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遠只為內(nèi)心寫作,只有內(nèi)心,才會真實地告訴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內(nèi)心讓他真實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這個原則,可是要捍衛(wèi)這個原則,必須付出艱辛的勞動和忍受長時期的痛苦,因為內(nèi)心并非時時刻刻都是敞開的,它更多的時候是封閉起來的。于是只有寫作,不停地寫作,才能使內(nèi)心敞開,才能使自己置身于發(fā)現(xiàn)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靈感才會突然來到。
因此,作家必須保持始終如一的誠實,必須在寫作過程集中他所有的美德,必須和他現(xiàn)實生活中所有惡習分開……作家必須是真誠的,是認真嚴肅的,同時是通情達理并滿懷同情和憐憫之心的。只有這樣,作家的智慧和警覺才能在漫長的長篇小說寫作中,不受到任何傷害。
到了今天,我才知道,當你豐富的情感在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敘述技巧幫助下表達出來時,你會發(fā)現(xiàn)比你本身所擁有的感情更加集中、更加強烈,也更加感人,技巧在某種程度上是幫助它,也就是為自己的情感建造一條高速公路,兩邊都有欄桿,把不必要的東西攔在外面。
我對語言只有一個要求:準確。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應(yīng)該像地主壓迫長工一樣,使語言發(fā)揮出最大的能量。魯迅就是這樣的作家,他的語言像核能一樣,體積很小,可是能量無窮。作家的語言千萬不要成為一堆煤,即便堆得像山一樣,能量仍然有限。
魯迅可以說是我讀到過的作家中敘述最簡潔的一位,可是他的作品異常豐厚,我覺得可能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魯迅在敘述的時候從來不會放過那些關(guān)鍵之處,即對細部的敏感。要知道,細部不是靠堆積來顯示自己的,而是在一些關(guān)鍵時候,又在一些關(guān)鍵位置上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這時,你會感到某一個細部突然從整個敘述里明亮了起來,然后是照亮了全部的敘述。魯迅就是這么奇妙,他所有精彩的細部都像是信手拈來,他在給《吶喊》寫自序時,寫到他的朋友金心異來看望他,在如此簡潔的筆調(diào)里,魯迅沒忘了寫金心異進屋后脫下長衫??瓷先ナ情e筆,其實是閑筆不閑。用閑筆不閑來說魯迅的作品實在是太合適了。在《孔乙己》里面,當寫到孔乙己最后一次來酒店時,他的腿已經(jīng)斷了。如果孔乙己腿沒有斷,可以不寫他是如何來的,可是他的腿斷了,就必須要寫,這是一位優(yōu)秀作家的責任感。魯迅作品有力的另一個方面,我想應(yīng)該是魯迅的寬廣,像他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他在寫百草園時的敘述是那么明媚、歡樂和充滿了童年的調(diào)皮,而進入三味書屋后,環(huán)境變得陰森起來,孩子似乎被控制了,可是魯迅仍然寫出了童年的樂趣,只是這樣的樂趣是在被壓迫中不斷滲透出來,就像石頭下面的青草依然充滿了生長的欲望一樣。這就是魯迅的寬廣,他沒有將三味書屋和百草園對立起來,因為魯迅要寫的不是百草園,也不是三味書屋,而是童年,真正的童年是任何力量都無法改變的。這就是一個偉大的作家。
寫作的捷徑只有一個字,就是寫,寫個二三十年,寫作就變成了你的生活。人都想走捷徑,就跟學(xué)英文一樣,我問朋友有沒有捷徑,對方告訴我,只有一個方法,就是背單詞,越笨的人有時學(xué)得反而越好,就是因為他肯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