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超

《封神演義》同明代很多白話小說一樣，作者及成書年代都不確切，但基本可以確定是明代中后期的作品?！啊段饔斡洝分?，到明末短短的幾十年間，涌現(xiàn)出了近三十部內(nèi)容各異、長短不同的神魔小說，迅速形成了與歷史演義等明顯不同的小說流派?！边@基本反映了當代對《封神演義》的理解，一是成書的年代，二是作品的性質(zhì)。對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研究，時代和性質(zhì)的確定是必要的，基于此，筆者以《封神演義》是一部明代中后期的神魔小說來進行探究。筆者在以往的研究中，一直在探究一個問題，明代白話小說為什么會描述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園林？不論是以世情為主的《金瓶梅》和以神魔取勝的《西游記》，還是被稱之為歷史演義的《三國演義》和英雄傳奇的《水滸傳》，都用大量的篇幅來描寫園林。筆者認為，這其中絕對不能忽略的就是文人團體的創(chuàng)作心理，而這種創(chuàng)作心理的真正來源也許就是文人的身份認同問題。因而，在本文中，筆者嘗試通過《封神演義》這部作品中的園林描寫，來再一次深度探尋文人在白話小說中構(gòu)建園林的真實意圖。

一、善惡崇侯虎——摘星樓，靈臺，鹿臺

要探究《封神演義》中文人構(gòu)建園林的意義所在，必然要尋找到作品中有關(guān)園林的描寫。不同于四大奇書，在《封神演義》這部作品中描寫的園林數(shù)量并不多，但所處位置都非常重要，且均同北伯侯崇侯虎有關(guān)。從第二回“冀州侯蘇護反商”到第二十九回“斬侯虎文王托孤”，崇侯虎在一百回《封神演義》中經(jīng)歷的篇幅將近三分之一，卻涵蓋了作品中最重要的三處園林?？梢哉f，這三處園林是作品真正的核心與綱——摘星樓、靈臺、鹿臺。

作品中第一個出現(xiàn)的是摘星樓。陷害姜皇后之后，費仲又提出將四方侯騙到朝歌，一網(wǎng)打盡。此次事件中，作者借鄂崇禹點出摘星樓并對崇侯虎進行了評價：“督功監(jiān)造摘星樓，聞得你三丁抽二，有錢者買閑在家，無錢者重役勞累，你受私愛財，苦殺萬民，自專殺伐，狐假虎威，行似豺狼，心如餓虎，朝歌城內(nèi)軍民人等，不敢正視，千門切齒，萬戶銜冤。”但接下來的一回中，作者又借費仲、尤渾的奏章對崇侯虎進行了另一種評價：“崇侯虎素懷忠直，出力報國，造摘星樓，瀝膽披肝，起壽仙宮，夙夜盡瘁，曾竭力公家，分毫無過?！北砻嫔?，這是出于兩派不同立場得出的結(jié)論，但實際上卻有著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在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作者往往會將園林作為書中人物形象的外化來描寫，《三國志通俗演義》中董卓修建的郿塢、諸葛亮居住的隆中、曹操大修的銅雀臺都是如此。殷商君臣，崇侯虎同紂王的立場始終保持一致，而摘星樓也同二人最為密切，崇侯虎是修建者，紂王是使用者。崇侯虎身上所展現(xiàn)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價實際上也針對紂王，而這種描述正是通過園林來呈現(xiàn)的。“因帝乙游于御園，領(lǐng)眾文武玩賞牡丹，因飛云閣塌了一梁，壽王托梁換柱，力大無比?！贝藭r的紂王，托梁換柱飛云閣，得以成為天子。而在之后崇侯虎所在篇幅中，紂王的外化園林逐漸從飛云閣轉(zhuǎn)向摘星樓，但也正因崇侯虎的存在，飛云閣、摘星樓是共存的。第二十九回崇侯虎劇情完結(jié)后，摘星樓所體現(xiàn)的內(nèi)在意義就全部轉(zhuǎn)給了紂王，紂王徹底成為摘星樓的主人。摘星樓所體現(xiàn)的外化具有一種善惡的混合性，這種混合是紂王最初的飛云閣與崇侯虎的摘星樓共同合成的。賈氏沒于摘星樓后，紂王非常后悔，這是善的一面；而第九十七回：“竟下五鳳樓，過九間殿，至顯慶殿，過分宮樓，將至摘星樓來。”紂王登樓是對其惡的整體總結(jié)，作者通過登樓，強化了最后火燒摘星樓的去惡意象?！凹q王在三層樓上，看樓下火起，烈焰沖天，不覺撫膺長嘆曰：‘悔不聽忠諫之言，今日自焚，死故不足惜，有何面目見先王于泉壤也！’”“那樓下的柱腳燒倒，只聽得一聲響，摘星樓塌倒，如天崩地裂之狀?！?/p>

摘星樓的建造與燒毀，貫穿了整部作品，而其所體現(xiàn)出的善惡彷徨，尤其是火燒摘星樓最為直接地體現(xiàn)出了這種感覺?；馃菢牵俏娜说囊环N愿望，摘星樓覆蓋了飛云閣，要恢復(fù)飛云閣，用火來摧毀摘星樓中的惡是必要的，但畢竟善惡一體，飛云閣伴隨著摘星樓的燒毀，最終也消失了，善終究無法恢復(fù)。柱腳燒倒體現(xiàn)出了文人絕對的彷徨，那么，這種彷徨是否可以和解呢？筆者繼續(xù)通過以下兩處園林來探究。

靈臺與鹿臺是作者有意為之，是善與惡的對立。如果說摘星樓是善惡的結(jié)合，那么靈臺與鹿臺則是分化后的善與惡。摘星樓類似于北宋艮岳，是宋徽宗“建構(gòu)審美意識形態(tài)與政權(quán)合法性，體現(xiàn)其聲播四海、統(tǒng)治四方、威加四夷的皇權(quán)與統(tǒng)治”，二者都體現(xiàn)了某種深層次的兩面性，艮岳“一方面記述了‘花石綱’給江南地區(qū)百姓帶來的災(zāi)難”，一方面也如同宋代張淏《艮岳記》所述“奇花美木，珍禽異獸，莫不畢集，飛樓杰觀，雄偉瑰麗，極于此矣”。如果說摘星樓的兩面性顯現(xiàn)了紂王善惡之間的徘徊，那么靈臺和鹿臺則只是單方面的構(gòu)建。靈臺和鹿臺的修建順序非常關(guān)鍵，鹿臺先修而靈臺后建。鹿臺在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特別具有典型性，因為鹿臺是有圖紙的，“上畫一臺，高四丈九尺，殿閣巍峨，瓊樓玉宇，瑪瑙砌就欄桿，明珠妝成梁棟，夜現(xiàn)光華，照耀瑞彩，名曰‘鹿臺’”。第十七回，妲己為陷害姜子牙，計劃建鹿臺。姜子牙拒絕后，“紂王詔崇侯虎督造鹿臺”。這是姜子牙和崇侯虎的一次間接交鋒，一個拒絕惡，另一個接受了。第二十五回，鹿臺修建完畢，妲己假騙紂王在鹿臺見神仙，最終導(dǎo)致比干的悲劇。在中國古典園林史上，臺最初的確是用來通神的。作者讓紂王花費巨大財力修建鹿臺不全是為了享樂，而是為了見神仙，不得長生也寧可延年益壽。可見，不是紂王要鹿臺，而是作者要鹿臺。這一點可從晏殊非常喜歡寫壽詞入手，“晏殊的壽詞幾乎都是祝頌自己的，這是一個非常‘有意味的形式’。如此不厭其煩地給自己祝壽，表明他對死亡有著十足的恐懼，盡管他沒有吐露半字”。擁有的太多反而擔心失去，這就是紂王，又何嘗不是文人們。鹿臺最終的價值沒有實現(xiàn)，但也沒有被摧毀，而是被轉(zhuǎn)手了?！扒艺f眾諸侯同武王往鹿臺而來?！睘槭裁凑菢潜粴?，而鹿臺卻可以轉(zhuǎn)手？這就是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所隱含的密碼，摘星樓是善惡結(jié)合體，惡的毀滅是為了善的重現(xiàn)，而鹿臺則完全是惡的載體，即便毀了鹿臺，善也不能恢復(fù)。所以，只有通過武王的接手，才能達到與靈臺的一種結(jié)合。

至于靈臺，則是作品中純善的體現(xiàn)。為什么講靈臺也同崇侯虎有關(guān)？文王安全回到西岐后，欲修建靈臺，“造此靈臺以應(yīng)災(zāi)祥之兆”。這是同鹿臺的對比，崇侯虎修建鹿臺，強征民眾，而文王的仁義卻促使民眾無償前來修建靈臺和之后的靈沼，最終，靈臺才會在鹿臺前修建完畢。根據(jù)作品進程，靈臺建成，姜子牙出山，鹿臺建成，比干出事。鹿臺，姜子牙逃跑，崇侯虎修建；靈臺修好后，姜子牙再度出現(xiàn)，到西岐后，第一個目標指向崇侯虎。靈臺、鹿臺、姜子牙、崇侯虎不斷反復(fù)交替。崇侯虎最終也并非輸于姜子牙，而是源于內(nèi)部，為崇黑虎所擒，“侯虎父子見了，大哭曰：‘豈知親弟陷兄，一門盡絕！’”鹿臺的修建，第一個受害者是姜子牙，而靈臺的修建，第一個受害者則是崇侯虎。善與惡，惡與善，在作者筆下交替循環(huán)。作為書中極其重要的三處園林，每一處都同崇侯虎有著很深的淵源。摘星樓的善惡，靈臺的善，鹿臺的惡，這些錯綜的關(guān)系在作者筆下流淌?？梢韵胍姡@些都還不是作者所要真正表達的，透過這些，身為創(chuàng)作者的集體文人們究竟想要表達什么呢？

二、身份認同—明代中后期文人的出路在哪里

浦安迪先生曾提到，四大奇書都不是一時一地就完成的，而是各種文人加工后的最終版。中國文人歷來非常重視透過表層因子來體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大眾所能接觸到的往往只是表層，而這種深層與表層的隔離，或許正是文人有意為之，這其中，最令人稱道的自然就是文人對古典園林的構(gòu)建。文人在造園時，非常善于設(shè)定密碼，能夠被文人認同的正是能夠解碼之人。園林成功起到隔離作用，確定文人身份，闡明了文人所表現(xiàn)的真實的身份認同感。明代中后期，白話小說的迅速發(fā)展，本質(zhì)上也沒有脫離文人園的影響。占據(jù)文化主導(dǎo)優(yōu)勢的文人群體，在創(chuàng)作和修訂白話小說的過程中，再一次加入身份認同壁壘，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園林移植到白話小說中，如此，密碼再度形成，身份認同問題再度呈現(xiàn)。那么，古典白話小說中，文人真正想要的這種目的能否實現(xiàn)呢？修建古典園林需要大量資金，因而能夠擁有園林的基本除了文人就是富商。唐宋以來，文人的身份就已受到各方面的沖擊，明代中后期，已經(jīng)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懊髑宄霈F(xiàn)了一批手工業(yè)市鎮(zhèn)，與之相應(yīng)，商人的地位向上超越，到清代已出現(xiàn)士、商、農(nóng)、工的說法。這意味著一種歷史新動向的出現(xiàn)。”在民間，金錢的力量已經(jīng)開始得到人們的認可。而文人的地位盡管還是卓越的，但往往只針對有了功名和權(quán)力的文人，無功名、無金錢的中下層文人地位非常尷尬。后來，很多文人成為通過暢銷小說來謀生和生存的職業(yè)人。通過明代白話小說，我們看到了他們的彷徨與憂郁。

“文人園林‘小中見大’，園林布景為了咫尺內(nèi)萬里可知，以有限空間描寫無限空間?！薄斗馍裱萘x》在集體文人的共同創(chuàng)作下，自覺或者不自覺地用到了密碼。三處園林就是文人所設(shè)定的密碼，針對的讀者主要就是文人與商人，而能否解碼成為文人最為關(guān)心的問題，這背后體現(xiàn)了文人的身份認同、自我的療傷。文人將摘星樓和紂王、崇侯虎的關(guān)系設(shè)定為一個密碼。初始階段紂王得到所有人支持，如同以往的文人，是社會中最受人推崇的身份，同時，托梁換柱的巨大力量與社會功績使文人自然而然地接受著這份責(zé)任與認同感，但崇侯虎的出現(xiàn)如同時代的變化，紂王開始改變。作品反復(fù)提及紂王的變化不由自身，是天命。如果將紂王的變化與天命結(jié)合在一起，就會發(fā)現(xiàn)紂王是否變化完全不關(guān)乎結(jié)果，這就是文人焦慮的真正緣由。改變抑或是不改變，堅守自我的身份還是放棄這種驕傲感？在作品中，最終鹿臺和靈臺合二為一了，但無論是文王還是武王，他們的征伐自始至終都是猶豫不決的，乃至于最終商朝滅亡后這種焦慮和彷徨感還是沒有消除。文人的身份是一種原本的驕傲，如果放棄這種自豪感去追尋另外一條道路，也許是正確的，但一定是彷徨的。而若堅守，則有可能面臨毀滅。文人的身份是什么，在三處園林中彷徨著。

“景觀題名將詩情畫意入園林，是我國園林藝術(shù)的一大特色，歷代造園必題名，以寄托造園者的旨趣?！蓖ㄟ^三處園林密碼，文人將自己內(nèi)心中最真實的想法隱藏在了其中，但他們依然在尋找解碼者。但改變與不改變，在一個時代大勢改變的情況下都是不重要的，文人無論怎樣焦慮自我的身份，如何再給自己設(shè)限，如果時代的風(fēng)氣最終改變了，一切都將無可逆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