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傳】
賀長俊,原北京城建集團副總工程師,新中國第一代地鐵設計師之一。他是城市軌道交通行業(yè)的先驅(qū)者和見證者,從業(yè)五十余年,親身參與并見證了中國城軌交通從設計圖上的一個點,到如今的星羅棋布。
采訪時間:2020年7月29日
采訪地點:北京·中國城市軌道交通協(xié)會
主持人:您是北京鐵道學院(北京交通大學前身)最早畢業(yè)的一批城市軌道交通專業(yè)學生之一。
賀長俊:對。我是1957年考入北京鐵道學院,當時學院建筑系包含三個專業(yè)——橋梁、隧道、線路,最后我選的是隧道和地下鐵道專業(yè),后來叫地下鐵道專門化。我的畢業(yè)設計就是地下鐵道車站。
1962年畢業(yè)時,國家還沒有地鐵,我在蘭州做了三年多工程建設工作。那時從測量開始,所有的技術活都是一個人做。那段時間確實鍛煉了人,為我今后的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主持人:1965年,北京地鐵正式開始招兵買馬,您是怎么從西北回來的呢?
賀長?。?965年4月,北京地鐵就要“上馬”,到全國鐵路招人。我是學地下鐵道的,而周恩來總理恰巧有個批示,就是學習地下鐵道的人一定要回來。當時地鐵有一些人就是原來的籌備處和地鐵局,后來還成立了設計處,于是,我從西北回到北京,一下車就被拉到設計院,當時的辦公地在北京飯店后面(霞公府4號),西邊那個樓就是設計處。
主持人:那時候的團隊很年輕。
賀長?。簣F隊里像王元湘、沈景炎等人,年齡都在二十歲至三十歲,都是那時候從各地調(diào)回京的。三十歲回來的老同志很少,我比他們年紀大,因為我家里困難,上大學很不容易,所以比他們都晚了兩年。
我到了設計院以后,當時要求7月1日開工,施工圖設計完成后就得趕緊做。當時我在區(qū)間組,組長是王禾,我們倆在一個辦公室,但快就把我調(diào)到當時設計處的老三科。老三科即防護科,包括防原子、防化學、防細菌武器等方面。
主持人:那是因為當年我們北京地鐵是戰(zhàn)備為主,兼顧交通,所以我們那個時候的工程還是很神秘的,這中間有一些國防需求。
賀長?。簺]錯。當時北京地鐵1號線從北京站到蘋果園這一段,代號“401”戰(zhàn)備,但是以戰(zhàn)備為主,還是交通為主,當時是有爭議的。最后是鄧小平講,地鐵是戰(zhàn)備工程也是交通工程,以戰(zhàn)備為主,兼顧交通。所以,1號線的防護標準就比其他的地下工程要高。我調(diào)到防護科以后,年輕又是黨員,還要負責保密工作。那時候我們科經(jīng)常到原來軍委工程兵設計院和防化兵部去做口部防護。為了做好口部設計,我們都是從王府井駐地,騎自行車沿線考察。印象最深的是時任組長孫毓賢帶領我們騎自行車從王府井出發(fā)到八寶山,一直往西,針對整條線路的每個站口進行定制出入口防護。
由于當時沒有計算機,復雜的結(jié)構計算和斷面是完全靠筆算的,好一點就拉計算尺,個別的用手搖計算機。特別是畫圖,我們要在硫酸紙上畫鉛筆圖,畫完了以后交給復核員,復核員非常負責任,不是隨便看看,他要把圖上每一個尺寸都標出紅點,以此說明完成復核。之后,我們再鋪上硫酸紙描圖,像一些大的設計院,比如鐵一院和鐵二院都有描圖員,工程師和技術人員畫出鉛筆圖,交給描圖員硫酸紙描圖;我們沒有,都得自己描。特別是為了趕期出圖,時間十分緊張。那段時間禮拜天都不能休息,把孩子擱到樓道里,我們就在那兒畫圖,經(jīng)常晚上9點以后才回家。當時這些設計圖就是這樣做成的。
主持人:當年有沒有這種設計標準、設計規(guī)范呢?還是邊做邊出規(guī)范?
賀長?。何覀兪菑耐饷嬲{(diào)回來就直接搞設計。但有些老工程師,比如周慶瑞,他們在籌建處編了一個《地鐵隧道結(jié)構設計規(guī)程》,我們參照這個規(guī)程來設計。一邊學一邊設計,做一些樣板,跟部隊的人一起商量著完成一些防護設計。
設計處當時壓力也挺大的,畫圖畫得特別仔細,像現(xiàn)在看圖紙,鋼筋等就簡單一個數(shù)字,但那會兒,包括鋼筋彎鉤半徑多大,接線段后空格,都標得清清楚楚。有一些斷面上點一個點兒,就代表縱向鋼筋,可能代表幾十噸鋼筋就沒有了。
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地鐵隧道結(jié)構設計規(guī)程》實際上是一個企業(yè)標準,那時國家也沒有搞過國標,就只能是一邊做,一邊制定標準。那個年代可能都是這樣,相當不容易,后來一期二期我們?nèi)怯眠@個規(guī)程來搞設計。直到北京地鐵5號線和復八線,才慢慢有了設計規(guī)范和施工規(guī)范。
主持人:您是搞結(jié)構的,這些設計完成后還需要現(xiàn)場配合,那時候經(jīng)常下工地?
賀長俊:下呀!當時有地鐵工程局,還有鐵道兵十二師,都來參加,有時候我們會去現(xiàn)場技術交底,配合現(xiàn)場施工。為了“七一”開工,大家加班加點搞設計,所有設計人員6月30日晚上都沒回家,幫著曬圖、文整、裝訂,凌晨兩點鐘完成裝車后稍微休息了一下,7月1日五點鐘參加開工典禮。
開工典禮在八寶山舉行,朱德、鄧小平、李先念、彭真、羅瑞卿等中央領導參加。先是現(xiàn)場破土動工,然后在政治學院禮堂做了開工動員報告,由羅瑞卿主持,彭真講話提及蘇聯(lián)原來都是深埋,后來他們也搞過淺埋。就深埋和淺埋的問題,我們也做過兩個深埋的試驗井,地下水確實難處理,哪怕是今天百米下做地鐵也很困難,更何況那時。當時采取淺埋加防護的方法是比較符合實際。
主持人:1999年,我到勘測院當院長,在檔案室看到了兩套完整的地質(zhì)資料,一套紅皮,一套藍皮,其中一套就是我們當年全部完成的北京地鐵1號線的70米勘測。當時要搞深埋還是要搞淺埋,基礎工作都做好了,就等著決策,當然最后選擇淺埋方案。
賀長?。荷盥襁€是淺埋的方案爭論了很久。1958年成立地鐵局,曾經(jīng)到蘇聯(lián)去訪問過,回來后定的深埋,但深埋確實問題比較多,最后還是從唐院調(diào)來北京的施仲衡院士,建議采取淺埋加防護比較合理。北京地鐵1號線通車以后,從1970年開始,我們就開始了2號線的環(huán)線設計,從建國門出發(fā),經(jīng)東二環(huán)、北二環(huán)、西二環(huán),最后到達復興門,共計12個車站。初步設計是我來組織做的,當時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很擔心。
主持人:在運動最高峰的時候,生產(chǎn)沒有停,做設計,有些程序比如復核、審核等還能夠保證嗎?
賀長?。夯境绦蜻€是有的,質(zhì)量絕對還是要嚴格保證。當時組織的人手比較精干,也有1號線的設計經(jīng)驗了,反正都是明挖車站,區(qū)間也是明挖的,沒有什么特殊的、復雜的地段,所以,設計很快就做出來了。為將來的線路也預留了大量換乘節(jié)點,像雍和宮、積水潭等都做了預留,當然后來大部分沒用上。
這個期間,環(huán)線建設都是明挖,為了保護文物,拖得時間比較長。我印象最深的是雍和宮地鐵站,雍和宮后邊那個大殿有一個很高的檀木站立佛。怕出現(xiàn)問題,我們做了監(jiān)測,例如在佛手上拴個垂球,一直垂到腳面,用以監(jiān)測變化情況,比如位移、傾斜等,各項施工都是比較嚴肅、嚴格的。
主持人:搞環(huán)線的時候,咱們已經(jīng)穿上軍裝了吧?
賀長俊:一開始還沒有,我們這批穿軍裝的工改兵是1970年正式劃歸鐵道兵。說起穿軍裝也挺有意思,我當時在的老三科,基本上所有人各方面都經(jīng)過嚴格考量,家庭出身各方面都比較好,我們科室參軍,第一個就是我,然后一個一個批準參軍。1970年作為鐵道兵,定的部隊代號叫總字507部隊;1976年又改為基本建設工程兵,之后就一直到1983年脫下軍裝。這期間,我們部隊多次搬家,一開始在和平里、陶然亭,之后搬到恭親王府,1976年搬到西二環(huán),一直到1983年兵改工,成立北京城建集團。
主持人:從1970年工改兵,到1983年兵改工,這段時間是不是流失了不少人才?
賀長?。簩?,那時候因為家庭問題和社會關系問題,調(diào)走了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1983年兵改工后,成立了集團,我還是留在設計院工作,地鐵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什么活干了,設計院就把工作重心轉(zhuǎn)到房建上了,搞一些房建設計。當然,院里還是留了一批人,繼續(xù)做一些地鐵的研究工作,像防水、防護密閉門、軌道的密閉等。
主持人:北京地鐵一二期建成以后停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就有了復八線。復八線建了十年,對施工方法的創(chuàng)新還是做了大量工作。尤其是一二期是以戰(zhàn)備為主、交通為輔,到了復八線,就完全是城市交通工程了。
賀長?。?992年,地鐵復八線開始“上馬”。1986年王夢恕院士引進了淺埋暗挖法,復興門到西單的折返線1.81公里,這一段試驗成功。珠玉在前,復八線基本上都是以暗挖為主的;永安里、大北窯都是蓋挖逆作,只有四惠和四惠東是地面明挖車站。王兆民是復八線的設計總負責人,我是當時現(xiàn)場的指揮長,負責全面組織現(xiàn)場工作。
大北窯車站蓋挖逆作是劉俊卿設計的,這里原來有一個危橋。橋樁是獨立基礎的2米埋深,我們臨近它的基礎,欄桿投影只有1.5米。如果按當時一般的明挖,就會很費勁,橋的安全也會出問題。暗挖也很困難,這個地方地下水比較高,還有流沙什么的,最后定的用蓋挖逆作法施工。地下連續(xù)墻做成木結(jié)構,施工過程中對這個橋做了很好的保護,不光我們監(jiān)測,橋洞中管橋的也天天監(jiān)測,兩邊配合來保證這個橋的安全。
現(xiàn)在國貿(mào)橋東南角的匝道橋,按橋梁建設計劃,正好落在地鐵上面。當時我跟建委謝主任提出來給三個月時間,把過三環(huán)橋這一段區(qū)間用明挖法搶過去,再做橋。謝主任說沒有這時間,先做橋,將來就用暗挖去解決。
第一個面臨的巨大考驗就是樁基的荷載。地鐵蓋完的一座樁基,本來就要承載很大的重量,又要先做這個橋,荷載就更大了。為了達到這個要求,需要用直徑2米的鉆孔灌注樁才行,但當時國內(nèi)1.5米直徑的鉆孔樁都沒有。我們跟劉俊卿一起研究,最后根據(jù)摩擦樁的原理,用連續(xù)墻的施工抓斗,搞出了第一個實質(zhì)性鎮(zhèn)壓樁,這樣承載面積、摩擦面積就比較大,承載就夠了。我們還依次解決了諸如護筒在鋼筋籠子下怎么做等一系列難題。
另一個大的困難是要在飽和水的粉細砂地層暗挖施工。降水沒有條件,需要注漿加固,那時候注漿技術不行,我當時曾經(jīng)找煤炭研究院的來注漿,沒有注好。最后不得已做了水平凍結(jié),一下要搞40多米長的水平凍結(jié),難度比較大。水平凍結(jié)怎么做呢?我找到廊坊一個非開挖技術研究所,說打是可以打,非開挖技術可以用,但是探測技術只有無線探測。當時,大北窯車站的旁邊是一個高壓電力溝,離車站也就1.5米的距離,如果用非開挖技術無線探測的話,無線探測保證不了精度。最后沒有辦法,咱們只能買美國人的有線探測技術來做,這項技術要找我拿70萬美元,那陣兒咱們可拿不出這70萬美元。最后,我跟煤炭院建井所搞凍結(jié)的同志(即陳湘生院士),一塊配合,他搞凍結(jié)及技術研究,我在地鐵這方面給他出主意怎么樣布置凍結(jié)管。我們用常規(guī)的水平地質(zhì)鉆,先在一條隧道里打約50米長的管子,然后再用燈光測距測量每一個管子的精度,確實能滿足要求,就做了45米長的水平凍結(jié),當時是國內(nèi)最長。
當時,劉建航院士、王振信同志都覺得還是相當不錯,所以地層的凍結(jié)施工主要就是水平凍結(jié)。我們還在復八線搞了八王墳大平臺,占地36公頃,是當時國內(nèi)最大的一個車輛段。地鐵上要開發(fā)120萬平方米,平臺60萬平方米,上面再蓋60萬平方米的房子,地下兩層是軌道層和辦公設備用房層。我們院葉飛總工程師做總建筑師,東西長2000多米,南北寬300多米,要做一萬七千根鉆孔灌柱樁,是很大的難題。按照樁基規(guī)范,每一百根樁要做一組靜載試驗,一萬七千根樁就要做170組。錢、設備、時間,我們都沒有。于是,我跟葉飛商量就沿著全長斜線做了四組試驗。試驗證明都是可以的,我們就用這個結(jié)果做的樁基設計。當然,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問題。因為不符合樁基規(guī)范,被舉報到建委。建委當時的總工程師袁祖陰組織開會,中國建科院樁基編寫組組長劉金礪、北京地質(zhì)勘察院的勘察大師張建明參會,我跟他們交換意見,最后都同意四組試驗即可。
還有一個抗震的問題。120萬平方米的建筑下走車,這是個大問題。我們跟設計人員一起到汕頭考察,為什么?因為受臺灣地震影響,汕頭很多房子都出現(xiàn)了裂紋等,只有一座房子沒事,什么問題都沒有。我們就專程去看了這個房子,它是在柱子底下做了抗震墊。這個案例對我們很有啟發(fā),于是把抗震墊引入大平臺項目,在每根柱子下面都放了一個大的抗震墊,抗震性能比較好。復八線1999年9月28日通車,我是2002年退休的。
主持人:您退休以后,實際上并沒有離開您心愛的行業(yè),而是一直在給北京市軌道交通當顧問,尤其是在搶險這些特殊時期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
賀長俊:退休以后確實沒有閑著,一直在參加設計審查,包括設計院初步設計審查、施工圖審查、施工方案審查、現(xiàn)場問題處理等,幾乎全國所有地鐵設計院的圖紙我都審查過。
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全國地鐵工程建設遍地開花,但是地鐵行業(yè)有經(jīng)驗的人不多,十幾年的時間里的事故不少。其中,我參加了北京所有的土建工程事故搶險,直到今天我的手機還是24小時開機。京廣橋那次塌方,我當時在成都地鐵開會,早晨5點接到電話,立刻飛回來。當時,市里領導都特別重視,每天在京廣大廈開會,布置搶險,此次塌方事故造成整個東三環(huán)斷道半個月,做完防范搶險后,京廣橋這個區(qū)間,差不多用了一年的時間才恢復過來。
21世紀的前十幾年,常有這些事故發(fā)生,住建部加大了地鐵建設的安全管理,要求各個地鐵公司都必須加強這方面管理?;诖?,我們要求,一個真正好的地鐵設計人員,不僅有理論知識,有計算本領,更要有一定的施工經(jīng)驗,通過經(jīng)驗去修正計算,還應該到工地周邊調(diào)查和實際考察,用工程類比來修正你的設計,這樣才是一個完整的設計。但是那時候地鐵建設這么快,哪有那么多有經(jīng)驗的人?怎么辦?培訓!
北京地鐵5號線“上馬”伊始,崔玖江組織我們幾位專家,辦了七期地鐵培訓,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培訓了幾千名地鐵建設人員。我當時的授課就是總結(jié)搶險的經(jīng)驗教訓,給大家講地鐵事故和風險預防。后來,我在很多城市都講過,預防的措施是什么?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
首先,勘測是設計的基礎,如果能把勘測做好了,把地質(zhì)資料弄得很準確,最起碼就能預防很多起事故。復八線多起塌方事故,是由于什么造成的?就是城市地下管線滲漏水。如果一開始就把勘測做好,把現(xiàn)場調(diào)查清楚,我相信不會發(fā)生那么多起因滲漏水導致的塌方事故。
其次,就是設計人員真的要精心設計。施工人員也得有經(jīng)驗,現(xiàn)在大家的風險預防概念加強了,設計有風險專項設計,施工有專項施工方案,專項方案又有專家去審查。專家定了意見以后,設計和施工人員心里就會有底。這么看來,我還能發(fā)揮點余熱。
主持人:您還是要保重身體,您的身體、經(jīng)驗是行業(yè)寶貴的財富。
賀長?。何覀冞@一代人有責任和義務去培養(yǎng)年輕人。我們五十年做了五千多公里的地鐵,就各種地層積累的經(jīng)驗相當豐富。我相信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長起來的中青年地鐵人才,是完全可以把地鐵建設得更加輝煌。
主持人:我們已經(jīng)成為名副其實的軌道交通大國,正在向著軌道交通強國的方向前進。這個過程是幾代地鐵人努力的結(jié)果,尤其是你們這些老同志,確實是全身心地交給了城市軌道交通行業(yè),使得我們現(xiàn)在后繼有人,有更多的人才涌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