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
在《水滸傳》中,武松是徹徹底底的草根階層出身,而且是最底層的草根。
武松很小就沒了爹媽,跟著哥哥武大郎過日子。自古以來,最底層往往都是那個樣子,弱肉強食,相當殘酷。武松在這個環(huán)境里長大,很難對世界抱有太大的善意。
看到弱者被欺凌,魯智深會忍不住沖上去打抱不平,林沖也會掏倆錢幫幫忙,可武松對此是無感的,你被欺負是你沒本事,關我何事?!這也不能怪武松心狠,他從小到大見到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當年哥哥被人欺負的時候,誰又幫過他們呢?最后還不是靠武松的一雙拳頭,打得沒人敢來找麻煩?
泰戈爾說過:“世界以痛吻我,我也要報之以歌?!?/p>
武松要是聽到這句話,肯定會嗤之以鼻:憑什么?
是啊,憑什么?
武松心腸很硬,并不在意別人的死活,也不會去管這些閑事。只要你對我好,你就是好人,其他的事情跟我沒關系。
關于這一點,還有一個很明顯的例子,那就是在十字坡。
孫二娘兩口子在十字坡開了個黑店,專門謀財害命,把來往客商麻翻了,剁成包子餡。
等兩個解差醒過來以后,武松還替孫二娘兩口子表白:“你休要吃驚,我們并不肯害為善的人?!?/p>
孫二娘他們害不害為善的人,武松根本不在乎。來往客商死不死關我什么事兒?孫二娘愛剝誰的皮剝誰的皮,只要對我不錯就行。
非要找出一條邏輯的話,那大致應該是這個樣子:我當然是好人,他們兩口子沒有害我,就說明他們并不肯害為善的人。
我們可以稱之為“武松邏輯”。
武松對別人的死活相當冷漠。相比之下,林沖就顯得善良溫情了很多?!端疂G傳》里一個小人物,叫李小二。他在東京的時候,偷了店主人的錢,被捉拿到官府。林沖主動出面,替他賠錢,幫他說情,還送了他一筆盤纏回老家。武松就從沒干過這樣的事兒。
這說明林沖本性就比武松更好?倒也不是,說到底還是處境的問題。
林沖倒霉之前,屬于順風順水的中產(chǎn)階層,世界對他充滿了善意,那他對世界也容易還以善意。他既有做好事的心情,也有做好事的資源??晌渌刹恍小K亲畹讓拥牟莞A層。對他來說,世界如此猙獰,能活下來就很辛苦了,沒有心情對世界報以什么善意。
自己的死活從沒被在乎的人,又怎么會在乎別人的死活?
我們可以指責武松不如林沖厚道,但武松見到的那些殘酷,林沖這樣的中產(chǎn)階層又哪里見識過呢?
但是,我們并不能說武松沒有自己的道德標準。相反,他對自己的道德要求很高。
《水滸傳》里有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細節(jié),那就是武松特別愛“洗漱”,幾乎每出場一次,就要“洗漱”一次,比例遠遠超過其他人物。洗澡的次數(shù)也多,武松在孟州牢房的時候動不動就要洗澡。
而且,武松也很講究穿著,不是“鸚哥綠纻絲衲襖”,就是“新納紅綢襖”,就算穿土色布衫的時候,腰里也要系一根“紅絹搭膊”。他就很少有邋遢的時候。在《水滸傳》那幫糙漢里頭,武松算得上有潔癖了。
而且他的潔癖不光表現(xiàn)在身體上,也表現(xiàn)在精神上。
潘金蓮勾引他的時候,一般人可能拒絕掉就算了,可武松大發(fā)雷霆,說:“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fā)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這話可不是隨便說說,其中就包含著武松對自己的真實期許。
中產(chǎn)階層出身的林教頭,和底層草根出身的武都頭,他們的道德標準是不一樣的,而他們處理事情的決絕程度,也是不一樣的。
武松的道德感是濃烈的,但是只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因為生活經(jīng)驗告訴他,只有這個小圈子才有意義??绯鲞@個小圈子,可能就是黑暗,就是殘酷,就是弱肉強食。而林沖看待世界的方式?jīng)]有這么激烈。他的道德感可以泛濫到小圈子之外,范圍比較廣,但是這樣一來,情感的濃度也就被大大稀釋了。
武松身在底層摸爬滾打多年,對江湖那一套非常熟悉。魯智深也跑江湖,武松也跑江湖,結(jié)果魯智深到了十字坡黑店就被麻翻了,差點被大卸八塊;而武松一到十字坡就識破了孫二娘的花招,輕松把她制服。武松確實非常敏銳,有江湖人士的生存本能。
不過,武松并不反社會,而且對官府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向往。武松自尊心很強,說話的時候總是有一股豪氣,但他一旦遇到官員的時候,態(tài)度馬上就會變得非常謙恭。
他打死老虎之后,陽谷知縣讓他當都頭,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p>
施恩的父親請他吃飯,武松唱喏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對相公坐地?”對方請他不要客氣,武松還要先“唱個無禮喏”,方才落座。
他后來見到了張都監(jiān),先是拜見了人家,然后叉手立在側(cè)邊,非常規(guī)矩。張都監(jiān)讓他做親隨,武松馬上跪下稱謝:“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zhí)鞭墜鐙,伏侍恩相?!?/p>
每到這個時候,武松總是口齒伶俐,很會來事,從不放過任何一個進入官府、往上爬的機會。對官員這個身份,他確實充滿了渴望,一旦擁有了,又非常自豪。
這種渴望甚至成了武松的軟肋。
搶回“快活林”之后,張都監(jiān)設計陷害他,武松毫無戒備,一頭扎了進去。其實武松本來是個很機警的人,猜疑心非常重。比如在景陽岡的時候,店家好心好意提醒他,說岡上有老虎,不能過去。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等他到了景陽岡下,看見樹上寫著兩行字,提醒路人前方有老虎,武松還是猜疑:“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里宿歇!”CCD22E13-C908-4132-9997-84672DD619CA
疑心病如此重的武松,到了張都監(jiān)這兒,怎么就一點懷疑都沒有呢?
說到底,還是太渴望進入體制了,太渴望被領導提拔了。對于武松這樣的底層草根來說,這個誘惑力實在太大,根本就舍不得猜疑。
這就是珍惜啊。中產(chǎn)階層習以為常的崗位,對于底層草根來說,就是千載難逢的機遇。林沖順風順水就當了禁軍教頭,而武松要活活打死一只老虎才當上都頭,弄了一個縣衙的編制,他怎么能不珍惜呢?
武松沒后臺,沒人脈,只有打架的能力。這是他唯一的資本。高層賞臉讓你當工具,已是給你一個改變?nèi)松臋C遇了,你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
所以,武松就算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也沒有辦法。他要活下去,就只能沖在前頭,當別人的工具。
張都監(jiān)對武松非常好,又是宴請,又是提拔,“把做親人一般看待”,甚至還表示要把養(yǎng)娘玉蘭許配給他。武松非常感激,毫不保留地相信了他。結(jié)果,忽然之間圖窮匕見,張都監(jiān)撕下了面具,把他給陷害了。
在此之前,武松也有過一次人生低谷。他替兄復仇,吃了官司,從都頭變成了囚犯。但無論如何,那畢竟還是武松自己的抉擇,抉擇的時候他也知道自己會付出什么代價,所以那次打擊并沒有摧毀他的信念。可是這一次完全不同,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騙局。自己上當了,受騙了,被冤枉了。對方甚至趕盡殺絕,還要在飛云浦上要他的命。
武松奪刀反殺,然后站在飛云浦的橋頭,不知何去何從。這個時候,施耐庵用了短短的一句話,寫出了驚心動魄的效果,武松“提著樸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里來”。
沒有任何渲染,卻滲透了冰冷的恐怖感,這就是文字上的大手筆。
這是一段極其兇悍的文字,血腥之氣力透紙背。古代人讀到這一段也覺得過分。李贄點評時,就不住口地說:“惡!……惡!……惡!只合殺三個正身,其余都是多殺的!”
是惡。但是武松顧不上了。世界對他太狠,那他對這個世界也就加倍地狠。而獸性一旦爆發(fā)出來,就血淋淋的不可逼視。
我們讀古代史書的時候,會讀到很多來自底層的殺戮。饑民一旦暴動,抓到敵人往往就用駭人的酷刑折磨死,動不動還要把他全家斬盡殺絕。我們很容易有一種感慨:何至于此呢?何至于此呢?
其實那就是“血濺鴛鴦樓”的大規(guī)模翻版。
世界以痛吻我,我則報之以刀!
武松替梁山立過很多戰(zhàn)功,征遼時誅殺耶律得重,征田虎時誅殺沈安,征方臘時誅殺方貌和貝應夔。但最后在睦州城下,武松被人砍中了左臂,疼得昏了過去。魯智深救了他。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手臂“伶仃將斷”,就抽出戒刀,自斷其臂。
《水滸傳》給人物的結(jié)局,往往都有強烈的象征意義。魯智深的端然圓寂,象征著他的解脫;林沖的風癱,象征著他的隱忍和塌陷;而武松的自斷其臂,則象征著他的放棄。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武松果然放棄了世俗世界,決定留在杭州做個清閑道人。宋江和武松關系一直非常好,但此時看他已經(jīng)成了廢人,也沒有多挽留,只說了一句“任從你心”。宋江的淡然,也許是絕情,也許是明白這個選擇是武松最好的歸宿。但無論如何,他們的友情終結(jié)了。
陪著武松的,只有林沖。林沖得了病,最后半年都是武松照顧的。這兩個人,來自不同的階層,最后走到了同樣的終點。一個風癱,一個斷臂,在六和寺里孤寂相對。中產(chǎn)也好,草根也好,面對強大的命運,終究都是風中草芥。
林沖很快就死了,但武松卻活到了八十歲。他的后半段是平靜的,平靜的代價就是舍棄。他切斷了自己殺人活人的臂膀,再也成不了別人的工具,也就切斷了所有的執(zhí)念。
他不再是知縣的都頭,不再是施恩的打手,不再是張都監(jiān)的心腹,也不再是宋江的兄弟。
他只是一個獨臂人。
《水滸傳》里說,他是天傷星。
(林冬冬摘自三秦出版社《讀水滸:人性的十三種刻度》)CCD22E13-C908-4132-9997-84672DD619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