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中國報道》記者 邱慧
64歲的王偉力已經(jīng)不用再像最初幾年那樣刻意“失明”了。為盲人放了17年的電影,他早就熟悉了在沒有視覺的情況下,如何將一部電影“看”得淋漓盡致。
每周六上午9點,北京東城區(qū)正陽門外的保利國際影城9號廳。這是王偉力與盲人觀眾約定俗成的時間和地點。
院線熱門的片子會在這里放映。與日常影廳不同的是,影片放映時,王偉力就開始同步講述。銀幕上的場景和人物細節(jié)被他一一解構,盲人觀眾或側(cè)耳歪頭,或者眉頭緊鎖,緊跟著他的節(jié)奏調(diào)動情緒。
“這不是‘聽書’。”在與《中國報道》記者對話時,他反復強調(diào)這一點。這些年里,他琢磨了一套自己的講述理論:把握導演的創(chuàng)作意圖,把影片的鏡頭感、形象感準確地描述傳遞,由此讓盲人觀眾產(chǎn)生心理視覺。
“要讓盲人進入社會、融入社會。”身為心目影院創(chuàng)始人,王偉力始終把電影看作盲人與現(xiàn)實社會產(chǎn)生連接的重要通道。
通道的“挖掘”來源于巧合。
上世紀90年代,王偉力從中國科學院地球所辭職下海經(jīng)商。王偉力的妹妹患有智力障礙,一直由他和母親照料。對于像妹妹這類殘障群體的處境,他并不陌生。
“下海掙了些小錢”后,王偉力和愛人鄭曉潔開始計劃做一檔關于殘障人士的紀錄片《生命在線》。他記得,正是在拍攝的過程中,夫妻倆結識了不少盲人朋友。用王偉力的話來說,相對比明眼人,盲人與世界的脫節(jié)更為明顯。
2004年,因為資金問題,紀錄片欄目不得不中斷。王偉力開始轉(zhuǎn)向為盲人做公益廣播培訓。但很快,他和妻子都發(fā)現(xiàn),盲人和明眼人的語言體系相差甚遠。受制于視覺限制的盲人,很難將自己內(nèi)心或是觸摸物體的感受通過媒體語言加以反映。
王偉力時常分享一個巧合的場景。2004年的一天,在家看《終結者》的他偶遇盲人朋友的到訪??紤]到朋友看不見,他開始將電影里的畫面講述給朋友聽,這是這位盲人朋友過去30余年里的首次“觀影”。也正是從這天起,王偉力確信,盲人一定可以成為電影的觀眾。
“通過電影講述,能在短時間里為盲人提供大量的視覺形態(tài)和信息,這或許可以為盲人填補上視覺認知的部分空缺?!蓖鮽チ﹂_始琢磨著為盲人講電影。起初,放映室只有20多平方米,在北京西城區(qū)鼓樓西大街79號的一間小屋里。試講到第二次時,聞訊而來的盲人觀眾擠滿了屋子,坐不下的觀眾就沿著門外的臺階席地而坐,豎著耳朵朝向窗戶的一側(cè)。
這是心目影院最早的雛形。2005年,王偉力夫妻倆一起創(chuàng)辦了為殘障人士服務的紅丹丹文化教育中心,這年7月開始,心目影院正式對外開展為盲人講電影的公益項目。
放映廳里設備簡陋,電視、話筒、VCD放映機和幾十把椅子,僅此而已。王偉力至今記得,最初從那間屋子里傳出的氣味,汗味、腳味、煙味等各種嗆鼻的味道充斥在一起,冬天也得把窗戶敞開?!斑@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因為盲人對于美和文明等一些方面的認知是空白的?!蓖鮽チο蛴浾呓忉?。
王偉力發(fā)現(xiàn),處于黑暗世界的盲人對于視覺構成的世界充滿著渴望。在此之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沒“看”過電影。
為了對盲人的世界有所共情,王偉力刻意地閉上眼睛。在妻子的協(xié)助下,他走上街頭體驗“失去光明”的“滋味”,以便自己能對盲人的理解更為深刻。電影講述的腳本寫好后,王偉力也讓妻子閉上眼睛試聽。兩人常因為修辭、場景的“聽不懂”爭論不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改。
王偉力說,電影是視覺的藝術,電影的講述不同于說書、評彈。對于無法用視覺感受的盲人而言,場景、時間、色彩、年齡、動態(tài)、 表情、服飾等描述需要極具細節(jié),才能在他們的腦海里對畫面有所建構。
語調(diào)要貼近角色,語氣要契合場景,為了準確地講述,王偉力要把片子多看幾遍,導演的闡述、影評都得看,腳本注解也隨著觀影的理解越寫越多,最長的腳本寫了有10余頁。戰(zhàn)爭片往往是“難講”的,涉及方言的更是難上加難。為了講好帶方言的戰(zhàn)爭片《八佰》,他在4天里看了5遍片子。院線上映《長津湖》時,他去看了3遍。
“視聽要尋求一體。這樣盲人朋友才能進入到電影里,否則的話就不能算是欣賞電影?!毙哪坑霸悍庞车某跗?,王偉力和妻子一致認同,要打破盲人觀眾的聽覺依賴,建立視聽一體的模式。
一到周六,小院里坐滿了盲人觀眾。王偉力清晰地發(fā)現(xiàn),講了幾年后,一些顯現(xiàn)的變化出現(xiàn)在這里的盲人觀眾身上:有人為了來這里觀影特意打扮一番;觀影時,大家會跟著電影的節(jié)奏哭或是笑;小屋子里的對話聲也趨向正常音量。王偉力笑稱:“剛來這里時,盲人朋友因為對環(huán)境和周圍人的陌生,聊天總是不自覺地提高音量,像是一群人在吵架?!?/p>
在小院放映的片子都是王偉力找來的影碟且大多是老片,要想看到院線熱映的片子,只能是影院。為了讓盲人觀眾們和明眼人一樣,也能第一時間體驗新上映的影片,心目影院決定告別小院,走進社會公共場所,這是它在小院放映電影的第14年。
從2005年起就在心目影院當起全職志愿者的視弱患者曾鑫記得,那時大家靠著挨個給電影院打電話,詢問合作的可能性,再去實地踩點,幾經(jīng)溝通,最終心目影院得到了保利國際影城的資助,有了標準的放映廳。
2018年7月1日,心目影院進入正規(guī)影院。
告別小院的那天,心目影院舉行了簡單的息影儀式,老朋友們在院子里依依惜別。那天是2018年5月26日。
年過六旬的肖煥義就在其中。即便10余年過去了,在與《中國報道》記者分享時,他依然清晰地記得每周六到小院的路:從家門出發(fā),坐44路公交車到達桃源,換乘7路公交到積水潭橋東,再等上一趟635路公交車,坐兩站就能到。對比清晨5點就要從昌平家里出發(fā)的影迷來說,他覺得自己來看電影算是“很方便的了”。
肖煥義是心目影院的首批影迷。由于自幼失明,肖煥義不常與人打交道?!耙郧跋氩婚_,覺得人生挺不公平的。”聊起那個“愛鉆牛角尖、容易偏激”的自己時,他不自覺地提高了分貝。
印象里,大約從2006年9月,肖煥義就在心目影院“看電影”,對于看過的片子,他信手拈來?!按髠ダ蠋煱选秾氊愑媱潯分v了兩遍,一次是2006年,一次是2013年。”來這里聽電影的盲人觀眾都把王偉力稱作“大偉老師”。
在大偉老師的鼓勵下,退了休的肖煥義與人熱絡了不少。有一次放映前,王偉力試著讓他當起“主持人”,預告當日的影片名或是分享觀影心得。用肖煥義的話來說,自己和許多影院的盲人影迷一樣,每周六的電影生活幾乎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肖煥義沒法量化電影在自己身上的變化,但他能感覺到:“看了電影之后,好像心態(tài)好了很多,很多事情都看開了。”
采訪中,王偉力多次提及,中國有著1700萬視力殘疾患者,幫助他們?nèi)谌肷鐣歉纳七@部分群體生存窘境的關鍵?!懊と伺c明眼人存在著嚴重的信息不平等,視覺限制讓盲人對于社會上大多數(shù)的事物都難以產(chǎn)生共鳴,他們也因此難融入社會。”在王偉力看來,能讓盲人影迷們看到院線同步上映的片子就是平等的一種。
從小在明眼人圈子里長大的曾鑫對此深有感觸。她發(fā)現(xiàn),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盲人的文化精神需求被忽略。在心目影院工作的初期,諸如“給盲人放場電影不如發(fā)點米面糧油來得實在”的聲音總在耳邊出現(xiàn),即便是早期來觀影的盲人觀眾也對觀影效果如何有所疑惑。
從起初的用放大鏡看屏幕到現(xiàn)在只能看到光感和輪廓,曾鑫的視力在隨著年歲的增長而衰退。有合作方在得知她的視力情況后,為曾經(jīng)“催促她方案”感到抱歉。曾鑫反而勸說對方,用與明眼人同樣的工作要求來對待她。
曾鑫告訴記者,盲人融入社會的連接點就是社會公眾在思想上的平等意識,具體而言,“就是把我們跟明眼人同等看待”。
從2005年至今,心目影院為盲人放映的電影超過了1000場??上驳氖牵伟l(fā)現(xiàn),近幾年,越來越多的人逐步認同“盲人的精神文化需求”這件事,身邊的誤解也少了許多。
把電影講好不是件容易的事。給盲人觀眾講電影的難點在于要從他們的視角出發(fā)。王偉力向記者解釋,盲人會用自己摸過的東西來構成視覺符號,再想象這些符號的聲音,這是他們的心理視覺。
為了豐富盲人觀眾的視覺符號和心理視覺,王偉力帶著盲人組團去觸摸長城、去海邊聽海浪、在放映《侏羅紀公園》前先去觸摸恐龍的模型……但他發(fā)現(xiàn)這些遠遠不夠。要在短時間里為盲人提供大量的信息,那還是得電影。王偉力說,電影的類型多樣,各種社會形態(tài)都在電影里集中體現(xiàn)。
為了能把講述效果發(fā)揮極致,每到放映日,王偉力和志愿者們總會提前到保利國際影城的9號廳,把影廳重新布置。音響的擺放有講究。王偉力說,講述者的聲音通過不同位置的音響傳達至觀眾的耳朵里,達到“耳語化”的講述效果,既不和電影的臺詞產(chǎn)生沖突,也能凸顯講述的情感和音量,“就像在耳邊講故事一樣。”他形容說。
“鏡頭緩緩地向下?lián)u動,山頭被霧氣淡淡地籠罩著,山腳下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的一些小房子,鏡頭繼續(xù)向下,一條小河橫貫而過……”對比17年前,現(xiàn)在的王偉力對于電影場景的講述早已輕車熟路,很少有盲人觀眾再因為“聽不明白”而當場質(zhì)疑。用他的話來說,這是集理解、感受、閱歷等于一體的技術活。
2015 年,紅丹丹視障文化中心推出《視覺講述之電影講述手冊》。王偉力把積攢的電影講述經(jīng)驗整理納入其中。他希望能由此為視障人士建立“視覺講述”體系,把視覺講述服務提升到專業(yè)化的水平。
王偉力告訴記者,除了電影講述,紅丹丹還曾與日本盲文圖書館開展了技術交流;與法國盧浮宮合作,帶領盲人觸摸館藏雕塑復制品;推出盲人生活地圖等多種幫助盲人與社會產(chǎn)生連接的產(chǎn)品。王偉力把這些稱作自己的助盲公益事業(yè)。
2007年之前,王偉力為了把自己的這項公益事業(yè)維持下去,下海掙的錢、房子的拆遷款,共100多萬元都投入其中。他和愛人達成共識,若是哪一年機構生存不下去了,第二年兩人就去掙錢,做公益的事暫緩。那是中國公益尚在發(fā)芽的階段,民間機構籌款經(jīng)驗、渠道都不算完備,社會和企業(yè)的捐贈也只能算是“碰運氣”。
好比“枯木逢春”。王偉力說,每到機構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希望的火苗。拜耳公司的捐款支撐了心目影院一段時間的運營;德國使館公益項目資助幫他們頂上了3個月內(nèi)拖欠的大部分房租;一對熱心夫婦開車送來了2500元捐款……王偉力向記者依次舉例。2007年,一位廣東的老板向機構捐贈了100萬元,這是紅丹丹第一次有了大額捐贈。
越來越多的志愿者也參與到他們的助盲工作中。曾鑫告訴記者,從2005年算起,參與到紅丹丹助盲工作的志愿者有一萬多人次,來觀影的視障人群也超過了4萬人次。
曾鑫介紹,除了北京之外,心目影院還落地了全國其他城市,包括天津、徐州、鄭州、昆明、東莞、蘇州、酒泉、大連等。不僅如此,心目影院跟100多所盲校也有了語言類培訓的合作,還推出了大字版的盲人雜志。
不同于放映現(xiàn)場為盲人指引的服務型志愿者,電影講述師存在著一定的隱形門檻,語言表達、講述技巧等技術性問題都要過關。
2021年,心目影院的第1000場電影放映會上,團隊為電影講述志愿者作了評估分級,將講述師按講述人、講述師劃類,再按照實習、初級、中級、高級劃分等級。曾鑫介紹,目前志愿者團隊中能達到初級電影講述師水平的有100多位,但能達到高級電影講述師水平的僅有5位。
王偉力向記者坦言,在電影講述方面的人才非常稀缺。年輕一代的講述者由于生活閱歷不夠,很難與盲人觀眾產(chǎn)生情感共鳴。
深耕助盲工作近20年,王偉力也發(fā)現(xiàn)社會對于殘障群體的關注在發(fā)生著變化。
中國有8500萬殘疾人。截至2020年,全國有1753個市、縣開展無障礙建設,累計創(chuàng)建了469個無障礙市縣村鎮(zhèn)。截至2019年,全國已建成各級殘疾人綜合服務設施2341個,省級殘疾人專題廣播節(jié)目25個、電視手語欄目32個,設立盲文及盲文有聲讀物閱覽室1174個。
王偉力在為盲人影迷們講電影。
像盲人“看電影”這樣的需求,也漸漸進入公共視野。雖然“盲道之類的基礎設施日漸完備,科技助盲的技術也逐步發(fā)達”,但王偉力覺得“還是不夠”,讓公眾更了解盲人群體、學會與他們打交道,讓盲人更易融入社會,是亟待解決的、更為深層次的問題。
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后,心目影院的線下放映不得不根據(jù)疫情防控的要求及時作出調(diào)整。對于習慣了“周六電影”的盲人影迷而言,“看不了”電影是件遺憾的事。
線下不能放映的時候,王偉力和團隊就把電影的放映移步線上。妻子鄭曉潔為此建立了“紅丹丹家園”微信互助群,電影講述者通過直播的形式開展電影講述,以此維持盲人影迷觀影的需求。
和錄制或者在影院現(xiàn)場講述不同,線上直播受制于技術,講述者的聲音和電影本身的音源容易重疊,情緒的感染力很難透過講述者的聲音傳遞至手機另一端的盲人耳朵里,“觀影”的效果會因此打折扣。
而對于“觀眾”而言,要在線上“觀影”,首要的門檻就是會使用智能手機。肖煥義弄不明白“這些科技操作”,已經(jīng)兩周多沒“看電影”了,他總覺得生活缺了點什么。肖煥義喜歡線下放映的時候,大家會提前到地方,聊電影或是聊生活。他因此認識了不少新朋友,電影結束了,朋友們會三五成群地走向公交站臺,這是很讓人享受的社交活動。
“沒辦法,特殊時期?!毙x告訴記者,2020年疫情初期,心目影院的電影放映停了近7個月,“那時候我們都忍過來了。”他有信心,目前不能放映的情況只是階段性的、暫時的,總有一天都會回到常態(tài),大家再聚在一起“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