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滟
急匆匆趕來的女兒拉著她快步走,小聲嘀咕著:自從搬家后,這路都迷過幾百次了。每次來時不迷路,回去就找不到家,也是怪了。媽,到大馬路了,你先打車回家吧,我去公司參加活動。女兒的紅轎車冒出一股白煙,跑遠(yuǎn)了。
她上了一輛公交車,落寞地望著霓虹閃耀的街景——女兒十歲那年從這兒搬走的,一轉(zhuǎn)眼大姑娘了。女兒蠻拼的,念完大學(xué)又考了博士,進(jìn)中外合資企業(yè)當(dāng)了部門經(jīng)理,戀愛卻一直不順。
自己什么時候開始迷路的呢?好像是丈夫出走,或是搬離八卦街那天開始的吧。最近一陣子,女兒懷疑她是不是老年癡呆,得了失智癥。去醫(yī)院花了不少錢,也沒查出啥毛病,讓她心疼夠嗆。女兒給她買過一盒彩色粉筆,讓她在經(jīng)過的路標(biāo)上畫記號。沒承想,再回家時,記號被環(huán)衛(wèi)工人給擦掉了,說影響市容,不能亂涂亂畫。她繼續(xù)在沒有記號的路上,一次次迷失。
再來八卦街時,她揣了一兜子小米。從艮永門開始斷斷續(xù)續(xù)撒小米。黃燦燦的小米躺在綠草中笑逐顏開。穿過彩蝶園,走進(jìn)八卦街中心的云集廣場,一些人在邊上擺地攤兒,看到她來忙打招呼。這些人一輩子都干著自謀出路的行業(yè),天天被城管追得到處跑,被太陽曬成了白頭翁,還干得勁兒勁兒的。他們說,八卦街要大改造,地攤兒不讓擺了,咱們都得光榮退休了。
走出小廣場,在幾條小街上繞了幾個圈,她逛累了拐到代購店。望著老房子直嘆息,這座二層樓的老房子是她爺爺那輩起住的老房子,原來是青磚黛瓦、飛檐翹角的老建筑,前些年被當(dāng)時的房主改成平頂房就失去了價值。
插圖:齊 鑫
現(xiàn)在的店主是個白臉的細(xì)瘦男人,嘿嘿笑著問:老姐姐,你這老房子都賣十幾年了,還有啥天天惦記的?有人來找你會電話告知的。今個兒回去能找到家不?
這回能找到家啦,咱想了一個妙法,在路上都做好記號啦。她神秘地說完,搬出木椅子和絲線盒子,靠墻曬著太陽。夜里總失眠的她,靠上這堵墻就全身舒坦,立馬眼皮發(fā)沉,迷迷糊糊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扎紅綾子的小姑娘在門前跳格子,一個穿旗袍的女人靠在門旁的墻上繡龍鳳呈祥,暖暖地笑著看她——那是她娘。長大之后的她,在奉天書局遇到那個英俊小伙計,他們結(jié)婚了……她被人推醒了,看到逛了一天的太陽,紅彤彤地在天邊醉笑。她嘆息一聲,閉眼補(bǔ)充了一會兒未完的夢境:后來,她和丈夫走遍了八卦街,每個角落都有他們恩愛的影子。再后來,他們有了女兒。丈夫卻和一個雀斑姑娘私奔了。從此,她一個人東奔西跑,總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她醉漢一樣走在回家的路上,低頭尋找金黃的小米,除了一群起起落落的麻雀,一粒米也沒見到。她點指麻雀,笑它們貪嘴。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那棟郵政大樓,被一排排房子隔著,東走過不去,西走也過不去,東南西北都不能走到郵政大樓跟前。
她拍拍腦門兒,想起女兒教她用的手機(jī)地圖導(dǎo)航。鼓搗了好半天,又求了一個年輕小伙子,才算弄上起點和終點,一個女人在手機(jī)里指揮她,向西北方向出發(fā),五百米后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她琢磨了好半天,還是找不到西北方向的北。蒙了一個方向走了下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轉(zhuǎn)回到奉天書局。她自嘲道:當(dāng)年修這八卦街時,設(shè)了好多迷魂陣,我是迷道了啊。一陣風(fēng)吹過,天上倒下瓢潑大雨,她呆立在雨中,一幕幕過去的情景排山倒海地壓過來。電話響了,女兒焦急地說,趕緊找地方避雨,馬上過來接。
她病了一周沒出屋。病好了以后的第一天清晨,天還沒完全放亮,她就趕到了八卦街。代購店的門被一把大鎖封住了,牌子也摘掉了。路過的人說,這房子早就通知過要拆遷,要建一棟大高樓。她如五雷轟頂,癱坐在墻邊,一遍遍撫摸被涂料覆蓋的老墻。電話一直在響,她沒有接,直到女兒找到淚痕滿面的她,硬拖著才離去。
房子沒拆前,她依舊每天去那老房子的墻根下坐著。直到有一天,轟隆隆的挖掘機(jī)來了……她擋也擋不住。塵埃落定后,她在瓦礫中扒出一塊完整的石板,刮掉厚厚的涂料,露出下面雕刻著的“花前月下圖”,一滴滴淚珠滑過她的臉,落入塵埃中。
下班的女兒,看到她坐在家中,拿著好多年不用的繡花撐子,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對著一大塊石頭發(fā)笑。女兒驚訝地問,媽,從哪弄來的石頭???
從八卦街啊,這不是石頭,是全家福,是花前月下……你不懂的。她說完,笑看繡了一半的“花前月下圖”。
哎喲喲,還花前月下呢——不會是你初吻的地方吧?這算什么啊,還值得這樣懷念。我在幼兒園時就初吻過了??粗畠涸频L(fēng)輕的樣子,她搖頭,笑了。
女兒轉(zhuǎn)過身,望向窗外的天空,故作輕松地說:媽,我和他……分手了!
她聽了,長出一口氣,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后來,她再去八卦街,竟然不迷路了。
春天的陽光明媚起來,空氣還有些清冷。正陽路車站等車的人都會注意到,經(jīng)常有一位拄著拐杖的白發(fā)老人,坐在長椅上,望著公園的門口發(fā)呆,像是在等什么人。
一個女人在長椅的另一邊坐下,望了望在長椅上獨坐的老人,欲言又止。女人臉上浮出一些憂愁,也望著公園的門口發(fā)呆。
老人怯生生地看了幾眼女人,關(guān)心地問:“姑娘,你一個人啊,有人陪你嗎?”
“我不是姑娘了,有女兒和爸爸陪著我,挺好的?!迸诵α耍植唤?jīng)意地嘆息一聲。
老人重新把脊背靠到椅子上,專注地看著公園的門口。過了一會兒,他偏過頭來注視,又問:“姑娘,來這里等你家男人嗎?”
女人臉上又多了一些愁云,眼睛也潮濕了,盡量控制語調(diào)說:“我男人……他拋棄了我們……他只留下一張紙條,和一個女人走了。我再也沒見到過他。”
“姑娘,你好可憐。”老人說。
“是啊,我好可憐,和他沒結(jié)婚就有了孩子。那時的我能感受到孩子的心跳,能聽到孩子叫媽媽。我不得不跟他走,是舍不得孩子??!”
“孩子啊,好可憐?!崩先顺林氐卣f。
“爸爸這樣說過我不止一次了。怪那時的我被花言巧語蒙了心,和那個男人偷跑到幾千里外的地方。我現(xiàn)在特別后悔,沒聽爸爸的話。我很想讓爸爸知道我錯了??墒?,爸爸再也聽不明白我的話了,連我是誰都不認(rèn)識了!”女人雙手捂住臉,有淚珠落下,絕望地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F(xiàn)在,我女兒小蕾又像我當(dāng)年那樣,吵著要私奔?!迸嗽偬痤^時,看到老人眼中燃起了一束光,正抬起一只手,顫抖地伸向她。她伸手去握,老人的手卻突然垂下了,逃兵一樣縮了回去,眼中的亮光暗淡下來。老人幾次嘴唇抖動,沒能說出一個字,又把呆滯的目光移向公園門口的方向。
女人傷心地說:“我離家出走兩年后才回來,爸爸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了。不過,好像也沒那么糟糕,他忘記了很多事,也不會生我的氣了。都怪我,是我害了爸爸。媽媽在時,我經(jīng)常和媽媽到對面的公園里蕩秋千。爸爸每天下班都坐在這里的長椅子上,等我和媽媽一起回家?!?/p>
老人的眼睛里又燃起亮光,那束光追逐著從他身旁跑過去的穿粉衣服、扎蝴蝶結(jié)的小女娃。老人聲音顫抖地呼喚:“孩子,孩子別跑。”小女娃不跑了,好奇地走過來,瞪著大眼睛望著老人。老人突然俯下身一把摟住了小女娃,開心地說:“小乖乖,爸爸抓到你啦?!毙∨迖樀猛弁劭?,一個婦人大叫著奔過來,推開老人,搶走了孩子,邊走邊罵著什么。
女人眼中閃動淚光,她扶住老人,哽咽道:“爸爸,那不是你的孩子,我才是您女兒啊,我們一起回家吧。”老人邊走邊念叨:“你不是我的孩子,我女兒還很小,她去了哪里呦?她還那么小,會走丟的,會被壞人抱走的?!毕﹃柊褍蓚€相依相偎的身影拉得長長的,看上去很強(qiáng)大的樣子。
女人扶著老人回到家時,門開著,女兒小蕾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手叉在腰上故意讓肚子向前挺起。她噘起嘴說:“媽,我已經(jīng)有了他的孩子,你分不開我們了。我們要結(jié)婚,永遠(yuǎn)不分開。”
“你說什么?有了他的孩子?你昏了頭嗎?是想讓媽媽和你姥爺一樣變癡呆嗎?我的命好苦,我自作自受??!”女人跌坐在地上,號哭起來。
老人舉著手中的拐杖去打小蕾的男朋友,大聲吼道:“你這個混蛋,敢搶走我的女兒,我打斷你的狗腿。乖女兒,不怕不怕啊,爸爸保護(hù)你。”老人護(hù)著小蕾安慰道。
小蕾跺著腳叫道:“姥爺姥爺,我是您外孫女啊,快住手?。∥业奶炷?,全亂套了。媽媽,快來勸住姥爺。我說實話,沒懷孕,就想讓你們都同意我倆的婚事。”見家人都安靜下來,她又對男朋友說:“你回去吧,把我媽提的條件都準(zhǔn)備好再來娶我。別抱什么私奔的幻想了,我可沒我媽那么傻?!迸畠赫f完,對媽媽吐著舌頭,翻了一個大白眼。
女人望著院子里盛開的粉紅桃花,舒心地笑了。擁抱了女兒和爸爸,擦去又流出的眼淚,感覺陽光下的春天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