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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賣

2022-05-30 10:48:04羅伯·哈特
譯林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哈羅德袋子

〔美國〕羅伯·哈特

哈羅德把頭靠在椅子后面的瓷磚墻上,正打著盹,莫先生走過來把一個棕色紙袋放到他面前。袋子外面套著的是一個乳白色塑料購物袋,看得出里面有塑料餐具、幾包醬油、餐巾紙和一張折起來的菜單。頂端訂有一張便條,上面寫著勿街的某個地址。

“脆皮魚卷?!蹦壬f了句,那聲音就像抽鞭子一樣尖銳。

哈羅德抬頭看向莫先生。那人面無波瀾,神情莫辨。他穿著一件藍(lán)色polo衫,上面沾了幾滴食用油,肚子略顯、胳膊偏細(xì),襯衫穿著有些不合身。他看上去三十歲,也可能是五十歲。莫先生只有在吩咐哈羅德送貨時才會說英語。

除了哈羅德剛來的那個晚上,他也說的英語。當(dāng)時哈羅德坐在椅子上玩手機(jī)里的紙牌游戲,莫先生抽走他的手機(jī),關(guān)掉之后一把拍在桌上。他拿出一張中文報紙放了上去。

“不準(zhǔn)玩,”他說,“看?!?/p>

“但我看不懂中文?!惫_德辯道。

“看?!蹦壬檬种割^敲了敲報紙,還是這一句。

已經(jīng)過去三周了,哈羅德的中文毫無見長,所以他只能看看報紙上的圖片或者繼續(xù)打盹,等人來吩咐工作。

哈羅德拿到了剛出的外賣,走出開心餃子館。晚上的空氣潮濕到讓人難以呼吸?,F(xiàn)在很晚了,估計快到半夜了,也就是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干完這一單他今晚就可以收工了。

他提起袋子看了看,好奇里面有什么。接著他拿出手機(jī),輸入了收貨地址。目的地很近——就在格蘭德街下面。他往北走,穿過喜士打街,往右走,來到一棟公寓樓前,樓的一層是美甲沙龍。收據(jù)上數(shù)字4被圈了起來,所以哈羅德在老舊的樓宇對講機(jī)上按下了4號鍵。

片刻之后,門響了,他推開門,沿著狹窄的樓道上到四樓,他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扇漆黑色的門,上面銹跡斑斑,露出青銅色的底。在正前方有一個貓眼。

那扇門虛掩著,哈羅德剛走上去,它就開了。一個中國男人探出身來,哈羅德看不清他身后的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他穿著皺巴巴的傳統(tǒng)襯衫和休閑褲,頭發(fā)又白又少,看著沒什么氣力。

哈羅德把袋子打開,拆了封袋的釘子,伸手拿出里面白色的外賣餐盒。

他討厭這一刻。這種未知的感覺。

有時候他需要帶些東西回去給莫先生。有時候則不需要。他并不是每次都知道自己得做什么。莫先生不喜歡多說。這是他第一次拿到一份脆皮魚卷的訂單,他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哈羅德把袋子放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打開外賣盒。里面竟只是一個梨。他看了一會兒,把梨取出來準(zhǔn)備遞給對方。那人見狀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手捂著嘴。眼淚從他的臉頰滾落,他開始顫抖。

哈羅德把梨又往前遞了遞,對方卻不接受,而是往后退了一步??磥斫裢硭麘?yīng)該是沒辦法給莫先生帶回什么了,哈羅德只好把梨放在門口離開了。

下樓的時候,他應(yīng)該是聽到了那個人的抽泣聲。

“梨在中國文化里是一個大忌?!睖卣f著,把手上的品脫杯擱在吧臺上,離杯托還遠(yuǎn)著呢。他用淺藍(lán)色男式襯衫的袖口擦了擦嘴?!爸形睦锏摹媛犉饋硐瘛x。要我猜的話,這應(yīng)該是一個警告或威脅信號。莫先生打算拿走他的什么東西。”

“不會是……要他的命之類的吧?”哈羅德瞟了下幾近空蕩的四周低聲問道,他得確保沒其他人在聽他說話。這里唯一有可能聽到他講話的人就是調(diào)酒師,一個長相漂亮的女大學(xué)生,穿著吊帶衫,戴著牛仔帽。她就坐在吧臺的另一端,但她似乎對角落里的電視機(jī)更感興趣,上面正在播放洋基隊的棒球賽。

“應(yīng)該不會?!睖匾贿呎f,一邊把馬尾辮解了又綁上去。過一會兒他再重復(fù)了一次?!皯?yīng)該不會。”

“真奇怪,”哈羅德啐了一小口啤酒說道,“一個東西只是因?yàn)楹土硪粯硬缓玫臇|西聽起來像,就變得不吉利了?!?/p>

“我們是一個迷信的民族?!睖卣f,“在中國,四念作sì。聽起來像sǐ,也就是死字。所以四是個非常不吉利的數(shù)字。中國的樓層不設(shè)四樓、十四樓或二十四樓。”

“為什么會這么迷信呢?”哈羅德問,“我還以為中國人應(yīng)該是……聰明的?”

“首先,你這話就傷人心了,”溫說,“世界上迷信的民族有很多。這個和種族沒有關(guān)系。其次,這不過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罷了。但我已經(jīng)是第二代移民了。我其實(shí)對這些東西都不是真的了解。這里面大部分都是我的祖父母以前和我說的?!?/p>

哈羅德吐了口氣。眼睛盯著剩下的半杯啤酒。那酒已經(jīng)放到不冰了,可是他沒錢續(xù)杯。待在外頭的感覺很好,他只能靠這樣再待久一點(diǎn)。假裝溫是他的交心朋友,而不只是個同他一樣待在酒吧里的小混混。

“至少我過去最多也就是送送水果,”哈羅德說,“就是,你知道的,剛開始的時候我真的有點(diǎn)擔(dān)心。我怕他會要我做那種事?!?/p>

“莫先生不會讓他的送貨員沾不干凈的活,”溫說,“他的黑幫自會幫他取到硬貨?!?/p>

“我恨不得這件事趕緊到頭,”哈羅德說,“我快被折磨瘋了?!?/p>

洋基隊的擊球手打出全壘打,給球隊加了兩分。溫激動地?fù)]舞著拳頭??礃幼哟蟾攀茄褐嘘犖榱??!叭ヤ伌?,”他說,“現(xiàn)在你該洗洗睡了?!?/p>

“是你把我卷進(jìn)來的?!?/p>

溫擺擺頭,側(cè)眼掃了哈羅德一下?!拔医o你指的門路。是你自己輸?shù)镁膺€欠下賭坊大筆債務(wù)。我告訴過你了,那不是條好路。走不走還不都是你自己的事。”

哈羅德很想反駁什么,可溫的確說得一字不錯。

這怪不得誰,只能怨他自己。

他還是照常出工。

哈羅德推開開心餃子館的門入內(nèi)?,F(xiàn)在還沒到晚上就餐的高峰期,但是餐館里的桌位還是滿座居多。

他閃過就餐區(qū)和后廚之間的隔簾往里走去,柜臺人員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洗碗臺的熱氣把哈羅德的眼鏡熏得起霧。他摘下眼鏡用襯衫擦了擦,還揮手跟白打了個招呼。白正在炒菜,他弓著腰,手上握著一大把金屬鍋鏟飛快地攪著鍋里的菜。

白抬起頭來,笑著看他,一點(diǎn)頭回應(yīng),汗水就順著他的光頭往下滴。

哈羅德很高興看到白在工作。這個專做大鍋飯的廚師有時候會拿出幾盤吃的給他。有些菜他吃得慣——比如牛肉炒粉或者豬肉炒飯——但有時候像虎皮鳳爪或者是某種蘸著豆瓣醬吃不出所以然的肉,他以前就沒太吃過。不過這些菜都莫名好吃。

這樣,至少,他在這里也算有了一個念想。

哈羅德往左拐了一大圈,走進(jìn)了一個狹窄的樓梯間。樓梯的盡頭是一扇紅門。他敲了門,在門外等著,直到一個戴著綠色遮陽帽的老婦給他開門。她用看流浪狗一樣的眼神看著他。

“鬼佬。”她小聲說。

這個詞意思就是“白鬼”。

他們當(dāng)然知道怎么做才能讓他感到自己是受歡迎的。

哈羅德走進(jìn)主廳,房間里都是些老一輩的中國移民,大部分是福建人。他們圍在不怎么牢靠的撲克桌旁,打著牌九和麻將,地板磚被跺得一個勁嗡嗡響。里頭的人幾乎個個都抽著煙,而窗戶又都叫木板封住了,煙霧只能聚成一團(tuán)在房間里散不去。

哈羅德側(cè)著身子從幾把椅子中間擠過去,來到后室。這里面的撲克桌都還空著。而且至少還得過個幾小時這里才會擠滿人。

莫先生就坐在角落里的小桌子旁,嘴里叼著一根香煙,手里數(shù)著一大疊錢。哈羅德看著那疊錢,胸口像被堵住了一樣。那些都是面額很大的鈔票,而且數(shù)量很多??茨钳B錢的厚度還有莫先生數(shù)錢的手速,他頭腦里馬上快速估算了一遍。那錢至少得有一萬美元,可能還不止。

那些可以抵得上他兩個月的房租、電話費(fèi)還有給孩子的一些撫養(yǎng)費(fèi)了。

這筆錢足以讓他接下來的幾個月過得很好。

他盤算著如果現(xiàn)在拿起一個重物往莫先生頭上狠狠砸下去,是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莫先生身邊經(jīng)常會帶著一幫刺著復(fù)雜文身、板著臉的年輕男子。那是莫先生的黑幫。今天他是一個人。這里沒有人能夠保護(hù)他,有的只是一群打著牌九的老人家,但要讓他們放下手中的牌,除非是現(xiàn)在就飛來一顆原子彈。

莫先生停下手里的動作,抬頭看了看。

他知道現(xiàn)在哈羅德心里想的是什么嗎?哈羅德嚇到整顆心七上八下地打鼓,感覺就快要蹦出來撞地上了。

大概過了整整一分鐘,莫先生聳了聳肩,像是在問他:怎么了?

“我今晚要送貨嗎?”哈羅德問。

每天哈羅德都會進(jìn)來問一次,然后莫先生會告訴他需不需要干活。或許將來有一天他會告訴他不用再來了,但哈羅德不知道這樣任人差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欠下了2.5萬美金的賭債,他沒奢望短時間內(nèi)能夠離開。

他站著一動不動,氣都不敢喘。心里祈禱莫先生能趕他走,告訴他再也別回來了。如果真能這樣,要什么他都愿意給。

但是莫先生點(diǎn)頭了。也就是說哈羅德今晚有活要干。

他從烏煙瘴氣的房內(nèi)退出來。從走下樓梯、穿過后廚直到回到餐館前臺,他身上還有一股煙味兒。他坐在前臺附近的一張小桌旁,那是角落里的一個位置,其他人不會去坐,桌子隔壁是一個魚缸,渾水里有銀色和橘色的魚在漂著。他打開早就放在那的中文報紙,磨磨蹭蹭地看報上的圖片。

“蛤蜊雞湯?!蹦壬岩粋€袋子放到哈羅德面前時說道。

蛤蜊雞湯。這個他有印象。這是要讓他去收貨。餐盒里面是空的,他需要等對方把東西放進(jìn)去然后再帶回來給莫先生。

通常他送貨的地址和餐館之間不會相隔超過十個街區(qū),但這次不一樣。目的地位于第八大道上,要走二十幾個街區(qū)。走過去大概需要四十分鐘。那樣太久了。雖說哈羅德向來愿意打發(fā)時間,但磨掉那么長的時間他還是不太愿意的,所以他去搭乘了F線,基本上能直達(dá)那里。

他很慶幸地鐵站里沒有巡警。售票臺也沒有人。他在進(jìn)站口站了五分鐘后,有位母親推著嬰兒車從里面走出來。哈羅德伸手幫她把門撐住,然后趁門還沒關(guān)時鉆了過去。

看著那輛嬰兒車他就胸口作痛。辛迪現(xiàn)在長大了,很可能有六七歲了。他對她的記憶只有她小時候還在用推車推那會兒。等到后來有天早晨,他終于鼓足勇氣踉踉蹌蹌回到家門口的時候,瑪格麗特已經(jīng)換了門鎖,把他的東西裝在一個手提箱里扔在了門外。

他等著列車,胸口越來越痛。他發(fā)誓做完這一單,一定改過自新。

戒掉賭癮。

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

一步一步慢慢來,也許將來他就能夠再見到自己的女兒。

他知道一切不可能回到從前,他永遠(yuǎn)都彌補(bǔ)不過來了。但他相信至少自己可以努力過得比現(xiàn)在更好。

又是條狹窄的樓道,又是紅色的門。這座房子在天花板上安裝了一個小型監(jiān)控攝像頭。哈羅德先通過貓眼往里看了一下,然后敲了敲那塊白色門牌,上面寫著“紅溫泉會所22”的紅色字樣。

紅色是代表幸運(yùn)的顏色。這也是為什么中國餐館的外賣盒上印的字母是紅色的,即使這些餐盒都是美國制造。知道這些又是多虧了溫幫他掃盲。

門開了,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探出頭來。她赤著腳,身穿一件黑色緊身裙,頭發(fā)往后梳成一個緊致的發(fā)髻。雖然已有數(shù)縷白發(fā)可見,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仍然像少女模樣。她去牽哈羅德的手,將他帶了進(jìn)去。

哈羅德來到一間帶書桌的主室,左邊的長廊過道布有六扇門。屋內(nèi)燈光昏暗,不知道哪里在播放著音樂,樂聲悠揚(yáng)。他非常確定放的是德彪西的《月光》,鋼琴彈奏出的曼妙音符像雨點(diǎn)一樣在他們身邊滴答落下。那個女人笑著打了一個響指。另一扇門開了,這次是在哈羅德的右手邊走出來三個女孩。她們都顯得特別年輕,面帶微笑,為今夜作樂盛裝打扮,而且也是裸著腳。

“挑一個你最喜歡的。”女人說。

哈羅德?lián)u了搖頭?!安?,不。取貨?!?/p>

他舉起紙袋,試圖掩飾此刻的緊張,畢竟這些女人都很漂亮,而這么長時間以來,他連正經(jīng)跟一個美女打交道都沒有,何況現(xiàn)在還有好幾個。

“莫先生。”他說。

那女人不笑了。她又打了一個響指,其他女孩都退了下去。她拿過哈羅德的紙袋朝桌子走去,把餐盒取了出來,然后往里面塞了一摞又一摞卷好的現(xiàn)金。

她塞完的時候餐盒都快蓋不上了,但她設(shè)法把它壓平再放回袋子里交給哈羅德?,F(xiàn)在她已經(jīng)麻木了,不過都是交易。她快速繞過他去打開門。待哈羅德朝長廊走出去后,她關(guān)上了門。上門栓的時候刮了幾聲。

哈羅德下樓走回到人行道上,來到一樓炸雞店的遮篷下。天上開始下雨,豆大的雨點(diǎn)狠狠地拍打著路面。他把袋子緊緊攥在胸前。

想想這些錢。

雖然沒有早先莫先生數(shù)的那筆錢多,但是,這看上去也夠多了。

也許夠了呢?

哈羅德拿出手機(jī)撥打了溫的號碼。他之前從不給溫打電話,只是發(fā)短信,所以當(dāng)溫接聽時,他的“怎么了”問得是又驚又憂。

“只是有一個問題我得來問你,”哈羅德說,“給些建議?!?/p>

“行。你說?!?/p>

“莫先生,說實(shí)話,他有多危險?”

“啊,”溫笑了笑,“我猜猜。你現(xiàn)在正在給他送錢是嗎?而且你在想著把錢卷跑?”

“不行嗎?”

溫沉默了一會兒?!奥犞?,做好你的本分就行?!?/p>

“他怎么可能找得到我?”

“天,哈羅德。你不會想去惹那人的。我知道現(xiàn)在的情況很有吸引力,但是你聽著,我知道你現(xiàn)在在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可這不是個好辦法。而且,就是現(xiàn)在他派人在監(jiān)視著你我都不會覺得驚訝。所以,快把這破電話掛了然后回餐館去?!?/p>

哈羅德的心怦怦直跳。他觀察著整條街。現(xiàn)在很晚,路上大部分都是年輕人,不是醉酒回家就是轉(zhuǎn)場去下一個酒吧。但是馬路對面有一個男人靠在停車收費(fèi)表上,他抽著煙,穿著灰色的連帽衛(wèi)衣,帽子罩在頭上把光線給遮住了,看不清臉。

他不是在看哈羅德,但他在朝著哈羅德這邊看。

“好的,”哈羅德說,“謝了,溫?!?/p>

“你會解脫的。記著,我以前也幫莫先生送過錢。一切就要到頭了。也許我可以去跟他講??纯次覀兡懿荒芗涌爝M(jìn)度?!?/p>

哈羅德松了一口氣。“謝謝你。要是那樣我真的就太感謝了。”

“喂,朋友是交來做什么的?”溫反問道。

哈羅德掛斷電話。他望向?qū)γ?,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還在那里,還往他這邊看。哈羅德走到路邊,叫了一輛出租車。他本不想花這筆錢,但想到快些趕回去更能保平安,也就坐上車了。

哈羅德一進(jìn)門,莫先生就遞給他另一個袋子。

“脆皮魚卷?!彼f。

又是一個梨。這有點(diǎn)令人沮喪,但送起來也算容易。

這次的送貨地很近。剛才坐出租車過來的時候雨越下越大。哈羅德這回走的時候更是緊貼著墻走,靠屋檐擋雨,不過沒什么用。當(dāng)他到那邊的時候,渾身上下幾乎都濕透了。

在一樓有一家中國人開的雜貨店。店里一股子魚腥味。一對老夫婦在門口清洗空水箱,泡沫浮在水上往街邊流去。

哈羅德看見門開著,就往二樓去,臺階被他踩得嘎吱響。他在綠皮鐵門上敲了下。門猛地被一個留著刺猬頭、戴塑料墨鏡的年輕中國男子打開,他剛開始還不清楚狀況,打量著哈羅德,瞅見那個紙袋時,他白了一眼。

那人扯過哈羅德手中的袋子,把它打開,取出里面的餐盒,袋子給扔到了地上。他把梨從餐盒里拿了出來,深吸一口氣,一把將它往哈羅德胸口扔去并用中文破口大罵。

哈羅德被飛過來的梨撞得往后踉蹌。他退后一步,雙手舉起?!皩Σ黄穑衣牪欢?/p>

對方掄起拳頭往哈羅德這邊砸來。他躲到一邊,那拳頭擦過臉把他的眼鏡打掉在地上。他自己絆了一跤摔倒在地,對方趁勢用腳往他頭上踹去。面對一次又一次的踢踹,哈羅德只能雙手抱頭保護(hù)自己。

踢了十幾下之后,那個男人啐了一口,然后摔門回到屋內(nèi)。哈羅德摸著找到了他的眼鏡,幸好,眼鏡還完好無損。他感覺疼痛一陣又一陣地涌上來,一開始他尋思著能在油氈地磚上躺個幾分鐘忍過最痛的那一陣就滿足了,可是當(dāng)他看見一只肥得發(fā)亮的蟑螂朝他飛快爬過來時,他馬上就改變了躺下的想法。

莫先生坐在他的桌子旁,嘴邊叼著一根煙,聽哈羅德講剛才發(fā)生的事。等到哈羅德講完了,莫先生還盯著他看,好像還在等著他繼續(xù)往下講。哈羅德聳了聳肩,任由雙臂啪嗒垂下。

莫先生取下嘴里的香煙,往桌上堆滿煙灰的煙灰缸里抖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哈羅德不知道莫先生是否都清楚了他講的話。就以往情況來看,他好像從來沒聽懂過。

哈羅德回到樓下。他待在骯臟的浴室里檢查這張殘破的臉,發(fā)現(xiàn)他的發(fā)際線上有一個傷口,血跡一直流到他的眉毛處。他的左眼下有個地方腫得厲害。

他弄濕了幾張紙巾用來擦干凈臉,然后坐回他平常在餐館待著的那個位子。沒過多久,白出來端了一盤蒸餃給他,上面給配了深棕色的蘸料。

白看著哈羅德的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很抱歉。”他說。

聽到他說英語哈羅德有點(diǎn)驚訝。除了第一天見面那會兒簡短的介紹,他們還從來沒說過話。

“這不是你的錯,”哈羅德說,“謝謝你的食物。我很感激。”

“這種事情很少發(fā)生的,”白說,“再過不久就會結(jié)束的?!?/p>

“我朋友溫說他會幫助我的。”哈羅德說。

白做了個鬼臉,這讓他突然變得非常緊張。也許那話他剛才不該說的。這個人在為莫先生做事。也許他什么都不說會更好。

但是白往四周探了探。柜臺人員正在打電話,餐館里也幾乎沒人。在確認(rèn)過沒有人靠近他們之后,白說:“你會在這里都是因?yàn)槟隳莻€朋友溫?!?/p>

哈羅德心下一緊。“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們身后的窗簾動了,是莫先生探了出來。白笑笑,用中文說了些什么,然后貓進(jìn)了廚房。

那晚莫先生讓他下班后,哈羅德不知道要去干嗎。他想回家,想睡覺,因?yàn)樗F(xiàn)在到處都很疼,頭也破了,他感覺有一顆牙齒也像被打松了。

但是白說的那番話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

所以他走去迪茲酒吧,那是他和溫經(jīng)常一起見面閑聊的地方。他在想溫會不會就在那兒,或者說他還在工作,開著M23路車在曼哈頓市中心來回跑。

哈羅德回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晚。在沙利文街角西村的一個酒吧里,他倆當(dāng)時都被人從地下室的一個深夜賭場給攆了出去。哈羅德是因?yàn)榍穫?,溫是因?yàn)槠【茲q價和酒吧老板爭吵了起來。

溫和哈羅德在那之前已經(jīng)打過好幾次照面了。兩人都是賭徒,經(jīng)常一起出沒在城中大大小小沒有正規(guī)營業(yè)執(zhí)照的暗賭場里。他們站在路邊,哈羅德點(diǎn)了一根煙,這是他從一位好心的酒保那里討來的,他邊抽邊想能不能跟溫搭伙。就是一起喝杯酒互相取暖的那種。哈羅德說他知道附近有一家酒吧的酒挺便宜,而且工作日晚上人不多,問溫要不要跟他一起去。

溫卻說要帶他去茂比利街那邊的一個賭場看看。

一開始哈羅德很緊張。他聽別人說過唐人街有幾個賭場,對那里也很好奇。但沒有人帶路,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去那里。而且他不知道唐人街的風(fēng)俗。他覺得語言不通可能會是個問題。那是一個非常另類的、讓人心生恐懼的世界。

那一刻,他只是想喝點(diǎn)酒。對于一個賭徒來說,能在贏錢的時候及時收手,或者至少不再加大賭注,那就可以算是完美地過了自己這一關(guān)。

但是溫有著能讓人在他提出請求時無法拒絕的溫柔臉和親和力。他堅持說茂比利街那里有好吃的,而且發(fā)牌員都很不錯。溝通障礙不是個問題。最主要的是,他常去的那幾家西村的賭場收費(fèi)越來越高,而且太擠了,來了好多看娛樂體育頻道播出的世界撲克大賽的小伙,他覺得他們都是高手。

再者,茂比利街的賭場也賣啤酒。

那干嗎不去呢,哈羅德想。

或許這次他能夠時來運(yùn)轉(zhuǎn)。

溫坐在酒吧里,邊喝著琥珀色啤酒,邊看著角落里電視機(jī)上播的洋基隊棒球賽。哈羅德坐到他旁邊。

戴著牛仔帽、看著養(yǎng)眼的酒保沒等哈羅德說喝什么,就給他倒了一品脫店里最便宜的酒,墊上杯墊呈給他。

溫看著哈羅德的臉說:“天哪,兄弟,你怎么了?”

“是你?!?/p>

“你說什么呢?”

“你為什么要帶我去開心餃子館?”哈羅德問他,“我們第一次出去的那晚,為什么要帶我去那兒?”

溫嘆了口氣。他把馬尾解了又綁。這么明顯的征兆,就算是個沒玩過撲克的人也都能看出來。過了一會兒,溫開了口:“別這樣,兄弟。我當(dāng)初只不過是想幫一幫同行。你那會兒看著是想再賭一把的?!?/p>

哈羅德抿了一口酒?!澳阏f你為莫先生做過事?!?/p>

“沒錯?!?/p>

“什么時候?”

“以前?!?/p>

“你被迫做了多久?”

溫噘了下嘴,言語間多了幾分戾氣?!坝幸惶焖艺f我結(jié)束了。讓我回家?!?/p>

哈羅德轉(zhuǎn)過板凳來直直地看向溫?!澳銥槭裁磶胰ツ抢??”

“聽著,兄弟,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溫說,“你應(yīng)該再多點(diǎn)耐心的??赡闫?。雖然我之前跟你說要當(dāng)心,但是我又一直想著你說的話。你說……”

溫矮下身環(huán)顧酒吧四周。酒保在吧臺另一端。目前周圍沒人近身。他湊過去對哈羅德耳語:“我一直想著你說的話。你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習(xí)慣每天重復(fù)這樣過。莫先生也蠻信任你。也許我們可以合作一把。試著做點(diǎn)什么。”

“做什么?”

溫笑了笑。“你知道那地方吞了多少錢嗎?”

“你的意思是干掉他?”哈羅德問,“你說過他很危險。”

“你之前說你的老婆和女兒搬到哪里了?”溫問他。

“艾奧瓦州?!?/p>

“很好。你離開這兒去艾奧瓦州。去找她們。別再來這個鬼地方了。我也不是說咱們現(xiàn)在就要動手,但你留個心眼。要是你看到了有什么油水可以撈,咱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一談這事,你懂我意思吧?”

哈羅德想到了他的女兒,胸口泛痛。

溫舉起他的酒杯一笑。哈羅德跟他碰了杯。

“合作愉快?!睖卣f。

“一定?!惫_德應(yīng)著。

最后他看著溫離開。

哈羅德不知道這是不是溫一開始就計劃好的把他拉下水然后一步步引導(dǎo)他走上搶劫的路。也可能這是他臨時想到的,為的是分散哈羅德的注意力。

這都無所謂。不管是哪種可能,哈羅德都很清楚自己成了替罪羊。溫當(dāng)時被莫先生困住,而他意識到要逃出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個鬼佬來替自己做這份活。哈羅德可以說并沒有責(zé)怪溫的意思。他腦中掠過一個念頭,自己有沒有可能也學(xué)溫的做法。找個走投無路又想尋求一根救命稻草的賭徒下手,讓他也傻乎乎上鉤,心甘情愿地積欠愚蠢的債。

他突然覺得很氣。

他覺得腸子都快給氣炸了,直犯惡心。他以為他和溫是朋友。這么多年來,他不斷背債、拖欠債款,身邊似乎就只剩下溫一個朋友了。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他自己都記不住了,哈羅德開始覺得那種穿西裝打領(lǐng)帶,然后守在灰色的格子間里幫富人賺錢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賭博才是天然適合他的。他對數(shù)字很敏感。該出手的時候他大膽出擊,該謹(jǐn)慎的時候他靜待時機(jī)。有段時間他賺了一些錢。他樂在其中。但是后來隨著債臺高筑,他開始感到絕望。

賭注越下越大。步子越走越急。

瑪格麗特的離家出走和贍養(yǎng)費(fèi)的日益累積讓整個情形變得更不樂觀。

也許他可以利用莫先生操作環(huán)節(jié)中的某些破綻。也許他和溫能夠想出一個計劃讓他們迅速撈上一大筆錢,然后哈羅德就可以坐上飛機(jī)離開。莫先生應(yīng)該是個人物,但很可能艾奧瓦州不是他的地盤。就算他沒法和家人團(tuán)聚,至少他會離這兒遠(yuǎn)遠(yuǎn)的。

但這是長久之計嗎?

要是他倆都各自卷走幾千美元跑路呢?這些錢可以讓他勉強(qiáng)過上一段日子,但最終他還是會回到原點(diǎn)。回到那個最開始引誘他落到這步田地的地方。

所以他決定不這么做。

他把溫的想法告訴莫先生的時候,內(nèi)心幾乎是平靜的。如今他終于做了一個能讓自己變得更好的決定。他做這個決定是聰明的。這可好過搶劫。好過最后被黑幫的人報復(fù)開槍或毆打致死。

是他自己把生活搞成現(xiàn)在這樣的。他會堅持下去,還完債,然后繼續(xù)前進(jìn)。

不再碰賭博。

他在給自己的人生下注。

莫先生不說話光聽著,嘴邊叼了一根煙。哈羅德想,也許能利用這個消息做籌碼,最后讓莫先生提前放了他,但又覺得還是說出真相就好。莫先生雖然嚴(yán)厲,但不像不講理的人。

講完后,哈羅德覺得他應(yīng)該是看到了莫先生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就像有什么東西突然從眼角掠過,但是他去看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

莫先生擺了擺手讓他出去。哈羅德下樓,向白笑了下,然后坐到他的位子上。不久后莫先生就拎了一個袋子放到哈羅德面前。

“最后一次送貨,”他說,“水煮青蛙。之后,你就回家。”

這是新的任務(wù)。他以前沒送過水煮青蛙。哈羅德剛拿起袋子要走,莫先生抓住他的手腕。

“之后,你就回家,”他一字一頓地說出口,“你別再回來。永遠(yuǎn)?!?/p>

哈羅德點(diǎn)點(diǎn)頭。他想過要感謝莫先生,但還是決定不了。跟他道謝顯得有些奇怪。他唯一要感謝的,就是再也不用見到這個人了。

哈羅德沒認(rèn)出新地址所在的街道。他走出餐館用手機(jī)搜了一下,顯示的是在康尼島上。也就是來回要花一個小時以上。但哈羅德并不介意。只要是為了這次送貨,做什么都值得。

他坐上運(yùn)河街N號站的地鐵,把袋子護(hù)在大腿上,心里在盤算著今天這事結(jié)束后要做什么。不去找溫喝酒了,這是肯定的。溫是他第二個永遠(yuǎn)都不想再見到的人。

列車駛過布魯克林的地面鐵軌時,哈羅德掏出手機(jī),在聯(lián)系人列表中點(diǎn)了瑪格麗特的名字。也許她接電話時心情一好就會讓辛迪和他通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粗啞。“喂?”

“你好。我找瑪格麗特?!?/p>

“她換號了,”那人回答,“這個號給重新注冊了?!?/p>

“抱歉。你等下,她有留一個轉(zhuǎn)接號嗎?”

對方男的掛斷了電話。

哈羅德合上手機(jī),看了一眼,把它收回口袋。他胸口的痛又加重了??赡墁敻覃愄刂皇峭烁嬖V他??赡芩o他寫過郵件。只是他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查看郵箱了。

他也不再糾結(jié)了。沒事。一個小插曲而已。到時他會和她說上話的。只是以前他說過太多借口,可能她不會再相信他了。不過這次他一定會用行動說話。

就這一點(diǎn),他對自己做下承諾。

斯提威爾大道地鐵站的車門一打開,他就聞到了從海上吹來的咸海風(fēng)。他找到了地鐵里通往街道的出口標(biāo)志,查了下手機(jī)發(fā)現(xiàn)那個地方離出口只有幾個街區(qū)。

回來的路上,他打算去一趟內(nèi)森熱狗店。買上一根熱狗?;蛟S再加上一些芝士薯條,如果他錢夠的話。他一路撐到了這里,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回紐約了。再吃一次內(nèi)森的熱狗就當(dāng)是給自己的送別禮,大概是最合適不過了。

他根據(jù)手機(jī)地圖上小藍(lán)點(diǎn)的提示在郊區(qū)人行道上走了很長一段路,總算到了地方,但是他發(fā)現(xiàn)房子前面信箱的號碼和單子上的號碼不一致。他又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分箱上的號碼才是對得上的。這應(yīng)該是座附屬公寓。

哈羅德沿著空蕩蕩的車道來到門前,門上方有遮陽篷,地上還鋪了一級臺階。隔壁的房子擋住了光線,往他身上投下一片陰影。他按響了門鈴,這次他沒把袋子直接放在地上,而是打開袋子取出了里面的外賣盒。事情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他高興得有些昏了頭,心臟跳得很快。

這個裝外賣的盒子感覺比往常的要重一些。他剛把上面的紙蓋給撬開,門就開了。哈羅德抬頭一看,黑屋里探出來的人竟是溫,他穿著小背心和四角褲,眼神迷離,頭發(fā)也亂蓬蓬的。

兩人一頭霧水地盯著對方。

溫發(fā)現(xiàn)了那個盒子,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哈羅德往里一看,發(fā)現(xiàn)幾張白紙內(nèi)包著的,是一把小的緊湊型手槍。

“拜托,你千萬告訴我那只是個梨?!睖貙λf。哈羅德又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了胸口的痛。

(鄭澤蕾:南京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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