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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電擊中自由女神

2022-06-08 00:12朱山坡
小說月報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國安靈魂母親

從闕崇才家里出來,我立刻開著車離開豎城,很快便身在去廣州的高速公路上。我內(nèi)心非常激憤,把車開得飛快,恨不得一步回到報社,把我大半年的暗訪成果公之于眾。到了半途,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此路很不熟悉,路在深山野嶺里延伸,周邊看不到人活動的痕跡。整條路差不多只有我一輛車在行駛。路是剛開通的瀝青路,很寬敞,白色的分界線像是油漆未干,十分耀眼。路嶄新得讓人舍不得開車碾軋,甚至想停下來用手摸摸。只是天氣突然變了,烏云越來越多,越來越黑,像被打翻的墨水把整個天空占領(lǐng)了。而我心中的怒火和哀傷也伴隨著往事像黑云一樣壓過來,一股巨大的孤獨(dú)感和蒼涼感使得路的前方充滿了悲壯。我用力踩著油門,要把車開進(jìn)像黑洞一樣深邃的云朵里去,讓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時手機(jī)鈴聲驟然響起。顯示的是陌生電話號碼,來歷不明。我以為是騙子或推銷的騷擾電話,很不耐煩,為了出口惡氣,接了,發(fā)出憤怒的質(zhì)問:“你他媽是誰呀?”

“閃電擊中了自由女神!”手機(jī)里的人不管不顧,歇斯底里地號喊,“兄弟,哦,My God!我現(xiàn)在在紐約,就在自由女神像的腳下,她被閃電擊中!還真被我拍到了!”

我愣了一下。電話那頭傳來急促而極度興奮的聲音,興奮到連喘息都像是臺風(fēng)掃過甘蔗林。

“我終于拍到了,我?菖……滿天漆黑,閃電照亮了夜空?!彼暗?,“閃電擊中了Statue of Liberty!Statue of Liberty!”

我聽出來了。是潘京。他沙啞的聲音即使被雷電擊碎我也能聽得出來。

“我都等了三天三夜。不,三年了。我終于真正拍到了宇宙的靈魂!太清晰太完美了!”潘京在電話那頭尖叫道,“你不知道我的等待有多么漫長,兄弟!”

突然,一道弧形的閃電劃過長空,從宇宙無限深處的那一頭,掠到遙不可及的這一頭,將黑暗的蒼穹分成兩半。但它沒有將黑暗點(diǎn)燃。我被炫目的閃電震懾了,本能地踩了一下油門。

“兄弟,閃電!媽的,又一道閃電擊中了自由女神像!那是靈魂與靈魂的碰撞,那是點(diǎn)亮黑暗的方式!”潘京激動得語無倫次。

我來不及回應(yīng)潘京的話,一聲響雷在我的車頭上方炸開來,我嚇得打了一個激靈,手機(jī)掉下去了。手機(jī)里仍傳來潘京嗡嗡的聲音。

接著,又一道閃電劃過來,試圖換個地方將黑暗切開一道口子,但仍然沒有成功。

接著又一陣炸雷從頭頂滾過。我減速,俯身拾起手機(jī)。

潘京在手機(jī)里哭了。同時,我聽到了手機(jī)里有雷聲。

我問:“潘京,你那邊怎么啦?”

潘京嗚嗚地哭著回答:“沒什么,閃電擊中了自由女神像,我突然感到很難過?!?/p>

我懂得一個常識,每年自由女神像被閃電擊中的次數(shù)數(shù)以百計,仿佛從她聳立在那里開始就被閃電盯上了,一百多年來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刻骨銘心的愛,也承受了多少次五雷轟頂之恨。然而,作為一個攝影愛好者,像追拍颶風(fēng)、巨浪和流星一樣,抓拍到閃電擊中自由女神像是何等快意和自豪的事情。

這一刻我竟然替他擔(dān)心,說:“你的頭上沒安裝避雷針,得注意安全啊?!?/p>

潘京抽泣著說:“放心,所有的危險和災(zāi)難她都替我們承受了。你聽我說,你還好嗎?我好像聽到你那邊雷鳴的聲音。兄弟,如果你害怕閃電,先躲起來再說。我跟你不一樣,現(xiàn)在我十分喜歡閃電,我恨不得潛入宇宙深處捕捉閃電,我需要閃電。”

“現(xiàn)在我也在等待閃電。”我說。

“你知道嗎,我終于弄明白了,閃電有許多種,有利劍狀,有鞭子狀,有樹枝狀,有繩子狀,有漁網(wǎng)狀,還有球狀。對付壞人的,用利劍、用鞭子,讓他們永不超生……帶走好人的是漁網(wǎng)狀的閃電,它只是讓好人換個地方生存。我爸就是被漁網(wǎng)帶走的?!?/p>

我說:“我想跟你談?wù)劇愕降走€有多少秘密?”

那頭不說話了。長時間靜默。我不安地問:“怎么沒有聲音了,你那頭什么情況?”

好一會兒,從遙遠(yuǎn)的美國傳來一個幽幽的像被閃電燒焦了的聲音:“我有點(diǎn)想黃瑛了?!?/p>

我的未婚妻叫黃瑛。

黃瑛最早讓我知道潘京曾經(jīng)非常害怕閃電。

那一天她坐在自己家的茶桌邊喝著咖啡對我說,潘京對雷電怕得要死。說話時表情有點(diǎn)鄙視、嘲笑,但更多的是憐憫和無奈。她舉了一個例子。有一次午后,她坐在他的車?yán)?,副駕駛座的位置,在去橫城的路上遇到了雷雨。一道閃電從烏云深處斜里殺出,發(fā)出耀眼而火花四射的光。那光像鞭子一樣劈頭蓋臉地朝他們抽打過來,潘京驚叫一聲,驚慌中雙手不聽使喚,車失去了控制,開到了路邊的一片荒坡上,熄了火。她驚魂甫定,他已經(jīng)從駕駛室逃之夭夭。她跳下車追著他喊。他逃到了橋底下,雙手抱頭蹲在沙地上,渾身顫抖,像一只被狼攆到了墻角里的兔子。又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他慘白的臉。

“我害怕閃電?!迸司┱f。

黃瑛在橋底下一直陪著他,安慰他,直到閃電停止,他們才重新回到車上,冒雨前進(jìn)。一路上車開得很小心,仿佛害怕閃電在前面某個地方設(shè)下了埋伏。

那時候的黃瑛真的很美,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說起這件事情時她表情喜悅,但對潘京充滿了憐憫之意。

當(dāng)時潘京沒有過多地解釋自己為什么害怕閃電。他只是說天生的,可能在母親的肚皮里受到了閃電的驚嚇。黃瑛說,胡扯。潘京沒有辯解。那天的咖啡是卡布奇諾,它的味道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的舌頭,說不清楚的甜和香,我對它贊不絕口。黃瑛驕傲地說,是她的手藝好。

我們談?wù)撻W電的時候,潘京局促不安,還有點(diǎn)害羞。那是晚上,月朗星稀,和風(fēng)拂面,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注意到了黃瑛的手,纖細(xì)而白嫩,我想摸一下,或被她摸一下。

后來,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潘京和我躺在惠江邊的草叢上,向我解釋了害怕閃電的原因。他說很小的時候在鄉(xiāng)下親眼看到過閃電將家對面山坳上的一棵參天銀杏樹攔腰劈斷。有一年夏天的中午,黑云遮住了天空,他的父親撐著一條小船摸黑過江,要趕回家給他祖母煎藥。潘京在岸上等父親。父親每次都從山里帶山雞給潘京的祖母補(bǔ)身子。潘京認(rèn)出了父親的小船,只容得下一個人,他一個人撐著。江水舒緩,向來沒有兇險。可是,這次船剛到江心,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江面。當(dāng)時,潘京被突如其來的閃電嚇著了。很耀眼很鋒利的閃電,把天空劃開了一道口子,向江面伸出白色冰冷的爪子。因為恐懼,潘京本能地閉上了眼睛。當(dāng)閃電熄滅,烏云變成了雨水,光線慢慢從天空中滲出來,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不見了,只剩下那條小船空蕩蕩地在江面上漂著,暴雨將它打得胡亂逃竄。潘京朝著空蕩蕩的小船呼喊。但沒有人回應(yīng)他。雨過天晴,依然不見父親上岸。潘京哭著,無計可施。所有人都說,閃電把他的父親收走了,像老鷹收走一條魚。B703C717-737A-47F2-89F2-7EAB0D1E698D

潘京說他的父親是一名伐木工,每天都撐船去很遠(yuǎn)很深的山里伐樹。父親一輩子很孝順,從沒干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相反,做過數(shù)不清的好事。雖然砍過很多的樹,但樹神也沒責(zé)怪過他,況且,樹是閃電的敵人,伐木工應(yīng)該是閃電的朋友。閃電收走的應(yīng)該是壞事做絕的人。潘京認(rèn)為,閃電收錯了人,下一次閃電會將父親歸還給他,就像語文老師沒收他的課外書,發(fā)現(xiàn)不是不良讀物而是世界名著,第二天會歸還他還表揚(yáng)鼓勵一番。但許多年過去了,他一直沒有等到。

“閃電猙獰得像魔鬼的臉孔?!迸司┎桓艺劭撮W電,像我們害怕鋒利的刀割開我們的胸膛,將內(nèi)心所有的秘密曝光,“也許,閃電曾經(jīng)有意將父親還給我,但我不敢迎上去接,很多次都那樣。還有一種可能,閃電已經(jīng)早就將父親還給我了,但把他放錯了地方?!?/p>

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閃電不是計算機(jī),記性沒有那么好。

“你認(rèn)為會放在哪個地方?”潘京問我。

我說:“不知道,會不會放在當(dāng)初收走他的那個地方?”

潘京說:“不會。如果放在那個地方,說明閃電承認(rèn)自己錯了。閃電怎么可能認(rèn)錯呢?”

我說:“有道理。但我想不出來閃電到底會在哪個地方把父親歸還給潘京。”

“那個地方,也許是美國?!迸司┱f。

潘京解釋說,也許不是閃電的意思,而是他爸的選擇。

他讓我思考有沒有道理。但當(dāng)時他講述故事和分析問題的時候,我最感興趣的不是閃電,不是美國,而是伐木工。

對我而言,“伐木工”是一個關(guān)鍵詞。

認(rèn)識潘京時我是南方某報的深度調(diào)查記者,被報社派往豎城暗中調(diào)查非法排污的證據(jù)。每逢洪水過后,珠江下游的水經(jīng)常鎘超標(biāo),基本斷定是上游有廠礦企業(yè)趁洪水之機(jī)往江里排放污水,但一直找不到證據(jù),或者有了些眉目,卻被地方政府搪塞遮掩過去。我們報社曾經(jīng)安排過記者去珠江上游暗訪,并已經(jīng)把豎城列為重大嫌疑,只是在豎城蹲點(diǎn)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找到實證,還莫名其妙地被當(dāng)?shù)氐牧髅サ仄ψ崃艘活D,只好悻悻而回。而那名記者被打傷的右眼落下了后遺癥,夜里看不見任何東西。同事們分析,可能是因為他的外地口音引起了別人的懷疑,暴露了身份。我是報社抗打能力最強(qiáng)的,在暗中調(diào)查黑煤礦坍塌事件時,曾經(jīng)被十五個壯漢追打三十多公里,一路翻山越嶺地逃跑,一路被人往死里揍,但還是讓我逃了出來,并用翔實的現(xiàn)場照片將真相公之于眾,引起全國轟動。但斷了兩根肋骨、鼻青臉腫的我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個月。前赴后繼,我就是后繼的人。報社領(lǐng)導(dǎo)說了,我就像當(dāng)年的地下黨員一樣,潛伏在豎城,暗中調(diào)查,一個月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一年。一年不行,兩年。

其實我是主動請纓的。因為我覺得報仇的機(jī)會到了。豎城中興化工廠廠長闕崇才,是我家的仇人。據(jù)鎩羽而歸的同事說,排污的源頭必定是中興化工廠,只是找不到它的排泄渠道。只要證據(jù)確鑿,我就能扳倒他,甚至讓他進(jìn)監(jiān)獄。闕崇才還沒當(dāng)化工廠廠長之前,是豎城國有林場的場長,我爸當(dāng)年是林場會計。有人舉報場長貪污公款被查,結(jié)果他伙同他人栽贓到我爸身上。我爸無處申辯,被判入獄三年。那時候,我才八歲,寄宿在鄉(xiāng)下外婆家。母親是豎城林場的合同工,在衛(wèi)生室既非醫(yī)生也非護(hù)士,每天閑坐,偶爾幫病人量一下體溫和血壓,經(jīng)常因為量不準(zhǔn)被醫(yī)生和護(hù)士斥責(zé),還被病人打過嘴巴子。但母親長得漂亮,不能安排她去伐木或干其他的工作,只能在衛(wèi)生室待著。然而,我并不覺得母親有多漂亮,臉太長,下巴太尖,眼睛大而空洞,只是皮膚白,身量比父親還高出一小截,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總是穿著連衣裙和肉色長筒絲襪。伐木工經(jīng)常到我家找父親核實數(shù)據(jù),母親總是對他們露出嫌惡的表情。伐木工身上有汗的臭味,混合著樹脂和樹汁的氣味,讓母親感到惡心。母親和父親的關(guān)系從來不冷不熱,不親不疏,也不爭不吵,像是兩個奉命湊合過日子的人。父親入獄,母親不悲不喜,不哭不鬧,也不卑不亢,平靜得若無其事,像跟自己毫不相干。不久,母親跟別人跑了。母親走的那天,我哭著要她給我留下一個地址,日后我好去找她。但她拒絕了我,拒絕了所有人,包括外婆。她背著一個花布挎包走了,從大路上大大方方走的,走得六親不認(rèn),決絕且胸有成竹。因此沒有人知道我對母親有多恨,而對父親有多愛。我要拯救父親。那三年里,我懇求外婆教我認(rèn)字。當(dāng)我認(rèn)得一百個字的時候,我開始替父親寫申訴書,讓二舅寄到縣政府。父親后來被減刑期三個月。父親出獄那天,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乘長途班車到柳州勞改農(nóng)場接他回家。一路上我向父親邀功,父親比過去木訥了許多,慈祥了許多,只是摸了摸我的頭說:“你能寫文章,很了不起?!被氐郊依铮税涯切┠晡覍懙纳暝V書當(dāng)著父親的面原封不動地交到我的手上,他壓根就沒有寄出去。我無地自容,責(zé)怪二舅,如果他把我的申訴書寄出去,我爸早就回來了。對此,二舅不申辯,一聲不響地給我?guī)Щ亓艘粋€后媽。

后媽跟我媽的年紀(jì)相仿,身材也差不多,我差點(diǎn)以為是我媽回來了。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很亂,頭發(fā)遮住了臉,似乎是故意的。我還來不及仔細(xì)瞧瞧她的樣子,父親便將她帶走了,一起去了貴州的建水。因為吃過牢飯,他在家鄉(xiāng)待不下去了。我不在意別人暗地里稱我是貪污犯的兒子,但父親無法忍受別人異樣的目光和流言蜚語。建水離豎城很遠(yuǎn)。一個月后,我收到父親寫的一封信,他說在那邊挖煤,如果順利,從此就在那邊安家了。那年年底,我騙過了外婆和二舅,乘長途汽車到貴陽,輾轉(zhuǎn)到了建水,把父親嚇了一跳。

那一年,我十四歲。我想見繼母,我想從她那里獲得母愛。她會愛我的,我也會愛她??墒歉赣H說她死了,不小心從拉煤的車上掉下來摔死的,幸好死得并不痛苦,當(dāng)場就斷了氣,臉上還帶著微笑。我說我還沒看清她的模樣呢。父親難過地說,他也來不及看清,工友都說她的臉長得很值錢,即便是死的時候,她的臉依然比金子漂亮。我問她的來歷。父親說他也說不清楚,但只知道她的前夫是伐木工,死于一次閃電。她還有一個兒子,跟大伯一起生活,年紀(jì)跟我差不多。一個繼母像閃電一樣來到我家,又像閃電一樣從這個世界消亡,或許這就是人生的詭異之處。我沒有閑著,跟父親下礦井挖煤。別看我瘦小,挖煤一點(diǎn)也不比父親少。過去父親力氣蠻大的,但從監(jiān)獄出來后身體就不行了。挖半個小時便要坐下來喘息一會兒,并借著礦燈的光掏出一本書看。他看得很認(rèn)真,像是復(fù)習(xí)考試的高中生,但每次總是只看十分鐘便收起書去干活。每隔幾天換一本書,類型不一樣,有小說,有電工教程,也有領(lǐng)袖文選。他說他在監(jiān)獄里養(yǎng)成了看書的習(xí)慣。礦工們不知道父親原來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蹲過監(jiān)獄,但都覺得父親不應(yīng)該挖煤。父親認(rèn)為我不應(yīng)該挖煤。因為他看過我為他寫的申訴書,覺得很有文采,可以靠文謀生?!皶嬀筒灰隽?,容易出差錯?!备赣H說,“也可以先好好挖煤。”挖煤是一個好職業(yè),在地下沒有鉤心斗角,都靠力氣吃飯,一天挖多少煤得多少錢一清二楚。父親恨不得一輩子天天待在煤洞里,不再跟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勾連。但煤洞里很黑,像深空一樣黑得令人膽寒,孤寂得像身處遙遠(yuǎn)的星球。有時候我很希望外面有光照進(jìn)來,哪怕是一束閃電也好。在煤洞里休息的時候,我也學(xué)會了看書。父親看過的書,我拿過來看。到我十八歲那一年,父親說:“你可以離開這里了,你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能為我報仇,因為我的案子是鐵案,翻不了,不要把時間、精力耗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蔽疫€舍不得走,說再挖半年吧。半年后,也許我再也不想報仇雪恨的事情了。半年后,我果然不再想著報仇雪恨的事情,但發(fā)生了一次礦難。那天雷電引發(fā)煤井電線短路,導(dǎo)致瓦斯爆炸,轟鳴一聲,像一道閃電撕裂了礦井。父親下意識地朝我喊,快逃。我離父親二十多米,本來我們可以一起逃走,但他回頭拿他的書……我僥幸地逃出來,父親和十七名礦工永遠(yuǎn)被埋在離地面三百多米的地球深處。我曾經(jīng)懷疑,瓦斯爆炸不一定是意外,也許是闕崇才暗中下的毒手。我懷疑世界上所有的壞事都與他有關(guān)。他才是最應(yīng)該被閃電收走的那個人。因而,仇恨的種子重新發(fā)芽。B703C717-737A-47F2-89F2-7EAB0D1E698D

我到南方應(yīng)聘的時候,報社的領(lǐng)導(dǎo)聽我說完這些經(jīng)歷之后,不看我的學(xué)歷,也不筆試,只看了我寫的幾頁日記,便決定錄用我。他說,對生命的體驗、對正義的堅守和對自由的渴望,比學(xué)歷、才華都重要。我沒有讓報社失望。我用閃電般的速度得到了同事們的認(rèn)可和敬重。

我在舊城區(qū)比較混亂的小區(qū)租了一套小房子,沒有人認(rèn)識我,左鄰右舍都是市井里最底層的人,販雞屠狗,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有。我的豎城口音沒有變。有人問我是干什么的,我說是搞攝影的?!笆钦障喟桑俊蔽艺f:“照相跟攝影是兩碼事,懂嗎?”他們不懂,便不再問。這里的人不知道我的名字,稱呼我時叫我“照相的”?;S雖然進(jìn)出的人很多,但防范森嚴(yán),進(jìn)出的每個人都被保安盤查,外人沒有證件根本靠近不得。我也犯不著像我的同事那樣非要進(jìn)廠找線索,我可以尋找它的排污口。只要給我時間,再隱秘,我也能找到。工廠的污水像人膀胱里的尿液必須排放。因而,我的日常工作便是假裝成一個游手好閑的人到處尋找污水排放口。

小區(qū)里有人對我攝影師的身份提出了質(zhì)疑:“你的相機(jī)呢?”

我猶豫了一會兒,從口袋里取出一臺傻瓜機(jī),小巧玲瓏那種,這不但不能打消他們的疑慮,反而增加了他們質(zhì)問的底氣:“你怎么沒有像記者潘京那樣的長炮短炮照相機(jī)?你得學(xué)學(xué)他?!?/p>

潘京在豎城婦孺皆知,但我卻不認(rèn)識他。我開始尋找他。

我在東門照相館買二手單反相機(jī)時認(rèn)識了潘京。他身材偏矮但很壯實,臉圓乎乎的,鼻子扁平,頭發(fā)蓬松且天然卷,說話時不怎么看人,仿佛跟誰說話都一樣。照相館不是他的,但相機(jī)是他的。他跟我說他這臺相機(jī)的好,也說它的毛病和脾氣,像給我介紹一個姑娘一樣,把秉性說得清清楚楚。我說想買臺專業(yè)相機(jī),隨便拍拍尋找樂趣和消磨時間,順便學(xué)學(xué)攝影。潘京說,這是攝影菜鳥級別最好的相機(jī)。于是我買下了相機(jī)。潘京說:“我對這臺相機(jī)有感情,如果不是手頭緊,我哪舍得賣掉它?”我懂的,像是楊志賣刀唄。

潘京是《豎城日報》的攝影記者,從報社創(chuàng)辦那天開始,他便是記者了。我們一見如故,很談得來。我需要朋友,于是便與他頻繁往來。他經(jīng)常提著酒菜到我家聊天,說有什么困難找他,黑白兩道都可以。我不會暴露我的真實身份。我主要聊全國娛樂圈里的人和事,聊攝影,有時候也縱論天下大勢和時政新聞。任何話題都可以聊上半天。就算不聊,我們坐在一塊也彼此心照不宣,似乎也都在想著同一問題,得到同一個答案。只是在攝影方面,我還沒有入門,只相當(dāng)于“照相”的水平。我只會簡單的拍照,經(jīng)常因為相片的拍攝技術(shù)問題被編輯詬病,幸好我的文字的深度和精彩彌補(bǔ)了我的缺陷。這是我的弱項,我真的想好好補(bǔ)一補(bǔ)。潘京看到我對攝影抱有極大的熱情,興奮地說:“熱愛是最好的老師,如果你真正愛好攝影,我可以毫不保留地教你?!?/p>

于是,我開始了和潘京的友誼,更貼切地說是師生關(guān)系。

那時候,我們坐在惠江下游灘涂邊一堆荒亂的草堆里。那是深秋,草有些枯黃了,散發(fā)著熱氣和植物死亡的氣息。我們實際上是靠著厚厚的草,半躺著,江水在三步之外,風(fēng)還是有點(diǎn)冷,越來越冷。我們等還明亮的太陽慢慢變得暗淡,像等待一堆火緩緩熄滅。到了那時,殘陽的余暉斜照在下游的殘橋上,把橋和橋面上的雜草變成金黃色,稀疏的光線穿過橋洞,散落在江面,流水將它們和垃圾一起帶走。

我們正需要這一剎那。我們的照相機(jī)早已經(jīng)架好,就等這一刻的到來。

這是潘京最喜歡的拍攝場景。殘橋離縣城不遠(yuǎn),肉眼可見街市上行走的人。橋是清朝嘉慶年間由德國人設(shè)計并修建的一座廊橋,雖然窄小卻可通汽車。橋的另一頭原先有一座天主教堂,多年前毀于一次雷電,被雷電引起的大火燒塌了,上帝一頭栽到了惠江里,多年過去了也沒有爬出來。教堂倒塌后沒過多久,橋也被洪水沖垮了,橋的兩頭斷了,只剩下中間一段,兩頭不靠岸,既無法出發(fā),也無從抵達(dá)。橋身長滿了青苔和雜草,已經(jīng)殘破不堪,政府一直說要拆除,但潘京總能說服政府暫緩,等他完成一件不朽杰作。似乎生怕明天一覺醒來橋便不見了,所以他把每一次拍攝都當(dāng)成最后一次。早晨、午后、黃昏甚至月夜,他都拍過。殘橋與江水渾然一體,照片確實漂亮而且有味道,其中一幅掛在縣政府入門大廳最醒目的正墻上。因為這些照片,他獲獎無數(shù),已經(jīng)成為縣里最著名的攝影師。他是報社頭牌攝影記者,似乎還是新聞部的副主任,但他不喜歡給官員們拍照,對官員有著與生俱來的反感和排斥。他的學(xué)生很多,但沒幾個堅持跟他學(xué)到頭的,因為他們受不了翻山越嶺尋找風(fēng)景的苦,更受不了像狙擊手等待獵物那樣在野外數(shù)天數(shù)夜地守候最佳狀態(tài)到來的煎熬。他告訴我,殘橋是攝影的起點(diǎn),也是終點(diǎn)。攝影的全部秘密都在這里。他的殘橋照片風(fēng)格各異,恬靜的、憂傷的、孤獨(dú)的、詩意的、蒼茫的,都給人強(qiáng)烈的震撼。我們都認(rèn)為他拍的照片已經(jīng)好得無可挑剔,堪稱完美,把攝影藝術(shù)推到了最高的境界。但他卻一直認(rèn)為沒有把殘橋拍好,總覺得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不是技術(shù)問題,更不是設(shè)備問題,甚至都不是光線、濕度、風(fēng)速和空氣質(zhì)量問題。別人以為他是假謙虛、裝?菖,只有我知道他說出了內(nèi)心的真實。

“靈魂?!迸司┱f。

我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因為我也在捕捉靈魂。

“人有靈魂,橋也有?!迸司┱f,“我的照片只拍了它的皮囊,缺少靈魂。它的靈魂游蕩去了。我們只是瞎折騰。”

我跟他聊靈魂。無邊無際地聊。甚至聊到了宇宙的構(gòu)成和主宰。

“最好的攝影師不是因為他技術(shù)高超,而是因為他是捕捉靈魂的高手?!迸司┱f。

雖然是殘橋,像一個斷了臂膀的人,雖然不健全,但它還是活著的,靈魂還在。哪怕它游蕩得再遠(yuǎn),也總有一天會回來的。這是潘京帶著我不斷來到江邊的原因。

在漫長的等待中,每次潘京都給我講很多很長的故事。主要是豎城官場和商圈的事情,齷齪而隱秘。他知道很多內(nèi)幕并記錄了其中的一些。他指了指自己的照相機(jī):世界上的秘密都被藏在各式各樣的相機(jī)里。他說的事情我很感興趣,超過了我對攝影的熱情,盡管我聽得出來他添油加醋了,甚至有明顯的虛構(gòu)和夸張成分,尤其是關(guān)于官員們跟女人幽會被他無意拍到的那些秘密。我在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簡單地提問,引導(dǎo)他繼續(xù)往下說。講故事的時候,他喜歡往天空中吐煙圈。草叢中偶有螞蚱借道于我跳到他的身上吱吱作響,香味四溢。他從口袋里摸出一瓶白酒,喝一口,將半熟的螞蚱嚼兩下咽下肚去。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中斷他的講述。B703C717-737A-47F2-89F2-7EAB0D1E698D

“兄弟,這些事情都引不起我的興趣?!迸司┱f,“他們沒有靈魂?;蛘哒f,他們的靈魂沒有趣味,還比不上螞蚱?!?/p>

我表示贊同。靈魂是一門哲學(xué),更是人生態(tài)度。

“我也沒有靈魂。”他說。意味深長,但我一時捉摸不透他究竟要說什么。

江面很遼闊,殘橋很長,尤其是我們躺著看它們的時候。

有時候,我們弄來一條小舟,請一個懂撐船的村婦撐船,讓我們從不同角度拍照。

“我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拍到有靈魂的東西。”潘京說得很認(rèn)真,仿佛是在對著那些飄蕩在空中的靈魂發(fā)誓。

然而,有一次天氣突變,烏云壓頂。潘京十分驚惶,一道閃電劃過,照相機(jī)從他的手上掉下來,貴重的鏡頭跟相機(jī)機(jī)身身首異處。他沒有掩飾自己。臉色蒼白,目光呆滯,像被閃電擊中。

被閃電驚嚇并不奇怪,我安慰他。他緩過來后,對我笑笑說:“閃電真的能攝魂奪魄,把人嚇?biāo)馈!?/p>

閃電到底是什么東西?對此我和潘京曾經(jīng)爭論過,他不相信科學(xué),不相信一切被定義的東西。他總是在形而上的層面上跟我探討,而我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用科學(xué)去解釋和推測萬物。然而,有時候他也能說服我,比如:

“閃電是宇宙的靈魂。”

對此我竟然無言反駁,反而茅塞頓開。每每對某種事物達(dá)成共識,我們都很高興。

就是那次閃電之后,潘京跟我說起了他小時候跟閃電的關(guān)系,因而我知道了他是伐木工的兒子。

“你是不是有一個改嫁給貪污犯的母親?”我問。

“是的,我曾經(jīng)有一個媽?!迸司┱f。

潘京把他母親唯一的照片給我看。那是她生潘京那年照的。一個從城里下鄉(xiāng)采風(fēng)的攝影師給她拍的,就站在家門口用卵石圍起來的墻頭前,腳旁邊有兩只小母雞,她穿著白色襯衣,表情羞澀,頭發(fā)還是有些紊亂,幾綹發(fā)絲隱隱約約把臉遮掩了,這樣反而顯得她更美。我看了看照片,只能說似曾相識,但她真的漂亮,而且很善良。潘京說,父親被閃電抓走后,如果母親不離開村里,她就得聽從村里大多數(shù)男女的勸說,改嫁給大伯。雖然大伯是好人,年富力強(qiáng),但她不喜歡。所以她寧愿嫁給一個吃過牢飯的。

“我媽不是普通的村婦,雖然只讀過小學(xué),但她是讀書人。她喜歡看小說,讀過不止十遍《傲慢與偏見》?!迸司┱f,“我不喜歡小說,我喜歡攝影?!币蚨蚁嘈盼腋赣H愛上看書并非在獄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而是因為娶了潘京的母親。

“我媽姓宋?!迸司┱f,“叫宋桃。”她離開潘京的時候,只留下一張照片。照片的后面,寫著攝影師的名字:黃國安。

我甚至覺得連“宋桃”這個名字都是天底下最美最動聽的名字。

“母親離開的時候,舍不得我,抱了抱我。我說,媽,你快走,不然村里人就要把你捆住留下來嫁給大伯了?!迸司┱f,“雖然我并不討厭大伯,但我還是希望母親趕緊離開。那情景,只要我對母親說,請你留下來吧,她肯定會留下來。”

潘京說:“母親一走,我的心里只剩下噩夢般的閃電了。”

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潘京回豎城舉目無親,找到文聯(lián)副主席黃國安。

“沒人發(fā)現(xiàn)你媽究竟有多美。除了我。攝影師的使命就是發(fā)現(xiàn)美,留住美。按下快門的瞬間,剎那即永恒?!秉S國安說。

潘京說:“我沒有留住母親,我當(dāng)了十多年的孤兒?!?/p>

我相信,有些母親是留不住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世界上最難以阻止的兩件事。

黃國安還告訴潘京所不知道的秘密,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午后,他母親到城里找到了黃國安。文聯(lián)的人讓她坐在黃國安的辦公桌前等他。黃國安走進(jìn)門去,看到她安靜地坐在那里,頭發(fā)濕漉漉的,正翻閱著桌上的自由來稿,像極一個編輯。“我們聊了一個下午?!秉S國安說,“最后,我才知道她是來索要她的相片的。我忘記了照片的事情,當(dāng)時我只是隨便拍的。我讓照相館加急沖洗了出來。她請求我在照片上簽名,我簽了,并簽了日期: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二日。實際上,照片是五月八日拍的?!?/p>

潘京記得,他父親是一九九三年七月十日被閃電擄走的。村里的大人沿著惠江往下游搜尋了兩天,并不見他父親的尸體。十多年過去了仍沒有找到。

“傍晚了,我讓她留下住一個晚上??墒撬豢?。她說,要趕最后一趟班車,回去辦喪事?!秉S國安說,“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丈夫跟閃電走了。”走了就是死了。父親到底是死了還是還活著,潘京為此跟母親吵過一架,后來母子分道揚(yáng)鑣,不再相見。潘京說夢里經(jīng)常見到父親慢慢變老的樣子,證明他一直在正常地活著,哪怕活在黑暗里。

潘京問黃國安:“后來我母親還找過你嗎?”

黃國安想了想才說:“找過一次。她說要找個男人改嫁,不要求別的,只要有點(diǎn)文化就行。我把她介紹給了豎城國有林場的一個會計,是我一個初中同學(xué)的姐夫的同事,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人挺好的,打得一手好算盤。之后便沒有她的消息了。估計是她看上了那個會計?!?/p>

“但我記得她。她長得很美,有民國文藝女青年的范兒,像一個女神——向往自由的女神?!秉S國安說,“攝影師最希望遇上這樣的拍攝對象?!?/p>

“如果沒有那次閃電,如果我爸不消失,我媽還是很美的?!迸司┱f。

“對了,你媽來見我的時候,懷里抱著一束橙黃色的野菊花?!秉S國安說。

潘京不愿意當(dāng)教師,要當(dāng)記者。黃國安使盡全力把潘京弄進(jìn)了豎城報社,并教會了他攝影。在一次野外拍攝中,黃國安摔了一跤,中風(fēng)了,從此癱瘓在床,生活難以自理。潘京繼承了他的攝影技術(shù)和所有器械,而且,娶了他的女兒黃瑛。

“我媽右邊的乳房有一顆櫻桃痣,即使在夜里它也閃閃發(fā)光?!迸司┱f,“你爸有福了?!?/p>

在惠江邊的草叢里,我們有了更多的話題,談?wù)撐覀児餐摹澳赣H”和各自的父親,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兄弟。

“我爸對你母親很好。他們應(yīng)該過得很幸福?!蔽覍ε司┱f,“只是很短暫。”短暫得像按一次快門,剎那即永恒。我們無法給他們留下甜蜜的照片,他們只能活在我們的想象里。這樣也好,只要我們的想象是甜蜜的,他們就很甜蜜。B703C717-737A-47F2-89F2-7EAB0D1E698D

潘京對母親似乎有點(diǎn)陌生了,跟我一樣。他甚至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jīng)離開塵世。我也差不多忘記自己母親長什么樣了,她連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至今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

他經(jīng)常把我?guī)Щ丶依?,不是為了看他的攝影作品,而是給我分析大師之作。他家原是住文工團(tuán)宿舍,舊房子,樓道很雜亂,一廳三室,不寬敞,跟我租的房子差不多。家具是舊的木沙發(fā),吃飯的桌子很小,幾乎看不到家電,家徒四壁,墻壁上掛滿了各種照片,但沒有一幅是他自己的。他跟我解釋什么才是一幅作品的靈魂。有時候是人的眼神,是死者臉上的表情,是少了一只乳房的胸脯;有時候是一根木條上的螞蚱,還有可能是一只被風(fēng)折斷翅膀的鳥……“兄弟,你知道嗎,我想端著相機(jī)跟隨夸父,拍下他奔跑的樣子?!蔽颐靼住N抑?。我懂得。他心里裝著巨大的理想。他的妻子黃瑛和她的父親黃國安一樣畢業(yè)于成都一所大學(xué)的中文系。潘京比我大一歲,我應(yīng)該稱她為嫂子。嫂子覺得沒有什么可拿來招待客人的,便從臥室里取來一只紙盒子,打開,把一張照片送到我的眼前。是她站在殘橋上,穿著白色裙子,亭亭玉立,夕陽的殘光給她臉上的憂傷增加了哲學(xué)的意味,清澈無瑕的眼睛像極宗教神話里不沾人間煙火的圣女。殘橋、江水、藍(lán)天和緩緩走過來的孤舟與橋上的人渾然一體,堪稱完美。那是十年前的照片,有點(diǎn)泛黃了。彼時嫂子還不是潘京的妻子。開始的時候她壓根瞧不上長相連普通都算不上的潘京,尤其是不喜歡他長的一副青蛙眼睛和過于肥厚的嘴唇。她從不曾想過會嫁給一個伐木工的兒子,盡管她的父親很欣賞潘京。她愛上他的原因是他讀懂了她,捕捉到了她最美最嫵媚的時刻。嫂子說:“他拍出了我的靈魂,也攝走了我的靈魂。他把我的靈魂裝進(jìn)他的相機(jī),直到現(xiàn)在我的靈魂仍然被封存在相機(jī)里?!鄙┳又钢鴴煸趬ι系恼障鄼C(jī),既自豪又怨恨,滿肚子的話要向我傾訴。潘京打斷他未婚妻的話題,跟我繼續(xù)聊墻上大師們的作品。嫂子用幽怨的目光看著我。此后每次到潘京家,嫂子都把那張照片拿出來給我看,重復(fù)著同樣的話。

“一個女人,一生中有一張這樣的照片,足矣?!泵看问掌鹫掌瑫r嫂子都這樣說。嫂子衣著樸素,沒戴任何飾物,洋溢著天然純真之美。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還跟照片上的一樣,沒有變化,身材也只是稍微胖了一點(diǎn)點(diǎn),臉上有了些可以忽略不計的皺紋,不是近距離根本看不出來。

潘京禿頂了,如果他的臉是一本說明書,扉頁上應(yīng)該寫著“飽經(jīng)風(fēng)霜”“未老先衰”的字樣。搞野外攝影的都這樣。也許還有其他職業(yè)病,他說過他的肝不是很好,但也沒有因此戒酒。

潘京還有很多謀劃,比如去非洲,去南美,去北極,登珠峰,潛海底,都謀劃了十年了,沒有一個目標(biāo)得以實現(xiàn)。因為沒有錢。他說,想要窮一輩子就玩攝影。他的所有收入幾乎都花在了設(shè)備更新上了。他沒有向我炫耀他的裝備,但我知道它們的厲害和價值。我看得出來,潘京過得不是很愜意,甚至有些孤獨(dú)和壓抑。在豎城,他幾乎沒有什么朋友。原先有交往的朋友都因為他的與眾不同,聊不到一塊,漸漸離他而去。

“你應(yīng)該到大的地方去?!蔽覄襁^他。

“想過。”他說。只是想想。在鄉(xiāng)下老家,他還有一個臥床的大伯,是大伯把他養(yǎng)大的,他每周都得回去看望一次。

潘京和黃瑛沒有孩子。“是我不行?!迸司ξ艺f,精子活力太低,可能是遇到了太多的閃電,精子被閃電殺死了。后來黃瑛告訴我,潘京說的不全對,關(guān)鍵是陽痿,結(jié)婚那年有一次做愛時被閃電驚嚇,從此就不行了。而且,精子活力低不也是因為受到了閃電的驚嚇?

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腦子里釘了一顆釘子,釘子上掛著黃瑛十年前那張完美的照片,晃來晃去,每到夜深人靜時照片都異常清晰,散發(fā)著攝魂奪魄的魅力。她試圖從照片里掙脫出來,她每次都成功了,像成功地越獄,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奔跑,自由地飛翔,像自由女神??墒?,她沒能走出我的腦海,我把她困住了。她也把我困住了。

我對自己的齷齪想法愧疚不安,想盡快完成工作任務(wù),然后離開這里,努力過了但毫無線索。我得等待一場大雨,引蛇出洞。然而,大雨可遇不可求,像緣分一樣。

更可怕的是,我的雙腿不是往化工廠和它的周邊跑,而是自覺不自覺地往潘京家里跑。潘京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黃瑛越來越期待我的到來。

潘京不在的時候,我經(jīng)常跟她說起我的經(jīng)歷,還提到我把八歲以來的經(jīng)歷都記在日記本里了。她要看我的日記,我居然同意了。

潘京不在的時候,我不稱她嫂子,而是直呼其名黃瑛。

潘京說他跟岳父黃國安關(guān)系不好。他把母親的改嫁歸咎于黃國安的牽線搭橋。因為厭倦伺候脾氣日益火暴的岳父,岳母的脾氣也越來越不好,不僅把黃國安摔跤致癱的責(zé)任推給潘京,因為是潘京領(lǐng)著黃國安連夜爬山拍日出,而且對潘京的貧困潦倒總是冷嘲熱諷,讓他很窩火很憋屈。除非不得已,他是不會去拜會岳父岳母的。但在我的三番五次請求下,他終于帶我去見了黃國安。因為我隱隱約約預(yù)感到他知道我母親的去向。

在縣政府后街,我們從一條小巷進(jìn)去,彎彎曲曲,所有的墻和門上都貼滿了小廣告。巷子越來越狹窄。小巷的盡頭是他家。是黃瑛母親開的門。他家很逼仄,堆滿了書。黃國安躺在小客廳的木沙發(fā)上,下半身蓋著一張薄薄的毛毯。我跟他交流攝影心得。他偶爾說幾句,說得很慢,不利索,更多是沉默,面帶僵硬但真誠的微笑,耐心地聽我說??瓷先ノ液退牡脽岷趿?,潘京告訴黃國安,我是會計的兒子,蹲過監(jiān)獄的豎城國有林場的會計。黃國安恍然大悟。

“你媽肯定還在這個世界上,像潘京的父親一樣?!秉S國安安慰我說。

“你知道她在哪里,為什么不肯告訴我?”我問。

黃國安說他不知道,但也許宋桃知道。

“可是宋桃死了?!蔽艺f。

“死了也知道?!秉S國安說。

不知道什么原因,潘京和他的岳母突然吵了起來。我趕緊勸架。黃國安嘆息一聲:“不要管他們?!彼噲D站起來,但未果。他朝電視柜的中間那個抽屜指了指。我走過去,取出一堆亂七八糟的照片,在黃國安面前翻看。B703C717-737A-47F2-89F2-7EAB0D1E698D

“兩個女人曾經(jīng)在豎城的照相館相遇過?!秉S國安說,“她們有過合影。是我拍的。那時候我在照相館兼職?!?/p>

翻到最后,我果然翻到一張發(fā)黃的照片。我一眼認(rèn)出了我的母親陸姍姍和我的繼母宋桃。她們手挽手站在照相館的一幅大海背景前,仿佛一見如故,臉上沒有憂傷。背景上湛藍(lán)色的大海、沙灘上的椰樹、白色的帆船和若隱若現(xiàn)的海鷗構(gòu)成了如詩如夢的世界。照片的左上方有一行金色的小楷:自由的夢想。照片右下方的日期也是電腦打印的,一九九三年八月十九日。那一天,母親離開我剛好兩年零九個月。日期下方還有一行鋼筆字:左一宋桃,右一陸姍姍。字跡清秀,但有些模糊了。

黃瑛說,潘京郁郁寡歡并非是從認(rèn)識她開始的。他的笑和豪爽都是裝出來的。他一直覺得自己懷才不遇,一次次提拔的機(jī)會旁落他人。他經(jīng)常借酒澆愁,酒后虐待過他的相機(jī),把它們重重地摔到地上,把種種不順之事歸咎于相機(jī)。有時候他把門關(guān)起來自己給自己拍照,把自己酒后的丑態(tài)拍下來。“這才是我的靈魂真實的樣子!”潘京經(jīng)常對著自己的照片發(fā)呆,整夜整夜地發(fā)呆,像精神失常了一樣。攝影害了他,使他走火入魔了,但也是攝影讓他找回了自信和尊嚴(yán)。

“他的相機(jī)里既記錄著美好和光明,也暗藏著這個世界的丑陋和罪惡?!秉S瑛說,“總有一天,他會連自己一起被黑暗的相機(jī)吞噬?!?/p>

是的,我也意識到了,黑洞洞的鏡頭像一只邪惡的眼睛深不可測,讓我們看到的真相也許是事先布置的假象。包括日出,包括殘橋的風(fēng)景。潘京也提醒過我,捕捉美并非攝影師的天職,我們對丑陋的真相更感興趣。玩攝影一不小心會患上窺視癖,醉心于捕捉一切隱秘,還會產(chǎn)生齷齪甚至邪惡的念頭。

潘京每天通過鏡頭看世界,鬼知道他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過什么,內(nèi)心在想什么。

“你們都誤解我了,其實我是一個詩人,只是我用相機(jī)寫詩。每一張照片都是一首詩。”潘京糾正黃瑛,也在啟發(fā)我。

確實,他有詩人的憂郁和多愁。那段時間,我每次見到他,他都訥訥地說:“我的靈魂丟了。”

看上去他的樣子很失落,也很痛苦,不像是矯揉造作。我不知道如何減輕他的癥狀,對靈魂丟失我束手無策。如果靈魂是一只貓或一條狗,作為兄弟,我會連夜幫他把它找回來。但它不是。

有一天晚上,潘京一屁股坐在我客廳的沙發(fā)上,重重地嘆息一聲,跟我說,他被停職了。昨天《豎城日報》上的一幅照片得罪了新任縣長,是他拍的。被指責(zé)拍得不夠好,在陽光明媚的剪彩現(xiàn)場縣長的臉過于陰沉,幾乎是哭喪的臉,像正在醞釀著一場閃電和暴雨。而且,新縣長才上任一個月,此類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三次了。前兩次的照片可不是潘京拍的,卻賴到了他的頭上,說他心中有惡念,胸中暗藏陰謀,城府比宇宙還深。

我看得出來,他內(nèi)心十分沮喪甚至絕望。他用右手抓住自己的褲襠抖了抖,從嘴里狠狠地蹦出一個英文單詞:“Fuck!”

我安慰他,講了幾個段子,直到他破涕為笑。那晚我們喝得大醉。半夜時,我們被驚雷嚇醒。閃電穿過玻璃窗,似乎在潘京的臉上狠狠地劃了一刀。

潘京驚叫一聲,盯著我的臉看:“你被閃電割了一刀?!彼路鹪诘却已鳚M面,發(fā)出一聲慘叫。其間,他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直到確信我們都完好無缺,他才高興得手舞足蹈。

“我的內(nèi)心太黑暗了,只有閃電能夠照亮!”潘京被自己說出來的話嚇了一跳,但確信這話是出自內(nèi)心深處,是一種破土而出的呼喚,“我要拍攝閃電!捕捉閃電!”

我被他的大膽想法驚嚇住了。他卻莫名的興奮和決絕:“那么多年了,我和閃電之間應(yīng)該有一個了斷了?!?/p>

潘京雙手拍打自己的臉,長嘆一口氣:“它在等待我拍它的臉,否則它不會多年來像魔鬼一樣纏著我。”

我以為潘京是酒后說瘋話,但他說到做到,馬上抓起相機(jī),破門而去,像一只狼消失在無邊的黑暗里。那天晚上,他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他讓我去家里看看他昨晚拍的照片。

令我震驚的是,居然是閃電的照片。他拍到了閃電劃過夜空的瞬間,明亮得像天體爆炸。原來,在深不見底的黑暗里,閃電是如此的漂亮,也像一根火柴照亮了黑夜。

“我們都誤解了閃電。”潘京說。

潘京誤解了我。在此之前,我從沒有向黃瑛表達(dá)過愛意。發(fā)乎情止乎禮,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斷沒有勾引黃瑛之念頭??墒屈S瑛主動向潘京敞開了心扉,說她愛上了我。我的那本厚厚的日記本里每一行文字都像閃電一樣擊中了她,點(diǎn)燃了她,讓她迷糊了,讓她明白了人生的真諦,哭得稀里嘩啦。她覺得我的人生充滿了故事和懸念,我的靈魂干凈無邪且妙趣橫生,而她的靈魂為此墜入了深淵陷入了泥潭被困在黑暗里,只有我才能讓她起死回生?!岸遥也攀悄愕撵`魂伴侶。”黃瑛對我說,“愛情像閃電,錯過了就沒有了?!蔽液忘S瑛以為潘京會大鬧一番,我也做好被他斥責(zé)、嘲笑甚至被扇耳光的準(zhǔn)備,想不到他哈哈大笑說,自由了,太好了!太爽了!沒有比自由更好的事情,就像用最后的一個膠卷拍到了世間最美的風(fēng)景??此歉比玑屩刎?fù)的樣子,猶如死里逃生,我想他在婚姻的泥潭里掙扎的有些年頭了。

事態(tài)發(fā)展得異常迅速,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們已經(jīng)辦完離婚手續(xù)。

我去找潘京的時候,他正在家里把所有的照片,包括墻上的大師作品,還有膠卷底片,全部堆放在一只鐵桶里,火苗正旺,他不斷往火堆里扔照片。

他不向我解釋。只是告訴我,這些照片跟閃電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就是垃圾!

灰燼越來越厚。美好的舊事物正在消失。那些他曾經(jīng)歷盡千辛萬苦得來的照片已經(jīng)化為一縷縷青煙。

他對攝影突然開竅,有了大徹大悟的理解,但我不認(rèn)同,像一個讀書人燒掉所有的書是不可以原諒的。黃瑛不僅沒有阻止他,還在一旁往火桶里添加相片。當(dāng)黃瑛將自己那張心愛的“完美照片”端詳了一會兒,最后扔進(jìn)了火中的時候,我以為潘京會從火中撿起來,但他用另一沓照片覆蓋了它。

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都顯得神秘而詭異,似乎我是局外人,不知道燒的是什么,為什么燒?;馃煱盐覀儐艿弥笨龋绢櫜簧险f話。B703C717-737A-47F2-89F2-7EAB0D1E698D

直到照片燒完我們也再沒有說話。

潘京離婚后便搬到了一個朋友的家里住。在水街,也是老房子了。朋友出國了,房子空著。我和黃瑛一起幫他收拾東西,一起送他到朋友家里,三個人還一起搞衛(wèi)生,換窗簾,疏通年久失修的馬桶。趁黃瑛在臥室里幫他換床罩之機(jī),我們在客廳進(jìn)行了短暫的交談。

“你似乎忘記你的使命了?!迸司┱f。

我裝作莫名其妙。

“我早看出來了,你是暗訪的記者,我們是同行。”潘京說,“我也一直在暗訪這個?菖蛋的人間。”

我問他什么時候看出來的,他說在我習(xí)慣性翻他的底片的時候。在他家,我對一堆亂七八糟的底片感興趣,他看得出來我想通過他的底片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其實,一開始他就懷疑我是記者了,只是同行識破不說破而已。

我沒有辯解。

“你在找化工廠排污的證據(jù)。”潘京說。

我只能坦白承認(rèn),并且時間過去了六個多月了,我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的證據(jù),厭倦了,想放棄了。

“那是因為你被愛情沖昏了頭腦?!迸司┱f。

是的,彼時我和黃瑛的關(guān)系進(jìn)展非常迅速,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黃國安也認(rèn)可了我們的婚事,他覺得我雖然沒有什么長處,也沒有讓他值得期待的前途,但有一點(diǎn)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覺得我比潘京好。

潘京離婚后我和他有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短暫的外出。那天傍晚,實際上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了,遇上了雷電天氣。他領(lǐng)著我最后一次來到了殘橋邊,在最熟悉的地方搭了一個簡易帳篷,剛架好相機(jī),第一道閃電便劃過了長空,劈開厚厚的云層,照亮了漆黑的天空。還因為斷電,看不到人間的一絲光亮。這是拍攝閃電的最好時機(jī)。潘京壓制著內(nèi)心的興奮,不至于過于激動,熟練地指揮著我,指導(dǎo)著我如何抓拍閃電。我們的相機(jī)選取了一個絕妙的角度,斜對著天空,又對著殘橋,等待閃電的再次燃燒。一切準(zhǔn)備就緒。

又一道閃電!

我們幾乎同時按下了快門。

潘京興奮得尖叫起來。一點(diǎn)也看不出他曾經(jīng)那么畏懼閃電。每按一次快門,他都朝天空狠狠地?fù)]一揮手,像要劃出另一道閃電來。如果他足夠敏感,應(yīng)該看得出來我從沒有如此興奮、開心過。我們興奮得甚至忽視了暴雨的到來。

那天傍晚,閃電一共出現(xiàn)了二十八次。我像活了二十八輩子。

還沒有等到復(fù)職,潘京便離開了豎城。黃瑛說他攜款潛逃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哪來的款?我好奇。黃瑛欲言又止,最終沒有說。我對潘京的不辭而別感到不爽,但他給我留下了一張照片。是我拍的,他沖洗出來了。就是那天傍晚我們拍攝閃電的成果。這張照片角度、構(gòu)圖和光線都很好,不僅將殘橋和江面拍得很清晰,還拍到了閃電最炫目最完整的時刻,畫面太美太酷了。

潘京在照片的背面留下了一行用鉛筆寫的文字:放大仔細(xì)看殘橋下的江面!

我用放大鏡反復(fù)看,終于發(fā)現(xiàn)殘橋底下的江心位置有一股冒出來的黃色水泡。我明白了。原來它一直在我的眼皮底下,只是被我忽視了。但如果沒有暴雨,沒有閃電,再搜尋千百遍也不會覺察。

我順藤摸瓜終于找到了化工廠非法排污的確鑿證據(jù),但我沉住氣,不聲張,準(zhǔn)備回到報社后做一個深度報道,也把此事辦成“鐵案”,讓豎城有關(guān)方面措手不及,讓闕崇才見鬼去。

離開豎城前,黃瑛說,她父親黃國安想見見我。我以為他要跟我談與黃瑛的婚事,怕夜長夢多,耽誤她剩余不多的青春,便去見他。但是,他什么也沒有說,只給我一張便條,上面是一個地址:江濱路178號。他讓我去見一個人。

我堅持要先知道此人是誰才去見。黃國安嘆息一聲說:“你們家的仇人,闕崇才,他想跟你談?wù)??!?/p>

這樣的情況我見多了。無非就是要用錢收買我,或威脅我,或找人向我施壓。我不想見他。黃國安說:“你應(yīng)該看一眼仇人臨死前的樣子,否則難解心頭之恨?!?/p>

黃瑛在我的耳邊加了注釋:“闕崇才是癌癥晚期了,一個即將被閃電收走的人?!?/p>

第二天早上,我推開了江濱路178號的門。這是一幢外表普通室內(nèi)裝修奢華的別墅。漢白玉、紅木雕刻隨處可見,每一件東西都讓我驚嘆。

屋子里冷冷清清,陰冷而寂靜,缺乏人間煙火氣息。我被一個貌似用人的中年男人引到了二樓一個靠后的小客廳。他給我端上了茶水,讓我先坐等一會兒。

我快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一個女人從側(cè)門走了出來,衣著華麗,氣質(zhì)高雅,仿佛是電視里才有的貴婦。但很面熟。

沒錯,是我母親。已經(jīng)十六年不見的母親。我措手不及,本能地站起來,驚訝得不知道說什么,要轉(zhuǎn)身逃之夭夭。但她叫住了我。

她讓我坐下來聊聊。她對我也顯得陌生、拘謹(jǐn)。

“既然來了,我們聊聊吧。”她說。

我說:“我已經(jīng)想到了這個可能性,但斷然不敢相信是真的?!?/p>

那天在黃國安家里看到她和宋桃的合影,我腦海里翻江倒海,想到了父親、母親和闕崇才之間的一百種可能,但人心的險惡超越了我的想象。這是相機(jī)捕捉不到的秘密和黑暗。

“一切都是真的,一切也都是虛的。這十六年,我?guī)缀鯖]有離開過這幢別墅,連門也沒有出過。我為闕崇才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在家里生的。我愿意這樣?!蹦赣H說,“但我知道外面發(fā)生的所有的事情。包括你和你爸的事情。還有,你暗訪闕崇才的化工廠,找到了違法證據(jù),你終于可以報仇了……”

我說:“我不是報仇,是伸張正義。我沒有那么狹隘?!?/p>

母親說:“一切都有因果,闕崇才也想到了這一天。我想和你聊聊他坎坷的一生,他也做過許多善事……”

此時,一個坐著輪椅的老女人自己搖著輪椅進(jìn)來了,臉上堆滿了善良的笑容,問母親:“是你兒子?”

母親冷冷地回答說:“是的。大兒子?!?/p>

那女人說:“你真有福氣,有四個兒子。”

然后朝我笑了笑說:“你媽經(jīng)常念叨你?!闭f完便轉(zhuǎn)身走了,一切都那么風(fēng)輕云淡,習(xí)以為常。B703C717-737A-47F2-89F2-7EAB0D1E698D

我問母親:“她是誰?”

母親說:“是闕崇才的老婆。”

我問:“那你是誰?”

母親說:“我是闕崇才的另一個老婆?!?/p>

榮華富貴有那么重要嗎?我想替父親也為自己質(zhì)問她,但一想到這是一個幼稚至極的問題,便沒有說出口。我們陷入了劍拔弩張的長時間沉默,像漆黑的天空需要一道閃電來劃破它的黑暗。

母親說:“潘京老早就知道一切,他也因此得到了想要的東西?!?/p>

我說:“那么,潘京的父親并不是什么伐木工,而是陷害我爸的幫兇,我的猜測對不對?”

母親說:“他是伐木工的包工頭,也不是什么好人,他霸占宋桃,宋桃給他生了一個兒子,而宋桃喜歡的人是黃國安,她跟你爸走是因為她要替‘伐木工贖罪,也算是一種補(bǔ)償。宋桃本來會成為一個好后媽……”

我說:“好吧,不談宋桃……我們談?wù)勱I崇才?!?/p>

母親說:“等一會兒我們再談闕崇才,我們先說伐木工的兒子潘京,他從闕崇才這里勒索了一筆巨款,遠(yuǎn)走高飛,現(xiàn)在在美國……”

我憤怒了。作為一個深度調(diào)查記者,我竟然對人間的真相一無所知,我對自己的膚淺不察感到羞恥。母親的表情一直很平靜,仿佛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我的內(nèi)心雷電交加,激憤到了極點(diǎn)。門外傳來一個男人虛弱但粗魯?shù)穆曇?,是呵斥用人的??隙ㄊ俏覐臎]見過的闕崇才。我不想見到那張會讓我憎恨和厭惡的臉,把茶杯擲在地上,奪門而出,飛奔而去,開車離開豎城,我連背影也不給闕崇才看到。

我的車在黑暗的高速公路上行駛。即使打開大燈也看不見前方的路,但我不管不顧,加大油門,要與該死的黑暗決一死戰(zhàn)。

潘京在電話那頭安靜下來了,小心翼翼地問我說:“你還在聽嗎?”

我說:“在聽……我剛從闕崇才家里出來?!?/p>

潘京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信嗎?我看到了我父親,在閃電里。他的臉在云端上跟著閃電靈光乍現(xiàn),被我捕捉到了,沒什么,他只是長胖了?!?/p>

我說:“挺好?!?/p>

“我爸是被逼的……他被閃電要挾,他后悔了,沒臉見人,所以跟隨閃電走了……他不是被閃電擄走的,是自愿,他自投羅網(wǎng),他必須換個地方生存。我看到了他內(nèi)疚的樣子?!?/p>

我信。

“你在閃電里看到了什么?”潘京問,“能看到你父親嗎?”

我說:“看到了,我父親也長胖了。他在閃電里過得好好的?!?/p>

“宇宙萬物,世間百態(tài),一切都是被安排好了的?!迸司┱f,“總有一天我們在閃電里也能看到自己的影子?!?/p>

我無言反駁。我說:“幸好有閃電……”

潘京也說:“幸好有閃電……”

前面是巨大的黑暗和雨幕。我緊緊地抓住方向盤,此刻我真有點(diǎn)害怕被閃電誤抓,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宇宙深處。

“閃電擊中了自由女神像!”潘京仍在我耳邊喃喃道。

電話那頭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什么也聽不到。然而,我頭頂上的閃電越來越明亮,越來越炫目,像一把利劍劈向黑茫茫的大地,劍鋒直指豎城闕宅,它肯定要擊中什么。

原刊責(zé)編??? 員淑紅

【作者簡介】朱山坡,1973年生,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北流市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qiáng)壯精神自傳》《風(fēng)暴預(yù)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中國銀行》《靈魂課》《十三個父親》等,曾獲首屆郁達(dá)夫小說獎、《上海文學(xué)》獎、《朔方》文學(xué)獎、《雨花》文學(xué)獎等多個獎項。有作品被譯介至俄、美、英、日、越等國。B703C717-737A-47F2-89F2-7EAB0D1E69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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