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娜(中國廣東)
雷電狠狠地劈了一刀,天空裂了一道缺口,雨嘩嘩嘩嘩從天上直往下倒。
這陣勢,沒一兩天停不下來。男人嘆氣。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嘆也沒用。女人說睡覺吧。
男人早已困了,但耳朵不配合,一心一意聽著雨聲,期望雨聲漸漸能小一點。這雨偏偏與男人作對,不但不小,還越下越興奮,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仿佛要與男人來個較量。
男人的心被雨水啪得越來越緊,氣,嘆得越來越沉。叭,藍(lán)色的火焰像在火機里憋得太久,瞬間躥得老高,男人從床上坐起來,又點燃一支煙,吧嗒吧嗒吸起來。煙霧也怕外面的大雨,躲在屋里不肯岀去,直往女人鼻孔鉆??龋?,咳,女人經(jīng)不住煙霧熏燒,喉嚨發(fā)出強烈的抗議。別燒了,你就是把煙抽到天上去,老天也不會同情你,停下它的雨。
叨,叨,叨,都怪你,外面打工打得好好的,旱澇保收,你倒好,非要回來侍弄你的寶貝土地。
好什么好,上班是機器,下班成死豬,嘴巴就像上了鎖,身子荒得長了草。岀去遭人翻白眼,回來兒子不識媽。
女人的嘴巴像關(guān)白鴿的籠子,一打開,話就像放飛的白鴿,撲棱撲棱往外飛。
城里有什么好,喝口水要錢,沖個涼要錢,上個廁所還要錢,滿大街的人不笑,滿巿場的菜有毒,下水道的污油,撈上來賣給工廠,還跟我用雅霜一樣,要節(jié)省著醮。難得親熱一下,還搞得像地下工作,不敢弄岀一點聲響。
女人的白鴿在房間里飛來飛去,分散了男人耳朵的注意力。
下屋的二蛋子,岀去三年,錢沒賺一分,病帶回一身。說是得了白血病,醫(yī)生說,最長活不過三個月,剛領(lǐng)證的城里老婆哭哭啼啼,不哭二蛋子的病,哭著要去鎮(zhèn)上離,二蛋子說反正我已活不長,離不離還不一個樣。老婆說,不一樣,離了是離婚,可再嫁,不離是克夫,沒人要。
二蛋子沒錢醫(yī)治,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每天上山挖樹莖,搗碎了,當(dāng)茶喝。
二蛋子搗碎了醫(yī)生的預(yù)言,一年后,好端端站在醫(yī)生面前,醫(yī)生雙眼成銅鑼,問,你吃了什么藥?
祖?zhèn)髅胤?,仙藥。二蛋子擠眉弄眼,揚起手,拇指中指一搓,打了一個響指,氣得醫(yī)生臉紅脖子粗,啞口無言。
二蛋子老婆沒嫁岀去,倒回來哭哭啼啼。二蛋子問,你哭什么???老婆哭,我有眼無珠,丟掉了你這個壞蛋。二蛋子噗一聲笑了起來,問你一個問題,老婆說你說,你知道為什么越來越多中國男人,喜歡到越南娶老婆嗎?老婆撓了撓頭,奇怪地看著二蛋子,搖頭。因為,越來越多的中國女人,像你一樣,男人就越來越南(難)找老婆了。二蛋子說越南的時候,刻意加重了語調(diào),放慢了語速。一屋子人哄一聲笑了。老婆灰溜溜地,罵道,壞蛋。二蛋子說,你丟得好,你克夫。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可以去說書了。男人按滅了煙頭,揶揄女人。你說說,這回來有什么好,一年的辛苦收成,眼看到手了,被這一場大雨沖得一干二凈。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倒好,逆水行舟,行得動才怪。男人氣呼呼,直沖老婆嚷,好像這雨不是天上下的,是老婆下的。
回來我想唱歌我就上山,我想沖涼我就架柴,我想兒子我就摟抱,我想親熱我就喊叫,我的地盤我做主。女人的白鴿越飛越多,飛得男人眼花繚亂。
你說得輕巧,那現(xiàn)在,怎么辦?
天亮后,去搶收,能收一點是一點。天無絕人之路,何況我們還有糧食,還有雞、鴨、狗,還有漫山遍野的野菜可以變錢。
真的不再出去打工?
不去!女人口氣很堅定。
睡吧。女人伸出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雨還嘩嘩嘩嘩,男人的氣喘,漸漸勻稱。
劉梅蘭(中國廣東)
高二分文理班,老師同學(xué)都是新的,班里氣氛明顯不一樣了,很多同學(xué)連走路上廁所都捧著書。但也有另類,那個許華增就是一個。
他脾氣暴躁、上課睡覺、成績不好、資料費總欠交,常被點名批評。繁重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已叫人喘不過氣來,大家哪有閑工夫去搭理他。久而久之,他成了一個從不跟人打招呼的怪人,獨自坐在角落里,來沒來上課都幾乎無人知曉。
時間很快進入高三,新班主任鐘老師是一個扎著馬尾的年輕女教師。經(jīng)常買些面包點心放在班里供熬夜的同學(xué)吃,特別是什么節(jié)日臨近,更是人人有份,甚至還會講故事講笑話給同學(xué)們減壓,大家都很喜歡她。
這是國慶節(jié)臨近的一節(jié)自習(xí)課,天氣異常炎熱,鐘老師扛著一個泡沫箱進來,說里頭全是冰淇淋,大伙剛上完體育課,一聽到冰淇淋都忍不住流口水。老師說高三好快就要過去,剛好又是祖國母親生日,值得紀(jì)念,每個人都給她簽個名蓋個紅手印留個紀(jì)念吧。說著就拿出一張信紙,讓大伙兒輪流簽名按手印?!袄蠋?,許華增沒有來?!钡却蠡飪喊赐?,有個同學(xué)才發(fā)現(xiàn)許華增沒來。鐘老師笑瞇瞇地說:“沒關(guān)系,他的改天再簽吧?!?/p>
許華增第二天沒來,第三天還是沒有來。國慶放假回來,同學(xué)們發(fā)現(xiàn)他居然早早地在班里搞起了衛(wèi)生,掃地、拖地、擦黑板,仿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從那以后,他承包了班里的衛(wèi)生,學(xué)習(xí)上也特別認(rèn)真,經(jīng)??匆娝ダ蠋熮k公室問習(xí)題。學(xué)校冬季運動會,他先是忙前忙后為同學(xué)們送水、送毛巾,加油喊得山響。隨后是忍著腹痛跑完了3000米,為班級掙得了唯一的一個亞軍獎杯。
沒有人知道他是因為什么而改變的,但是他的積極像冬天里的一盆火,大家都被他暖化了,不少成績優(yōu)異的同學(xué)主動把筆記借給他輔導(dǎo)他。學(xué)期結(jié)束,大家甚至悄悄募捐,幫他交完了學(xué)費、資料費、住宿費等費用。
高考結(jié)束,大伙約好領(lǐng)到通知書后回學(xué)校聚會,鐘老師依然扎著馬尾巴,依然在班里準(zhǔn)備了點心和礦泉水,微笑分享著大家的喜悅。每個同學(xué)都捧著錄取通知書說一段話。輪到許華增了,他含著淚說他考取了一家本科學(xué)校,然后小心翼翼拿出一封信打開:“我是個單親家庭孩子,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妹妹生活,很辛苦。那天我悄悄收拾完東西回到鄉(xiāng)下決定退學(xué),是鐘老師坐了好幾趟車找到我們村子里給我送來了這封信,是你們的鼓勵溫暖了我,還幫我交了學(xué)校的費用。要不是你們,我早就成了一名建筑工地的農(nóng)民工,謝謝大家。”他把信反過來并深深鞠了一個躬。
大家這才看清,上邊是63個熟悉的簽名和63個紅手印。教室里沒有人說話,許久,響起了一陣潮水般的掌聲。
曾春梅(中國廣東)
春梅最愛看父親畫的梅。
春梅的童年,幾乎都待在父親的畫室里,靜靜地站在一邊,看父親畫梅,出枝、圈花、點蕊、點花蒂、點苔、題款,最后將畫懸掛起來,審視一番,不足處再以點垛調(diào)整。
上學(xué)之后,一回家,春梅必先去看父親新寫的畫。父親筆下的梅花,或正、或仰、或俯,或骨朵、或半開、或盛開,疏密流暢,總讓春梅著迷。
春梅的母親,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女人,個兒不高,喜歡穿藍(lán)色斜襟上衣,短頭發(fā)上,經(jīng)常蓋一條紅格子方圍巾,一見人眼睛就笑得瞇成一條縫,除了忙農(nóng)活、操持家務(wù),她唯一的興趣就是去梅子庵燒香拜佛。梅子庵庵院不大,透著清凈秀雅,庵后一大片梅林。春梅的母親和庵里的靜安師父很投緣,一見面總有說不完的話。春梅也喜歡跟隨母親去梅子庵,卻是惦念上庵里的味酵粄,用清冽的山泉水,石磨,鐵鍋蒸出的梅子庵味酵粄,口感柔韌,再蘸上黃糖或少許蒜蓉、辣椒、醬油熬成的汁,那味道更佳。要是有緣,碰上細(xì)細(xì)密密的白梅花開,還能吃上摻有梅花蒸的味酵粄,輕輕咬上一口,滿嘴留香。
若是碰上初一、十五,香客多,庵里的味酵粄就顯得不夠分,往往后面去的香客就嘗不到了。但春梅不管什么時候去,靜安師父都會變戲法似的端出一兩碗味酵粄來,每次看著春梅狼吞虎咽,靜安師父就會慈愛地摸著春梅翹起的羊角辮:“慢點,慢點,莫噎著了?!比缓笥治⑿Φ剞D(zhuǎn)向春梅的母親:“真好,這丫頭,又長高了呢?!?/p>
春梅父親非常疼愛女兒,小的時候,出門都不舍得讓春梅走路,總是讓春梅坐在他的脖子上。去鄰居家串門,得個瓜兒棗兒,總是偷偷帶回給春梅。并不寬裕的日子里,父親常給春梅開“小灶”,煎荷包蛋、蒸瘦肉湯,那濃香的味道,常引來圍屋里鄰近小丫頭們艷羨的目光。
春梅覺得,父親一半是母親的,另一半就是她的。
可是上了初中之后,春梅隱隱約約覺得,父親的心里,除了母親,除了自己,還住著另外一個女人。
春梅是從父親的畫里看出問題的,父親的梅花圖里,不知何時開始多出了個似曾相識的女子,秀發(fā)如云,衣袂飄飄。畫中的女子,有時撐了一把油紙傘,踏花而來。有時攜一把古琴,靜坐花叢,等清風(fēng)入弦。有時臨水梳妝,楚楚動人,令人心醉。
這件事得悄悄提醒下母親,春梅想。
“媽,你可得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咱爸?!?/p>
“你這鬼丫頭,我怎么就不關(guān)心你爸了?”母親戳了戳春梅的額頭。
“媽,我覺得你該多看看爸爸的畫,接受下藝術(shù)的熏陶。”
“藝術(shù)?兩個人都搞藝術(shù)去,誰給你飯吃?”
“你不懂藝術(shù),哪一天,父親要是給哪個女人拐了去,你可別厭我沒提醒你。”
“就你父親那呆樣,誰折騰?!贝好纺赣H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郭寧油畫 馬六甲紅屋
春梅討厭母親的沒心沒肺。
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依舊醉心于寫畫,母親依舊醉心于上梅子庵。
突然有一天,春梅發(fā)現(xiàn)父親新作的一幅畫落款為:贈與春梅惠存。這是一幅春梅圖,初春的溪邊,三兩枝春梅古老蒼勁,虬枝上綻放著串串冰姿清影,兩三只小鳥雀躍枝頭,溪上一座獨木橋,橋上,走著春梅父親平日畫的那位女子,溪的對面,村莊遠(yuǎn)景隱約,這真是一幅好畫,但此時春梅已無心觀畫,她的眼光狠狠盯在落款處,不用說,父親一直畫的女子,便叫春梅。莫不是父親早就背著母親和這女子好上了,才把自己的女兒也取名為“春梅”,想到此,春梅便覺一肚子怒火和失落。
春梅截住挑水的母親:“媽,你可得把爸管嚴(yán)點,別讓他跟別的女人瞎摻和。”
“你這鬼丫頭,腦子盡想些啥,亂七八糟?!蹦赣H把瓠瓜水瓢往春梅頭上一扣。
“媽,我跟你說真的?!?/p>
“你這鬼丫頭,再亂嚼,把你舌頭剪了。”
“媽,那個女人也叫春梅!”面對母親的榆木腦袋,春梅急了。
春梅母親愣了下,“鬼丫頭,讀好你的書,莫要管大人事?!?/p>
“媽,你再不管,爸肯定給那個不要臉的妖精搶去?!?/p>
“沒大沒小,不許你這么說春梅。”啪的一聲脆響,從沒打過春梅的母親,竟然給了春梅一巴掌,春梅委屈地跑回房間。
南方三月的天空,經(jīng)常沉著一張黑黑的臉,大雨小雨每天一場接一場地下,溪里的水一下漲了許多,梅子庵前的那座獨木橋,水已快漫到橋面了。對岸有七八個小孩要經(jīng)過此橋去上學(xué),去的時候,大都有大人領(lǐng)著過橋?;氐臅r候,大人還在田里忙農(nóng)事,便由孩子們自己走回家去。每當(dāng)大水漲起來,小孩放學(xué)的這個時間,靜安師父總是守住橋頭,一個一個把孩子們送過橋去。
那日大雨整整倒了一天一夜,雨停后,春梅聽到靜安師父救起一個落水孩童后入寂的消息。靜安師父,法號靜安,俗名春梅……人們還說了什么,春梅已無心思再聽,她的耳際,轟隆隆只響著兩個字:春梅。
許多年后,春梅用自己賣畫的錢和從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那募捐而來的錢,把梅子庵旁那座獨木橋,改成了一座堅固的鋼筋水泥橋。那座橋,叫靜安橋。
葉惠娟(中國廣東)
豆娘的腳落到火船碼頭的石階上,目光飄向了更遠(yuǎn)處,江面上的船似遠(yuǎn)又近,影影綽綽,在她眼前,在她心里,這許多年。
豆娘總愛跑到火船碼頭待一會兒,可她又待不了太久,大概就一刻鐘的時間,她就要往家趕。婆婆找不到她,那叫喊聲足以灑遍松口鎮(zhèn)上的幾條街,豈止是她家所在的繁榮西街。
豆子是知道的,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娘愛去火船碼頭。那時候她還小,總會問娘,你看什么?江水有什么好看的?豆娘摸摸她的頭,旋即又看著江水,火船突突聲響起。豆子沒有等到娘的回答。后來,豆子也就沒有再問過。
豆子在繁榮東街的書院上學(xué)。教書的先生來自外鄉(xiāng),穿著素凈的長馬褂,戴著一副眼鏡。豆子不知道先生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書院教書的,只記得娘送她來的時候,先生正一只手拿著書本,一只手背在身后,嘴里念念有詞,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模仿著先生的樣子。豆子在書院跟著先生念書,從三百千到四書五經(jīng),先生總能張口就來,先生時不時還騰出背著的那只手去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豆子總愛模仿先生的樣子給娘看,完了捂嘴偷著樂。豆娘愣了一會兒,繼而阻止她繼續(xù)頑皮。
課間,豆子在書院一角和小伙伴們玩丟石子,石子打到了一旁澆花的先生臉上,眼鏡跌落,沒了鏡片。
豆娘被叫到了書院,先生拉著豆子的手,說著她聽不進的話。豆娘站在一旁低著頭,雙手抓著衣角,不停搓著。豆娘沒有聲音,沒了眼鏡的先生湊前看著她,想從她口中得到解決的辦法,豆娘的臉像染上了晚霞般泛著紅,豆娘扭頭出了書院。
豆娘望著終日不歇的梅江水流過松口鎮(zhèn),像是看見了它奔赴入海,又像能聽到海那邊傳來的聲音。挑夫在一級級的石階上來回搬運,手持皮箱一步三回頭的游子,還有石階上揮手的人群,他們的聲音擁擠在一起,掉進了江水,隨后散開。
婆婆的叫喊聲傳來,她跳了起來,把松江旅社、企爐餅店、打鐵鋪甩在腦后,直奔繁榮西街的家里。
豆娘到家時,婆婆正挑著水桶往外走,嘴里不停地叨嘮著。一天要出去多少趟碼頭?豆她爹上個月不是剛捎了信回來么?怎么可能三兩年就回來?
婆婆疾風(fēng)驟雨般出了門,門外還傳來她清亮的聲音。鍋里還煮著豬食,記得添把火,弄好后到地里來。婆婆的聲音如鐘,在豆娘心里敲著。
院子里的大公雞被驚得異常煩躁,拍打著翅膀,發(fā)出幾句短促的喔喔聲。豆娘想起拜堂時那只大公雞。洞房花燭夜,她沒有見到丈夫的人,只有那只雄赳赳的大紅公雞。丈夫下南洋謀生了,她和大公雞成了婚?;楹笳煞虻故腔貋磉^三兩次,多則十天半個月,少則數(shù)日,火船碼頭的號角一響,他就趕赴上船,和鎮(zhèn)上以及來自其他地區(qū)的人一起,隨著湍急的江水,遠(yuǎn)赴重洋。豆她爹交代豆娘,過番謀生,生死未卜,好好照顧公婆,教育子女。
豆娘還看著公雞發(fā)呆,豆子回來了,喊著娘。先生讓你明日再去一趟。豆娘抓起門邊的笤帚,豆子奪門而出,瞬間消失在騎樓林立的繁榮西街。豆娘站了一會兒,丟下笤帚往里走,該添火了, 該下地了。
翌日,猶豫了半天的豆娘還是去了書院,給先生準(zhǔn)備了買眼鏡的銀元,先生沒有收,只讓豆子每日留下來打掃書院,天黑了,讓豆娘來接她回家。豆娘站在書院外頭死活不愿意進來等。先生給她搬來一張板凳,豆娘還是不肯坐下,把臉背過去不好,不背過去又不行,手搓著衣角,臉頰驀地紅了起來。
豆她爹托人寄了幾次錢和書信回來,再后來,沒了音訊?;鸫a頭依舊忙碌,豆娘依舊喜歡跑到火船碼頭待一會兒,直到豆子長大了,她都沒有等到豆她爹的消息。
豆子戀愛了,對象拉著她的手,她低下頭,臉像火燒般滾燙,泛著紅。豆子想起娘臉上那一抹紅。
黃婉芳(中國廣東)
小胖在馬山村住了六年。
馬山村很小,幾座小平房,散落在山腳下。偶爾幾聲雞鳴犬吠,仿佛掉到人間的音符,轉(zhuǎn)瞬即逝。一條小溪緩緩地流,水草搖曳,白鷺立在水中央,長尾巴喜鵲飛到溪邊的黃花鈴木上,撲扇著翅膀。當(dāng)蘆葦在風(fēng)中搖晃時,小胖手握一條小竹棍,東打一棍,西晃一槍。來到小溪邊,看見喜鵲,立馬去追趕。喜鵲好像背后長了眼睛,沒等小胖走近,就嗖的一聲飛走了。
小胖拾起一塊小石頭,對準(zhǔn)白鷺一扔。白鷺受了驚嚇,向遠(yuǎn)處飛去。小胖對著白鷺飛的方向撒了一泡尿。小胖抬頭看,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小胖折回,回到小巷。小巷很窄,墻壁上長滿青苔。龍眼葉越過墻頭,形成樹蔭。斑斑駁駁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若隱若現(xiàn)。小胖踩著影子,玩跳格子的游戲。影子往左,他的雙腳往左跳。影子在右,他雙腳一蹦,一齊向右跳。他一個人玩得樂此不疲,直到外婆叫他回家吃飯。
一個星期天,干冷干冷的,陽光在頭頂,仍然得縮緊脖子。小胖在龍眼樹下,一個人玩跳格子游戲時,飛來一只蝴蝶。它翩翩飛舞,七彩翅膀帶著神奇的光澤。他伸出雙手一抓,蝴蝶飛走了。一會兒又飛回來,繞著他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他跳起來捉,蝴蝶繼續(xù)往前飛。再捉,再飛,總是差那么一點。他追著蝴蝶跑,蝴蝶跟他捉迷藏。他眼巴巴地看著蝴蝶,嘴巴撇了撇,眼淚就下來了。
回到家里,外婆問他:“小胖,你去哪里玩了?”“我捉了一只蝴蝶,想送給媽媽。外婆,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小胖眼神亮亮的。“很快就回來。”外婆轉(zhuǎn)過身,嘆了一口氣。
一天,媽媽真的回來了,準(zhǔn)備接他回城里,小胖樂壞了。媽媽囑咐小胖,家里有爸爸,但他脾氣不好,嘴巴得乖巧一點,多開口喊爸爸,不要惹他生氣。
爸爸總是拉長一張臉,兇巴巴的。他不叫小胖,叫他“你這個”:拿張凳子,指著他叫“你這個”;洗次澡,鼓著眼睛叫“你這個”;收拾屋子,大聲嚷“你這個”。他鼓起勇氣,小聲地叫爸爸,爸爸怒目圓睜,青筋突起:“我不是你爸爸,別叫我?!毙∨帚蹲×耍芫脹]有回過神來。
爸爸在家的日子,小胖不敢多說一句話,多吃一口飯,多行一步路。爸爸媽媽吵嘴了,次數(shù)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聲音越來越大,有時甚至動起手來。直到有一天,玫瑰露出微笑,風(fēng)也格外溫柔,爸爸拖著行李,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媽媽摟著小胖哭:“都走吧,走了好?!?/p>
小胖又回到了馬山村,他漸漸瘦下去,呆滯的目光總是望著遠(yuǎn)處?!靶∨郑蹅?nèi)プ胶??!蓖馄艩恐∨謥淼叫∠锟凇}堁蹣淙~愈發(fā)茂盛了,蝴蝶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上下翻飛,它們成群結(jié)隊,有的俯沖,有的高飛,有的甚至飛到小胖的腳邊。小胖看著蝴蝶飛,眼神亮了一會兒,又暗淡下去。
溫曉云(泰國)
新冠肺炎疫情越來越嚴(yán)重,芭嬸很擔(dān)心在醫(yī)院工作的獨子蘇鵬。
蘇鵬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病逝了,芭嬸獨自一人含辛茹苦把蘇鵬養(yǎng)大并讀完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縣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
自從四月份第三波疫情爆發(fā),蘇鵬就沒有回過家,醫(yī)院的病人太多了!蘇鵬說母親是老年人而且有糖尿病,需要特別小心防疫,而他本人天天在醫(yī)院接觸各種各樣的病患,風(fēng)險大,不回家也是對母親最好的保護。
相依為命的母子,從來沒有過長時間的分離,心里滿滿的牽掛和思念。
母子約定,每個晚上,一定要打個網(wǎng)絡(luò)電話報平安。
期盼兒子的聲音,就是芭嬸最開心的事。
“媽,兒子很好,平安!”
“兒子,媽很好,平安!”
這就是天籟之音。
每次,說不上幾句話,蘇鵬總是匆忙放下電話,芭嬸知道,兒子太忙了。由于疫情的加重,醫(yī)院急診醫(yī)生奇缺,蘇鵬被抽調(diào)在急診科值班。
兩個月后的一天,芭嬸覺得渾身酸痛,而且喉嚨發(fā)癢發(fā)痛,芭嬸懷疑自己染上了新冠肺炎,聽說市場賣菜的玉阿婆確診了,自己一直跟她買菜,可能被傳染。
晚上,蘇鵬用微信語音給母親留言,說近日有重要任務(wù),沒空聊天。聽到兒子沙啞的聲音,芭嬸打消了跟兒子講自己生病的事,兒子已經(jīng)夠累夠煩了,說不定自己只是普通的感冒呢,別嚇著兒子。
芭嬸給兒子發(fā)去一條短信:
“兒子,媽很好,平安!”
隨后,芭嬸收到兒子的短信回復(fù):“媽,兒子很好,平安!”
第二天一早,芭嬸戴上兩層口罩,從家里慢慢往兒子所在的醫(yī)院走去,平時半個小時的路程,芭嬸走走歇歇,走了兩個小時。坐車是萬萬不行的,如果自己染病,就會給別人帶去風(fēng)險。
經(jīng)醫(yī)院檢測,芭嬸確診新冠肺炎,病情尚屬輕微。
芭嬸進入病房隔離治療的時候,蘇鵬看到了母親的背影。此時此刻,蘇鵬也是因為染上新冠病毒被隔離治療,已經(jīng)是第十天了!
當(dāng)晚,蘇鵬站在母親的病房前,給母親發(fā)了短信:
“媽,兒子很好,平安!您好嗎?”
一會,蘇鵬收到回復(fù):
“兒子,媽很好,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