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睦鄰

2022-06-07 07:42
延河(下半月)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蔣土匪

東 橋

整個村莊在東南角的地方,從村邊那口水井為切線里伸出去一個岬角。住著兩戶人家,互為鄰居。土匪和老蔣夫婦。

村中所有的房屋都是坐北朝南,寒冷的冬天好讓陽光照到室內(nèi)。老蔣家主屋在北墻開了個后門。人們到東大沖田地里干活,到附近水渠取水,洗衣服,上菜園都會經(jīng)過他家后門。那時他家還有個老太婆,雙眼無路,是個瞎子,她是老蔣的母親。

早飯過后,人們扛著鋤頭去鋤地。有人走到老蔣家后門那里,被老太太喊過去,一進(jìn)屋,老婦人就用拐杖搗著她頭頂?shù)呢垏@氣:“幫我看看,里面可有咸貨啦?她天天給我吃蔬菜,一塊咸肉也沒給過我!”來人抬頭看看,閉口不答,走開了。他沒敢告訴真相。這事,后來村里人人都知道了。

老婦人去世多年,人們還是能記得那要命的,由一根麻繩拴著的懸掛在頭頂上滴溜溜亂轉(zhuǎn)的藤編器皿和年輕時候的老卞。

老卞是老蔣的妻子。

年輕人都不清楚老卞的來歷了。老蔣是放牛出生,身材矮小,眼光賊亮。喜歡把自己和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他還愛把自己打扮成電影中大少爺?shù)哪?,老了也還是那德性。時常往腦袋上抹一點(diǎn)豬油,讓頭發(fā)光亮油順,能看見每根梳齒印。年輕人和老頭們看見他遠(yuǎn)遠(yuǎn)走過來都會眼睛一亮,大喊一聲:“伙計——!你們看看!他頭發(fā)呃,蒼蠅爬上去都要杵拐棍!”

老蔣的過剩精力還用于房基的墊高上。他家的房基和地面相差有兩個臺階的高度;雖說隔著個墻頭,站在他家窗口和臺階上,對鄰居家門前卻能一覽無余,真正做到了居高臨下。不僅如此,他的精力還會用在草堆、柴垛上。他扯下干草堆裙角一些蓬松的亂草,把它擺放整齊;柴垛碼放如一塊切糕。小孩子不能靠近他的草垛,他在草垛半腰上扯了個洞,讓母雞們在里面下蛋。作為小孩子,他家的門口你還是少走為妙。

他們家南屋大門外的場地邊緣,有一塊村里的田,那是一塊大田的拐角,不知是在哪一天,它被老蔣占去了。等到人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在那里挖了一個小水潭,岸邊鋪了石板,水潭里放了魚苗,栽插了枝葉寬長的茭白,沿著大田邊沿的半圓形的岸上栽上竹子。他們夫婦從不歡迎別人到他家水潭那里去,你如果不遵從內(nèi)心的警告去洗了一回衣服,你就會看到老卞那張難看的長臉,掛在她家門邊。村里頭人都喊她老驢臉。

冬天,老卞從她那小王國里走出來,圍著大圍裙,她的大圍裙厚重,長及腳踝,風(fēng)一吹,獵獵作響。她來到水井邊,看人們洗菜,洗衣,人們聽到響聲紛紛抬頭朝她望過去,她雙手藏在大圍裙底下烤火,圍裙底下是黃泥燒制的火缽,要風(fēng)掀起一角時才能看見里面的火缽。她一只手拎著火缽把手,一只手烤著火。手指上的頂針閃閃發(fā)光,像國王的戒指。她腦袋上戴著絨線帽,并且從兩腮邊編織下來的帶子剛好把耳朵捂起來。這一帶沒有第二個女人有那樣的帽子,人們也不知道她從哪里搞到的這頂絨線帽,就是這頂絨線帽,仿佛一下子把她和周圍農(nóng)婦們分隔開來,讓她和她們都不一樣起來。女人們沒人敢開口向她借那頂帽子回娘家或走親戚,她們沒人敢那樣超前,敢去戴那頂帽子。

老卞的人中很深,跟個水渠一樣,再在兩旁種上草,搬個凳子,你就能坐在一邊釣小魚了;她的人中也很長,和她帽子上的長飄帶很搭配。不知為什么她很少笑,但總歸還是有笑的時候,她笑得不像通常女人們母雞般的“咯咯咯”,而是“嘎,嘎,嘎”!像是一只公鴨的叫聲。她把有限的柔情都給了老蔣,其他人一點(diǎn)都得不到,她真是吝嗇得要命。

漸漸的,人們說她家門口難上。一走到那里,就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讓你全身不舒服,就如中了邪一樣。如果你走到那里,正走著走著,猛一回頭,說不定你會看見老卞站在一個不起眼的暗處,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正緊緊盯著你,讓你自己都懷疑自己走到她家門口是有某種目的、某種企圖的,她的目光長滿螞蟻,讓你全身又麻又癢,難以承受,直到你走出她家門口足夠遠(yuǎn)——她家門口是有刺的,讓人無法靠近。對那些大人都是如此,更不要說孩子們了。

過年的時候,孩子們聚到一起才會到老卞家拜年,她只給孩子們每人兩顆硬糖,年年都是這樣。有落單的孩子直接就放棄了她家,單獨(dú)去有些讓人害怕,也實在是沒有什么搞頭。

不過,老卞從來沒嫌棄過她的丈夫。在鄉(xiāng)村中,他們夫婦相敬如賓,人們沒見過他們吵過架,他們脾氣相投。別人在老卞跟前一說起老蔣來,她就會噘起嘴來,帶著一種嗔怪的微笑,臉上一種含羞的柔情:“哦?可是的?這老妖怪壞著呢!”

老蔣年輕的時候,有一次還帶過德民偷過山芋。那天放牛的時候,他把德民叫到跟前:

“你餓不餓?。俊?/p>

“你講可餓?!”德民睜大兩只眼睛。

老蔣把嘴巴貼近德民的耳根上:

“我放牛時候,看見西邊崗山芋長出來了。你想不想吃?”

“想!”

“要是能偷些回來就好了?!?/p>

那時德民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那我們晚上去偷吧!”

“你想去偷啊?你帶我一塊去!不要跟人講!”

“晚上好黑,怎看見?。俊?/p>

“今晚有月亮頭!”老蔣鬼頭鬼腦地說,“我看你機(jī)活,才向你講的?!?/p>

當(dāng)晚,他們悄悄結(jié)伴去了。

月亮頭底下,光線微弱。老蔣沒孩子麻利,他籃子里的山芋只有孩子一半多。回去的路上,挎著重物,田埂磕磕絆絆的,忍饑挨餓的身體都沒有力量,兩個人都累得要死。快到村子的時候,老蔣說:

“德民啊,你眼好,你超頭走吧。”

到家時,男孩發(fā)現(xiàn)籃子里的芋頭沒剩幾個了,都被他從后面拿了。

“難怪!我挎的籃子越來越輕!”到家的時候,德民才明白過來,老蔣為何要跟在他后頭了。

老蔣和德民分開后,他朝水井那邊走去,水井的北邊是牛屋,走過那里他就能到家了。不知是由于害怕還是籃子太沉,他走到牛屋糞窖那里,腳下被什么東西一絆,一頭栽進(jìn)牛糞窖里去了。窖子有一兩人深,牛糞混合著稻草和雨水,上面曬得結(jié)了殼,可一只雞的重量也承受不住。老蔣幸虧一只手抓住了糞窖邊的草根,不然他能被牛糞活活嗆死。岸上只有兩三個山芋滾落在一邊,其他的山芋都沉在糞窖里,還有那只籃子。第二年起糞肥的時候,老蔣才看到他的籃子。

時隔多年后,他忍不住把這事說了出來,當(dāng)然了,他只說了自己掉進(jìn)糞窖的事。

村子里,人們一起生活幾十年,誰的短處和長處別人都知道。老蔣在村里不受人尊敬。年輕人一看見他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大聲問他:

“呔!老蔣啊?!你又到哪兒媚去了?”

“腦袋上抹的什么東西?借點(diǎn)讓我們抹抹!”

老蔣也從來不輸給他們:

“你個豬弄們!沒一個是好東西!”

老蔣和老卞家的鄰居,更不得了,是個土匪,外號王瞎子,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被打土匪的人打瞎了。原先王瞎子是騎高頭大馬的彪漢。在丘陵,天一擦黑的時候,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躲在自家炮樓里等的就是他們這種人。他們打著火把,從天邊奔馳而來,馬蹄踏起的塵土如滾滾濃煙,那股滾滾煙塵一直把這伙人推到你的跟前,你會發(fā)現(xiàn),心臟在轟轟地擂鼓,耳邊是倉倉的打鑼聲,腿跟篩糠一樣,抖動得怎么也不聽使喚了。

這群禍害,不僅搶東西財物,有時候還搶人,誰家有美麗的姑娘,你要時刻留心,有時候他們的探子會化裝成乞丐、郎中、布花先生等,不一而足,出來刺探情況。美麗的姑娘一旦被盯上,他們就有可能連夜搶去做土匪娘子。土匪們一來家家關(guān)門閉戶,有人從窗戶的縫隙看到過王瞎子騎馬從人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一閃而過——有時候他們戴著面罩,怕別人認(rèn)出自己來;有時候,他們什么也不顧。

而今,離他們當(dāng)土匪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

一個春天的上午,天空晴朗明凈。油菜花、蕎麥花開滿整個丘陵,麥田碧綠閃亮。村莊靜默安詳,仿佛處于一切世聲之外。突然有個聲音大喊起來:

“找到了!”

“在董鋪水庫!”

所有人都從家里涌了出來。

傍晚的時候,人們終于看到,從河埂上抬下來一具尸體。小果匠沉在水庫底,費(fèi)了很大勁把水庫抽半干后,人們才撈上來了他。他的腦袋變得碩大,身體像個木桶,全身濕透,躺在地上。和他一起在董鋪島打魚的人說:

“那天晚上刮大風(fēng)。睡到半夜,小果匠非要去收網(wǎng),我們叫他不要去,他不聽。黑夜,就他一個人打著馬燈劃著小漁船去了。風(fēng)那樣大,漁船肯定翻了。等到第二天醒來,我們還沒看見他回來!當(dāng)天晚上,我們沒有一個人敢出去,不曉得怎么搞的,他非要出去!怎么勸都不聽?!?/p>

“大概是死期到了!就要這么去死!”王瞎子坐在地上,一滴眼淚也沒有,好像只剩下憤怒和憎恨。

之前,王瞎子、兒子小果匠和童養(yǎng)媳居住在一條古道邊,四周都是田地,春天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們家的墻角都淹沒在丘陵上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的海洋里,門前有一排電線桿依次走向看不見的遠(yuǎn)處,周圍沒有其他人家。那條古道直通向小鎮(zhèn),人們上集下鄉(xiāng)都要經(jīng)過他家的門前,是人們來來去去的必經(jīng)之地。王瞎子家的童養(yǎng)媳是位美貌非凡的人,皮膚柔嫩白皙,頭發(fā)烏黑,那時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一個鄉(xiāng)下女孩還不諳世事的年紀(jì)。白天就她一個人在家看家,做做家務(wù)活。人們都驚嘆于這個孤兒竟能長得如此美貌,生在那樣的人家里。

她們家門前的路,被人踩來踩去,平整光滑。人們也只是從門前一經(jīng)而過,他們遠(yuǎn)遠(yuǎn)望她幾眼,沒有人和她打招呼,沒有人走進(jìn)她家門。她蹲在屋后的水塘邊洗完臉盆和碗碟后,站起來,望著路過她家門前的每一個人。他們有時候三三兩兩走在一起,有說有笑,有時候也有單獨(dú)一人匆匆趕路,仿佛都盡是奔那些熱鬧紛繁的事情而去的。單就留下這座屋子,還有孤單的她,和草叢中的螞蚱和螞蟻玩耍。

終于,一個從集市回來的年輕人,經(jīng)過她家門口時站住了:

“你過來!”

沒有人過去,美麗的童養(yǎng)媳不敢到他跟前去。她認(rèn)識他,跟周圍人一樣,很多次他走過自己家門口,也跟所有人一樣他們從來沒有講過話。喊她的年輕人微笑著從口袋里拿出一顆硬糖:

“給你!”

站在她面前的陳道瓶長著朝天鼻子,跟大猿猴的鼻子一個樣,可那天在童養(yǎng)媳看來,他一點(diǎn)也不丑——沒有一個微笑著給別人一顆珍貴糖果的人是丑陋的。他是東邊大村莊里的年輕人,還是生產(chǎn)隊長。那顆糖紙上的圖案是一棵菠蘿,她把它疊成四方四正的,放在褲兜里,沒事的時候拿出來,一面一面展開,聞一聞,硬糖的香味每每讓她深深吸進(jìn)一口氣,有一張多出來的糖紙陪著她,她的心好受多了。

此后,只要他上集下來總會帶糖給她。散裝的紅糖,包在一小片報紙里,有一小酒盅,或是一兩顆硬糖。她生活在甜蜜里,看他是最親密的人。

小果匠和父親早出晚歸,他還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子已被別人覬覦多時,不知道自己的命運(yùn)在幾顆糖的作用下發(fā)生了改變。

兩年過后的某天晚上,父子倆收工回家,推開門,家里沒有點(diǎn)燈,也沒有人,童養(yǎng)媳已經(jīng)跑到隊長家里去了。她不知怎么的,膽子陡然那樣大起來,對他們父子惡語相向,和她以往的性格大不相同,不愿意再跟他們回到古道旁的屋子里。年輕的隊長說誰也不能逼迫她。硬拉她回去,隊長家就有話說了。

童養(yǎng)媳從六七歲開始和他們一起生活,現(xiàn)在當(dāng)他們?nèi)绯鹑?,再也不愿回去了。他們父子站在村莊當(dāng)中,久久不愿離開。小果匠又跑回到隊長家門口:

“你再想想!”

“還想什么呢?她跟你們講過了,她不愿回去。她是自愿來我家的,我們誰也沒逼她。同樣,你們也不能逼她回去。她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标犻L陳道瓶從家里出來。

“她從小就在我家。”

“現(xiàn)在她不愿意了啦!你怎么辦?我們也沒辦法,她不愿意走!”說著,陳道瓶從門口出來,給小果匠遞過來一根煙。

許多事情都不能再說了。

只有一件事情最明白:人,他們是要不回去了。土匪的兒子不會再有妻子了,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

后來兒子喜歡上捕魚,也就隨他去了。如果不是妻子離他而去,在他和兒子出門干活時,她就能在家看著家,就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情,童養(yǎng)媳畢竟還是個孩子。

王瞎子的妻子是在后來嫌他當(dāng)過土匪的,跟他離了婚,確切地說是妻子的兄弟們嫌他當(dāng)過土匪,好像之前不知道他當(dāng)過土匪一樣。當(dāng)時,鄉(xiāng)村一對夫婦離婚是件極不尋常的事情。離婚當(dāng)天,男方女方兩個家族,各有一支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走在丘陵高低起伏的土路上,如一條長蛇一樣蜿蜒而去。兩支隊伍最好互相看不見,一旦在路上碰見,立刻就會混亂起來,互相掐架、對罵,痛斥對方的缺點(diǎn)和隱私。還會有一兩個女人一屁股坐下來,手拍大腿,高聲哭訴,要旁邊幾個人駕著胳膊才能走路。長蛇隊形中的人,個個激動得嘴唇哆嗦,一直到鄉(xiāng)政府才停了下來??上?,王瞎子離婚,沒有那樣的盛況,只有他們夫婦兩個人。妻子的兄弟們在這之前已經(jīng)給她找好了下家,是另一個光棍男人,他不是土匪也不是地主,只等著離婚按手印。

1980年,一些絕戶后的零星散戶村莊,都要就近歸集到附近成型的大村莊上去,東邊村莊的生產(chǎn)隊長陳道瓶收留了他們父子,允許他們在村莊的一角立樁蓋房屋。他家原先的田地還在老地方。他們父子成了老蔣夫婦的鄰居。兒子在閑暇時間再也不愿待在村子里,他要出去四處打魚。

每次他從門縫里看著兒子,看著他在外屋穿上外衣,拿起扁擔(dān),勾上小漁船的鐵環(huán)和另一頭漁籃的麻繩。然后,蹲下去,挑起來擔(dān)子就走。漁籃里裝著漁網(wǎng),重量太輕,通常要放上一塊石頭才能挑起來走路。有時候,他沒有放石頭,不知道是處于厭煩還是處于考慮減少體力消耗的緣故,那張漁船幾乎是背在他背上,另一頭扁擔(dān)上的漁籃戳出去老遠(yuǎn)。兒子打開門走進(jìn)清晨的濃霧里,他的心才能平靜下來。他以為河水、兒子的漁船、清晨的濃霧、他要走過去的土路、路邊的植物、田地里的莊稼,以及兒子看見的丘陵上的一切事物都能讓他免于心死。它們會告訴他該當(dāng)如何。

跟一位獵人走入森林一樣,優(yōu)秀的獵人能嗅出山雞羽毛焐熱發(fā)出的縹緲微小的氣味,小果匠站在水邊,能知道水里是否有魚。他從水草、淤泥、河岸草木的氣息里,可以分辨出魚在水中游動時留下的氣味,知道那片水域隱藏在底下的秘密。

兒子也許并沒把父親當(dāng)回事,他是如此輕巧地了斷了自己,跟沒事人一樣,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把自己沉到了水底。

兒子死了,世界靜止下來,也似乎輕松了。

現(xiàn)在,他用僅剩的一只眼睛,看著他的鄰居夫婦開辟的巢穴。前院場地潔凈平整。小水潭、梨樹、小竹林,整齊的草堆和柴垛、開滿紫色扁豆花的樹籬,特別要說說那些紫色扁豆。周圍沒有人家擁有過這種扁豆種子。每年,老蔣把紫色扁豆種在南門場地邊沿一排樹縫間。老卞把那寶貝照看得很好,沒讓孩子或者村中老婦順手哪怕摘取過一個,所以這種扁豆顏色的獨(dú)特性十幾年來,本村,四周圍這塊地方,沒有第二家有。這種紫色的有藥用價值的蔬菜和老卞的帽子一樣,帶有神秘色彩。連同母雞下蛋發(fā)出的“咯噠——,咯咯噠——”的聲音,一派悅目的生活氣息。王瞎子雖住在狗窩一樣的屋子里,生活奪走了他的一切,可他現(xiàn)在眼前都是生機(jī)勃勃的生活景象,就如廊檐下一粒草籽在適宜環(huán)境下從石縫里滋生出來,就算用手捂也捂不住——他被喚醒了!

清晨,陽光照在他鄰居家的前院、后屋。枝葉青翠的小竹林,碧綠寬大的茭白葉子,露水,薄霧,讓一個騎在大馬背上舉起刀槍砍殺的人心里開始醒悟——原來生活還有另一種模樣??上б磺卸继t了,妻子離他而去,兒子死了,他像一頭老狗,獨(dú)自一人啃咬著孤獨(dú)這塊骨頭。

土匪四周靜悄悄的。

孩子們一不小心走到他跟前,他充滿敵意地嚇得他們兩腿打戰(zhàn)。有個孩子走在高高的田埂上和他狹路相逢,兩個人側(cè)身而過的瞬間,男孩一下跳進(jìn)秧田,奪路而逃。他還曾經(jīng)拎起一個女孩一只胳膊,讓她懸掛在高坎下面,孩子殺一樣哭喊。她的媽媽大叫著:

“放下來!她太小了,不要把她魂駭飛了!”

“跟她開個玩笑!”

“哪有玩笑這樣開的?!臉都駭紫了!”

他手一松,直接放在高坎下面的水田里了,孩子一頭栽進(jìn)泥水里??蓱z的孩子哭得差點(diǎn)背過氣去,她嚇壞了。小孩子們被告誡要離他遠(yuǎn)點(diǎn)。

王瞎子喜歡咒罵年輕人。年輕人可不是好惹的。他們用稻草和上泥塊堵住他的煙囪,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他燒飯的時候,屋子里灌滿了煙,他們躲在一邊,看著他從屋里沖出來,狂笑著四散跑開,他們管這叫作“萩黃鼠狼”。他的豬圈門也被偷偷打開過,豬尾巴上拖著長長的鞭炮,點(diǎn)燃后火星四射,爆炸聲響徹整個村莊。他的小黑豬魂飛魄散,如離弦之箭向前飛馳,迎山過山迎水過水,跌斷了一條腿。現(xiàn)在那頭黑豬睡在他自己的屋里。

村子里有十一個光棍,他們農(nóng)閑的時候喜歡聚在九爺家,抽煙聊天,和其他男子們吹牛,談?wù)撎鞖夂颓f稼,聊聊美國總統(tǒng)。王瞎子在家搓草繩,修膠鞋。他跟其他光棍老男人們互不往來。因為一句話,他和另一個光桿司令都從家里拿出了長柄洋叉,要把對方肚子插通。

“你們不要拉!我倒要看看,他可能把我肚子插通?!”那位光桿司令雖然也手拿洋叉,可他看見王瞎子那氣勢,滿是仇恨和憤怒的樣子,不知怎么的,他生氣地想讓對方把自己殺了,讓對方償命。

“你還真想跟他硬著干?!你想跟他一樣!”男人們推開這位光桿司令。另一批人攔住王瞎子,奪去了他手里的洋叉,他跟砍架砍紅了眼的牯牛一樣,不是很多人的話,任一個人都是奪不下來他手里的洋叉的。

“我跟你講啊,他可做過土匪!一洋叉捅過來,你的腸子會淌一地,捋都捋不起來!”人們想平息傷透心的光桿司令,嚇唬他不要再惹王瞎子。

沒有人同情他。對于年輕姑娘,他似乎更加危險。平日里,人們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讓他一人品嘗孤獨(dú)的滋味。一個人干活,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站在屋前眺望田野遠(yuǎn)處。

小鎮(zhèn)集市上每每逢集的時候,土匪會經(jīng)常碰到前妻。

如果在集市上碰到前妻,那就有好戲看了。土匪絕不會放棄對她侮辱一番:“你們夜里在床上怎干的?可是跟狗一樣?。俊彼谇捌廾媲搬斪蓷l細(xì)長腿,堵住她的去路,瞇著那只獨(dú)眼,如在黑夜里開出的一絲門縫漏出的光,白刃般鋒利,絲毫也不顧及妻子旁邊還有其他女人站在跟前:

“真不是人呃!”女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指著他的后背,用手指頭點(diǎn)著。

那天早晨,土匪從家中出來,就如一只公雞剛剛從籠子里鉆出來,站在門口耍威風(fēng)似地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走出村莊。走到半路上,他的前妻剛好從自己家的村莊那條小道,走上通向長鎮(zhèn)的大路。無意間,她遠(yuǎn)遠(yuǎn)看見自己的前夫正從那條大路走過來!前妻嚇得停住了腳步,轉(zhuǎn)身抄近路,往回奔向自己的村莊,慌亂中,人高馬大的她被狠狠絆倒在地,半天沒爬起來。路旁菜園里,一位在澆菜的老太婆看見了,直起身子大聲喊道:

“瞧你沒用的!還不爬起來跟他干一架!”

王瞎子走過來的時候,老太婆卻蹲伏在菜壟里裝模作樣侍弄菜,一點(diǎn)也沒敢抬頭。從路邊菜壟走過的那張癟瘦的臉上僅剩的右眼,被憤怒之火燒得通紅。他看見了前妻,看見她又奔回去的身影,讓他失去一次機(jī)會,他認(rèn)為那天一天運(yùn)氣都不好。土匪走路帶著刷刷的響聲,如響尾蛇游過草叢,那是快步走路褲管摩擦發(fā)出的聲音。菜園里的老太婆只能悄悄對自己手下的一棵白菜說道:“老妖怪!遲早跌斷掉老頸子!”

土匪臉上有只充血的獨(dú)眼,走路飛速,殺氣騰騰。

五月的一天,天氣暖洋洋的。春天里,油菜花、蕎麥花開滿丘陵,溫和甜蜜的花香流淌在整個夜晚的空氣里。柴垛和柳樹的氣息、薔薇和田禾的氣息、牛屋和谷倉外青草的氣息,都如溪水般緩緩流動。月亮在云朵里穿行,繼而在黑云之間奔跑,有股暗流在悄悄涌動。睡在床上的王瞎子煩躁和悶熱,怎么也睡不著。他推開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的黑豬,從床上坐起來,坐了片刻后,都沒來得及穿上鞋子,光著腳從床邊走開,打開門走了出來。門外,風(fēng)吹拂著他的臉頰,衣袂飄飄,他伸著腦袋,迎著自由的風(fēng)。風(fēng),越來越強(qiáng)勁,他的心也跟著風(fēng)飛了起來!感到無比的暢快!他做了件他從沒有做過的事。

這位土匪站在門外兩丈遠(yuǎn)的地方,甩掉上身的長袖衫,褪下他的大褲頭,像皇帝一樣站在自家門前。他癟瘦的胸口一起一伏,他在黑夜中向空中展開雙臂,一陣強(qiáng)風(fēng)吹來,他感受到了不計后果的自由和歡欣。在這樣的時刻他失去了心智,沒有想到鄰居,更沒有想到會有一道閃電劃亮了天空。他被站在房基墊高的廊檐上的女鄰居一覽無余地看見:站在院墻另一邊的光棍,全身沒著一根紗絲,站在風(fēng)中,伸展長臂,頭發(fā)被風(fēng)吹向一邊……她覺得眼前這人就要乘風(fēng)而去,這一切讓她淚流滿面。在這同一晚上,另一個人也喪失了心智——老卞跨下廊檐,飛奔而出。這時豆大的雨粒紛紛落下。她推開院門,奔了過去,抱住那個在風(fēng)雨中矗立著沉默不語的一絲不掛者:“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她那從未生養(yǎng)過孩子的軀體里迸發(fā)出一股強(qiáng)大的母性激流,她在雨中撫摩他濕漉漉的頭發(fā)和肩背,兩人久久擁抱在一起,直到老蔣出來找到自己的妻子。

老卞在家整整躺了兩天,天晴后她才從床上起來。她低著腦袋不敢看自己丈夫眼睛。但是老蔣如往常一樣在家,東頭走到西頭,忙著不停,好像把發(fā)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這樣一來,老卞反倒又輕松自如地回想到那晚的情景,但隨即又驚悚起來:也許土匪被老蔣殺死在床上了!可能他橫躺在地,身體早已冰涼了。

老卞悄悄走到窗邊,看見鄰居在翻曬干草,老蔣手握兩枚雞蛋從他身邊走過,他們還打了招呼:“你這些草都濕了!”

“在收雞蛋?。俊?/p>

他們都在沒話找話。他們沒有相互諷刺,相互挖苦,更沒有打起來。老卞縮回腦袋,心中的弦在歡快地顫抖:這兩個小妖怪!多壞啊!

院外,陽光照在雨后的樹枝上,樹葉閃亮,陽光叮咚作響。

兩個鄰居在雨后天晴的上午,都感到了某種清新歡快的東西,真是讓人奇怪又幸福。

王瞎子失去勞動能力后,村里讓他睡在牛屋側(cè)屋,夜晚看牛。他開始賣一些瓜子和麻花,瓜子一分錢兩酒盅,麻花兩分錢一個,新出生的孩子們,不知道他老早的厲害,沒有人怕他,他們喜歡到他那里去買瓜子,買麻花,不需要躲在大人的身后或用衣角遮住眼睛。

他是在一夜睡眠中離開人世的。此后,如果再有人提起王瞎子,老卞又會撅起嘴,嗔怪地說道:“那個小妖怪,壞著呢!”

老蔣和老卞的墳頭相連。在三人墳頭之間有個不知名的外地人,有一年清明,外地人的遺骸被遷走。有村人走過墓地:“真沒想到,他們又成了鄰居?!?/p>

王瞎子和老蔣相繼去世后,在那兩年時間里,那個古怪的老太婆時常坐在有陽光的梨樹下。她的嘴巴動個不停,也許,她一直在回憶他們?nèi)嗽谀峭碛暌惯^后度過的那些歲月。具體她想到了哪些細(xì)節(jié),沒人知道。老婦人的喃喃自語,沒有人肯走近傾聽。在她恍惚彌留之際,她問側(cè)耳過來的人:“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① 貓嘆氣:一種藤編器皿,通常用于裝臘肉。

② 到哪兒媚去了:到哪兒閑逛去了,到哪兒顯擺去了。一種調(diào)侃的說法。

③ 駭紫了:嚇紫了。

④ 萩:煙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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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蔣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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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小土匪”
評職稱
土匪變成企業(yè)家
女土匪
“土匪”蒙難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