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寶
小時候,每到枯葉落地、霜染寒秋的時節(jié),我娘都會和鄰居嬸子一起,扛著竹筢,背起荊條簍子,去馬虎溝摟樹葉。那些干枯的樹葉是她們攤煎餅時最好的柴火。
幾里外的馬虎溝,狹長幽深。那里的樹多、落葉多,枯枝也多,是摟樹葉的好地方。如果是周末,我便會纏著娘一起去。娘從不拒絕,因為多個人多個幫手嘛!
我一路屁顛屁顛地替娘扛竹筢、背簍子。竹筢比較輕,扛著走一百里也不覺得沉;荊條簍子卻不行,又大又沉又笨,我背在身上,像只直立行走的大烏龜,樣子滑稽極了。不過,一個荊條簍子怎么能阻擋我“放飛自我”的腳步呢?我照樣回回跟著娘一起去。
夏天的時候,我自己也去過馬虎溝。馬虎溝的溝底有很多高大的白楊,它們像一群不諳世事的孩子,爭吵著、攀比著,使勁往溝外長,有的已經有二三十米高了,卻還在不停地長啊長。那些柳樹不和楊樹比高,長著長著還低下了頭。它們甩動著秀發(fā),比誰的發(fā)型更漂亮。柳樹下面還有黃櫨,黃櫨一叢一叢的,細胳膊細腿,它們不比高、不比美,就等秋天到來,比誰的葉子最紅……
我跟著娘和嬸子走進馬虎溝的時候,夏天繁茂的樹木早已變得光禿禿的了。偶爾能看到黃櫨黑瘦的枝干上挑著幾片卷曲的黑葉,風一吹,便搖搖欲墜。白楊、柳樹和黃櫨,不管比高還是比美,都不是給旁人看的。它們沿著節(jié)氣的走向,要綠就綠得意氣昂揚,要黃就黃得不管不顧,要紅就紅得鋪天蓋地,要枯就枯得灑脫隨意。
不過,娘和嬸子對這些樹長成什么樣,葉子有多美并沒什么興趣。她們在乎的是滿地暗黃、黑褐的枯葉。
娘在溝里摟樹葉,我大多時間是在樹叢間玩耍,當然也會做她的小幫手,把摟成小堆的樹葉抱進簍子里。
娘和嬸子彎腰弓腿,熟練地揮動竹筢,一下一下地將枯葉摟到腳下。竹筢大多有十二根彎曲的齒,排列得十分整齊、密實。這樣的一筢下去,齒底下的落葉基本都會被“一網打盡”。
娘和嬸子之間沒有地盤之爭,她們并肩勞作,邊摟樹葉,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有時停下捂著肚子哈哈大笑,有時又急急忙忙地摟啊摟,好像生怕那些樹葉又飛回樹上似的。
我呢,此時總是專注地在每棵大楊樹下尋找那些葉柄粗壯又有韌性的落葉。我需要很多很多這種葉柄,回去好和剛子比賽。比賽的規(guī)則是每人選十根葉柄,搭在一起,兩手各捏一頭,使勁拉,誰的葉柄先全都斷掉,就算誰輸……好多次我都沒贏過剛子,這次我發(fā)誓,一定要贏他一把!
玩夠了,我也會趁娘歇息的時候去摟樹葉。我選擇了一個看上去枯葉最多的地方,把竹筢放入枯葉叢中,使勁往后拉。一下沒拉動,我又用力一拉,結果聽到樹葉堆中發(fā)出“咔嚓”一聲脆響。拿起竹筢檢查時才發(fā)現,原來是中間一根筢齒斷掉了。竹筢像人掉了一顆門牙,挺難看的。
娘走過來,接過竹筢看了看,說:“幸好只斷了一根。摟樹葉也要用巧勁,得避開大樹根、石頭,不然筢齒都崩斷了,還怎么摟?”
我跑到剛才那堆樹葉前,剛用手扒拉了幾下,一根粗大翹起的楊樹根就不懷好意地跳了出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幫娘把摟成小堆的樹葉一下一下抱進簍子。娘用力將簍子里的樹葉壓實,盡量多裝一些,然后又在上面堆了個尖兒,這才叫上我,和嬸子一起往回走。
回去之后,娘會將樹葉攤在院子里繼續(xù)晾曬,幾天后,等樹葉完全干了,再垛成垛備用。
冬天,特別是進入臘月開始“辦年”的時候,娘要在廚房里攤很多煎餅。這時,摟回來的樹葉就派上了大用場。樹葉們在鏊子底下噼噼啪啪地燃燒,燒得鏊子吱吱響。娘嫻熟地把玉米糊澆在鏊子上,再用木制的刮板迅速將玉米糊刮平刮勻。很快,鏊子上便覆蓋了一個大大的“白月亮”。片刻后,甜絲絲的香氣裊裊升起,煎餅的邊緣慢慢翹起。這時,娘小心地捏住煎餅邊緣,輕輕一提,一張金黃色的煎餅便從鏊子上翩然而起,那太陽般溫暖的色調瞬間讓人忘記了艱難的時光。那些年,馬虎溝的樹葉就是這樣隨著煙火氣息走進了我們的生活……
如今每值寒秋,看到滿街滿地的樹葉時,我總會想起小時候跟隨娘摟樹葉的時光,總會想起馬虎溝那些厚厚的落葉,想起它們在最后時刻為農家生活升起的那一輪輪金黃溫暖的“太陽”。FC93C337-5035-4B7F-AE06-F437A38E16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