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亮
(中國科學院 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 100190)
古代中國是東亞文明的中心,周邊國家時常接受冊封,歸為藩屬以表臣服。這種以中國為中心、層級制的外交關系,也被稱作“ 中國的世界秩序”,即美國歷史學家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提出的“ 朝貢制度”。[1]這一理論為我們理解東亞歷史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和工具。朝貢體系下的秩序不但強化和鞏固了政治聯(lián)系,而且涵蓋了經(jīng)濟和文化等層面,被視為“ 禮制體系”或“ 漢文化圈”等,這對東亞各國的政治社會,以及文化心理等各個方面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在朝貢制度外交中,宗主國與藩屬國之間的“ 頒正朔”與“ 奉正朔”關系被視為關鍵。中國歷史上一直將正朔看作上承天命的象征,歷朝莫不謹慎處之。[2]朝鮮與中國歷代王朝關系緊密,明朝時就頻繁向中國派往使團。[3]然而,皇太極親征朝鮮后,迫使朝鮮稱臣納降,改奉大清正朔。由于在心態(tài)上視清朝為夷狄,且缺乏文化認同,導致朝鮮對滿清產(chǎn)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4]軍事上的接連失敗,使朝鮮不得不“ 若弱奴之事強主”[5],表面上奉清朝正朔,暗中卻遵明朝年號,有著強烈的“ 尊周思明”和“ 尊王攘夷”意識。對于中朝之間的這種藩屬關系和心態(tài)轉(zhuǎn)變,孫衛(wèi)國等人已有不少研究。[6]
頒正朔作為建構王朝統(tǒng)治合法性的重要象征,倘若將其聚焦到最為直接的“ 頒歷授時”活動,情況則要復雜得多,對此春花、吳巖和汪小虎等人已有相關研究。[2,7- 9]朝鮮李氏王朝從抵觸到接納清朝頒歷,經(jīng)歷了非常復雜的歷史轉(zhuǎn)變過程。朝貢體系下清朝頒歷給朝鮮的背后隱藏有多種困境與矛盾。
其中,一方面朝鮮亟需精準的歷法來滿足“ 治歷明時”的需求,如何在“ 積差日多”的明朝大統(tǒng)歷,以及“ 其法極精”的清朝時憲歷之間做出選擇,便成為一個難題。另一方面,頒歷也是重要的政治和禮儀活動。清廷沿用舊制,每年頒給朝鮮王歷一本以及民歷一百本,然而這些歷書數(shù)量非常有限,龐大的缺口只能由自行印造來彌補。
另外,“ 歷日之法,中朝秘之,冬至前不許頒行”([10],卷23:世宗七年三月六日),而頒歷路途遙遠。若等待使臣接受歷書返回,則無法保證時效性。因此,朝鮮在清廷頒歷之前,就必須考慮自行考算和印造本國歷書,而且內(nèi)容上還需要與中國所頒歷法保持一致。與明朝持續(xù)沿用大統(tǒng)歷兩百余年不同,清廷曾先后數(shù)次改歷,這也使得朝鮮不得不再三“ 重賂學于欽天監(jiān)”和“ 密買”時憲歷,以解決歷書在時間和內(nèi)容上與清朝的同步性。本文通過中朝雙方歷史文獻,以及外交文書等資料,分別從“ 政治”和“ 技術”的角度來分析朝貢體系下清朝的頒歷活動。
據(jù)《 同文匯考》記載,朝鮮“ 請歷、頒歷不知始何年,而每于正朝使之回例為受來”[11]。不過,至少在明朝建國之初,高麗王朝便歸為藩屬。洪武二年(1369),太祖朱元璋就曾遣使高麗頒賜大統(tǒng)歷,但并未形成定制。到了永樂年間,每年向朝鮮頒歷逐漸成為定例,并由朝鮮使臣請歷后赍回。[12]
后金崛起后,通過“ 丁卯”和“ 丙子”之役迫使朝鮮稱臣,打破了東北亞政治格局。清崇德二年(1)即崇禎十年,朝鮮仁祖十五年。(1637),朝鮮被迫簽訂《 南漢山城條約》,標志著清朝和朝鮮宗藩關系正式確立。條約主要內(nèi)容包括去明國之年號,繳納明朝所賜誥命敕印,改奉大清之正朔,以及送質(zhì)子二人,并定時貢獻等。自此,李朝開始接受清國頒發(fā)的歷書。事實上,最初李朝上下對清國的歷法根本談不上敬意,甚至充滿了蔑視。[13]畢竟數(shù)年之前,皇太極政權還未曾建立完備的制歷和頒歷制度,且鑒于無法從明朝直接獲取歷書,后金還曾一度向朝鮮索求過本國歷書。然而不久便“ 華夷顛倒”,不得不奉清國“ 胡皇”正朔。
崇德二年十月初一朔日,“ 世子在沈陽館所行望闕禮,清人會諸王以下頒歷,世子大君亦往”,“ 頒歷時,世子進至衙門外,已為禮畢”,故即還館所。[14]待歷法頒賜朝鮮后,朝鮮卻發(fā)現(xiàn)清國歷書與本國所印有異,認為“ 清國未必真得欽天推算之法,或就《 時用通書》中已成之法,刊成此書,以致違誤”([15],卷38:仁祖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所謂《 時用通書》,即為明朝民間“ 冒禁私撰”的歷書。也就是說,清廷頒歷之初,并未掌握歷法推算之法,只能抄襲“ 不足取信”的民間歷書。其內(nèi)容“ 不但大小月多不同,閏朔亦異”,于是朝鮮決定“ 今當一以欽天監(jiān)所頒舊歷為準”。([15],卷38:仁祖十七年四月二十七日)
清人入關后,依例朝鮮以朝鮮國王的名義,每年向清朝禮部呈遞“ 請歷咨”(2)咨文是平行官衙或官階之間的一種公文,也常用于明清禮部與朝鮮國王之間的外交文書。。遇到特殊情況,還需向禮部提交“ 請歷申文”做出解釋。(3)如康熙十三年(1674)八月十八日朝鮮國王薨逝,由莊穆王妃趙氏擬合申請康熙十四年時憲歷書。每年清朝頒歷之后,禮部再以“ 頒歷回咨”知會朝鮮國王,形成了完整的頒歷外交流程。[16]
順治五年(1648)以前,清朝歷書大都由各節(jié)日使行赍回。(4)順治二年(1645)以后,為緩和中朝關系減輕朝鮮負擔,清朝合正朝、冬至、圣節(jié)三使與歲幣使為冬至使。后因禮部認為歷書交付冬至使時間太遲,于是改為交付先期抵達北京的進鷹使(5)進鷹使為朝鮮每年進獻清朝用于捕獵所用海東青的使行,海東青亦為滿族最高圖騰。。順治十七年(1660),清廷開始免除朝鮮入貢海東青,禮部咨文朝鮮“ 知會鷹貢停止,另差官領歷”。為此,禮部“ 查得頒賜歷日之例,明季舊案開載,萬歷年間朝鮮國差官于十一月領回,崇禎年間差官于十月領回”[11]。自此,便依照崇禎年十月領回之例實行。所以,朝鮮“ 自辛丑(順治十八年,1661)仍名曰歷行,每五月初吉差出,八月望后辭陛”[17]。也就是規(guī)定朝鮮于每年八月份派遣歷行,十月份到達北京后領回歷日。
根據(jù)順治五年正月咨歷文書,清廷還曾對朝鮮在“ 請歷咨”內(nèi),仍稱歷日為明代所用“ 大統(tǒng)”字樣進行過交涉,要求以后需改稱“ 時憲歷日”。[11]不過,從朝鮮本國所印歷書來看,其在順治朝仍堅持稱“ 大統(tǒng)歷”,康熙朝后才逐步改稱“ 時憲歷”。甚至使用本國所印歷書時,有時還將“ 順治”和“ 康熙”等年號,以及“ 時憲歷”之名抹除,只保留“ 干支”紀年(圖1)。
圖1 朝鮮李朝印制“ 順治九年”和“ 康熙二年”歷書(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藏)
此外,朝鮮還與南明政權頻繁往來。順治三年(1646)正月,南明鄭使欲見新歷一件,迎接都監(jiān)啟朝鮮仁宗“ 清國頒歷未到,且我國作歷,彼已慣知,不得不入給,何以為之?”,仁宗則果斷下令“ 入給”。
康熙六年(1667),有大明福建官商在前往日本途中遇到風暴,漂至朝鮮濟州。此時南明永歷政權雖然已亡多年,朝鮮卻發(fā)現(xiàn)有漂人攜帶“ 永歷二十一年歷書”。這在朝鮮朝野引起了轟動,有詩云“ 忽得皇家信,還如父母回。蒼天存漢歷,圣德必重恢。喜極睢先淚,傷深骨欲摧”。[19]然而,由于邊臣已經(jīng)將此事上報清朝,擔心事情難以隱瞞,最終不得不押送九十五名漂漢赴清。當清廷將漂漢全部處死的消息傳回后,造成了朝鮮上下極大的自責。為此,朝鮮還要求“ 凡唐船之漂到者,勿許登陸,亦勿許狀聞,密諭牧官”,建立了私下處理漂漢的政策。([20],卷13:肅宗八年六月十九日)
同年,又有鄭圣功(鄭成功)府下人丁寧稱用永歷之號,請依“ 漂到者,其船完,則還從其船,破則留置缺”之例留置朝鮮。朝鮮朝臣發(fā)現(xiàn)其“ 所持歷書, 有永歷年號”,但卻與此前的明朝皇歷不同,上面并沒有“ 欽天閣印”。于是知其“ 乃土印之歷,非官歷”,并感慨“ 此則形勢亦然矣!雖有永歷,而各處海島相去甚遠,安能一一頒歷乎?”([18],卷204:顯宗八年十月十一日)
崇禎十年(1637),朝鮮最后一次接受明朝頒歷后,被迫每年接受清朝歷書。不過,明朝此前所頒歷年之歷書則被朝鮮供于皇壇,不時用于追憶。如李朝英祖就曾“ 出皇朝所賜歷書一件,以示諸臣,乃崇禎十年丁丑歷也。第一張第一行右邊,有手書甲申字,又正月張十七日以下割之處。上指示曰:此先圣深意也?!?[18],卷1131:英祖三十二年五月二十四日)
李朝君臣認為明朝對朝鮮有再造之恩,其“ 出師之恩,毅宗與神宗固無異同”,但由于“ 毅宗出師之事,本朝諸臣無知者”?!?明史》出來后才始知其事,“ 蓋清兵以十二月入朝鮮,而《 明史》稱正月者,屬國之警聞于皇朝,在正月故也”。([18],卷1041:英祖二十五年三月一日)目前,在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圖書館還藏有這本《 大明崇禎十年歲次丁丑大統(tǒng)歷》(圖2),其后書有“ 是年,即仁廟十五年也。簞歷張第一行,傍有甲申二字。正月張無半片,此必是有圣意”[21]。英祖四十九年(1773),還有《 御制憶皇恩》詩,將明朝對朝鮮所施的一點一滴皆看成是皇恩,其中就有“ 憶皇恩,憶皇恩,慰諭頒歷是皇恩!”[22]
圖2 明朝頒賜朝鮮《 大明崇禎十年歲次丁丑大統(tǒng)歷》(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圖書館藏)
除了朝鮮國王,很多官員對明代大統(tǒng)歷也都懷有深厚情感。顯宗乙巳年(1665),湖南按使閔維重收拾舊篋,而偶閱崇禎庚午(即崇禎三年,1630)大統(tǒng)歷,不禁感慨“ 粵自丁丑以后,東民不復見此”,以至于“ 今日得此,真若漢儀之再覩矣”,所謂“ 魯不告朔,而圣人猶愛其名,況如此書之不亡奚”。[23]
可以說,由于政治時局和文化認同等原因,在清初期朝鮮君臣大多抵觸清朝新頒的歷法。只有極少數(shù)人,如吏曹參判韓興一“ 獨以清歷為是”,卻也遭到了眾人的譴責,使得“ 人皆病其無識”。[13]不過,由于清廷入關后采用傳入的西洋新法來編算時憲歷,在歷法精度上確實有了大幅提高。為此,一些朝鮮官員也開始反思對清歷的態(tài)度,并最終在孝宗四年(1653)決定調(diào)整本國歷法,正式改從清朝時憲歷。
這種轉(zhuǎn)變開始于金堉(6)金堉(1580—1658),字伯厚,號潛谷,謚號文貞。曾任朝鮮一品文官,領議政,也是李氏朝鮮最后一位出使明朝的使臣。的建議。仁宗二十二年(1644),時任觀象監(jiān)提調(diào)的金堉就曾“ 請用西洋人湯若望時憲歷”。雖然當時并未得到廣泛的認可,但他還是認為,雖然“ 明于歷法立差甚密”,“ 然天行甚健,積差日多”,而此時西洋之歷適出,誠為改歷之機會。[24]另一方面,為了消除抵觸情緒,金堉還強調(diào)“ 時憲歷自崇禎初始用,其法行于中國,清人仍用之,其法極精”。而且,崇禎時禮部尚書徐光啟按西法所進日月、五星《 歷指》等書“ 乃時憲歷之本原”[24]??梢?,時憲歷被金堉賦予了一個“ 明朝身份”,被視作《 崇禎歷書》的延續(xù),而并非清人“ 胡皇”的歷法。由此,朝鮮李朝開始逐漸接受清朝歷法,并且著手計劃遣人“ 入燕”學習時憲歷。(7)燕是北京古稱,“ 入燕”通常指前往北京。朝鮮使臣在清代使用“ 燕行”一詞取代明朝使用的“ 朝天”,以區(qū)分對明清兩朝態(tài)度的不同。
歷書的編算需要一整套歷法推算體系的支撐,隨著誤差的積累,還需要不時修正。《 元史·歷志》有云“ 蓋天有不齊之運,而歷為一定之法,所以既久而不能不差,既差則不可不改也”[25]。因此,中國古代歷法每過幾十年就會進行適當調(diào)整。不過,明朝卻是比較特殊的時期,惟明之《 大統(tǒng)歷》“ 承用二百七十余年,未嘗改憲?!盵26]在宣德至正統(tǒng)年間,朝鮮大體上已經(jīng)通過私下的渠道掌握了大統(tǒng)歷的基本推算方法。以至于朝鮮世宗曾言“ 歷算之法,自古帝王莫不重之。前此我國未精推步之法,自立歷法校正以后,日月之食、節(jié)氣之定,較之中朝頒歷毫厘不差”([10],卷58:世宗十四年十月三十日)。得益于這些工作,朝鮮具備了自制歷日頒布民間的能力,并稱其為“ 鄉(xiāng)歷”或“ 小歷”,而將明朝所頒大統(tǒng)歷日稱作“ 唐歷”。[12]
然而,入清后歷法的頒用變得更為復雜。順治初年,清廷接納湯若望在明朝《 崇禎歷書》基礎上完成的《 西洋新法歷法》,以此為基礎編算時憲歷日??滴跛哪?1665),又因“ 歷獄”事件,任命楊光先為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廢除西洋歷法,沿用傳統(tǒng)大統(tǒng)歷。康熙八年(1669)之后,因楊光先推算屢屢失誤,“ 歷獄”得到反訴,湯若望等人給還原職,重新啟用西洋新法。此后,清廷又數(shù)次改歷,“ 自康熙至于道光,推步之術凡三改”[27]。自康熙朝之后,清廷就分別完成了以“ 康熙甲子為元”和“ 雍正癸卯為元”的歷法修訂,并出版有御制天文歷算著作《 歷象考成》以及《 歷象考成后編》等,以此作為時憲歷日編算的依據(jù)。
康熙八年,禮部曾因“ 歷獄”平反知會朝鮮“ 改正閏月咨”。根據(jù)欽天監(jiān)南懷仁按法推步,康熙八年“ 歷日不應閏十二月,應閏九年二月”,要求“ 將八年閏十二月停止,令推九年閏二月。相應通行直隸各省,見頒歷日所載閏十二月,不必看俟”。[11]由于此時康熙八年歷日早已頒出,只能以咨文將其緣由知會朝鮮。朝鮮官員收到清國移咨后,發(fā)現(xiàn)“ 已頒歷日,今難追改”,而事系重大,趕緊“ 令廟堂稟旨定奪”,令承文院撰出回咨,并與清廷保持歷法上的一致。([18],卷214:顯宗十年四月十一日)
歷法修訂以及歷日的臨時調(diào)整,屢次給李朝官員帶來恐慌,陷入“ 與清歷有差”的尷尬處境。為此,朝鮮也只能不斷遣人入燕,私學歷法以歸。對此,觀象監(jiān)提調(diào)徐浩修(1736—1799)曾言:“ 仁祖朝故相金堉,始請用時憲歷。至孝宗朝,始以新法推步日躔、月離。至肅廟朝,始以新法推步五星。至先朝初年,始用時憲歷后編法”([28],卷33:正祖十五年十月十一日)。
朝鮮仁祖二十二年(1644),金堉奉使入燕時曾率歷官二人“ 欲學于湯若望,而門禁甚嚴,不能出入,只買其書而還”。隨后,觀象監(jiān)官金尚范等極力精究,才粗習得大概內(nèi)容。[24]辛卯年(1651)又遣金尚范“ 持重賄于欽天監(jiān)而還”,即便“ 彼處求索無厭”,導致“ 所用賂物,極其過濫”,最終還是于癸巳(1653)“ 始依其法推步作歷”。不過,在這期間也曾因欽天監(jiān)內(nèi)部線人“ 退托遷延”,導致推算五星的方法未能及時掌握,直到肅宗三十四年(1708)才“ 始用時憲歷五星法”。[29]
康熙四十四年(1705),朝鮮又派遣觀象監(jiān)推算官許遠入燕。[30]許遠從欽天監(jiān)官何君錫(即何國宗之父)之處“ 書得歷法推步之術多種,文法書冊貿(mào)覓無遺”。然而,由于“ 事系禁秘”,還有部分內(nèi)容并未習得,只好于戊子冬(1708)再往。[31]此后,許遠還“ 以書往復于欽天監(jiān)教籌者何君錫”,得到乙酉(1705)至癸巳(1713)年的歷法年根,而所謂年根“ 乃作歷之宗法”。由于擔心癸巳年之后“ 無推計之路”,朝鮮方面又再次以冬至使行送許遠入燕,要求“ 必及何君錫未死之前學得”,至此“ 大小月、二十四氣,上下弦望,時刻分秒,無不吻合”。[24]
雍正年間,清廷再次改歷。朝鮮官員突然發(fā)現(xiàn)其歷法“ 與中國時憲,或先或后,其他節(jié)候之進退,月朔之大小,亦多相錯”([32],卷37:英祖十年二月十五日),再次引起了恐慌。朝臣認為“ 蓋自順治以來,彼國用時憲歷法,我國亦用此法。至康熙末年,彼國造《 歷法考成》之書,其法與時憲略同。 自今年彼國又用新法,故我國歷節(jié)候時刻皆參差”([32],卷38:英祖十年四月十日)。然而,由于“ 無考正之路,勢不可不送人知來”,但是“ 往返之間,勢必不及,是為悶也”([18],卷777:英祖十年四月十日)。
這樣的困境讓李朝君臣十分被動,畢竟“ 今年歷已誤,而又以今年皇歷推之,則明年之閏月,必差一月云,事甚大段矣”。一方面“ 造歷所費不貲,若以閏月之差誤,而書不可用,則費財力而造無用之冊”,而更嚴重的是“ 歷法乃正朔也。至于置閏尤重,所重有在,則些少奸弊,有不可言。而即今事,每以怠緩泛忽,無一了當,是可悶也”([18],卷777:英祖十年四月十日)。雖然也有朝臣認為歷書“ 少有差謬,農(nóng)家則用之無妨矣”,但是英祖強調(diào)“ 孝者自天子達,祭祀一款,終始重難矣”。倘若祭享、國忌失時,則殊極未安。對此,朝臣只好建議先印“ 三四月張姑置之,以待皇歷”,并且盡早“ 使一員隨使臣赴京,以求其書,又使諸官員,詳細考算”,以便從根源上解決問題。([18],卷777:英祖十年四月十日)而類似的情況,在隨后又多次出現(xiàn),英祖十七年(1741),送譯官安國麟、卞重和入燕,“ 往來于天主堂,深結西洋人戴進賢、徐懋德,百般周旋”,最終得書表而來。二十二年(1746),節(jié)使譯官和皇歷赍咨官也先后“ 購清國新法《 歷象考成后編》”。[24]
乾隆年間,還有一項對歷日的調(diào)整,這便是觜、參兩宿順序的變更。對此,禮部于乾隆十八年(1753)二月咨文朝鮮“ 知會觜、參星位改正”。[11]中國古代的二十八宿中,觜與參最為相近。然而自13世紀末之后,傳統(tǒng)“ 觜前參后”的順序卻因為天文上的“ 歲差”影響而顛倒。[33]在清朝咨文中,提到“ 古法以參中三星之東一星作距星,則觜前參后??滴跄觊g用《 西法算書》,以參中三星之西一星作距星,遂改為參前觜后。故時憲書內(nèi)星宿值日,亦依此序鋪注”[11]。
中國傳統(tǒng)天文與星占術數(shù)聯(lián)系非常緊密,常帶有強烈的非科學色彩。觜、參次序的調(diào)節(jié)與傳統(tǒng)術數(shù)法則產(chǎn)生相當大的矛盾,以致在清初社會中引起了激烈的反彈,甚至成為攻擊西法的著力點之一。楊光先就曾利用觜、參順序一事抨擊在華耶穌會士,康熙“ 歷獄”之后西法復行,又恢復“ 參前觜后”。[33]此后,因莊親王允祿“ 奉命重修《 儀象志》恒星經(jīng)緯度表,查明星座次第,順序改正,參宿在后,觜宿在前,列于恒星經(jīng)緯度表”。于是,清廷決定以乾隆十九年(1754)為始“ 時憲書之值宿依古改正,仍以觜前參后鋪注”。[11]
推進水生態(tài)文明建設,需要下大力氣處理好、解決好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水”問題,強化節(jié)約用水管理,減少水資源損耗,提高糧食生產(chǎn)效率。節(jié)水增糧行動項目大面積推廣高效節(jié)水工程,需要消耗大量的水資源,必須將節(jié)約用水貫穿于項目實施全過程,加強工程建設中的生態(tài)保護,避免出現(xiàn)生態(tài)破壞問題。根據(jù)各項目區(qū)水資源稟賦、水環(huán)境條件,科學論證工程布局和發(fā)展規(guī)模,協(xié)調(diào)好地表水和地下水關系,削減生態(tài)脆弱地區(qū)不合理灌溉面積,處理好水資源保障和水生態(tài)保護問題,為水生態(tài)文明建設提供有力支持。
朝鮮在收到禮部咨文后,針對此事也及時跟進,認為“ 我國必得彼中新修之法,然后依仿造歷,而以新法恒星表未及得來,深以為慮矣”,以“ 癸酉(1753)節(jié)行,赴燕監(jiān)官員李東梁與同行譯官張采維,往來于欽天監(jiān),夤緣西洋國人”,而自此以后“ 恒星宿度更無差錯失次之患,誠甚多幸”。([18],卷1123:英祖三十一年九月二十四日)
歷書具有一定時效性,其由編制進入流通環(huán)節(jié)也需按一定的時間。每年欽天監(jiān)要事先準備《 時憲書式樣》一本,并于“ 二月內(nèi)恭進,俟勒下之日隨發(fā)刊刻,四月內(nèi)頒行各省”。每年八月,欽天監(jiān)還要提前上報皇帝關于頒歷典禮的準備情況。待到十月初一日頒歷典禮時,將歷書“ 頒賜諸王、貝勒、文武各官”,還要求“ 是日文武各官例應俱穿朝服,在午門外行禮”。[34]
然而,由于歷書的編算和流通皆有嚴格的管制措施,無論是朝臣還是外藩在冬至前都無法輕易獲得,這就導致朝鮮時?!?以頒歷之愆期為重難”([18],卷811:英祖十一年十月十九日),在如何保證本國頒歷時間,以及在歷書內(nèi)容上與清朝保持一致性等問題上大費周章,不得不投入大量人力和物力,利用遣使刺探情報和私交欽天監(jiān)人員。同時,頒歷也是一種非常儀式化的政治行為,時憲書的分配上至皇帝,下及文武官員,乃至民間也都依禮制漸次和逐級抵達,而頒歷朝鮮也是朝貢體系中服務于政治的活動。
為了緩和中朝關系,清廷在順治年間采取了一定的措施,但效果并不十分明顯。到了康熙初年,清朝開始轉(zhuǎn)為以懷柔為主、高壓為輔的政策??涤呵鸩酵菩小?字小”政策,通過在政治上放寬控制,經(jīng)濟上厚往薄來,樹立了清朝對朝鮮的“ 德治”和“ 禮治”。尤其是乾隆中后期,對朝鮮的“ 格外殊恩”達到了新的高度,而這些轉(zhuǎn)變在頒歷活動中也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
雍正元年(1723)十月,清朝頒賜朝鮮下一年時憲歷日時,就曾強調(diào)“ 頒給歷日關系大典”,讓欽天監(jiān)務必“ 選擇字樣清楚,紙張潔白,官歷一本,按郡王例,用紅羅銷金袱包好,并民歷百本”給發(fā)朝鮮使臣。到了乾隆年間,幾乎每年按定例賞賜“ 領時憲書官賞銀三十兩,小通事賞銀八兩,從人賞銀各四兩,恩宴一次”[34],且禮部在遞交“ 頒歷咨”的同時也會附上“ 頒賞歷咨”(8)如乾隆二十四年(1759)十月十二日頒賞本有“ 朝鮮國差來領時憲書赍咨官一員,小通事一名,從人十一名,應照例共賞銀八十二兩,于戶部移取,在臣部賞給,恩宴一次”。。
揭示天意可以通過天文和歷算等技術手段達成,而授予和傳達天意,則要依賴頒賜時憲書這樣的儀式來渲染和昭彰。作為藩屬國的朝鮮,自然也需要在頒歷儀式中遵循一定的禮制,如順治十八年(1661)規(guī)定朝鮮使臣赴禮部受歷:
禮部豫取欽天監(jiān)時憲書,函封鈐印。訖頒朔翼日,設案于儀制司堂上正中,會同四譯館大使,引朝鮮國陪臣服本國公服入儀制司。郎中公服就案坐,吏奉時憲置于案,贊禮者一人立于案右,贊進大使引陪臣詣案前贊跪,陪臣跪贊受朔,吏奉時憲書授陪臣,陪臣恭受興退,乃歸報朝鮮國王。王朝服祗受如禮,遂頒布于其國人。[35]
不過,雖然朝鮮在一些規(guī)制與規(guī)儀上依郡王例,但在很長時間里,欽天監(jiān)每年十月初一日在午門外頒歷時,并不一體給發(fā)朝鮮歷書,而是“ 向于初三、初四等日,禮部祠祭司行文領取,由該司給發(fā)”。[11]到了乾隆三十年(1765),清廷給與朝鮮在頒歷禮制上更高的殊恩。對此,禮部也提出讓使臣至禮部領取,于是改為“ 禮部于十月初派官帶領朝鮮國來使于午門前預備,俟王公大臣官員謝恩恭領,鴻臚寺官照例引至班末”。這樣便可以于初一日一體給發(fā),與“ 典禮體制均為有當”。[11]可見,清朝在頒歷問題上,對朝鮮體恤有加。對此,朝鮮也回咨認為這是“ 仰體皇上字小之德,俯察小邦事大之誠”。隨后,朝鮮國王亦上“ 謝進定頒歷日子表”,表示此乃“ 恩出格外,視同內(nèi)服”。[11]
隨著清廷不斷施恩的懷柔政策,與清初朝鮮尊明貶清的態(tài)度相比,至清代中后期這種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乾隆三十九年(1774),朝鮮英宗接納持平柳榮鎮(zhèn)的建議,在珍藏明朝物品的“ 敬奉閣”旁置“ 奉安閣”,以供奉清朝敕文等物?!?敬奉閣”與“ 奉安閣”的并立,說明朝鮮出現(xiàn)了“ 尊明”和“ 奉清”并重的政治態(tài)勢。[36]而此后朝鮮正祖也曾表示“ 凡我上下孰不忍痛包羞,而彼待我厚,我豈必愆于禮乎?”可見,在清人德化政策之下,朝鮮于禮節(jié)上的應酬還是相當認真的。[22]
乾隆即位之初,朝鮮對于改元之事已有知曉,然而“ 明文猶未得見”。([18],卷811:英祖十一年十月十九日) 但這卻并不妨礙朝鮮君臣在對待新歷名稱上表現(xiàn)出恭敬,英祖認為“ 我國歷,彼則不知“ ,不過“ 乾隆二字,則當改之”。([18],卷811:英祖十一年十月十九日) 但是,雖然年號為“ 乾隆”似為分明,對于時憲歷名稱中的“ 歷”字卻犯了難,以至擔心“ 彼中頒歷,若依前以歷字書送,則將若之何?”然而,倘若等皇歷赍咨官返回后頒歷,則時間又太晩。對此,右參贊宋寅明建議改以“ 書”字,認為“ 皇帝之名,即是歷字,則彼中,必當諱之矣”。([18],卷811:英祖十一年十月十九日) 這也表明朝鮮在歷書問題上,已經(jīng)開始注意主動避清帝名諱。而這一年的歷書也確實正如朝鮮官員所預料“ 孟冬頒朔,時憲下一字,今擬易‘書’字,稱《 大清乾隆元年時憲書》”。[37]
此外,乾隆皇帝晚年志得意滿,以“ 御至六十年,不敢上同皇祖”,決定歸政改元,以丙辰為嘉慶元年。但是,大臣們認為如果以嘉慶為紀年頒朔,而“ 宮庭之內(nèi)若亦一體循用新朔,于心寔有所未安”,于是建議“ 恭進《 乾隆六十一年時憲書》預備內(nèi)庭,頒賞之用”。不過,分頒各省、外藩,仍用嘉慶元年時憲書,以符定制。乾隆六十年(1795)之后,清廷亦依照此例,在內(nèi)庭頒用乾隆時憲書。所不同的是,這種時憲書不再鈐欽天監(jiān)時憲書官印,只“ 頒賞內(nèi)庭皇子、皇孫,及曾元輩,并親近王、大臣”[11]。
雖然清廷移咨朝鮮“ 外藩仍用嘉慶元年時憲書”,但朝鮮君臣還是認為此乃“ 博考載籍,曠千古無可據(jù)之盛事”,所以“ 當此大事,豈敢稽慢”,積極商討回應策略。([18],卷1755:正祖十九年十一月十日) 當然,作為外藩的朝鮮只需依定制,仍用嘉慶元年時憲書。但由于未能及時改正,導致所印歷書題名仍為“ 乾隆六十一年”。(圖3)
圖3 欽天監(jiān)乾隆六十年(1795)、六十四年(1799)時憲書(臺灣“ 中央”圖書館藏)(9) 和朝鮮李朝印制乾隆六十一年(1796)時憲書(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藏)
至清晚期,隨著大清國力漸衰,在頒歷和受朔問題上,朝鮮的態(tài)度似乎已不如乾嘉時期恭敬。道光年間,甚至還屢次在領取時憲書時出現(xiàn)延誤。道光二年(1822),朝鮮差來赍咨官金東寔于九月三十日到京,禮部回咨“ 知會赍咨官趁期入送”,認為“ 該員實屬任意遲緩”,要求“ 嗣后務派妥員來京,免致貽誤”。[38]雖然朝鮮將赍咨官施以革職,但道光八年(1828)又出現(xiàn)時間貽誤,禮部只得再次知會朝鮮“ 事關頒朔大典”,重申以后需于“ 頒朔前數(shù)日至京,以昭慎重,幸勿遲延”。[38]
1894年,隨著甲午戰(zhàn)爭的爆發(fā),清朝戰(zhàn)敗后中朝關系進入解紐時期。朝鮮高宗三十一年(1894)冬十一月,朝鮮“ 用泰西太陽歷,參用時憲歷”,使得清朝時憲歷的地位明顯下降。雖然朝鮮方面解釋,用太陽歷是由于“ 歷法莫良于此,故泰西列邦后先取用”,實際上則是局勢使然。自此,雙方朝貢關系逐漸瓦解,在光緒二十年甲午(1894)朝鮮最后一次刊印清朝年號的時憲書后,次年改為“ 大朝鮮開國五百四年(1895)乙未時憲書”。1896年,朝鮮國王高宗李熙稱帝,脫離與中國的藩屬關系,宣布停用中國年號,改號為“ 建陽”,也不再避時憲歷諱。次年又改元“ 光武”,并于十一月取消時憲歷之名,并“ 昭以明時定名,頒下中外”[24],大清時憲歷在朝鮮行用兩百六十余年后正式退出了歷史舞臺(圖4)。
圖4 朝鮮印大清光緒二十年(1894)甲午時憲書、大朝鮮開國五百四年(1895)乙未時憲書、大朝鮮建陽二年(1897)丁酉時憲歷、大韓光武二年(1898)戊戌明時歷(韓國首爾大學奎章閣圖書館藏)
在東亞朝貢體系中,清廷依照前朝慣例,通過“ 頒歷授時”對藩屬國朝鮮施加政治影響。清代的時憲歷書不但發(fā)揮著強化國家政權合法性、延伸國家行政統(tǒng)治力,以及加強對國家身份認同和共同記憶的作用,同時也是羈縻藩屬的重要工具。[39]不過,作為接受清朝正朔的朝鮮,在歷書問題上也一直面臨著“ 政治”和“ 技術”上的雙重困境,導致頒歷活動背后蘊含有更加復雜的社會文化和技術因素。
在政治層面上,皇太極兩次侵略朝鮮,使中朝關系蒙上了很深的陰影。在清初期,朝鮮有著強烈的“ 尊周思明”和“ 尊王攘夷”意識,對清朝頒布的歷法極為抵制和蔑視。隨著金堉等人賦予時憲歷一個“ 明朝身份”,將其視作崇禎朝的政治文化遺產(chǎn),以及清中期對朝鮮持續(xù)不斷的“ 懷柔”政策,使得“ 頒歷”活動在禮制層面上有了更為積極的意義。清廷施于更高的規(guī)制和規(guī)儀待遇,使朝鮮感受到清朝的友好態(tài)度。朝鮮在禮治的范疇內(nèi),對清朝的認同與尊敬大幅提升,產(chǎn)生了由最初的“ 遵明”到被動“ 奉清”和主動“ 侍清”的轉(zhuǎn)變,這也是對中國傳統(tǒng)宗藩秩序的再次認同。清代后期,隨著國力衰弱,朝鮮在頒歷活動中的主動性逐漸減退。甲午戰(zhàn)敗后,朝鮮王朝建立大韓帝國,脫離與清朝的宗藩關系。中朝之間二百余年頒歷活動的嬗變,反映了朝貢體系下中朝關系和東亞政治秩序的變遷。
在技術層面上,朝鮮亟需精準的歷法來滿足“ 治歷明時”的需求,以解決遠方之民“ 不識節(jié)候早晩,不無耕農(nóng)失時之患”。基于西洋新法的時憲歷,在技術層面要明顯優(yōu)于明朝傳統(tǒng)歷法大統(tǒng)歷。不管內(nèi)心是否愿意接納,時憲歷在技術上的優(yōu)勢,也促使朝鮮不得不順應歷史潮流,做出改變。此外,由于頒歷程式上的諸多限制,朝鮮需要解決在頒歷時間與歷書內(nèi)容上與清朝保持一致的難題。于是,朝鮮利用朝貢體系的便利派遣歷官入燕,積極地與欽天監(jiān)官員以及耶穌會士私下接觸。通過“ 重賄欽天監(jiān)”和“ 深結西洋人”的方式來密買歷算書籍和學習歷法推算之法,從而實現(xiàn)自主編纂本國歷書。然而,由于清朝先后數(shù)次改歷,這也讓朝鮮不時陷入“ 彼國又用新法”,而本國“ 無考正之路”的技術困境。為此,作為藩國的朝鮮不得不多次遣人往返,百般周旋以解決“ 頒歷愆期”的技術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