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紅美
驚悉石嬸兒去世的消息已是她下葬之后,雖是預(yù)料之中但還是驚駭,心痛。人生苦短,真的是又苦又短嗎?只有六十五歲,身體一向康健的她怎么會說走就走了呢?
去年麥?zhǔn)找院螅瘚饍旱昧藧翰?。起初以為只是傳言,后來證實,我便前去探望。
石嬸兒剛從北京治療回來,身體和精神還算好。我聽著她慢慢敘述自己生病的經(jīng)過。
麥子黃了,但是還不到收割的時機(jī)。石叔心血來潮,擔(dān)心天氣有變,趁鄰家的收割機(jī)有空兒,把麥子收割了。拉回來才發(fā)現(xiàn),麥粒顏色稍稍不足。石嬸兒是種莊稼的好把式,一看就急了眼,對著石叔劈頭蓋臉地罵。
麥子已經(jīng)割回來了,也沒有辦法了,石叔認(rèn)了,石嬸兒沒招兒了,兩千多斤的麥子,她只好到處找地方晾曬。馬路上、房頂上、場院里,能用的地方都用上了。
石嬸兒一邊干活兒,一邊生氣,看見石叔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什么難聽罵什么。石叔不敢吱一聲,大氣不敢喘。
緊忙慢忙,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麥子顆粒歸倉,雖然減產(chǎn),好歹大部分收成保住了。石嬸兒卻不行了,渾身不舒服,本以為是勞累,到了醫(yī)院才知道是惡病。
接下來的日子,一輩子不知道生病是咋回事的石嬸兒開始和疾病作抗?fàn)帯?/p>
去省城,去北京,錢花了不少,最后石嬸兒說:“回家,不能死在外面,孩子們也得過日子?!?/p>
回了家,石嬸兒躺在床上成了病人,看誰都不順眼,尤其看見石叔,更是怒罵、捶打。喊三聲,石叔到不了床前,她拿了東西就扔。石叔也只好忍著,大家也不勸,知道石嬸兒心里有個過不去的坎兒,永遠(yuǎn)填不滿的坑。
石嬸兒是外地人,嫁給石叔的那一天,據(jù)說是大雪三尺。石嬸兒坐了牛車,吱吱呀呀,趕了幾十里路到石叔家的時候,已是黃昏上燈,麻雀都嘰嘰喳喳地叫了。石嬸兒說這件事晦氣,不是好兆頭。雖然很多人結(jié)婚也下雪,還有人說是“雪娘娘”,可是石嬸兒就是留下了心病。
石嬸兒生兒育女,更是家里家外的一把手,地里的好把式,很是得公婆喜歡。石叔是十里八村的俊小伙兒,又有好手藝,街里街坊的小能人,石嬸兒也算知足和驕傲。
誰知道,自家的人好看別人看著也好看,石叔做了對不起石嬸兒的事。
石嬸兒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哪能由得別人挖了自家墻角。她也論理,不去找別人的麻煩,卻對自己的男人不依不饒。她也想過跺跺腳走人,可是兒女怎么辦?回到娘家也是“進(jìn)退無顏儀,出入有父兄”。
她咽不下惡氣,可是又沒有辦法,就只能拿石叔泄憤。這幾年,家里雞飛狗跳。
自己的事還沒消停,妹妹又出了亂子。當(dāng)初嫁人后,石嬸兒覺得異鄉(xiāng)孤獨,便把妹妹許給鄰居做媳婦,本是親上加親,也是好事,可是妹妹老實,公婆厲害,欺負(fù)妹妹,妹夫懦弱。終于有一次,在妹妹遭家暴后,石嬸兒忍無可忍,又害怕妹妹的婆家人多勢眾,也把自己打了,就爬上自家屋脊,把妹妹的婆家人罵了整整一天,一直到對方偃旗息鼓才罷休。
妹妹最終離婚,她又張羅著把妹妹許給了村里的一個老實人,這樣妹妹就不會挨欺負(fù)。世事難料,妹妹結(jié)婚后,生了個孩子,智力缺陷,又讓她添了心病,也讓鄰里街坊說三道四,好歹妹妹老實,并不埋怨。
日子繼續(xù)。給兒子蓋房、娶媳婦、看孫子、當(dāng)奶奶……日子洗白了石嬸兒的頭發(fā),洗皺了她的臉。
石嬸兒唯一高興的,就是石叔是個小能人,日子始終不差。就是心堵的時候,還要舊事重提,惡戰(zhàn)一場。用石嬸兒的話說就是,心像烙鐵熨了一遍,滋滋冒煙。惡戰(zhàn)完了,日子再繼續(xù)。
本以為日子也就這樣了,樹上結(jié)了疤,雖不舒服,也是青枝綠葉。可是,閨女的婚姻又不省心。
她尋死覓活地干涉,閨女卻并不體諒她的感受,嫁給一個大家都認(rèn)為不應(yīng)該的男人。年齡相差懸殊。
石嬸兒要好,又沒有辦法。
孩子抱回來,石嬸兒也就認(rèn)了,不管別人的眼光,和閨女養(yǎng)孩子。
幾年過去,一切的驚濤駭浪都過去了,石嬸兒也可以搖著扇子,在大街上坐坐,說說話。缸里有糧,手里有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這么過吧,石嬸兒認(rèn)了??粗项^子和女兒,心里也有不舒服的時候,自己寬慰自己:畢竟過去了,人也老了。
可是,當(dāng)石嬸兒躺在病床上,往事卻如沉渣泛起,升溫發(fā)酵,如一股股濁流沖撞著她的胸膛。
她恨自己,為什么要忍受那么多委屈?為什么當(dāng)初不是另一種選擇?自己為什么要當(dāng)牛做馬地活一輩子?自己就這么結(jié)束了?
每次有人看石嬸兒,她都要囑咐:好好地活著,什么也別放在心上。活兒能干多少就干多少,錢能掙多少掙多少,別難為了自己……眼里燃燒的都是活下去的欲望。
那個爬上屋脊和人家對罵的“英雄”,望著房頂,呆呆的,一動也不動。
聽她的女兒講,石嬸兒最后的日子里,疼痛讓她生不如死。她用盡了一切的力氣和辦法折騰著石叔,讓石叔日夜不得安寧。疼痛過去,她又自責(zé),請求石叔和兒女們的原諒。
窗外,布谷鳥叫了,又到了麥?zhǔn)盏臅r節(jié)。黃澄澄的麥子在微風(fēng)下,如巨浪翻滾。又是石嬸兒喜歡的豐收年,可是,她卻離開了,永遠(yuǎn)地離開了。她的兒女和老伴兒還在地里忙活著,聯(lián)系著收割機(jī),準(zhǔn)備著米袋子。
假如有來生,石嬸兒還會選擇她的麥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