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的文藝工作應當根植于人民,服務于人民,高舉文藝的人民性旗幟,而這正是梁曉聲一直以來所堅持的創(chuàng)作導向。他在創(chuàng)作之初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等作品中便充滿了對現(xiàn)實的關注,在《人世間》中更是如此?!度耸篱g》從新世紀長篇小說的宏大敘事和英雄敘事中突圍,從工人階層眼中的社會變遷入手,以悲憫的情懷寫盡這塊北方土地上的悲歡離合,以平民化的視角將人民的點滴生活描摹,將目光聚焦在生長于東北城市底層的周家三代人,從民間角度展示出一幅中國50年來的發(fā)展圖景,匯聚出一部屬于人民的史詩。在時間、空間、個體到群體的人的三個維度上,書寫出人民性與時代性、中國性、民族性三者間的關系,為新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探索了方向。
一、人民性與時代性:從個人命運到時代洪流
(一)留城青年的視域
梁曉聲一直強調(diào)自己對“時代”主題的關注,他認為“小說家應該成為時代的文學性的書記員”,[1]時代成為《人世間》的一條重要脈絡,小說上中下部各以時代為界,劃分出建國初期、20世紀70年代、新世紀的三個關鍵節(jié)點,將個人史和家庭史融入社會史,在個人歷程中展現(xiàn)國家歷程、國家命運,又呈現(xiàn)了個人的命運,家與國成為一體,最終造就這部人民史詩的恢宏體量。在主人公的塑造上,梁曉聲并沒有采用傳統(tǒng)視角,而是接地氣地選擇了周秉昆這個“留城青年”,通過他作為一個新的切入點,展示在當前新世紀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一撮不易被覺察到的人物的命運?!霸诩韧銓?1970 年代的作品中,寫作者對日常生活現(xiàn)場的描述大都不足,而梁曉聲則跳出了‘農(nóng)村-城市’的對立式敘事框架。”[2]這有助于回到那個時代,更加真實地感知人民的生活,而不是單純地把追問和想象架構(gòu)在鄉(xiāng)村視野中。
時代的變化與向好不僅僅在于宏觀的指標與數(shù)字,更在于人民自身鮮活的切實體驗?!皶r代的特征主要是由人的生存特征來體現(xiàn)的。倘要寫出時代特征的演變,則必較多地來寫人的命運的沉浮。”[3]以工人階層為主體的小人物們被放在一個“好女不嫁”的潦倒之地——光字片上集成式的展現(xiàn),大眾浴池修腳的女工春燕、木材廠的趕超和國慶、醬油廠的德寶……每一個人都在盡可能地討生活,卻在時代巨浪中一次次被拍打,在改革的“陣痛”中一次次受牽動,部分人借力東風實現(xiàn)了階層的跨越,而更多的人則對社會的變化手足無措。大眾浴池的改革、木材廠的停滯、醬油廠的滯銷都是那個時期東北工業(yè)轉(zhuǎn)型狀況的復現(xiàn),社會的變革造成人們的迷茫,如何選擇便成為眾多矛盾沖突的交叉點。周秉昆在時代洪流中是渺小的,一生坎坷波折,從醬油廠工人到文藝人員,再到飯店的經(jīng)理,他一直渴望在時代變化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平衡點,但這種可能性隨著12年的牢獄之災消弭,在新世紀的節(jié)點,周秉昆驟然面對一個多方面正在快速發(fā)展的中國社會顯得十分無力,但所幸家人們的生活質(zhì)量有了顯著提升,幫助周秉昆渡過了難關。梁曉聲對時代的抒寫是從一個周家的足跡展開,進而到千千萬萬個家庭,在人物的起伏與成長中,人們看到了社會轉(zhuǎn)型時黯然的個體,也見證了越來越好的中國時代。
(二)兩重性的省思
在見證改革的進步時,《人世間》也向人們傳達出對這個時代變化的反思與叩問。鄭娟的新自行車被盜,周秉義在晚上被搶劫,這不只是局限于一塊光字片的亂象,而是時代浪潮中迭出的缺失。在新中國建國初期,人與人之間、家庭與家庭之間的差異是較小的,但隨著時代發(fā)展,中國社會的階層出現(xiàn)了分化和流動,階層之間的利益差異擴大并日益明顯,這對人性是一種考驗和加壓。德寶與春燕為了自己不正當?shù)睦鎾亝s與周家?guī)资甑那榉?,甚至做出舉報周秉義的舉動;唐向陽從工人躍升到民營企業(yè)經(jīng)理,卻迷失在物欲里,最終被捕入獄;龔維則從親切的小龔叔叔到一手遮天的貪官,最終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人物雙面性的展現(xiàn)是對民間向善與民間道義的呼吁和推崇,《人世間》的故事不是完全美好的,因此,才是真實的人世間。
二、人民性與中國性:從光字片的迭變到中國的煥新
(一)地理故鄉(xiāng)與精神故鄉(xiāng)的互文
“人應該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是現(xiàn)實地理的故鄉(xiāng),另一個則是精神上的故鄉(xiāng)。”[4]梁曉聲曾這樣說。結(jié)合他本人的人生閱歷,可以明顯感知到《人世間》的自傳性色彩,書中A市光字片的原型正是其家鄉(xiāng)哈爾濱的安字片,長春民間諺語“好女不嫁八里鋪”也是文本中“好女不嫁光字片”的來源。將現(xiàn)實地理的故鄉(xiāng)投影到文學中去塑造更多人的精神故鄉(xiāng),這樣的故鄉(xiāng)書寫承載著文化傳承與歷史記載的功能,是對個人生活史和社會生活史的雙重塑造,“在原先就具有的居住和情感的維度上, 加入了現(xiàn)代個體的時間體驗、情感體驗和精神體驗, 從而包容了地理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和哲學、美學諸多領域而成為一個豐富性和悖論性的話語場域”。[5]作為東北黑土地孕育的兒子,梁曉聲用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民情民俗、人文地貌的深刻體察,將虛構(gòu)和想象架構(gòu)在故鄉(xiāng)的記憶上,達到以文學映照社會的功用。
(二)建筑的生存隱喻
建筑是人文環(huán)境的代表符號,居住環(huán)境能夠反映人民的心理意識,光字片風貌的變化一直是整個小說的暗線。第一部開篇便明晰地將目光定位到了這塊土地上:位于東北A市共樂區(qū)的光字片區(qū),周家三代人的命運,就從這個城市與鄉(xiāng)村間的狹角展開。周家的老屋由周志剛親手建成,曾是光字片中最好的屋子,有小院有花草,可隨著改革帶來的日新月異,居住在愈加混亂破敗的光字片讓他們感到羞赧。梁曉聲在此運用了雙向的對比手法來凸顯光字片的尷尬:一是光字片的過去與現(xiàn)在的“鋸齒狀”的縱向?qū)Ρ取八械娜思遥甲兊迷桨l(fā)不像家了”“家家戶戶的門窗都不正了”“所有的土坯房也都變矮了”;二是光字片和A市其他光鮮建筑的橫向?qū)Ρ?,在光字片旁邊就樹立了一幢“灰不溜丟的八層樓”做比較對象,居民們對這“寒磣樓”心中卻有一股“醋勁兒”。在這個話語體系內(nèi),兩者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了處于變遷下的中國社會發(fā)展,光字片的落后是中國發(fā)展必然催生的結(jié)果,回答光字片的何去何從也是中國煥然一新的最佳詮釋。
作者運用文本的隱喻和象征功能透視出了中國在偉大歷史進程中可能遭遇的磕絆。對于已經(jīng)沉寂的光字片街道和老屋,同住在光字片的人們怨聲連天卻得過且過,周家人做了許多努力來修補也都無濟于事,但當周秉義排除萬難決定要將光字片連根拔起,光字片的居民們卻產(chǎn)生了遲疑和猜忌。這一情節(jié)的處理并非是刻意的戲劇化,放置到整部小說所在的背景下是符合情理的,光字片是長期以來光字片居民的身體歸宿與精神家園,這一現(xiàn)實地理空間的解體意味著人們的心靈記憶也將被一并瓦解再重構(gòu),將他們與棲居的建筑實體相剝離需要一定的過程。光字片的改革波折恰與中國改革中出現(xiàn)的“陣痛”相吻合,躊躇不定與小心翼翼,盤算摩擦與沖突齟齬,都是處在中國革新的偉大進程中萬千人民心態(tài)的真實剖白。在克服了種種“陣痛”和面對未知的恐懼之后,人民終將擁有更幸福的生活,仁義禮智信在心間繼續(xù)向陽生長。
三、人民性與民族性:從底層大眾見民族精神
人民是身邊的每一個你我他,是有血有肉,有真情有實感,會喜悅會痛哭的人,經(jīng)歷著屬于自己切身的痛苦和悲哀。在梁曉聲的筆下,每一個人物都浸潤著真實,他們并非完美的英雄式人物,也不是扁平的符號化人物,而是一群重義氣、熱心腸,有世人皆有的私心和缺點,用力生活著的普通人。從這些底層的小人物的為人處世上,不難洞見中華民族的人生哲學與精神品格。
(一)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相結(jié)合
周志剛,新中國第一代建筑工人,他是中國絕大多數(shù)父輩一代人的縮影。他奔赴西南支援“大三線”建設幾十年,“他抹墻似乎有癮”,修公用的道路“像在平整自家門前的地方”。周志剛這個形象與梁曉聲在《父親的榮與辱》中回憶的自己的父親高度契合,這一代中國父親操勞了一輩子,從農(nóng)村走到城市,把吃苦耐勞已然當作一種深入骨髓的本能,他們習慣于肩負新中國建設的使命,所以不分彼此地奉獻自己的余熱。當周志剛回到父親這個身份,又變成沉默寡言的樣子,他是不怒自威的嚴父形象,是說一不二的一家之主,他傳達愛的方式是晦澀的,是典型中國式家庭的愛,他與周秉昆之間的父子關系正是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父子關系的縮影。
鄭娟是維系整個周家的關鍵人物,雖然她為周家付出最多,但她在周家卻處于幾近失語的狀態(tài),即便是同為女性,生病的周母也將她視為“狐貍精”,周蓉更嘲弄她是個“低智商的女人”。但鄭娟身上有著中華民族傳統(tǒng)女性生生不息的特質(zhì),是一個完全貼合中國民族傳統(tǒng)的母親形象。她逆來順受,也堅韌不拔,周秉昆第一次見到的她,“目光里滿是恓惶,仿佛沒怎么平安無事地生活過似的”,但面對駱水二人的可憐,“她那雙丹鳳眼中投射出凜然的目光”;她習慣于以軟弱的姿態(tài)對抗驚濤駭浪,周楠的意外之死使周秉昆吐血住院,但鄭娟卻“顯示出了驚人的堅強”,在異國他鄉(xiāng)依然是“粗服亂頭、笨拙淳樸的家庭主婦”,但她卻用真誠贏得了美國人的尊敬;在人們都驚愕于她的頂天立地時,她又變回了“偎在周秉昆懷里小女孩般哭泣”的樣子。鄭娟面對苦難的打磨從不吭一聲,接納命運給予她的一切,但她身上又有著貼近生存于大地的頑強生命力,她以獨屬于女性的溫柔純粹的力量澆灌了周家,梁曉聲這樣總結(jié)她:
“有一類女人似乎是上帝差遣到民間的天使,只要她們與哪一戶人家發(fā)生了親密關系,那戶人家便蓬蓽生輝,大人孩子的心情也會好起來。她們不一定是開心果,但起碼是一炷不容易滅的提神香?!盵6]
或許不是每個母親都經(jīng)歷了如同鄭娟一般的苦難,但這個形象本身集成了無數(shù)中國母親的美好品德,她身上承受的苦難精神是廣大中國母親在面對生活時的共同態(tài)度。
(二)寫實與審美相統(tǒng)一
《人世間》把生活真實和藝術(shù)真實的結(jié)合上升到一種高度,梁曉聲多次提到其創(chuàng)作宗旨是“既要寫‘人在現(xiàn)實中是怎樣的’,也要寫‘人在現(xiàn)實中應該是怎樣的’”。[7]他將文學的真實性與傾向性有機統(tǒng)一,所以人們既能讀到中國底層人民的掙扎與劣性,也能體味到中國人民秉性向善至善和作者對中華民族民間道義的守望,光字片的人們扶正揚善、孝老愛親、熱忱團結(jié),這是中華民族在長期實踐中培育的思想理念和道德規(guī)范,在苦難的罅隙里守候熱望,在現(xiàn)實主義中傾注理想色彩,這樣的中庸行筆也是梁曉聲對中國人民族性格的補白詮釋。
四、結(jié)語
在今天以消費者為主導的大眾娛樂產(chǎn)業(yè)下,更多受眾渴望感官的刺激,苦難被類型化、娛樂化、夸張化,大大越出了事物刻畫所需要的真實效果,這影響著人們認識真實苦難的方式。在此癥候下,《人世間》并不利用歌頌和放大苦難的手段迎合市場,沒有創(chuàng)作英雄罹難式的宏大悲劇,而是恪守歷史與現(xiàn)實的客觀性,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的人物典型,用平民化的敘事視角,盡可能地全面展示多階層人民的苦難與心酸。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在對《人世間》的授辭中這樣說:“他堅持和光大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重申理想主義價值,氣象正大而情感深沉,顯示了審美與歷史的統(tǒng)一、藝術(shù)性與人民性的統(tǒng)一?!盵8]人民群眾既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歷史的經(jīng)歷者,是一個又一個具體生動的人,《人世間》之所以能夠有如此巨大反響,廣受群眾好評,最不可忽視的一個原因便是作者梁曉聲始終堅守人民立場,不忘新中國文藝的初心和使命,他在文本間透露出的樸拙和真誠態(tài)度,塑造的并不完美卻可愛的人物形象,使廣大人民群眾能夠產(chǎn)生深深的情感共鳴。梁曉聲說自己創(chuàng)作《人世間》是為中國的工人、為當年留城的弟弟妹妹、為……他堅持了自己的文學理想,用跨度長達50年的現(xiàn)實主義史詩書寫出人民性的本質(zhì),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印證了不僅人民需要文藝,文藝也需要人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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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人世間》的補白[J].中國文學批評,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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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恒建,王澤陽,燕玉涵.使更多青年都有精神上的故鄉(xiāng)——訪著名作家梁曉聲[J].秘書工作,2015(02):29-32.
[5]盧建紅.“鄉(xiāng)愁”的美學——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故鄉(xiāng)書寫”[J].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01):81-89.
[6]梁曉聲.人世間(中部)[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29.
[8]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授獎辭:梁曉聲《人世間》[EB/OL].中國作家網(wǎng),2019-10-12.
(作者簡介:趙心怡,女,本科在讀,遼寧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