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棟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這篇形、事、情、理、典五訣齊用，比喻、對仗、排比、遞進輪番上陣的《少年中國說》，曾激勵了無數有為的年輕人走上報效國家、振興民族的道路。其作者就是戊戌變法領袖之一的梁啟超。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飲冰子、哀時客、中國之新民、自由齋主人，廣東省廣州府新會縣熊子鄉(xiāng)茶坑村（今江門市新會區(qū)茶坑村）人，清朝光緒年間舉人，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學家、文學家和維新派、新法家代表人物，著有《飲冰室文集》等1梁啟超逝世后，友人林志鈞根據其自選的《飲冰室文集》和遺稿為基礎，在1932年編成《飲冰室合集》40冊149卷約1400萬字，1936年由中華書局出版發(fā)行，1941年重印。。

梁啟超的祖父和父親都是秀才，并以士紳參與鄉(xiāng)政，在當地頗具影響。他自4歲起居家就讀，不僅從父輩處學到了傳統(tǒng)的文史知識，而且還聽到了許多悲壯激昂的愛國故事。祖父經常給他講“亡宋、亡明國難之事”，父親則喜歡朗誦激越人心的詩詞歌賦，這些杰出人物憂國憂民、舍生忘死的品格與精神在其幼小的心靈中扎下了根。他17歲中舉，后師從康有為，成為資產階級改良派的宣傳家。維新變法前，與康有為一起聯合各省舉人發(fā)動“公車上書”運動，此后領導京、滬強學會，與黃遵憲合辦《時務報》，任長沙時務學堂主講，并著《變法通議》為變法作宣傳。變法失敗后，與康一起流亡日本，積極介紹西方社會政治學說，并繼續(xù)倡議“詩界革命”，同時在海外推動君主立憲。辛亥革命后，其一度入袁世凱政府，任司法總長、財政總長，但堅決反對袁世凱稱帝和張勛復辟，1917年辭去政職后主要從事學術研究和文化教育，倡導新文化運動，支持五四運動。

長期以來，學界對梁啟超的政治思想、學術思想研究頗多，但對其財經金融思想卻未予以足夠重視。事實上，梁啟超不僅擔任過民國政府的幣制局總裁、財政總長等職，還在這方面做過深入研究并發(fā)表過不少言論與文章。在其留下的海量文存中，專門談財政與金融的就不下五十篇，不乏真知灼見，顯示了其對現代金融制度與功能的深刻理解。

其他暫且不論，就拿“金融”一詞來說，國內最早使用其寫作的就是梁啟超。緣起1902年他在《新民叢報》開辟問答專欄時，一位“東京愛讀生”讀者來函提問：“日本書中金融二字其意云何？中國以何譯之？” 梁答曰：“金融者，指金銀行情之變動漲落，嚴氏《原富》譯為金銀本值，省稱銀值。唯值字僅言其性質，不言其形態(tài)，于變動漲落之象不甚著，且省稱銀值，尤不適用于金貨本位之國。日本言金融，取金錢融通之義，如吾古者以泉名幣意也，沿用之似亦可乎？”這一解答雖不盡準確，“金融”并非“金銀行情之變動漲落”，而他是第一個論及“金融”的國人卻是無可置疑的。并且，他認為“金融”一詞勝于嚴復創(chuàng)造的“同義”新詞，故可直接沿用，從而為該詞在國內的運用和流行打開了通道。若當時他另造一詞，可能今日也就無“金融”一說了。

進一步來看，梁啟超在財政與金融改革上亦有篳路藍縷之功，被稱為“中國現代財政金融改革的首席設計師”。早年間，他面對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和清政府腐敗統(tǒng)治所造成的經濟頹廢與財政危機，從振興民族的立場出發(fā)，堅持“洋為中用”，認真學習西方各國發(fā)展農工業(yè)生產、舉辦公債等成功經驗，研究貨幣的職能與歷史，考證中國古代的幣材，并設計和闡述一系列財政改革方案，試圖扭轉當時的經濟金融危局。辛亥革命后，他又深入研究了幣制和金融政策，以及銀行制度與紙幣發(fā)行等，并更加系統(tǒng)地提出了以金融為核心，經濟、財政、金融一體化的改革建議，歸納起來就是整頓賦稅2主張賦稅的征收必須以便民為原則，實行輕稅、平稅政策，而反對與民爭利的“固民所急而稅”的傳統(tǒng)觀點。、改革貨幣制度，建立現代銀行制度，舉辦和利用公債3主張把財政與中央銀行聯結起來，以國家信用促債券市場發(fā)展，強調兼用內債與外債，并力推由中央銀行集中統(tǒng)管貨幣發(fā)行。及改革財務行政等幾個方面。

梁啟超涉足財金領域很早。他23歲時就寫了第一篇金融評論《論金銀漲落》（1896），發(fā)表于《時務報》這個現代公共平臺，力圖從國際視角向公眾解釋當時清政府面對的金銀難題。今天讀來文雖生澀，卻勾勒出一幅海外貨幣市場全景圖。其獨到之處就是，在民眾都看到列強利用金融對中國進行掠奪的同時，他還看到了一個正在動蕩整合中的金融世界。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他逃亡到日本，在接觸了日譯的西方原著與日本新學后，將興趣與重點轉向傳播現代政經理念上，以期造就中國“新民”。并通過嚴復翻譯的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惡補”財政金融知識。他在理解了貨幣和資本，金融與實體經濟的關系后，博觀約取，用如椽巨筆編寫普及版的財經常識讀本，把剛剛學到的知識傳播回國內。

1908年，清政府頒布了《欽定憲法大綱》，使身在海外的梁啟超重新燃起以“改革”跑勝“革命”的希望。他滿懷希望地提交了一份改革方案——《發(fā)行公債整理官鈔推行國幣說帖》。此帖跳出了財稅幣制改革的老套路，不僅沒提中央與地方收支，也不談統(tǒng)一全國稅政，更不論劃一銀幣、銅幣之重量與成色等，而是另辟蹊徑，“謂必須將貨幣政策、銀行政策、公債政策三者同時并舉，以植大基，而責全功”。核心就是中央必須在貨幣發(fā)行和金融管制上實行集權，并以此解決財政難題。這些觀點在當時都是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令人耳目一新，欲使中國向現代民族國家的實踐逐步靠攏。五年后，他還在內閣司法部長任上，尚未當上財長，卻又“不在其位謀其政”，上書總統(tǒng)重提自己數年來堅持的三策并舉的改革主張，并對1908年時的說帖做了更多的完善，特別是受到美國國民銀行制度和日本1870年銀行改革的啟發(fā)，在銀行部分增加了建立國民銀行的內容，使財政發(fā)債、央行管控貨幣、國民銀行經營和公共債務市場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他認為，政府債券主要由中國銀行（1912年由大清銀行重組而來）和新設的國民銀行來購買，剩余部分可強制官員或持有專營執(zhí)照的鹽商認購。這不僅解決了國債的買家問題，還創(chuàng)造了國債流通的二級市場。

如果說，這些還是坐而論道的話，那么1914年他擔任熊希齡內閣的造幣局總裁后終于有了實踐機會和平臺。為此，他已準備了整整17年。在其主導下，編寫了五萬多字的造幣廠史，并精心審定題寫書名；胞弟梁啟勛直接參與了銀元的金銀銅比例測算，并持續(xù)鑄造了十億多枚的“袁大頭”，有效地驅逐了各種私幣、鷹洋和龍洋等，事實上統(tǒng)一了貨幣，為日后廢兩改元等金融改革奠定了基礎。1917年段祺瑞組閣，他如愿以償當上了財政總長，正當其躊躇滿志地準備用金融手段來提升政府治理能力，避免軍閥財政割據和黑金政治時，不料段只是想利用其聲望籌措軍費，加之各省軍閥割據，尾大不掉；中央?？?，悉數被截……面對積重難返、回天無力的境遇，四個月后他便黯然離去，心中規(guī)劃的改革大計和政治生涯也從此畫上了句號。值得一提的是，其間他還積極推動中國銀行的重組，推薦張嘉敖擔任副總裁；堅持廢除官股控股，股東推舉董事制度；親自認購中行股份，支持中行股改等。這種視野和思路超越當時的歷史，對中行的科學治理乃至中國銀行業(yè)的現代化都是功不可沒的。

康有為與梁啟超都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風云人物，二人還有師生之誼。而康擅書法廣為人知，尤其他寫的那本書法理論專著《廣藝舟雙楫》轟動一時，奉為圭臬，但梁亦精書藝，且水平不亞于康，這點很多人都不清楚。

清代中晚期也是中國書法的一個復興期，大量金石碑版的出土給以館閣體為主流的書壇注入了一股清新之氣。特別是阮元、包世臣、張裕釗、康有為等人的積極倡導和身體力行，使碑學盛行。兒時的梁啟超為求功名自然不能免俗，對歐陽詢、“二王”一路的書法著實下過一番苦功。待有一次他在粵秀山“三君祠”看到陶浚宣4陶浚宣（1846—1912），原名祖望，字文沖，號心云，別號東湖居士，又號稷山居士，紹興陶堰人，陶淵明第45代孫，清末著名書法家。寫的一副魏碑對聯后，頓時被這一全新的書風所吸引，便萌發(fā)了追陶習碑的念頭。但由于那時他年紀尚小，功力不逮，故而對魏碑、隸書等雖有接觸而終難深入。一直到他18歲那年，經同窗陳千秋引薦，拜在康有為門下，學識、書藝方有大進。

不過，當時國家形勢風云變幻，康、梁一班知識分子正為變法圖強而奔走吶喊，自然對書法不會太“用心”。應該說，梁啟超第一次系統(tǒng)研習書法是在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期間。他在日本一住就十多年，常抽余暇“馳情柔翰，遍臨群碑”，深入學習了《張猛龍碑》等北魏刻石。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fā)，他在日本坐不住了，回國前夕想到“世務方殷，度不復有閑情暇日以從事雕蟲小技”，故特抽時間臨寫了一通《張猛龍碑》，末尾四屏還是臨行前一天晚上酒酣耳熱之后揮就的。可見此時其對書法尤其是對魏碑學習的熱情。

第二階段是梁啟超歸國后，雖即刻卷入了紛繁復雜的政治活動之中而無暇游藝作樂，但卻未放棄書法。這一時期，除治事之外，多以作書自娛。他曾寫信請朋友代購《史晨碑》《乙瑛碑》《東海廟殘碑》《嵩高靈廟碑》《鄭文公碑》《蘭亭序》等十幾種漢魏碑帖，并從《禮器碑》入手學習隸書。心情好時，每天三四小時見客做事，三四小時寫文章，其余時間全用來練字，且無絲毫厭倦之意；心情不佳時，如1916年的夏天由于在政治上舉棋不定，一向下筆千言的他竟至寫文章也無精神，此時寫字作書便成了定神定心的妙法，且比以前更加勤奮，“一天常盡二十紙”。

第三階段則是他退出政壇，專心學術，將大量時間用于鉆研書法，特別是魏碑的臨摹與創(chuàng)作上，書藝日臻化境。1925年正月前后，梁啟超品題碑帖之興大發(fā)，對150余件漢魏碑拓進行題跋，內容涉及金石鑒定、歷史考證、藝術品評、風格淵源等各個方面。這些題跋也成了研究書法史的一項重要材料，引起許多專家學者的注意。

有關梁啟超書法，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人贊其隸書，有人夸他楷書；有說其學碑，有認為他取帖……但都沒有談到核心——其書法的創(chuàng)新性何在。梁啟超的魏碑作品早期多以《張猛龍碑》《張黑女墓志》樣式出現，間或有李瑞清、陶浚宣的影子，直至50歲左右方顯質的變化：起筆雖仍以方筆為主，但運筆沉穩(wěn)、方圓結合、變化豐富，結體更是別具一格，走向鮮明、成熟的自家風格。特別是題跋類作品，雅化意識更是明顯。他的這一創(chuàng)變思路來自《流沙墜簡》5“流沙”指的是發(fā)現簡牘檔案的羅布泊、敦煌、居延海等地，“墜簡”的“墜”有遺失、散落的意思。。該簡的問世不僅改變了當時人們對于文字史、書法史的認識，更為重要的是為書家的創(chuàng)作創(chuàng)新提供了行之有效的策略，即：用帖的細膩、精致來破解碑的荒率、粗野。梁啟超尊碑絀帖的書法觀念也隨之改變，晚年他在致兒女們的信中提到：“自己臨帖臨出癮了?！辈粌H如此，在一次演講中談道：“我主張臨六朝新出土的碑。近來有珂羅版，很方便，臨帖亦還可以。沒有珂羅版以前，真不要打此種主意?！边@都說明他已不再堅守康有為的碑學至上論，打破了碑、帖對立的思維，在實踐中還大膽地將“二王”與《張遷碑》融合一起，開啟了新的書風。

毋庸諱言。梁啟超的書法一直未被真正重視，無論史學界還是書法界在談到其書法時都諱莫如深或語焉不詳。猶如《紅樓夢》剛行世就被視為禁書，至少在百年內未獲得大眾認同，之后方逐漸被接受并成為經典。同樣，梁的書法也是隨著歲月的推移，才逐漸顯示出其獨特的價值與魅力。因為他開創(chuàng)了一種既非楷書亦非行書，又非純粹魏碑；既巧妙地融合了篆、隸、楷、行、草、章等多種書體，又恰到好處地糾正了碑書粗率之弊的“梁體”。雖無康（有為）書之魄大雄偉，但神采奕奕，溫文爾雅，如見其平易近人學問淹貫之豐采。遺憾的是，正當他的書風趨于成熟、邁向巔峰時卻戛然而止（57歲辭世），但這并不影響其在書法史上的根本性地位。故宮博物院院長、西泠印社社長馬衡對梁啟超書法推崇備至，稱其“晚清以后殆無有出其右者”。著名文學家沈從文亦以為: “南海先生個人用筆結體，雖努力在點畫間求蒼莽雄奇效果，無如筆不從心，手不逮意，終不免給人一蕪雜印象?！床蝗缌喝喂?、胡展堂同樣是廣東人，卻能謹守一家法度，不失古人步驟，轉而耐看?！贝它c評可謂一語中的、切中要害。坊間甚至有“遠超趙之謙、李瑞清之上”贊譽。

梁啟超還是中國第一個用西方美學理論來闡述書法的學者。1927年，他在清華大學教職員書法研究會上作了題為《書法指導》的講演，指出中國寫字之美是獨特的民族之美，總結出書法有線的美、光的美、力的美、個性的表現等諸要素，闡述了“計白當黑、協調統(tǒng)一、不可重復性”等理念，并提出“各種美術之中， 以寫字為最高”的結論，可謂獨樹一幟，頗具國際化視野，比那些傳統(tǒng)的心得式、體悟型的書論無疑要高出許多，也為日后書法成為一門現代學科奠定了學術基礎。

作為杰出的教育家，梁啟超不僅是公認的清華“四大導師”之一，還有“最牛老爸”之譽。在他的言傳身教下，九個子女個個成為國之棟梁。除眾所周知的近代國內建筑學奠基人、長子梁思成外，長女梁思順是詩詞研究專家；次子梁思永系近代田野考古學的開拓者；三子梁思忠畢業(yè)于美國西點軍校，曾參加過淞滬會戰(zhàn)；次女梁思莊是我國圖書館學領域首屈一指的專家；四子梁思達是經濟學家；三女梁思懿長期從事對外友好聯絡工作；四女梁思寧在姐姐梁思懿影響下投身新四軍，從事宣傳工作；五子梁思禮是中國科學院的院士，著名的火箭控制專家。

這個時代，最大的不變就是“變”。梁啟超生于清朝、民國過渡的大變局時代，無論是與康有為的分道揚鑣，還是政治立場的多次轉變，抑或是文藝思想的前后不一，皆體現出其理性、善變的特質，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以今日之我攻昔日之我”。正因如此，他不僅思想上引領時尚，學術上、書法上亦不囿于前人，成為一個時代的標簽。故每臨變局，我們都可以讀一讀梁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