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
整整十三個咖啡杯就擺在金燦燦的餐盤上,咖啡都已經(jīng)涼到了室溫。秘書一面望著這些昂貴的杯子,一面?zhèn)戎渎爼h室里面的動靜。會議從下午開到了深夜。下午的時候,里面還有幾波大的動靜,有東西砸在了地上,有玻璃破碎的聲音,又有人在有節(jié)奏地拍打桌面、呼喊什么;而現(xiàn)在里面已經(jīng)什么動靜都沒有了。整塊原木的橡木大門,包著鉛板和鋼板,完全是按照末日避難所的標準制造,這就是布雷默家族的行事風格。
門開了,一群西裝革履的中老年男人陸續(xù)走出,個個表情凝重,有些甚至臉上帶著怒容。秘書站在門邊,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尷尬地擺著手。一個矮胖的老年男子,紫漲的臉龐,最后從橡木門里走出來,剛走過走廊,突然又轉(zhuǎn)身回來,努力把手舉到肚子前面,用手指指著什么??疵貢鴽]反應,胖子又憤怒地戳了戳手指——“諾!”秘書懂了,慌忙遞過一杯咖啡,“抱歉,有點涼了……”
胖子沒耐心等她說完,一口氣灌下一杯涼得徹底的咖啡,繼續(xù)戳了戳手指,“諾!”
秘書再遞過一杯。又是一口灌完。胖子這才深深地喘了口氣,“連咖啡都沒有好的,布雷默的人都是一個德性!”轉(zhuǎn)身踩著沉重的步伐憤然離去。
黑色大廈頂層的這間辦公室?guī)缀跽嫉秸麄€樓面的全部,從沉重的橡木大門走到最里面的辦公桌足足需要兩分鐘。辦公室里沒有任何裝飾,只是深灰色的干掛巖板,除了幾組沙發(fā),就是一張偌大的辦公桌。辦公桌背后和側(cè)面都是整面的玻璃墻,從這里可以看到科羅城西北半壁的萬家燈火,遠處則是在黝黑夜幕中佇立的塔,以及塔后面更為沉默的東南半城。
這座城市從什么時候開始確立自己的行為規(guī)則的?是水危機事件,還是黑色大樓圍困事件?又或者是綠水街交火事件?小布雷默望著那座在黝黑夜幕中佇立的塔,心里游移著無數(shù)個想法——或者一切的根本就是電波塔的湮滅?秘書的腳步聲打斷了小布雷默的沉思,她遞過來一張便簽,小布雷默掃了一眼,不由得笑了:“——絕不屈服,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他的意思是自殺嗎?別逗了,希爾家族沒有這個基因?!?/p>
“當年水危機的時候,如果不是老希爾嚇破了膽,又怎么會有洛倫人在歐擇濕地的潰敗?,F(xiàn)在他又從哪兒學會‘絕不屈服’這詞了?!是老希爾從臭水潭里爬出來告訴他的嗎?!”提起水危機,小布雷默就難以抑制地激動,他右手上陳年的腐蝕傷痕也開始發(fā)紅瘙癢,下意識地不住爬搔——“從小就是這樣!如果不是他‘絕不屈服’,也不會有……”
小布雷默忽然意識到在下屬面前發(fā)泄當年宿怨并不妥當,停住了嘴。
秘書非常職業(yè)地保持沉默,并繼續(xù)遞過來一張紙。小布雷默看了便簽,瞳孔里不為人察覺地震動了一下:“什么時候的事?”秘書輕輕回答:“就是在開會的時候,我沒敢進來打擾?!?/p>
小布雷默想了想,“安排車吧,我這就回去?!泵貢D(zhuǎn)身離去,就要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黑色辦公桌后面又傳來聲音:“瑞秋,把剩下的咖啡給我端一杯過來,另外叫上次那個……那個68號過來,讓他送我回去。”
黑色多用途載具在街道上奔馳,68號特保緊握著方向舵,心情興奮而緊張。作為洛倫人,成為洛倫安保的一員已經(jīng)值得開瓶酒慶祝一下了,再成為貼身保護首席裁決官小布雷默的特別安保人員,那簡直是家族的榮耀,要在額蘭班節(jié)上向所有祖先宣告了。而作為一個洛倫新丁,68號僅僅是因為完全不思索地執(zhí)行了命令,就得到了小布雷默先生的青睞,這可以說得上祖先顯靈了。
堅決執(zhí)行,完全貫徹,洛倫人的努力配得上他們的得到。自己,家族,洛倫人,乃至科羅城,都將會變得更好。68號望著后視鏡里的小布雷默先生,心里充滿了崇敬。
載具駛進了西北面的一棟高層建筑,在獨立的內(nèi)部匝道上盤旋,直抵頂部的入口。在掃描檢查之后,小布雷默走進家族的私宅。
這是頂上的5個平層,有獨立的出入口,有獨立的保安系統(tǒng),和整棟大廈在物理上做了完整的切割,典型布雷默式的低調(diào)和謹慎。
很久沒來了。布雷默在心里充滿了詭異的情緒。如果從綠水街事件之后,他第一次從家里搬出去,已經(jīng)有快三十年了,在那之后他也只不過零零星星回來履行兒子的義務或者領取傀儡的職責。就算是從老爺子病危,他開始站上前臺,勉強開始掌權(quán)時算起,也有七八年了。這里對于小布雷默就像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墳墓,他更懷念在歐擇濕地時期的窩棚,雖然躲在狹小的窩棚里,每天都在為食物和潔凈的水而拼命,但所有人都在一起,那更像是一個家。
“你回來了。”天花板上的攝像頭閃著紅光,那是屋宇智能系統(tǒng)。小布雷默臉上充滿了厭惡的表情,沒有理會那個電子聲音,徑直走到起居室中央擺放的腦機前。
這是一臺碩大而精密的腦機,顯然是這個世界這座城市里能找到的最高級的腦機,而它的里面則躺著一個老人的軀體,蒼白而枯萎。
“你還是不能理解?!蹦锹曇魢@了口氣,攝像頭的紅光閃爍得也緩慢了下來?!斑@已經(jīng)是最好的方式了。從另一個角度甚至可以說,我現(xiàn)在是永生的。”
“沒有什么是永生的?!毙〔祭啄瑦汉莺莸卣f, “每個人都要盡自己的歷史義務,然后去死,起碼可以給活著的人留下美好的最后一面?!?/p>
“歷史義務?你的歷史義務就是消滅所有的洛倫家族?”那聲音又提高了頻段。
布雷默并不回應背后的聲音,只是直直地盯著腦機里的軀體:“這樣的話題討論過很多次了,你怎么還不明白。洛倫人必須融合在一起,才能應對新的局勢,我們要面對的不止是科羅城。”
那聲音沉默了一小會,“你不會成功的。加上莫迪恩,你的票數(shù)也不夠。我會啟動特別條款,重新選舉希爾為首席裁決官?!毙〔祭啄瑤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那個肥胖而愚蠢的希爾?從他父親起,他們家族就沒有一個人能完整說話!”
“他們不需要會說話。”
“你操控了我?guī)资?,還想繼續(xù)找一個傀儡嗎?!我會讓董事局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你現(xiàn)在根本都算不上是一個人類了!”
“你覺得他們不知道嗎?”攝像頭閃了閃紅光,又恢復了冷靜的電子音,“這是永生,我再說一遍。”
小布雷默整個人從暴怒垮塌了下來,整個起居室靜謐無聲。攝像頭似乎又嘆了口氣,“別任性,埃里克,現(xiàn)在不是水危機的時候了,你救不了愛斯琳,你不應該一直覺得自己有責任?!?/p>
小布雷默已經(jīng)平靜下來,他摸了摸右手的傷痕,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走出大門的時候,頭也不回:“再見,父親?!?/p>
68號特保坐在載具里等他的老板下達開車的命令,但后視鏡里的小布雷默先生似乎一直在思考。洛倫精英總是這樣,全盤謀定,盡在掌握,這個世界一定會更美好的。
“那個……嗯……”
“68號,小布雷默先生?!?/p>
小布雷默停頓了一下,但語音中充滿了堅定:“好的,68號,我只說一次,你記好了。載我回到公司,然后你獨自返回這里,用上次我給你的密碼,進入房間,全程避開監(jiān)控,不要留下任何痕跡,在動力室里關掉CSM系統(tǒng)(內(nèi)容管理系統(tǒng))。技術(shù)問題不要問我,你自己解決。重復一遍?!?/p>
68號心情又開始興奮了,這一定是個重大的任務:“重復一遍。全程避開監(jiān)控,關掉CSM系統(tǒng)(內(nèi)容管理系統(tǒng)),技術(shù)問題自己解決。68號明白?!焙笠曠R里的人放松了下來,倒在座椅上,“還有,以后不要叫我小布雷默先生,叫我埃里克· 布雷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