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麗芳
寒假到了,年要來了。
時間都去哪兒了?怎么又是一年?我忍不住問自己。走在街頭,隨處可見的紅燈籠,售賣的年畫春聯(lián)、煙花爆竹,濃濃的年味,觸動了心頭的弦。
我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根在農(nóng)村。一放寒假,就掰著手指計算,還有多少天過年。過年,就有新衣服,就有壓歲錢,還可以走親戚,大年初一還能到三尖山下趕會。村里的小伙伴聚集一起,每天談?wù)撟疃嗟某诉@些,就是到哪里弄最厚最綠的松毛了,可以到哪里出行。單調(diào)的生活,窄小的視野,盼年成了兒時最大的樂趣。
進入臘月,我們也跟著大人忙碌起來,掃塵除埃。用松樹枝、櫟樹枝將家里家外掃得一塵不染,每一個角落都散發(fā)著淡淡的樹葉味,蜘蛛早已逃離它結(jié)網(wǎng)多時的墻角。掃完塵,我和弟弟就忙著打理家里物件,用濕毛巾將灰塵擦干凈,再擺放整齊就算大功告成。家里的擺設(shè),都很簡陋,一臺14寸的茶花牌黑白電視機,一組用木板、棕葉打做的沙發(fā),幾把竹椅已經(jīng)是家里最豪華的家具了。
臘月二十三,進入小年,山上有松樹的地方,成了我們的好去處,扯很多很多的松毛回家,準(zhǔn)備過年是所有小伙伴的愿望。我不敢爬樹,每次眼巴巴望著其他小伙伴把松枝扔下來,才有機會把松毛扯進籃子里。有時他們?yōu)榱硕何遥室庠跇渖险覙?,不理會我,急得我直跺腳,看著我快哭的樣子哈哈大笑,接著就是一陣松枝雨降臨我身旁。遇到矮樹,我才能大顯身手,籃子不一會就滿了。我們姐弟倆一天兩籃,到除夕也能堆成一座小山,撒到正月十五也綽綽有余。
就在這幾天,如果運氣好,還會有師傅到村里炸爆米花。師傅一進村,村子就炸開了,我們小孩子高興壞了,跑回家找父母商量要多炸一些。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爆米花可是孩子過年最奢侈的零食了。父母給兩元錢,只能炸四炮,雖然內(nèi)心還不滿足,也還是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上樓拿幾包包谷,兩碗米,背上一籃柴,叫上伙伴一路小跑到村頭的大青樹下炸爆米花??吹綌D滿了人,真擔(dān)心輪不上,師傅就走了。走近了,只見一個黑黑的像大炮一樣的機器在火上烤著,師傅左手拉風(fēng)箱增大火力,右手不停地搖著手柄。師傅起身時,我知道爆米花要炸了,捂上耳朵,不敢再看。“嘭”的一聲,有幾顆散落的爆米花落到了我身旁,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群孩子們早已圍攏,爭搶著往兜里塞,往嘴里放。等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看著滿滿的一口袋爆米花,忘記了沒吃晚飯的饑餓,只是心里又多了一樣牽掛,只希望明天就過年,過年就能放開肚子吃美味的爆米花了。
臘月二十七八,家家忙著做豆腐,我家也不例外。家中有一副石磨,臨近除夕,石磨會吱吱呀呀響上幾天,鄰居們都指望它做上豆腐呢。奶奶先將泡了一夜的黃豆,用勺子連水一起舀進磨心,接著母親和幾個嬸嬸就一起推石磨,看著大人們的輕松樣,心里癢癢的,總是要上去推拉兩把。每次,不是被磨把手碰到鼻子,就是被甩得很遠,只好作罷。磨完豆子,家人們會將磨好的冒著白色泡沫的液體倒進紗布,從大鍋里打出燒得滾燙的熱水澆在上面,大人們吹著氣開始使勁擠,反復(fù)澆熱水,反復(fù)擠,直到擠不出白色豆汁,才把剩下的豆渣倒掉。我也試著去擠過,摸上去柔柔軟軟的,可是實在太燙,使不出力氣,也只能放棄了??粗笕藗儫釟怛v騰的忙碌樣,年味早已溢滿心頭。等豆汁全部擠好后,倒進大鍋里,等煮沸的時候,母親會舀一碗撒上白糖給我解饞,那香香甜甜的味道至今難忘,如今再好吃的豆?jié){也比不上兒時記憶中的那碗豆?jié){了。接下來母親會撤掉一些柴火,將先前準(zhǔn)備好的石膏燒熟碾碎,用水調(diào)勻后放進豆?jié){里,沒過多久,豆?jié){像魔術(shù)師似的變了樣,母親告訴我這是懶人豆腐(豆花),會特意留出一部分第二天吃。最后,將沒成型的豆腐舀出來倒進紗布口袋,壓上重物,水分瀝盡,豆腐總算做成了。這時候,母親會把豆腐切成塊,有些送給親友鄰居,有些準(zhǔn)備做大炸豆腐,還有剩的拿到太陽下曬成霉豆腐慢慢吃。沒想到普通的豆腐,竟然有那么多復(fù)雜而有趣的工序。如今看到飯桌上各種各樣的豆腐,自然會想起那口滾熱的大鍋,似乎聞到了留存的醇香,也許,那就是年的味道。
年,說到就到。除夕,在我們的期盼中,如約而至。中午飯后,家人開始忙碌起來,父親忙著給村里人寫春聯(lián),爺爺殺雞,叔叔殺魚,母親、嬸嬸和奶奶料理年夜飯,我、小叔和弟弟在父親的指揮下貼年畫、貼春聯(lián)。一整個下午,鞭炮聲就沒有停過,弟弟早就按捺不住,一直問父親家里什么時候可以放鞭炮,還一直想溜出去找小伙伴們炸炮仗,可都被我逮回來了,因為我害怕那噼里啪啦的聲音。終于,在父親的應(yīng)允下,可以在吃飯前放一串,弟弟勇敢上前走到掛著鞭炮的蘋果樹下,我則捂住耳朵躲到門背后,直到鞭炮不會再炸響,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向撒滿松毛的堂屋,看著一年里最豐盛的飯菜,暫時忘記之前的不悅?!俺渣c蔥,聰聰明明;吃點蒜,能說會算;吃點魚,年年有余……”奶奶念念有詞,還把我們小孩子都不太喜歡吃的小蔥、大蒜夾到碗里,為了聰明會算也只能勉強吃了。大人們會在這一天喝點酒,犒勞辛苦了一年的自己,我們小孩子喝一點水蜜桃味、菠蘿味的香檳酒,說是酒,其實就是甜甜的冒著氣泡的飲料而已,平常都吃不到,也就不管它什么了,除了高興還是高興。
天很快就黑了,干冷干冷的,一顆星星也沒有,按照家人的囑咐早早洗了臉和腳,說一年都能趕上好運氣。我家門口有一個長滿柳樹和芭蕉樹的壩塘,那時早已擠滿了人,在看對面村子放禮花,等對面村子沒了響動,我們村開始行動,一發(fā)發(fā)禮花升入天空,像白晝一般,隨即炸出串串火花。男孩子們歡呼著,在比誰的禮花顆數(shù)最多,飛得最高。對面、鄰村也不甘示弱,又再次燃起了禮花。那時候,世界很小,一顆小小的禮花帶來的是無窮的樂趣和期待,我這個膽小鬼雖然不敢去嘗試,但是站在遠處,抬頭仰望的瞬間,那劃過夜空的星火點燃了過年的熱情,也點燃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回到家,困得睜不開眼,倒頭便睡??梢坏绞c,整個村子又是鞭炮聲,好夢都被嚇跑了。清晨,又被鞭炮聲吵醒,原來是打龍水了,家家都想爭第一,家家都想新的一年有個好兆頭,那鞭炮聲的先后就是水井旁打龍水的順序。本想多睡會,可是一想到大年初一,藏柜子的新衣服終于可以穿身上,還可以拿到壓歲錢,立刻就起來了??蓜偪绯鲩T檻,就聽到奶奶說,洗完臉別把水到了,至于為什么我也講不清楚,大概意思就是不要把好運氣倒了。吃過糯米飯,就跟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叔叔嬸嬸要壓歲錢,大多時候都是兩角,偶爾會有五角。最盼望的就是大姑一家回來,每年,姑爹都會準(zhǔn)備一沓嶄新的五角票,紫色的,一點皺褶都沒有,摸上去滑滑的,因為太新舍不得用,會被壓在枕頭下面很久很久,一有空就拿出來看看,時間一長竟然忘記了,壓歲錢也不知所蹤,為此也會難過好幾天,過一段時間它又出現(xiàn)了,又會開心好久。那時候姑爹在供銷社工作,對我們這些娃娃很慷慨,我記憶里數(shù)目最多的兩元壓歲錢就是姑爹給的。他現(xiàn)在因為生病離世,快過年了,我又想起了這份時光帶不走的自豪與溫暖。
大年初一,我們最期待的就是和伙伴去趕會。午飯過后,小心翼翼地揣著壓歲錢,去邀約村里的伙伴們。今天是春節(jié)的第一天,不敢忘記爺爺說的,不能到別人家里,人家會不高興的,只能扯著嗓子喊,終于聚齊了,可以上路了。這集會,就在離三尖山不遠的一塊坡地上,說遠不遠,可全是上坡,走走停停,兩個小時才能到。去到那里,看到搭滿了紅色的篷子,到處都是人,穿著彝族服裝的阿老表阿表妹,正跳得起勁,黃灰滿天,可三弦聲就沒有停過。放炮仗的人特別多,我總是被嚇到,只能往人少的地方走,眼看太陽快下山,我的壓歲錢還在,有點著急,硬著頭皮往擺攤的地方走:一角一個腌梨,兩角一杯瓜子,四角一碗的涼粉,一元一根甘蔗……看看兜里的錢,就只能一碗涼粉,再買一杯瓜子了。錢花光了,心滿意足地下山。走出一截才發(fā)現(xiàn)沒給家人買點什么,突然有點自責(zé),一摸還剩的幾顆瓜子,一下子又找到了安慰。那時候,家里不富有,但是從不責(zé)備我們的不懂事,幾顆剩下的葵花籽,他們也總是夸我懂事了。還好現(xiàn)在成年的我,從來沒有忘記孝敬我的至親。
在我的老家,大年初二要走親戚,要把出嫁的女子接回娘家住幾天。我從七八歲開始,就和小姑、小叔承擔(dān)了接客的任務(wù)。說起接客,還真有件臭事,接不回客人我就坐地上耍賴,親人們也吃我這一套,覺得大過年的讓個孩子不高興不好,所以幾乎都能歡歡喜喜接回家來。記得大姑家有紅薯,三孃家有甘蔗,姑奶奶家有土瓜,過年去正好,可以吃到村里沒有的平常物,有時還能帶一些回家,那心情只有自己能懂。
大年初二一過,年似乎遠去了。家人們送走客人后,又忙碌于田間地頭的活,給蠶豆?jié)菜?,給小麥除草。我們小孩子會在正月初六七,挑個有水能煮飯,還能放牲口的平地,出行去。家里人會幫我們準(zhǔn)備好鍋碗瓢盆和吃食,到達目的地,搭火爐找柴火取水,分好工就行動起來,我嘛年紀(jì)小,就負責(zé)找點柴火,然后到河里洗洗菜,順便看好豬啊、牛啊,等小姑小叔做好飯,我們就圍在一起吃得一點不剩,也許是我們親手做的,也許是真的餓了,也許是味道特別?;丶衣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大笑起來,原來我們臉上都是鍋煙灰,黑黑的像關(guān)公。到正月十五,又依稀聽到鞭炮聲。母親用年前準(zhǔn)備好的糯米粉,和上熱水做湯圓,一邊搓一邊讓我和弟弟猜是什么:一群綿羊趕下河,有的漂,有的落。我們猜不出,母親示意我們仔細觀察,終于猜出來了。原來,白白的湯圓像綿羊,熟的湯圓會漂在上面,落底的還沒有熟。撈出煮熟的加上米酒給我們吃,吃一口甜甜糯糯的,那是年最后的味道。第二天,撒了半個月的松毛連同沒有用過的,也被母親一起清理了,年,過完了,于是我們又開始期待來年。
時光匆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里,我們已到中年,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幸福觸手可得,快樂處處可見,年不再是翹首以盼的唯一念想。靜好的歲月里,曾經(jīng)以為苦難的我們,光陰卻給予了我年最溫暖的記憶。遠去的童年,依稀還在夢里,還在輪回的時間軸里。
責(zé)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