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陽欣
艾懷森拍攝作品 《馬纓花的羞避》。圖/受訪者提供
我很少有專門看鳥的經(jīng)歷,印象中只有兩次。一次去浙江德清出差,等候火車的間隙去了附近的下良渚濕地公園,聽說小島上有朱鹮,欣然登船尋找,只見一群被巨大鐵籠豢養(yǎng)的白鳥,多數(shù)安靜地趴在砂礫地面上,我生出“不過如此”的想法。我覺得無論什么鳥被關(guān)進籠子,就只剩下顏色和樣貌的差異了。
另一次是在鸛雀樓上,樓頂視野極好,周圍沒有更高的建筑物,能看到遠處的黃河灘。在我倚欄俯瞰時,一道陰影從眼底飛快地沖上來,我連忙后退兩步,才意識到那是一只翅膀大張的鳥。不遠的空中還有一群盤旋的鳥,它落了單,貼著屋檐繞飛。那天我一直看著它,直到日落黃河。建筑是死物,有了一只鳥,才會去想千百年間,有多少只鳥曾在這里逗留。
但我不好奇這是什么鳥,即使知道名字,也懶得去了解,我把這歸結(jié)為我在博物學上的無知。因此,采訪保護區(qū)工作人員和野生動植物攝影師的時候,我總有一些忐忑,他們時常說出一串一串的名詞,諸如黑臉琵鷺、菲氏葉猴、天行長臂猿,問我:“你知道這是什么嗎?”然后我問:“這幾個字怎么寫?”
他們中有幾位非常高產(chǎn),隔三差五在朋友圈發(fā)上九張照片,其中有各式各樣的鳥類、昆蟲和兩棲動物。聊起拍攝經(jīng)歷,他們總是非常興奮,盡管拍攝過程聽起來很艱難。大理的鳥類攝影師張煒告訴我,他為了拍攝白腹錦雞,連續(xù)一個月上蒼山守候;唐家河保護區(qū)的鄧建新想要拍大熊貓野外交配,自己搭了一個木橋,結(jié)果站上去拍攝時木頭斷了三根,連人帶相機摔下來,左腳粉碎性骨折;高黎貢山保護區(qū)的艾懷森為了追羚牛,不管不顧地跑進原始森林,迷路后差點回不了營地。
這在我聽來有些難以理解,他們費盡周折去拍攝的動力是什么?所有人都會跟我說為了“用影像保護自然”,我試圖用蘇珊·桑塔格《論攝影》中的觀點——“一切照片都有一種固有的傾向,就是把價值賦予被拍攝對象”——來理解他們的行為,他們通過攝影強化了這些動物的價值,它們是珍稀的、難得一見的、需要保護的,然后從拍攝它們的行為中獲得了滿足感和使命感。
采訪深圳福田紅樹林保護區(qū)的徐華林時,他說自己每天午休時間都要走上一兩個小時去拍攝,我忍不住想問他不會覺得厭煩嗎,他就順著自己的話說下來:“……看到一大群鳥飛起來,你會覺得自由真好啊?!蔽曳朔牡臐竦睾蝤B,想象他在紅樹林間舉著相機、幾千張白羽在他眼前喧騰展翅的場景,又想到鸛雀樓那只從我眼底掠上天空的鳥,突然相信他的確是樂在其中。
“影像保護自然”的邏輯是,攝影師們相信,人們不關(guān)心野生動植物是由于不了解,一旦看見它們的美,就會產(chǎn)生保護意識。我對于這一點也沒有采訪對象們篤定,他們似乎認為人保護自然是毫無疑問的,而我還是想找出理由。比如海南東寨港紅樹林保護區(qū)的馮爾輝講到周邊村民退塘還林,我問是不是補償款發(fā)到位了,他想了想說,其實當時的水質(zhì)已經(jīng)很差了,魚塘收益連年下降,繼續(xù)經(jīng)營不如拿一筆錢轉(zhuǎn)業(yè)。我立刻被說服了,出于利益是正常的。
如果不是出于利益呢?野生動植物攝影師奚志農(nóng)的答案是“人天生就應該是自然友好的”,但友好在利益面前很難抵擋。我們聊到昂賽國家公園時,他提供了另一種思路,當?shù)夭孛袼坪踹€保留著“眾生平等”的宗教信仰,即使羊被雪豹叼走,他們只會說:“雪豹也要活啊?!卑遵R雪山保護區(qū)的肖林在自傳里介紹,藏族文化相信從人類到動物都帶著“索”,翻譯成漢語就是“生命”,“一株小草里面也許會寄生著小蟲子,也是有‘索的。”
這兩種解釋里或許帶有對生命的信仰。但在農(nóng)業(yè)革命以后,人們種植谷物、馴養(yǎng)動物,人和其他物種之間的不平等就在逐漸擴大,能否為人所用是衡量動植物價值的標準。奚志農(nóng)說,以往提起野生動物,人們都關(guān)心“好不好吃”,是的,這不就是我們對待家畜的態(tài)度嗎?我們誰會在買牛肉的時候關(guān)心它們在養(yǎng)殖場過得幸不幸福呢?最廣泛的宣傳語寫著“保護野生動物 就是保護人類自己”,不正是因為涉及到人類自身才能引起重視嗎?
我最后在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中找到了說服自己的理由,作者用“從動物到上帝”來總結(jié)人類的發(fā)展歷程,“雖然智人確實取得了空前的成就,或許值得沾沾自喜,但代價就是賠上幾乎所有其他動物的命運?!币坏┲匦乱庾R到人類最初也是千萬種動物之一,剝奪其他物種的生存權(quán)利就顯得尤為不公平。掌握其他物種命運的存在,應該對這些物種負責,它們即使消失,也是“無知無覺”,只有我們會在人類罪過史上被記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