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莉·華萊士
我最喜歡小說的一點是故事之間的對話。我指的不是一個故事對另一個故事的回應(yīng),上到最激烈的學術(shù)研究,下到蠢萌的同人小說和各種梗,當然這些我也喜歡。我指的是,當我們體驗一個故事時想到另一個故事,重新思考自己以前的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以前沒有想到的解釋和可能時,腦內(nèi)發(fā)生的對話。
最妙的是,這種對話會在出其不意的時刻發(fā)生。當兩個原本不一定有任何聯(lián)系的故事出現(xiàn)在心靈的昏暗小酒館里,隔著光線不足的房間小心地互相打量,忽然認出對方,一同揚起眉毛,“哈,沒想到你也來這消遣?!?/p>
來看厄休拉·K.勒古恩的短篇小說《離開奧梅拉斯的人》。自1973年出版以來,這個故事已經(jīng)成為文學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特別是在(但絕對不限于)科幻奇幻領(lǐng)域。這是一篇奇怪的哲學小短篇,還不到3 000個英文單詞。它提出了一個棘手的道德和倫理問題,卻沒有給出任何輕松的答案。文學和哲學專業(yè)的學生為此爭論了幾十年,不少藝術(shù)作品都與它有直接聯(lián)系,從N. K.杰米辛《留下來抗爭的人》的正面回應(yīng),到防彈少年團《春日》MV的間接詮釋。
簡單復(fù)習一下:這個故事描述了奧梅拉斯的一次夏季慶典。奧梅拉斯是一座美麗的充滿歡樂的城市,沒有痛苦和悲傷的重擔。但是在城里的某個地方,潮濕的地窖里有個沒有窗戶的雜物間,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被關(guān)在那里,身陷黑暗,永遠不會被釋放、被善待。這個孩子的存在并不是一個秘密。城市里的每一個青少年都會看到這個孩子,并被告知社會背后的可怕交易。“……他們的幸福,城市的美麗,友誼的溫存,孩子的健康,學者的智慧,工匠的技能,甚至他們豐收的富足和空中宜人的天氣,都完全取決于這個孩子難以忍受的痛苦。”
直到最后一段,我們才見到標題中所說的人,一群選擇徹底離開城市而不是生活在這樣一個體系里的人。這篇小說拒絕了改變這個系統(tǒng)的任何可能性——這種固化的二元對立是有意而為之的,讀者因此感到無比沮喪,因為盡管敘述者保證不得不這樣,可由此產(chǎn)生的問題卻不能被掩蓋。真得有人為社會的運轉(zhuǎn)而受苦嗎?誰做出的這個決定?為什么不能改變規(guī)則?那些留下來的人在多大程度上是共犯?離開有什么用?為什么我們不能抗爭?如果我們讓雜物間里的孩子以劍代手,會發(fā)生什么?
對,差不多是這樣。
讓我們換個話題,談?wù)創(chuàng)宜c勒古恩的故事完全無關(guān)的一部作品。
2019年的動畫片《多羅羅》改編自傳奇漫畫家手冢治蟲于1967年到1968年首次出版的同名漫畫。故事發(fā)生在想象中的充滿怪物的日本戰(zhàn)國時代,講述了一個名叫多羅羅的年少孤兒盜賊和神秘浪人百鬼丸結(jié)為朋友的故事。第一次見面時,百鬼丸完全隱藏在面具、斗篷、藏有刀劍的假肢和一條條繃帶后面。所有這些都是為了掩蓋他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嘴巴、沒有器官、只剩一條腿的事實,但他仍然是一個具有超人力量和速度的頂尖武士。(當然是因為魔法了,哈。)他甚至沒有任何皮膚,直到(第一集)他殺死了一個找麻煩的惡魔才長出了皮膚。多羅羅非常聰明,但在這個對孤兒來說殘酷無情的世界上,為了生存,她的選擇非常少,一看到這個可怕的以劍代手的少年武士,她就覺得:“我喜歡他,他會成為我最好的朋友。”
沒錯,這十分可愛,也是接下來整個讓人難以抗拒的故事的源頭。這部動畫片很美,人物復(fù)雜而迷人,故事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出殘酷、悲傷、樂趣和心痛,而且內(nèi)容豐富多彩,以至于我在第一次看完之后的幾個月,仍然在思考它的不同層面。
其中一個層面的思考就是,多羅羅該如何解決勒古恩在《離開奧梅拉斯的人》中提出的同樣棘手的道德難題:誰該為社會的成功受苦,這種痛苦對個人和群體有怎樣的影響,以及當有人決定打破這條社會契約不再服從時,會發(fā)生什么。
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百鬼丸的情況:他是一位軍閥的長子,軍閥名叫醍醐,向惡魔獻出了祭品以換取權(quán)力和繁榮。問題是,醍醐似乎忘了說明他愿意犧牲什么,所以惡魔奪走了他新生子的手腳、面孔、感覺和器官,但留下了他的性命。醍醐看到他的幼子時,不但沒有被他跟惡魔交易的代價嚇到,反而只是說:“唉,真惡心,把他扔掉吧,我們下次會生一個更優(yōu)秀的兒子。”
于是,嬰兒被放在河里漂走。一個叫壽海的人把他救起,給他裝上假肢,教他戰(zhàn)斗和生存,養(yǎng)育他,愛他。他們發(fā)現(xiàn)如果百鬼丸殺死奪走他身體器官的惡魔,他就能拿回對應(yīng)的身體器官。因此,百鬼丸踏上了斬妖除魔的征程,要奪回從他身上被拿走的東西。
百鬼丸不知道的是,為什么惡魔拿走了他的身體器官,他殺死那些惡魔后又會發(fā)生什么。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生活會是這樣,不知道誰該對此負責。通過一系列的悲劇和世界上最令人難過的家庭團聚,百鬼丸了解到——我們和他一起了解到——殺死惡魔會打破他們與醍醐的交易。這意味著交易帶來的保護也隨之消失。在過去十六年左右的時間里,周邊的戰(zhàn)爭和災(zāi)難大多沒有波及醍醐的領(lǐng)土,可是一旦百鬼丸開始殺戮惡魔,情況就會改變。山體滑坡和干旱困擾著村莊,鄰近的軍閥集結(jié)軍隊來襲,相對和平昌盛的時期突然被暴力地打斷。
因此,動畫片中知情的每個人都面臨著奧梅拉斯所有人都面臨的問題:你發(fā)現(xiàn)和平昌盛是建立在強烈的痛苦之上時,你該怎么辦?
醍醐自己多年前就回答過這個問題,他認為自己愿意犧牲幼子;百鬼丸的母親聽從安排,雖不樂意,但也沒有反抗。百鬼丸的弟弟生來就是要接替完全被醍醐當作垃圾扔掉的孩子,得知父親的所作所為時,確實驚駭不已,但最終還是相信,為了保護臣民,必須要維持這種交易。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會得出這個結(jié)論。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在惡魔保護下的生活遠非完美。惡魔所謂的保護一個地方,往往意味著減少受害者數(shù)量,但這個數(shù)字并不是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從醍醐的交易中受益,因為在只能用戰(zhàn)火連綿來描述的時期里,交易只影響了一個地區(qū)。當看到打敗惡魔引起的破壞時,多羅羅確實在問他們所做的事情是否正確——因為多羅羅是一個戰(zhàn)爭孤兒、對痛苦有著切身的理解,也因為斬妖除魔的追求顯然對百鬼丸本人產(chǎn)生了可怕影響。同樣,壽海質(zhì)疑百鬼丸的行為并不是因為他覺得應(yīng)該維持交易,而是因為他擔心,這個他當成兒子來關(guān)愛的男孩正在任憑暴力和憤怒從內(nèi)心深處侵蝕他。
有一人沒有考慮這個問題,那就是百鬼丸。
百鬼丸的追求不能用快樂來形容。事實上,這對他來說常常很可怕。在他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恢復(fù)之前,他感受不到疼痛;有了神經(jīng)系統(tǒng)后,他就一直感到疼痛。 當他奪回耳朵,第一次能夠聽到世界的聲音時,過度的感官刺激令他變得虛弱。他付出了很大代價才了解到,當惡魔咬掉他的肢體時,血肉之軀比假肢更難替換。一旦他做的事為人所知,他的家人——他從來沒有機會認識的家人——立即動用一切手段試圖殺死他。
但這些都不重要。百鬼丸不必問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他從來沒有享受過跟惡魔交易帶來的所謂和平昌盛,但他承受了很多這筆交易給自己造成的痛苦。對他來說,根本就沒有真正的選擇。
我喜歡這一點,喜歡它讓一個沒有說過多少話的人物發(fā)出如此強烈的聲音,不僅是因為對身體自主權(quán)的敘述性投入——毫無疑問,醍醐用來交易的東西從來不是他能提供的——更是因為百鬼丸的視角揭示了這個問題從根本上有多么空洞。
在勒古恩的故事中,奧梅拉斯的世界被精心構(gòu)建——通過一個知道我們不會相信這種構(gòu)建的敘述者——剝奪了所有的選擇,只剩下兩種:留下,什么都不改變;或者離開,什么都不改變。很明顯,這種選擇本身就不合理,特別是當敘述者告訴我們用來維持現(xiàn)狀的理由時。你瞧,奧梅拉斯的人們說服自己,這種殘忍不僅是必要的,而且實際上正是他們能夠如此善良和快樂的原因。痛苦和磨難是可貴的——只要這痛苦和磨難不屬于他們,而是屬于別人。不僅如此,他們還說服自己,釋放這個孩子沒有任何意義:
但隨著時間推移,他們開始意識到,即使孩子能被釋放,他也不會從自由中得到多少好處:毫無疑問,有一些溫暖和食物帶來的茫然的快樂,但其他就沒什么了。他太遲鈍和低能,一點都不懂得真正的快樂。他已經(jīng)害怕了太久,再也無法擺脫恐懼。
雖然在留下和離開之間的選擇得到了最多的關(guān)注,但我一直覺得,這個不釋放孩子的理由才是奧梅拉斯的社會交易真正腐敗的內(nèi)核。真是腐敗了,而且還很熟悉,熟悉到令人不安,因為它密切地反映出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會聽到的政治和社會言論:如果窮人只會把錢浪費在毒品上,為什么要給他們錢?如果失業(yè)者和無家可歸者不知感恩,為什么要給他們工作和房子?如果孩子長大后只會質(zhì)疑我們,為什么要讓他們接受教育?如果我們已經(jīng)確定弱勢者不配擁有,也不會感激,那么為什么要把我們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給予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奧梅拉斯的人們過著充實而快樂的生活,可以決定他們是否想要問這個問題。敘述者可以向游客提出這個問題。選擇留下或離開的人可以問自己和對方。讀者也可以問自己。
在這個問題上唯一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的是孩子。
因為當你真的去問孩子的時候,所有支撐城市幸福的殘酷又脆弱的借口都會崩塌。如果讓孩子擁有發(fā)言權(quán),就會揭示出從這個體系中受益并讓它繼續(xù)存在的每一個人都是百鬼丸那個糟糕的父親:既讓自己的兒子遭受折磨,又讓自己相信別無他法。沒人愿意去扮演向惡魔獻出兒子的可怕父親,就像沒有人愿意成為奧梅拉斯慶典人群里的一員:就在他們腳下潮濕的地窖里,一個孩子正在顫抖,而他們卻在唱歌跳舞。但一個令人深感不安的事實是,我們是否愿意這樣看待自己并不重要。
最后,即使是醍醐也開始理解他所做的選擇。甚至他最終承認,也許他不應(yīng)該把自己的職責外包給一群惡魔,也許他應(yīng)該選擇做一個好父親和好領(lǐng)袖,自己把兩個兒子培養(yǎng)好,把臣民照顧好,下功夫去尋找解決難題的辦法。
只要你讓孩子說話,你就會承認,在留下來、什么都不做和離開、什么都不做之間從來沒有真正的選擇。唯一真正的選擇一直都是第三種:找到一個更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