空的,平時都是刑警隊那幾個骨干坐的,好做專門匯報。這次像是故意給我留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過去。

曹局沖我點點頭,示意我可以開始了。

我說,張雪娥是十六年前離開伊春的,剛離開的前兩年,過年還回去,可也待不了幾天,急三火四的,過了初三就張羅走,現(xiàn)在十多年沒回去過了。張雪娥她媽是前兩年沒的,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老太太死之前眼睛瞎了。她爸還活著,還挺硬實,偶爾還出去打野雞。對這個姑娘老張頭只字不提,也就是喝多了才罵幾句??吹贸鰜恚€是想。

左右鄰居說什么的都有,有的說張雪娥在廣東,嫁給了一個大款,忘了父母了。有的說她沒走遠,還在黑龍江,過得不咋的,沒臉回來。一個老太太說,張雪娥早就死了,那孩子面相不好,寡婦臉,不是克別人就是克自己??梢钥隙ǖ氖?,張雪娥根本不像王志說的那樣,跟一個有錢人跑了。確切地說張雪娥應(yīng)該是失蹤,時間就是他倆處對象那陣兒。

在北鋼家屬區(qū)樓下,王志知道我是警察之后,眼神里明顯露出了一個躲閃的動作,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個躲閃動作不妥,又在最短的時間里,送給我一個歡迎的眼神。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了,快到我用語言去形容都覺得慢了的地步。如果用文學的方式去表現(xiàn),這一個眼神就能寫出一個章節(jié)。我是警察,我只能用警察的方式去了解這里面的內(nèi)容。

那次突擊審問失敗,不但沒能打擊到我,反倒堅定了我的直覺,這個人一定是用他強大的意志和驚人的忍耐力在掩蓋什么。他竭力要掩蓋的東西,一定嚴重到了值得他花這么大的精力去掩蓋的地步。

老肖從王志臥室翻出來的那本《諸世紀》,都成了毛邊的了,紙都翻薄了,一定是沒事就翻看。我在書頁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張小小的仕女圖,就是小學女生經(jīng)常用鉛筆畫的,用蠟筆上過色的那種畫,挺用心的。至于質(zhì)量,也就是只能用挺用心去評價的水準。這幅畫的時間應(yīng)該不短了,蠟筆的彩色都掉色了,鉛筆的部分也模糊了,應(yīng)該比張雪娥失蹤的時間還長。

這次伊春之行有遺憾,因為張雪娥的父親沒有認出這幅畫,我無法從他嘴里直接確認這幅畫就是張雪娥畫的??梢灿惺斋@,老張頭說,張雪娥小時候就愿意畫這些,那時候家里沒錢,買不起蠟筆,她還鬧過,被她媽打過兩下屁股,那是他姑娘唯一一次挨打。嘴上說不知道,可老張頭舉著畫,看了半天。

如果說,我之前對王志的懷疑,只是我在排查過程中激起的一個直覺的話,那么這幅蠟筆畫的出現(xiàn)則驗證了那個直覺。一個男人在他反復觀看的書里,會放一個跟別人私奔的前女友的東西嗎?

劉半仙兒那幫人說《諸世紀》能讓人反省自己的罪孽,那這幅畫里一定藏著王志的罪孽。

我對大家說,這次去伊春還有一個意外的收獲,我在老張家發(fā)現(xiàn)了一張照片,老張頭說照片里的人是姑娘和她對象。我從文件包里掏出照片遞給曹局,他看了一眼,沒什么表情,遞給耿斌。耿斌看了一眼,也沒什么表情,遞給了邊上一偵隊的老萬。老萬看了一眼,不相信似的,又看了一眼,驚呼:“這不是武百萬嗎?”

19

武百萬還不是武百萬的時候,住在距離安城兩百多公里的南岔林場,十幾歲那年因為打架斗毆進了少年管教所,在里面待了不到兩年。剛改革開放的時候,最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都是他這樣沒有正經(jīng)工作的。像王志這樣的八級鉗工是廠子里的紅人,廠長見了都先遞煙后說話,誰會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去倒騰買賣啊。也就是改革開放了,要不然他們這種行為屬于投機倒把,是犯罪,得進監(jiān)獄。

王志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有下崗的那一天,也沒有想到國家正式工人還有給武百萬這些社會閑散人員打工這一天。

武百萬和王志從小就認識,確切地說,兩家是鄰居。武百萬四歲那年,他爸帶著一家人從山東來到東北,就住在王志家邊上。老武家初來乍到,沒少受到老王家的照顧,王志他爸還從狼群里救過武百萬他爸的命,有救命之恩。

因為兩家大人的關(guān)系,武百萬和王志小時候一起玩過一陣子。兩人從小脾氣就不一樣,武百萬鬼道,王志憨厚,兩人在一起,武百萬總欺負王志,王志任他欺負,毫無怨言。武百萬進少管所那年,王志考上了一個職業(yè)中專,都離開了林場。

直到王志下崗,找活兒找到武百萬這兒,才知道兩人都先后來到安城。少年朋友再見面時已經(jīng)物是人非,一個是打工仔,一個是大老板了。

我拿話刺激王志:“你們說的那個恐怖大王不是7月14號就降臨了嗎,這都11月份了,怎么還沒走到東北呢,車誤道上了?”王志說:“你這么說話,恐怖大王早晚打你大嘴巴子?!蔽抑缓锰撔恼埥蹋骸澳俏疫@種行為,在你們那個說法里,屬于什么罪孽呢?”王志說:“無知,冒犯,得下油鍋?!蔽覇枺骸澳请[瞞欺騙呢?”王志說:“沸水淋頭?!蔽矣旨に骸熬湍愀傻哪切┦聝?,憑你這小體格子,能扛住幾回沸水淋頭,得下幾回油鍋?”王志說:“我原本是萬劫不復,通過這么長時間的反省,我馬上就要實現(xiàn)救贖了。世界末日了,我怎么也得給自己爭取一個重生的名額?!?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老萬不耐煩再聽我倆胡扯,敲了敲桌子,嚴厲喝止:“王志,端正你的態(tài)度,別嬉皮笑臉的。我們既然找你來了,就是手里有硬東西了。放你走一次,不是讓你白走的。你打算先從哪里說,從張雪娥開始,還是從武百萬開始,還是王瘸子,還是那兩把槍?”

都說武百萬有錢之后變得驢性八道,只有王志知道,他從小就這樣??粗矊崳鋵嵸\弱,一惹禍,就往身后躲,好幾次都是王志替武百萬出面跟人賠禮道歉。武百萬嘴好,每次完事兒,都跟王志說上一大堆好話,讓王志好一陣兒迷糊,覺得挺有成就感的。

也許是年紀一大,人就賊了,王志這回沒迷糊。當武百萬說把張雪娥介紹給王志的時候,他就覺得哪兒不對勁。武百萬介紹說張雪娥是練體操的,得過全省散打冠軍。張雪娥身材確實好,長得也不錯,臉白,加上年輕,穿得也好。王志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他這種離了婚的下崗工人能守得住的女人??墒沁€像小時候那樣,武百萬天花亂墜地說完,王志什么都沒說。

王志說,張雪娥是一個虛榮的女人,但不笨,當她發(fā)現(xiàn)肯定挽不回武百萬的時候,第一時間打量了身邊的王志,雖然王志又窮又面,可是一個過日子的人,對她不打不罵,說話輕聲細語。武百萬對她也這么好過,現(xiàn)在把她當垃圾一樣硬丟給了王志。

王志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把張雪娥當成武百萬的女人的,兩個人不咸不淡地處著處著就搭伙過起了日子。王志說,人活一天就是熬一天日子,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過些。

再說了,自己是一個離過婚的人,張雪娥起碼沒有結(jié)過婚,扯來扯去,還是張雪娥吃虧多一點。日子像砂輪一樣,早晚會把一切疙疙瘩瘩的都打磨平整了,搭伙時間長了,王志就想不起張雪娥和武百萬好過一陣的事兒了。誰又沒有一點過去呢,眼睛長在臉上,又不是長在后腦勺上,過日子還是得往前看。

武百萬好像也忘了過去這一段,打發(fā)了張雪娥之后,就和關(guān)亞玲結(jié)了婚。不到半年,就生下了一個男孩。王志聽說,那孩子沒足月,出生的時候跟個小耗子似的,先天不足,好在老武家有錢,調(diào)著法養(yǎng),錢花老了。

有一天,王志發(fā)現(xiàn)張雪娥懷孕了,高興得直蹦。王志喜歡孩子,離婚時對外說是因為下崗,家里沒錢,兩口子總打仗,其實主要是因為結(jié)婚好幾年,老婆肚皮一直沒動靜。但張雪娥并沒有給他繼續(xù)高興的機會,說得打掉這個孩子,看王志目瞪口呆的樣子,又說,這也是你的老板武百萬的意思。

原來,武百萬結(jié)婚不久,和關(guān)亞玲熱乎勁兒一過,又想起了張雪娥,他倆在性這方面挺合的。這幾年,武百萬生意興隆,出手也比以前大方。張雪娥覺得談戀愛還能掙錢,比上班強多了。經(jīng)常是王志上武百萬汽修廠上班,武百萬到王志家上班。

武百萬這個人多少有點變態(tài),做的時候,喜歡咬人。有兩次王志發(fā)現(xiàn)張雪娥的胳膊青了,張雪娥搪塞說,干活兒撞到桌角了。武百萬還不愿意戴套,這讓張雪娥有些苦惱,在硬塞給王志之前,張雪娥就懷過武百萬的孩子,這一次她也不知道這個孩子是王志的還是武百萬的。關(guān)亞玲已經(jīng)給武百萬生了一個兒子,雖然都是關(guān)亞玲一手帶著,武百萬看著也鬧心。武百萬擔心萬一張雪娥肚子里這個孩子還是自己的,他不更鬧心了嘛。

武百萬對王志說:“你爸照顧過我家,又不是你照顧過我家,你是你爸嗎?我感激你爸,不是感激你。記住,你是我的工人,我是你老板,是給你開工資的人。工人不聽老板的,你想死嗎?”

張雪娥對王志說:“拿啥養(yǎng)孩子啊,給他吃啥啊,拉屎給他吃???”

武百萬對王志說:“這些工人里,我踢別人都穿大頭鞋踢,踢你我都換上布鞋。我對你這么好,你還跟我起刺兒,真是人心隔肚皮。你這么做對得起誰,良心讓狗吃了?”

張雪娥對王志說:“你想想,萬一這個孩子不是你的,你心里不得疙疙瘩瘩的嗎?你甘心養(yǎng)別人的孩子,我還不甘心呢。再說了,我又不是不能生,我給你生一個咱自己的孩子多好,到時候咱倆有個病有個災(zāi)的,也好伺候咱們。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嘛?!?/p>

關(guān)亞玲說:“孩子小的時候,身體不好,伺候孩子都忙不過來,哪有精神頭顧及老爺們兒去干啥。等孩子大了一點,能脫手了,才發(fā)覺孩子他爸整天不著家。也問上哪兒,干什么去?每次他都沒好氣兒地說,去搞破鞋。我一直以為他故意氣我,還罵他,有能耐你就去搞,別讓人家老爺們兒給打死,讓我去給你收尸。誰能想到他說的是真的,他說是去搞破鞋,真的就去搞破鞋了?!?/p>

關(guān)海舟說:“那天,我媽不讓我爸出去,把我塞車里了。那也沒擋住我爸,他拉著我就走了,去了廠里,中午還給我買了一堆好吃的。晚上和他去下飯店,人挺多,都喝酒,我吃飽了,就在一邊玩。我挺會玩俄羅斯方塊,最厲害的一次干到七千多分?;丶业穆飞?,我爸還罵我,說再玩,眼睛就瞎了??斓桨儇洿髽堑臅r候出的事,我爸和一輛車撞上了,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從后座上飛出去,夾到了椅子中間,暈過去了。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是我媽抱著我,我還以為到家了。我是坐警察的車回的家。”

20

王志說:“我發(fā)現(xiàn)后座上有一個孩子,遲疑了一下,覺得當人家孩子的面兒殺人家爹不大好。我一遲疑,武百萬就認出我了,我就不好意思了,就象征性地開了兩槍,嚇唬嚇唬他?!?/p>

我夸他:“到底是八級鉗工,你開槍也挺準。”

王志臉上露出一絲害羞,回復我說:“前幾年我也這么想,怎么那么準,一槍就干死他了,應(yīng)該是干了好幾年鉗工的原因,手上有準兒。這兩年我不這么想了,不是我準,是神靈準。武百萬死是上天注定的,他這種人做壞事太多,還不懂得反省,神靈都看不下去了。神是借用我的手,為人間除去了一個禍害。他們那一撥發(fā)財?shù)模卸嗌侔c巴的,有多少出車禍的?都是自己作的。”

我問他:“你那時候不是下班回家了嗎,怎么跟過去的?”

王志說:“可不是下班了嘛,到家的時候,張雪娥搟的面條,都快出鍋了。我看沒醋了,就出去買瓶醋。我吃餃子、吃面條都得加點醋,要不沒味兒。要不怎么說神靈神靈的呢,趕上了。剛拐彎兒,就看見倆車撞一起,我過去看熱鬧,發(fā)現(xiàn)是武百萬,就順手把他給干了?!?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我問他:“你買醋,怎么還帶著槍呢?”

王志說:“我是知道張雪娥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之后,就一直帶著槍,想找機會嚇唬嚇唬武百萬。他自己兒子那么大了,他殺了我兒子。沒想到機會要么不來,要么一來就給個大的,旁邊正好沒啥多余的人,捎帶手的事兒?,F(xiàn)在想想,不是我膽子大,都是天意?!?/p>

我問他:“你把張雪娥埋哪兒了?”

王志說:“不是我說你們,你們警察工作就是不到位,工作要是稍微做細致一點,在我住的廁所下邊,再往下挖挖,還能挖出她的胯骨。那塊骨頭太大,化了好幾天也化不掉。她屁股大?!?/p>

老萬問他:“你為什么殺她?”

王志閉上嘴不說話了,我看他是不愿意和老萬說話,就問他:“你已經(jīng)殺了武百萬,也算報仇了,為什么還殺張雪娥???”

王志說:“因為她把面條都吃了,沒給我留?!?/p>

我追問:“就因為一碗面條,你就殺了一個人?”

王志說:“我殺的是張雪娥,又不是外人。”

聽到這話,我有點喘不過氣來,追問:“你這話什么意思?”

王志說:“殺了武百萬后,我回家吃面條,發(fā)現(xiàn)張雪娥吃完了,沒給我留,我就生氣了。再看她撅著屁股在廚房洗碗那樣兒,我更來氣了。我挺喜歡她的大屁股,又圓又軟,那天突然覺得這個屁股也讓武百萬摸過了,就覺得太惡心了,惡心得我連飯都不想吃了。不殺了她,我這輩子可能都吃不下飯。”

我問王志:“你也給了張雪娥一槍?”

王志說:“沒有,我把她當面條給煮了?!?/p>

21

守護醫(yī)院那組傳來消息,王瘸子死了。傷口太復雜,又波及了內(nèi)臟,胸口里亂七八糟的,和當年的武百萬死因一樣。

聽到這個消息,繃在大家心里的那根弦,砰的一聲斷了。幾組人沉默不語,一條重要的線索戛然而止,使得本就破爛的案情,變得愈發(fā)臟亂差。會議室里安靜得可怕,窗外的東北風,像餓急眼了的狼一樣凄厲地嚎叫。

好在老萬那組帶回來點好消息,槍支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從王志家里搜出來的那兩把槍,其中一把不但在最近開過火,而且不止一次,膛線出現(xiàn)磨損。另一把從來沒有使用過,銹蝕嚴重,彈簧都斷了,跟燒火棍差不多了。

22

讀書這件事,一方面得講究天分,一方面也得看有沒有興趣。關(guān)海舟明顯不如王志對世界末日理解得深刻,他把《諸世紀》當成了閑書,隨手翻翻,就扔那兒了。王志則把《諸世紀》當成了《圣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

關(guān)海舟糾正我:“我沒把《諸世紀》當閑書,當閑書能塞在枕頭底下嗎?閑書都扔床底下。我把《諸世紀》當枕頭,高度正合適,原來我睡眠不好,總做噩夢,這兩天有《諸世紀》墊著腦袋,睡得挺踏實?!?/p>

王志糾正我:“我沒把《諸世紀》當《圣經(jīng)》,你下棋的時候就瞎走,明明別著馬腿呢,還跳馬,這又跳到《圣經(jīng)》那兒去了。你們不是在我家里找到槍了嘛,你能看出來吧,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不用槍了,我現(xiàn)在用《諸世紀》,這玩意兒比槍好使?!?/p>

老萬激王志:“吹牛不上稅你就吹吧,你不是說安城就一本《諸世紀》嗎?你不是用《諸世紀》把劉半仙兒他們收拾得立整的嗎?怎么關(guān)海舟手里還有一本?我看他比你牛逼多了,他才是安城的教主?!?/p>

王志說:“你們這些警察太容易自我陶醉了,你怎么就覺得我只能有一本《諸世紀》?你怎么就能肯定海舟那孩子的《諸世紀》不是我給的?”

關(guān)亞玲證實,關(guān)海舟上初中的時候,有幾次被校內(nèi)校外的孩子欺負,確實那些人被打了,打得還挺厲害,有一個孩子門牙都給打掉了,家長找上門理論,以為是她找人打的。她原來還以為是命好,老天爺都照顧他們孤兒寡母,現(xiàn)在看來替海舟出頭的那個人應(yīng)該就是王志。

老肖和我感慨,人真是太奇怪了,像王志這種殺人不眨眼的惡徒,竟然在連殺了兩個人之后,突然對被他殺死那人的兒子生出了憐憫之心,借著收破爛的機會,像一個俠客那樣保護關(guān)海舟,而且這一保護就保護了十幾年。

我問老肖:“你覺得王志為什么要把《諸世紀》送給關(guān)海舟?”

老肖說:“希望關(guān)海舟好唄,世界末日了,用他們那幫人的話說,讓他也能重生?!?/p>

我問老萬:“學習《諸世紀》那幫人有沒有什么共同特征?”

老萬說:“男女都有,窮富都有,年齡大小也都不一樣……要說共同特征,大概是心里都有點讓人睡不著覺的事兒,就連劉半仙兒都承認這些年沒少靠算卦坑人?!?/p>

我問曹局:“王志是不是有點主動暴露的意思,這都是死罪,一問就都交代了?!?/p>

曹局說:“武百萬人命案和張雪娥失蹤案都是我市公安系統(tǒng)中的大案,偵破這類積案,固然值得慶祝,但就偵破過程來說,有運氣的成分。別忘了我們成立的專案組叫11·5專案組,現(xiàn)在當事人王瘸子死了,這是人命案啊,還涉槍,我們必須得給安城人民一個交代。”

我問耿斌:“耿隊,關(guān)海舟得的什么???”

23

這次搜查關(guān)海舟家動用了三十多名警力。出發(fā)前耿隊畫了一張圖,把關(guān)家劃出三十多個網(wǎng)格,每個人對應(yīng)一個方格,要求是“往細里整,一張小紙片都不能放過”。三十多名干警在老關(guān)家搜查了八個多小時,最終帶出來的真就是兩張小紙片。

兩張紙都很平常,一看就知道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都有淺色的暗格,一個是藍色的暗格,一個是紅色的暗格。紙上的內(nèi)容都差不多,畫的好像都是一輛車,好像還有人,可看不大出畫中的人在做什么。區(qū)別也有,第一張紙是鉛筆畫的,又用鋼筆描過一遍。第二張直接用鋼筆畫的。

這兩張紙都沒什么特別的,特別的是兩張紙的右下角都有日期,一個上面寫的是1987年,一個上面寫的是1999年。1987年后面的那個日期是武百萬死后的第三天。1999年后面的那個日期是王瘸子案發(fā)后的第三天。3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大家都很興奮,這兩個一點也不起眼的日期,才是紙片的關(guān)鍵信息,只有循著這兩個日期往前回溯,才能明白紙片上畫的車和小人幾乎就是兩起案件的現(xiàn)場還原。大家都很興奮,把兩張紙小心地裝在證據(jù)袋里,封好。這么硬實的證據(jù)抓在手里,看關(guān)海舟還怎么抵賴。

讓人失望的是,關(guān)海舟看到這兩張紙的時候,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特別的表情,還像前兩次那樣兩手交叉,偶爾用右手心搓一下左手背,眼神像風中的羽毛一樣飄忽。關(guān)海舟長得瘦小,坐在審訊室的鐵椅子上,顯得愈發(fā)瘦小。十八歲了,臉上仍然一臉青澀,在頂光的籠罩之下,臉色尤其蒼白。怎么看都還是一個孩子。

老萬問了他一大堆話,關(guān)海舟都拒絕回答,低垂了眼皮,抿了嘴角,一耗就是七八個小時。

干警們第一次被一個十八歲的孩子給打擊了,眼前這個嘴唇上剛剛泛出茸毛的孩子,顯露出鋼鐵一般的意志,不吃不喝,也看不出什么情緒上的變化,就那么坐著,盯著水泥地面。審訊的干警換了三撥,關(guān)海舟仍然保持著剛坐下來的樣子。換班下來的老肖說,這哪是個孩子,簡直是一個魔鬼。

在隔壁的審訊室里,審問王志的那個小組收獲也不大。和關(guān)海舟沉默對抗不一樣,王志把所有的事情都包攬了下來,幾次敘述,細節(jié)都差不多。無非是他殺死武百萬后,有一天突然心生愧疚,畢竟從小一起長大的。就盡自己所能,把發(fā)小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能照顧就照顧一下。那天晚上碰巧看到關(guān)海舟被王瘸子欺負,就急眼了,一時失手,干死了王瘸子。

耿隊跟王志說:“你太沒意思了,關(guān)海舟都撂了,你還在這兒抵抗,你是真把我們當傻子了,還是當成你的信徒了?你這么干,就不怕得不到那個重生的名額嗎?”

王志說:“這三條人命是我最大的罪孽,在世界末日之前我得了結(jié)了這些,只有真誠地反省了過去所有的罪孽,才能獲得救贖,才能有明天。現(xiàn)在我敢說了,我獲得了重生的資格,你都沒有。安城就我王志一個人能看到2000年的太陽。”

耿隊問:“那關(guān)亞玲呢?”

王志說:“她也沒有,她和老六搞破鞋就是搞破鞋,還說是愛情。她本來有資格,現(xiàn)在沒了。”

耿隊說:“那你幫海舟那孩子爭取一個名額了嗎?”

王志一臉凝重地說:“幫他申請了,批不批就是神靈的意見了,我該做的都做到位了?!?/p>

突然之間,王志臉上閃露出一絲害羞,他問耿隊:“你說我現(xiàn)在是不是比武百萬牛逼,他那時候仗著有倆破錢,看他不可一世那樣兒,瞧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我現(xiàn)在也沒他那么有錢,可那些有錢有權(quán)的,看見我都服服帖帖的,讓干啥就干啥,連問都不敢問。武百萬媳婦在我面前比在他面前還聽話,他兒子跟我兒子也差不多了吧。”

耿隊愣住了。

24

安城歷史不長,清朝順治年間,達斡爾族人才開始在這里建屯,為的是打魚打獵,圖個方便。也不大定居,看天色行事,適合就待幾天,抓緊干活兒;不適合就撤,主要是氣候太惡劣了。解放前,現(xiàn)在安城的主城區(qū)還都是原始森林,四周都是山和沼澤,交通閉塞,易守難攻,是胡子的聚集地。解放后,政府在這里建立工廠才發(fā)展起來,即便是到了現(xiàn)在,安城也不大,常住人口不到三十萬人,主要的經(jīng)濟支柱就是那幾個大廠子??删褪沁@么一個需要放大地圖好幾倍才能找到的小城,出了這件震驚了省廳的大案要案。

抓捕王志犯罪團伙那天,沒有動用任何安城警力,省廳下來人直接指揮,警力都是從鄰近縣市抽調(diào)過來的。1999年12月26日凌晨四點,很多人都還在睡夢中,全市統(tǒng)一行動,代號雷霆,要求是在一個小時內(nèi)完成抓捕任務(wù)。行動非常成功,除了王志、劉半仙兒他們十三人,其余一百零八個人也盡數(shù)落網(wǎng)。

安城人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場面,早晨一出門,就看見三四十輛警車,前后都有警用摩托護衛(wèi),閃著警燈、鳴著警笛快速駛出安城。隊伍那個長,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有認識的看見安城刑警隊長耿斌也好,副局長曹江也好,都站在路邊維持秩序,保證車隊順利通過。有明白人說,這個意思就是所有的犯罪分子異地關(guān)押,異地審訊。

安城人都在傳,這次行動搗毀的是一個邪教組織,組織架構(gòu)挺大,人員眾多,光舵主就有十二個,對應(yīng)天上的十二星宿,都是安城有頭有臉有錢的。最讓人驚訝的是,這個組織的頭目竟然是一個收破爛的。別看是一個收破爛的,過得跟皇帝似的,吃香的喝辣的,男教眾爭著搶著給錢,女教眾為了和他上床,都打架。據(jù)說這個收破爛的那玩意兒巨大,體力也好,一般女的都受不了,一晚上得換好幾個人。

有人說,前幾年安城那幾個人命案都是他們干的,鐵路招待所附近的那個男尸案,就是他發(fā)現(xiàn)了老婆的事,堵著收破爛的,暴打了一頓。然后他被收破爛的教眾給整死了。還有一個女的中途后悔,想退出來,也給整死了,不知道埋哪兒了,尸體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

有人說,這些人集資給收破爛的修了一個廟,藏在距離安城一百多里的山里,廟正中間供著的神像就是照著收破爛的樣子修的。

有人說,別看這樣,收破爛的每天都回自己豬窩里住,還經(jīng)常出去滿大街收破爛,他這是修行,他們修行和別人不一樣。

25

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在睡眠狀態(tài)里,可見睡眠對人類有多重要。睡眠是大腦暫時性休息的過程,是一種保護性抑制。

根據(jù)每個人的身體狀況和耐力不同,堅持不睡覺的時間長短也不同。一般而言,如果一個人二十四小時不睡覺,體內(nèi)的多巴胺水平會迅速增加,短暫的興奮過后,人的反應(yīng)能力會大幅度降低。如果三十六小時不睡覺,身體就會停止代謝葡萄糖,會出現(xiàn)頭昏腦脹、記憶力差、精神渙散、心跳加快等癥狀。如果四十八小時不睡覺,可能出現(xiàn)幻視、幻聽、免疫力下降并可能引發(fā)高血壓、糖尿病。

二十四小時的時候,關(guān)海舟仍然不動聲色。三十小時的時候,他頻繁打哈欠,眼神開始渙散。快三十四小時的時候,三班倒的干警都受不了了,老萬心臟病都犯了,直接送到人民醫(yī)院去急救了。37F02D83-6E2B-4E2E-8EBA-CB51506ADABE

耿隊找曹局商量:“夠嗆了,一般人熬個二十四小時就全都撂了,關(guān)海舟到現(xiàn)在也不說。要么像老肖說的那樣,這孩子不是人,是個魔鬼;要么就真不是他干的。”

曹局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濃得跟中藥湯子似的茶水,臉色發(fā)青,眼睛通紅,他也熬得差不多了。

曹局像是自言自語:“王志自己有事兒,也明顯在替人擋事兒?!?/p>

耿隊也像是自言自語:“關(guān)海舟裝作沒事,他身上肯定有事兒。”

曹局說:“得弄清楚,到底是誰的槍。”

耿隊說:“得弄清楚,到底是誰開的槍?!?/p>

曹局問耿隊:“有必要再搜一遍王瘸子家嗎?”

耿隊問曹局:“有必要再提審一遍關(guān)亞玲嗎?”

曹局桌上的電話響了,負責審訊的人說,關(guān)海舟要告公安局。

26

關(guān)海舟跟曹局說:“我得告你們公安局?!?/p>

曹局問:“你告我們什么呢?”

關(guān)海舟說:“就先告你們刑訊逼供吧。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四十七條規(guī)定,司法工作人員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實行刑訊逼供或者使用暴力逼取證人證言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致人傷殘、死亡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二百三十二條的規(guī)定定罪從重處罰?!?/p>

曹局說:“你不能告我們,我們是打你了還是罵你了?再說了,要告也得是我們告你啊,你才對我們使用暴力。你看你對我們多暴力啊,老萬都讓你暴力得心臟病犯了,差點犧牲在工作崗位上。”

關(guān)海舟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抬下巴指了指曹局說:“有三十多個小時了吧,你們警察要不是玩賴,總換人的話,你們都躺地上了,你信不?”

曹局說:“我信?!?/p>

關(guān)海舟問:“那你服不服?”

曹局說:“我服。干了這么多年警察,你挺有剛兒?!?/p>

關(guān)海舟說:“就你還算有涵養(yǎng),怪不得你能當官兒?!?/p>

關(guān)海舟說,他從小就有剛兒,六歲那年,眼睜睜地看著他爸讓人一槍打死,血淌了一地,別的孩子早就嚇尿褲子了。他不,他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一切,盡量記住現(xiàn)場的一切特征。在警察趕來之前,他還能下車撿起兇手落在地上的槍,揣進懷里,用衣服蓋上。

他說,他從六歲那年就下定決心,他這輩子就干報仇這一件事兒。小學時候,在他面前張牙舞爪的那些小逼崽子,他真不是怕他們,是不屑于搭理他們。

初中時候,他還有意和社會人混了一段時間,希望能從他們中間發(fā)現(xiàn)點蛛絲馬跡。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那些所謂的社會人都是廢物,就知道吹牛逼,一會兒要剁這個腿,一會兒要卸那個胳膊,給他們點錢,就能管叫你爹,他還是得單獨行動。

關(guān)海舟是在初三上半年的時候發(fā)現(xiàn)王志的,也算是他自投羅網(wǎng)吧。一個收破爛的不好好收破爛,總在他家附近轉(zhuǎn)悠,沒法不引人注意。

關(guān)海舟說,兩本《諸世紀》是他找人賣給王志的,第一本《諸世紀》是和幾本雜志一起賣的,隔幾天又單獨賣給他一本。他記得很清楚,兩本書都是當廢品賣的,第一次賣了一塊兩毛錢,第二次賣了七毛錢。

他沒想到王志把《諸世紀》當成了天書,還迷惑了劉半仙兒一幫人。關(guān)海舟就是想利用賣廢品的機會近距離觀察王志,兩次他都沒要錢,還獎勵了幫他賣廢品那孩子十塊錢。賣第二本的時候,他甚至站在當年事發(fā)時他所處的那個角度,仰頭看了王志好久。他確認,殺他爸的就是這個收破爛的。但他沒出聲,關(guān)海舟不但要找到開槍的人,還要找到那天開車的那個人,他一直覺得他倆應(yīng)該是一伙兒的。

殺王瘸子是偶然,那把槍在關(guān)海舟懷里揣了好幾天了,原打算是嚇唬老六的。路上碰倒了王瘸子,老王八蛋躺地上訛人,還罵他早晚讓車撞死,他一下就怒了。他爸死后,關(guān)海舟最聽不得別人咒他被車撞死。

曹局說:“關(guān)海舟最后幾句話是一邊睡一邊說的,但也不能將他的供認行為都歸結(jié)為疲勞審訊。關(guān)海舟從小就有自毀的傾向,關(guān)亞玲說,從小就不太敢說他,有一次,關(guān)海舟還沒上學呢,她都忘了因為什么訓他幾句,這孩子轉(zhuǎn)身跑到廚房,推倒豆油桶,給點著了,差點把家燒了。當然,這次殺人也有一些外部刺激的因素,關(guān)海舟在學校喜歡一個女孩,追了好久,前兩個月拒絕了他。再加上,發(fā)現(xiàn)他媽想改嫁,情緒上有點繃不住了?!?/p>

耿隊說:“王志從劉半仙兒家出來不久,正好從附近路過,一聽到動靜,就知道是他當初丟了的那把槍的聲音。關(guān)海舟畢竟還是一個孩子,開了一槍后,完全蒙了。王志過去一把奪過關(guān)海舟手里的槍,讓他快走,接下來王志就做了一次好人好事,把王瘸子送到了醫(yī)院。用王志的話說,反正人類沒幾天的活頭了,他這是利用最后的機會救贖自己?!?/p>

老肖問:“是不是關(guān)海舟也和王志一樣中了《諸世紀》的毒,這么快就都吐出來,其實是想救贖自己,獲得一個重生的名額?”

耿隊說:“有這個原因,但還是不大一樣,關(guān)海舟不像王志那幫人那么想獲得重生的名額,關(guān)海舟覺得自己就是諾查丹瑪斯說的那個恐怖大王,他要毀滅世界?!?/p>

曹局說:“關(guān)亞玲現(xiàn)在醒悟了,她發(fā)現(xiàn)王志和武百萬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武百萬是有點錢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王志是有點權(quán)力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兩人做的壞事兒都一樣,最后都是錢和女人。關(guān)亞玲這輩子,在同一個地方摔了兩跤?!?/p>

耿隊說:“武百萬那起案子,交通事故就是一次偶然,我們又調(diào)出了當年的出警記錄,重新詢問了當年出現(xiàn)場的交警,也找到了當年的肇事者,這一點確認無誤。王瘸子和老關(guān)家也沒什么糾葛,這不省里專家都在嘛,專家認定,關(guān)海舟是路怒癥。醫(yī)學界把路怒癥歸類為陣發(fā)型暴怒障礙。關(guān)海舟殺王瘸子是一次偶然,是突然就暴怒了,就是障礙了。”

老肖說:“也就是說,時隔十二年的兩起交通事故和兩起開槍殺人事件都是偶然,我們他媽的最終硬是干倒了偶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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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快十一點了,曹局說:“距離王志他們說的世界末日還有一個多小時,咱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待在1999年12月31號結(jié)束的那一刻,迎接2000年。”

曹局、耿隊和老肖都擠進我那輛破拉達里,耿隊掏出煙,我們幾個點著了,在安城街道上慢悠悠地晃蕩。

收音機里一個男生在唱歌:“……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詳,年輕的人們消失在白樺林……”

這一個多月沒黑天沒白天地忙活,難得有這么清閑的時候。雪還沒化,被人堆在路邊,遠遠看過去,像是一隊挺拔的衛(wèi)兵,地上已經(jīng)有紅色的鞭炮碎屑,有男女笑著從上面踩過。安城不大,可生機勃勃。

曹局問我:“小袁,聽說你家老爺子那個廠子一年不少掙,是吧?!?/p>

耿隊問我:“小袁,你這車開幾年了,遇到上坡是不是還得找人幫忙推兩把,這得多麻煩人民群眾。讓你家老爺子給你換一輛得了?!?/p>

老肖說我:“小袁,小說的素材積累得咋樣了,動工沒有呢?”

曹局說:“小袁,那本《諸世紀》你也看了,老諾寫得怎么樣,跟果戈理比呢?”

耿隊說:“小袁,你是一個干刑警的料,膽大心細,關(guān)鍵時刻也挺瘋,想不想調(diào)過來?我們刑警隊可都佩槍?!?/p>

老肖說:“小袁,你有沒有女朋友呢,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坐在副駕駛的曹局突然伸手把我嘴里的煙搶過來,扔出車窗。我嚇得一激靈,轉(zhuǎn)頭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曹局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命令我:“靠邊,熄火?!?/p>

曹局聲音里都帶著冰碴子,他問我:“你知道5號那天晚上,關(guān)海舟想干誰嗎?”

我說:“老六啊,不是老六嗎?”

曹局說:“是你?!?/p>

“5號那天,在合江花園門口,關(guān)海舟你倆的車差點撞上,交警隊的判斷是你倆都走神兒了,你為什么走神兒你自己知道,你要是不知道的話,你那個破記事本上都替你記著呢。你知道關(guān)海舟為什么走神兒嗎?他發(fā)現(xiàn)你開車抽煙時,是往車頂彈煙灰。

“十二年前,車禍發(fā)生前,他爸罵他玩游戲眼睛都快玩瞎了的時候,他捧著游戲機沒敢玩兒,正好看見前面車司機這么彈煙灰,他剛覺得好玩,車就撞了。他找了十幾年這么彈煙灰的人,那天晚上他就發(fā)現(xiàn)你了,他覺得終于找到當年和王志合伙殺他爸的人。他撞了王瘸子,就是因為他跟你跟丟了,忙著找你,你那時候停在春風旅館門口了吧?!?/p>

我們的車正停在合江花園小區(qū)門口,就是一個多月之前,我和那輛桑塔納差點撞到一起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就碰到了雙閃燈,車里響著嗒嗒嗒嗒嗒嗒的雙閃聲。車燈明滅,前面一段路,隨著車內(nèi)的聲音忽明忽暗。

明天是元旦,新千年就要到來了,街邊的電線桿掛上了紅燈籠,街上人來人往,人聲嘈雜,世界安靜。

我看見一個女孩從前面的102路上下來,大冬天的,穿一個短裙,光著腿,腿細長,鶴一樣。沒走兩步,女孩兩只胳膊像翅膀那樣一上一下扇動,旋即,如鶴一樣振翅飛走。

有人點燃了鞭炮,我知道,2000年來了。

原載《當代》2022年第3期

原刊責編? 石一楓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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