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凱特·麥金泰爾
在和黛拉結(jié)婚第八年的3月初,弗恩失去了在石灰石采石場擔(dān)任爆破員的工作。主管告訴他這一消息后,他拿起安全帽、保溫杯、午餐桶和保護(hù)背帶,罵罵咧咧地走向自己的皮卡。回到家,他發(fā)現(xiàn)黛拉在廚房煮了一鍋果醬??吹剿麧M身灰塵、胡子拉碴、垂頭喪氣的樣子,黛拉明白自己最近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采石場的那些白癡終于讓我走人了。”他告訴妻子。黛拉覺得應(yīng)該讓丈夫把頭靠在自己胸前,用手撫摸他纖細(xì)的金色頭發(fā)以示安慰。可是她剛在果醬里加了果膠,此時得不停地攪拌。再說,弗恩活該被炒魷魚。他曾吹噓自己每次走過主管的工棚時都會在棚子上踢幾腳,還偷偷地抓些沙礫丟進(jìn)工友的午餐桶里。當(dāng)他告訴她這些的時候,她同情地點點頭。弗恩從不覺得他應(yīng)該被質(zhì)疑。
“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弗恩問。他雙手叉腰站著,下唇鼓起,就像他們的兒子哈蘭沮喪時那樣。黛拉搖了搖頭,看了眼冒泡的果醬。除了采石場的工作,弗恩什么也干不了。
弗恩和黛拉是在采石場認(rèn)識的。她在工棚里做工資單,看工人們勞作。主管曾說過,像弗恩這樣的爆破員,要么是最愚蠢的,要么是最勇敢的。黛拉以前覺得弗恩是最勇敢的。
黛拉懷孕后,弗恩讓她辭職。她不想辭職,可是他說他會養(yǎng)她,19歲的時候,聽到這樣的承諾,她覺得很美好。如果還在采石場工作的話,她或許可以盯緊他,不讓他恣意妄為,從而保有兩份薪水,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兩人都沒了工作。
果醬可以倒出來了,可黛拉還是攪拌個不停。弗恩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的雙手,想激發(fā)她說點什么。黛拉默默地攪拌。在婚禮那天她有過同樣的感覺——那個神圣的場合也被弗恩搞砸了。此時,她已經(jīng)難抑心中的怒火。如果開口說話,她會停不下來,直到在這該死的果醬變質(zhì)之前,說得弗恩顏面掃地,灰溜溜地逃出廚房。她沒說話。弗恩悻悻地走了。
她在腦海中列了一份關(guān)于弗恩所有優(yōu)點的清單:他不酗酒;他從不打罵孩子;他沒有在賽狗場或者賽車場浪費錢;他以前很有魅力;自從她父親去世以后,除了兩個兒子,他就是她唯一的家人了。黛拉的父親并不喜歡弗恩。他說,一旦你褪去他細(xì)密的金發(fā),剝?nèi)ニ惶枙窈诘钠つw,去除他多筋的肌肉,你會發(fā)現(xiàn)他剩下的只有恐懼。黛拉覺得她認(rèn)識的每個人都是這樣。
自從小鎮(zhèn)逐漸消失,只留下一些低矮雜亂的鄉(xiāng)村房屋,而鄉(xiāng)村房屋也變得稀稀拉拉之后,弗恩、黛拉,還有他們的兒子哈蘭和麥蘭就一直住在老40號高速公路旁。離得最近的房子也在好幾公里之外,即使大喊對方也聽不到。他們在5英畝的地皮上蓋了一座七居室的牧場式住宅,以及一個獨立車庫。百葉窗上貼了心形剪紙畫,護(hù)墻板則用的是新型乙烯基材料。院子里散布著哈蘭和麥蘭的玩具卡車、大輪童車和水槍。弗恩的雪佛蘭皮卡停在礫石車道上。車庫是弗恩自己修建的,有些歪斜。
丟了工作以后,弗恩花費大量時間在院子里,用刻有他們婚禮圖案的冰錐從茂盛的深綠色草坪上挖出雜草。他們的銀行余額一分不剩了,但他不愿意再找一份工作。黛拉嘗試給點建議,但沒有什么適合弗恩的。當(dāng)黛拉給他讀《薩利納日報》上的招聘廣告時,譬如地毯清洗工、輕型潤滑油技術(shù)員、公路平板車司機,他會搖搖頭。弗恩也看報,不過他對罪案報道更感興趣。
最后,他申請了清洗筒倉的季節(jié)性工作(懸掛在三層樓高的地方,四散的小麥顆粒吹到他的鼻子上,動力噴霧器帶走他的愁緒——這正是弗恩想要的,黛拉估計),可是他們說他年紀(jì)太大了。
一天,黛拉從鎮(zhèn)上送完果醬回來,看見弗恩跪在草坪上向她招手,示意她過去。柔軟的雜草和幾張報紙環(huán)繞著他,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青草味和油墨的舊輪胎味?!斑@周鎮(zhèn)上有個女人被強奸了,還有,有人從一輛皮卡里偷走了音響。要是我的音響被人偷了,我一定會心疼的?!彼f,用冰錐指著她,隨后把冰錐手柄上的葡萄圖案上的泥土去掉。
“那個可憐的女人,”黛拉說,“他們抓到強奸她的人了嗎?”
“沒,他們沒抓到。這是你不應(yīng)該單獨去薩利納鎮(zhèn)的又一個原因。你太漂亮了,”他對她說,“但不是很強壯。”
黛拉對最后一句有異議。做果醬的時候,她得長時間地舉著果醬罐,以至于手臂肌肉變得堅硬了??墒歉ザ骺偸堑K手礙腳,她有很多果醬要做,而一天只有這么多時間,于是她說:“也許你可以去送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見一些人,說不定會有人告訴你有什么活可以做。”
弗恩哼了一聲。
黛拉趕緊對他說:“好吧,你現(xiàn)在不用找工作,我來養(yǎng)你吧。”她可以把果醬產(chǎn)量增加到一周三四百罐。或者用小一點的罐子。在她朋友克麗絲特爾那家名叫“樸素的幸?!钡纳痰辏徺I她果醬的人們將果醬作為禮物送給鄰居、牧師和郵遞員??他惤z特爾說,人們并不在意每盎司的價格,只在意漂亮的包裝。可能她說得對。
“你如果頻繁地往鎮(zhèn)上跑,那還怎么照顧孩子?”弗恩說。
最近黛拉覺得她不是在跟一個人打交道,而是在跟一個生病的動物打交道。最好是讓它自己在角落里爬,舔它的傷口。沒必要讓它違背自己的本能做任何事情。孩子們都很好。
可是黛拉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嚷道:“又怎么了?”
“我很難過,黛拉。我已經(jīng)沒有目標(biāo)了,”弗恩說,“主管說我一無是處,從雇用我的那天起他就知道我一無是處。我工作了12年,他卻這么說?!?/p>
“唉,弗恩。”黛拉說,摸了摸他的肩膀。他躲開了她的手。
“我不需要同情。我只是覺得那事太讓人糟心了。”
他經(jīng)常這樣做,惹她生氣,然后讓她覺得對不起他。他這套很有效,即使她對他這套把戲了如指掌。
黛拉說:“我想說的是,你已經(jīng)照顧了我們這么長時間。每個人都應(yīng)該休息一下。”
5月,也就是弗恩丟了工作兩個月之后,黛拉把酸櫻桃蜜餞舀入消毒過的罐子中。弗恩站在她身邊,問她這批蜜餞是不是煮過頭了。孩子們從學(xué)?;氐郊?,小心地偷瞄著廚房。最近弗恩變得很親熱,把孩子們抱起來使勁擁抱他們。孩子們一看見他,就趕緊開溜。她希望自己能像孩子們一樣身手敏捷。今天她讓孩子們進(jìn)到廚房來。兩個兒子長得圓潤,結(jié)實,有一頭跟他們爸爸一樣的淺金色頭發(fā)。冬天他們穿上蓬松的大衣,哈蘭的大衣上是堪薩斯城酋長隊圖案,麥蘭的大衣上是迷彩圖案。夏天他們穿上印有機器人或老鷹和美國國旗的T恤,以及松緊短褲。此刻她蹲下來擁抱他們,把鼻子深深埋在麥蘭散發(fā)著香草和嬰兒洗發(fā)水味道的頭發(fā)里。她問他們今天過得怎么樣,哈蘭告訴她:“我得搭造一個立體模型,一座城堡?!?/p>
“好啊,”黛拉說,“聽上去你爸可以幫你。他的手很靈巧。你說呢,弗恩?”
弗恩對別人給予的贊美總是感覺尷尬?!笆前?,兒子,我想我能幫你?!彼驹趲子⒊咄?,“在媽媽做好晚飯之前,我們?nèi)シ翘装倏迫珪??!摈炖募绨蛩沙谙聛?。孩子們和父親來到地下室,從1981年版的《世界百科全書》中找出C卷,這套百科全書是弗恩從他叔叔那里繼承來的。弗恩的叔叔去世之后,他的堂兄弟們不想要這套書。黛拉懷疑他們閱讀能力有限。
當(dāng)黛拉叫他們?nèi)コ燥垥r,弗恩和孩子們沖上樓梯,大談特談炮塔和垛口、長矛和投石車(他們告訴她,投石車也稱為彈射器)、弓箭、鎖子甲和塔樓,還有護(hù)城河。
“她是我們的王后,”氣喘吁吁的弗恩用手指著黛拉,向孩子們宣稱,“我是國王,而你們是勇敢的騎士?!?/p>
哈蘭指著麥蘭說:“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騎士的扈從?!备ザ餍α?,在哈蘭的肩上打了一拳。哈蘭跳了起來,高興得眼里盈出了淚水。
“沒錯,我們的房子就是我們的城堡?!摈炖s緊說,翻了個白眼,但微笑著,以確保弗恩知道她只是在開玩笑。
“對,”弗恩說道,“我們的房子就是我們的城堡。”
“我很高興看到你們?nèi)〉昧诉M(jìn)展,”黛拉對孩子們說,“我明天放學(xué)后要做一大批蘋果醬,我需要幾個強壯的男人來幫我。你們誰能幫我?”
兩個孩子對視了一眼,然后看向弗恩?!拔也恢溃惫m說,“也許我能幫你吧?!?/p>
“也許,啊?你有什么計劃嗎?”黛拉問。
哈蘭再次看向弗恩。弗恩眨了眨眼。
黛拉注意到那天晚上弗恩睡得出奇地好,沒有翻來覆去。他白天運動量不夠,晚上通常會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第二天早上,他走進(jìn)廚房,黛拉問他要不要喝點咖啡。他說要,謝謝,但他得先去叫醒孩子。他笑著。他以前從不笑,也從沒主動叫醒過孩子。最近,孩子們離開家去學(xué)校的時候,他也沒起身。
黛拉聽到從孩子們的房間里傳出的哈蘭和麥蘭的咯咯笑聲。弗恩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沉,很含糊。他說了很久。她懷疑他們在計劃一些她會反對的好玩的事——也許是去卡丁車場,或者是去玩撞車比賽。
他們?nèi)齻€跑進(jìn)了廚房。孩子們沖著她笑,好像他們有一個迫不及待要說出來的秘密。弗恩說:“現(xiàn)在,我們不能操之過急,女主人有最終決定權(quán)?!摈炖雅喔?、雞蛋、番茄醬和吃剩的炸雞遞過來——只有幾只雞大腿和雞小腿。
見盤子里放滿了食物,弗恩轉(zhuǎn)向黛拉,“我要在這片地上挖一條護(hù)城河。因為我的房子就是我的城堡,你是我的王后。但我不會止步于護(hù)城河,你記得我們一直說要有我們自己的生意嗎?”
“一條護(hù)城河?像中世紀(jì)那樣?誰會想要在自家院子里挖一條護(hù)城河?”當(dāng)他昨晚溫順地睡覺的時候,他腦子里是在構(gòu)思這個可怕的想法嗎?她想笑,可是他看上去很嚴(yán)肅。此外,他們已經(jīng)開吃了。
“我們會叫它弗恩護(hù)城河。我會從那些想要在自家院子里修建護(hù)城河的人那里收取傭金。我們先在我們這里挖一條,讓每個人看看我們能做什么。這將是一條用作展覽的護(hù)城河。我們會在公路上放一些廣告招牌:‘來看看護(hù)城河展覽,并了解一下怎樣擁有自己的護(hù)城河?!?/p>
需求量將是巨大的,他告訴她,尤其是在情人節(jié)的時候,雖然冰凍的地面可能會帶來挖掘問題。他在采石場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掌握挖掘的基本知識了。他甚至計劃為狗窩建造小型護(hù)城河。他覺得,出于審美和安全的考慮,薩利納縣的每個人都會吵著要建護(hù)城河?!白o(hù)城河也很浪漫,正如我所說的關(guān)于王后的那些事情。王后的城堡自然應(yīng)該有條護(hù)城河。我們可以出售看起來像鱷魚或護(hù)城河怪物的草坪裝飾品。護(hù)城河裝飾品,我們就用這個名稱。”
“我的天哪!”黛拉說。她的丈夫和孩子們都盯著她的臉。
“我就知道她不會喜歡,孩子們,”弗恩生氣地說,“她可以有自己的生意,但決不允許其他人試圖為這個家做點什么。”孩子們把目光轉(zhuǎn)向地板。麥蘭用力嘆了口氣。
“我不是說我不喜歡這個想法。”黛拉說,一半是為了孩子們,一半是為了讓弗恩有點事做,這樣他就不會礙手礙腳,也不會有妄想癥了。他一直關(guān)注報紙上的罪案報道?!罢f不定這是件好事。你和孩子們一起挖溝。”
弗恩從座位上半站起來,手里拿著一只雞腿。他的肩膀很僵硬。他又坐回椅子上,把雞腿上的肉啃干凈,將雞腿骨扔進(jìn)盤子里?!安皇菧?,是護(hù)城河?!彼г沟?。
哈蘭問:“你會用C-4塑膠炸藥來挖護(hù)城河嗎?”
“不會,兒子,我們不會挖到10英尺那么深,也不會挖到房子的地基。不過,如果我們挖到那么深,我們就不需要用澆花園的水龍帶取水了。如果挖到10英尺,我們會挖到地下水位,護(hù)城河會像一口大的老井一樣自己填滿水。是不是很了不起?”
“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摈炖f。弗恩一口氣把他的計劃和盤托出。他用孩子們做誘餌來讓她上當(dāng)。
“我知道,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護(hù)城河不能及時完成,不能用來作為我們結(jié)婚周年的紀(jì)念禮物。6月2日!你肯定以為我忘了?!备ザ飨蚝筇吡艘幌乱巫?,撓了撓肚皮。
在接下來的一周里,據(jù)黛拉在廚房里看到的,喝醉是弗恩的護(hù)城河計劃的一部分。他會喝掉六瓶“高級生活”牌啤酒,醉醺醺地在院子里踱步,每走一步,他那雙羅圈腿都會抬得更高。
他會氣喘吁吁地沖進(jìn)屋里,抓住黛拉,告訴她一些事情。有一次他說發(fā)現(xiàn)了這塊地的問題,以及整個堪薩斯州的問題:“房子周圍的地太平了。一棵樹都沒有。任何人從路上瞥一眼,都能把我們的整個范圍看得一清二楚?!?/p>
“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問題?!摈炖f。
“可是,如果你在前院打理花園,穿著短褲彎著腰,短褲在你的腿上往上溜,被一些變態(tài)狂看見了,怎么辦?”
“我覺得不大可能,弗恩。每天只有四五輛車開過?!?/p>
“只要一個變態(tài)狂就夠了,”弗恩說,聲音低沉而含有不祥之意,不過仍然面帶微笑,“某個人把車停在半英里外的路上,天黑后拿著一把大刀溜回來,強奸你,還讓孩子們看著,最后割開他們的喉嚨,而這一切都發(fā)生在我有機會反擊之前?!?/p>
“不過沒有人會強奸你或割你的喉嚨,嗯?”
“沒有。”弗恩說。
一天晚上,黛拉在弗恩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告訴他哈蘭和麥蘭的衣服都小了。哈蘭正裝襯衫的肘部沒法彎曲,背部繃得很緊,而麥蘭短褲的松緊腰帶勒進(jìn)了肚皮。
“我們需要錢,弗恩,給孩子們買東西,”黛拉說,“我的果醬只能掙那么多錢?!?/p>
弗恩說:“你還記得在克勞福德縣那家加油站工作的佩里嗎?他不久前告訴我,他們那兒需要更多的人手。過一兩個星期我會和他談?wù)?。不過要等到護(hù)城河動工以后。這才是切實可行的計劃?!彼麌@了口氣,把褲子向上拉了拉,把她拉到自己的膝蓋上。他的皮帶扣戳進(jìn)了她的腰里。她很高興他會暫時放下挖護(hù)城河這事,最好他會把這事完全忘掉,就像他幾年前想做夜行者生意或想開三明治店一樣。每次他們開車經(jīng)過鐵街上的尼莫船長專營店時,弗恩都會為未能實現(xiàn)這些想法感到遺憾。
“你是誰的老婆,親愛的?”弗恩問道。
“你的,親愛的?!?/p>
“我的,而且只是我的?”
“是的,你的,而且只是你的?!彼麄儎偨Y(jié)婚的時候玩過這個游戲。當(dāng)時,“妻子”、“丈夫”和“我們的餐具樣式”這些詞聽起來仍然令人興奮。當(dāng)時,黛拉仍然沉浸在失去父親和找到弗恩的悲喜交加的心情之中——弗恩那個時候那么強壯,那么英俊。
他吻她,寬大的手沿著她運動褲的腰帶滑過。當(dāng)他開始摸索運動褲的系繩時,黛拉的大腦飛快運轉(zhuǎn)起來,想尋找借口離開。最近他變得特別多情。他以前從采石場回到家后筋疲力盡,除了看電視,喝啤酒,什么都不想做。此刻,他說:“我要吃你,你看起來太好吃了?!?/p>
弗恩雙手環(huán)著她的后背,抱著她。
她煮了兩鍋藍(lán)莓,正在爐子上冒著泡,她可以想象藍(lán)莓醬在白色灶臺上沸騰的樣子。這些污漬會很難擦洗。她站起身,掙脫開來。
“別挑逗我?!备ザ髡f。她退回廚房的時候,他拍了拍她的屁股,讓她走了。
接下來幾周,在做果醬的間隙,黛拉時不時從廚房的窗戶觀察弗恩和孩子們。弗恩會從采石場運來一車石灰石。他仍可以從一位朋友那里得到免費的下腳料。
學(xué)校5月底就放假了,所以弗恩和孩子們可以整天待在外面忙活。他們用鏟子在修剪過的草坪周邊挖了一條溝。因為弗恩和孩子們弄了這么個礙眼的東西,黛拉沒法邀請朋友和鄰居到家里來,不過話說回來,朋友和鄰居以前就很少來。他們這一家算不上是住在主干道旁。他們的房子不是那種人們可以順道拜訪的地方。如果真有人來,那一定是變態(tài),就像弗恩說的那樣。
有一天,弗恩開著一臺挖掘機回來。黛拉希望它只是租來的。接下來幾天,在黛拉制作果醬的同時,挖掘機的作業(yè)也在順利進(jìn)行。挖掘產(chǎn)生的灰塵從窗戶的縫隙吹進(jìn)來,她必須保持警惕,防止顆粒物污染果醬。
在挖掘機到達(dá)的幾天后,黛拉在小花園里采摘了今夏的第一批草莓,用圍裙兜著。她掃了一眼施工現(xiàn)場,看到弗恩和哈蘭戴著安全帽站在一旁,挖掘機的鏟斗正從溝里鏟起泥土??墒侨绻皇歉ザ髟诓僮魍诰驒C,那會是誰呢?黛拉跑過去,手搭涼棚遮擋陽光,看到麥蘭從挖掘機的方向盤后面冒出一點頭來。
“為什么是麥蘭在開挖掘機?”她問。
弗恩說:“放心,黛拉,麥蘭已經(jīng)夠大了,可以開挖掘機了。要是你看到他處理雙離合器的方式,你應(yīng)該為他感到驕傲?!蓖诰驒C的鏟斗停在弧頂,像是在招手。
“快下來,孩子?!摈炖暗?。她只能抬起一只胳膊對麥蘭示意,另一只胳膊兜著圍裙里的草莓?!昂茫聛??!彼铧c抓住了他的腳。
麥蘭搖了搖頭?!安唬瑧n心的人?!彼暗溃荒_把她的手踢開。最近弗恩叫她“憂心忡忡的女士”。麥蘭和哈蘭聽到了,也開始叫她“憂心忡忡的女士”,或者干脆叫她“憂心的人”。
“嘿,聽著。”弗恩說道。
麥蘭立即坐直了。
“向你媽道歉。”
“對不起,”麥蘭說,并沒有看黛拉一眼,轉(zhuǎn)而問弗恩,“我得下來嗎?”
“不用,沒事,兒子?!?/p>
麥蘭和哈蘭似乎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弗恩是如何把那些沒有按照他的要求存放起來的可動人偶的四肢扯下來,黛拉是如何摟著他們并告訴他們爸爸沒有任何別的意思,他只是在發(fā)脾氣這些事了。
“你回廚房吧?!备ザ髡f。
黛拉逃回屋里,關(guān)上門的時候聽到弗恩大喊:“哇,兒子,干得好。”她可以想象,麥蘭會把擋位弄混,把沉重的鏟斗砸到哥哥的頭上。然后她產(chǎn)生了一個邪惡的想法:如果麥蘭把鏟斗砸到弗恩的頭上,他們就可以把他埋在護(hù)城河里,假裝他從未存在過。
她打開圍裙,發(fā)現(xiàn)草莓都被擠爛了,弄臟了圍裙。她用濾網(wǎng)沖洗了草莓,把它們?nèi)舆M(jìn)鍋里。她的手在顫抖。
幾天之后,黛拉問弗恩她能不能用一下皮卡,把果醬送到鎮(zhèn)上,因為她已經(jīng)很久沒去鎮(zhèn)上了。過去一個月,一直是弗恩去鎮(zhèn)上送果醬,采購物品,她都沒有機會和克麗絲特爾聊天了。事實上,她意識到過去幾周除了弗恩和孩子,她誰也沒見過。
弗恩說:“我用石灰石而不是磚頭來修建護(hù)城河的河堤。石砌河堤比磚砌河堤更難攀爬,很多人不知道這點。但這對混凝土的攪拌有更高的要求,需要混凝土更細(xì)膩更光滑?!?/p>
“親愛的,你沒聽到我說的話。我能用一小時左右的皮卡嗎?”
“皮卡?不,這可不行?!备ザ鲹]手讓她走開。
黛拉等待弗恩的解釋,但弗恩沒給解釋。
“弗恩,我要用皮卡?!?/p>
“不行,”弗恩說,“皮卡的化油器出了點問題,只有我能解決這個問題。”
“有時候我覺得你不想讓我離開這個家?!?/p>
“你干嗎這么想?不過你不在的時候,我和孩子們都很想你。你是這個家的心臟,黛拉?!?/p>
心臟。黛拉喜歡這個說法。
第二天,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蝕刻的石灰?guī)r牌匾,上面刻著“獻(xiàn)給黛拉”。弗恩對她說:“這條護(hù)城河就像我的泰姬陵,只為你而建?!?/p>
黛拉問道:“建造泰姬陵的那個人的妻子不是死了嗎?”
“對?!备ザ骰卮鸬馈?/p>
他指出,在牌匾的頂部有地方可以進(jìn)行更多的雕刻,而且可以很容易地加上“紀(jì)念”二字,以及日期,不過但愿這種情況不會發(fā)生。
弗恩取消了他們的家庭電話服務(wù)。他解釋說,由于修建護(hù)城河的成本超支,他們再也用不起座機了。他買了一部預(yù)付費手機,套在皮帶環(huán)上。他告訴她,要是她想給誰打電話就跟他說一聲。有次她問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手機給克麗絲特爾打個電話,可是他說他在等一個生意上的重要電話,再說,手機沒電了。他和孩子們在院子里用對講機交流。孩子們認(rèn)為對著對講機發(fā)出放屁的聲音并大喊“不好意思”很好笑。黛拉也覺得這有點兒好笑,可是弗恩不覺得。他說他們應(yīng)該尊重他們的設(shè)備。
克麗絲特爾那邊有點奇怪。弗恩帶回來的賣果醬的錢越來越少。上次那一批果醬只換回來25美元。這說不通,因為黛拉總是問弗恩,克麗絲特爾需要多少罐果醬,弗恩總是說“跟上周一樣”。如果克麗絲特爾沒有賣掉那些果醬,那她要那么多果醬干嗎?
她問過弗恩關(guān)于果醬的事。他告訴她,克麗絲特爾新開發(fā)了一項郵購業(yè)務(wù),所以她需要更多的庫存。但這個解釋也還是不怎么說得通。
6月中旬,弗恩澆筑了護(hù)城河的地面?;炷烈桓?,弗恩就用大塊的石灰石砌起河堤。他對兩個兒子說:“孩子們,我們要保護(hù)房子不被壞人破壞。把河堤砌得陡直,好嗎?這樣就沒有人會偷偷溜進(jìn)來抓你們的媽媽了。”孩子們穿著棕褐色的鋼頭小靴子跳上跳下,用兒童小鏟子在河堤的內(nèi)壁上增加混凝土的涂抹。他們都不再吻媽媽,跟她說晚安了。當(dāng)她去給他們蓋被子時,他們都埋著頭假裝睡著了。這可能只是一個階段性的事情。他們一直很依戀媽媽,是時候輪到他們依戀爸爸了。
7月4日那天,護(hù)城河修好了。弗恩覺得應(yīng)該有個儀式。他和孩子們穿上西裝,弗恩還堅持讓黛拉穿上漂亮的裙裝。哈蘭是學(xué)校樂隊的小號手,會吹軍事葬禮號,也會吹《一閃一閃小星星》,所以弗恩選擇了軍事葬禮號,因為它更符合這個嚴(yán)肅的場合。弗恩將一根水龍帶從井中的大口徑水泵連接到護(hù)城河,并讓麥蘭拿著活動扳手走來走去,以確保接頭緊固。當(dāng)哈蘭用小號吹奏的時候,弗恩拉開了水泵的電閘,水很快流進(jìn)了護(hù)城河。一家人看著水迅速漫延,直到溝底從他們的眼前消失。水灌滿護(hù)城河花了一周時間。
就在水終于拍打著石灰石河堤的頂部邊緣時,黛拉試圖帶著幾箱果醬瞞著弗恩偷偷溜出去。她很緊張,雖然她告訴自己她回來的時候弗恩會覺得是一個驚喜,因為這省得他去跑一趟。當(dāng)她把果醬全部裝進(jìn)皮卡時,她回頭看了看。當(dāng)她把鑰匙插進(jìn)點火器時,弗恩出現(xiàn)在了駕駛座一側(cè)的車窗旁。黛拉嚇了一大跳。弗恩凝視著駕駛室,目光掃過她的每一寸肌膚。
“弗恩,”黛拉說,一只手捂住胸口,以掩飾心臟的劇烈跳動,“我想把皮卡開出去轉(zhuǎn)一圈,然后去商店看看。我在這兒快瘋掉了?!?/p>
弗恩過了好一會兒后才說:“你說你要帶著果醬出去。這樣吧,讓我來替你送吧。反正我也要去鎮(zhèn)上,給一些10英尺長的長矛做個估價。”他把皮卡的車門打開。黛拉坐著沒動,兩手緊握著方向盤。弗恩把她的手拿開,放在她的腿上,然后抱著她滑過座椅,放到路上,“別緊張。”他對她說。
黃昏時分,弗恩帶著長矛回來了(長矛的估價看上去是合理的)。黛拉坐在房子前廊的秋千上已經(jīng)晃了幾個小時,一直凝視著護(hù)城河。她有一種可怕的感覺,如果現(xiàn)在不離開,她就永遠(yuǎn)沒法離開,孩子們也沒法離開。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遇到困難的時候她就會常常想起這幅畫面。她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一條樸實無華的被子。她粗壯的、布滿黃褐斑的手軟綿綿地放在孩子們的手里。因為在地里勞作,哈蘭的手很粗糙。麥蘭學(xué)習(xí)商業(yè),手很柔軟,他在大學(xué)獲得的知識使黛拉和他成為真正的斯馬克女士和斯馬克先生?!拔覀儛勰?,媽媽?!焙⒆觽儠幂p柔的語調(diào)齊聲說,而她則飄向永恒的安息。弗恩在哪?弗恩一直都不在,他死了,埋在某個地方,但或許沒有被埋葬。他很可能被炸成了碎片,散落在采石場——一根血淋淋的樹樁,一小塊內(nèi)臟,濺在巖石上的血跡。但弗恩違背了那個計劃。他看起來是當(dāng)前場景下的幸存者。
弗恩打算直接從她身邊走過,進(jìn)入屋內(nèi),可是黛拉一把抓住了他的T恤衫的下擺。她問道:“既然護(hù)城河已經(jīng)修好了,你為什么不讓人來參觀呢?”
弗恩緊挨著她在秋千上坐下來,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后頸上,“我真的不想讓很多人過來參觀。那樣做的話會違背整個目的?!?/p>
“我以為修護(hù)城河是為了多掙點錢?!?/p>
“親愛的,這個世界太危險了,我們不能就那樣隨便出去和人打交道,去亂搞商業(yè)活動。你要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好嗎?”他用砂紙般的指背輕撫她的臉頰。黛拉站起來,走進(jìn)屋,關(guān)上了門。這里沒有發(fā)生任何不好的事情,不好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在她的小房子里。她需要保持頭腦清醒。不好的事情是悄然發(fā)生在你身上的。譬如在采石場的巖架上邁出錯誤的一步,就在你覺得你踩穩(wěn)了的時候。
第二天黎明,天氣晴朗,涼爽宜人。黛拉打開廚房的窗戶,吹點微風(fēng)。那臺挖掘機消失后,護(hù)城河看上去沒那么難看了。弗恩把石灰石河堤砌得非常平整,她得為他說句公道話。也許她和孩子們可以弄一本化石指南,嘗試識別幾百萬年前死在石灰?guī)r中的生物,那時整個堪薩斯州都被海水覆蓋。相對而言,護(hù)城河就顯得太微不足道了,簡直是滄海一粟。
或者他們可以為她即將到來的生日開一個大派對,讓克麗絲特爾和她的丈夫以及孩子們的朋友看看這個怪物。她無意中聽見哈蘭和弗恩站在房子的陰涼處交談。哈蘭說:“爸爸,克麗絲特爾又來了。我告訴她媽媽不在家?!?/p>
“做得好,孩子。我們必須讓外人遠(yuǎn)離我們?!?/p>
黛拉從窗口后退了幾步,覺得有點冷,雖然廚房里很熱。十分鐘以后,她幾乎讓自己相信,她偷聽到的對話從未發(fā)生過。她真正聽到的是哈蘭打電話給克麗絲特爾,可是克麗絲特爾不在家。他們可能在為她張羅一個生日驚喜派對,克麗絲特爾當(dāng)然會被邀請。此外,護(hù)城河上留了一條通道,足以讓皮卡駛過。護(hù)城河還不是阻擋一切的銅墻鐵壁。她告訴自己這些事情,但半信半疑。
弗恩進(jìn)來吃午飯的時候,黛拉問他:“護(hù)城河上的那一小塊土地是怎么回事?”她的聲音很平和。弗恩不知道她已經(jīng)知道克麗絲特爾來過的事。她對弗恩隱瞞自己的情緒已經(jīng)很久了,現(xiàn)在她對他已經(jīng)沒有挑戰(zhàn)性了。
“哦,你是說守衛(wèi)塔旁邊那一小塊土地?那將是吊橋的位置,親愛的。明天那一片地就會消失。我們要把挖掘機開回來,把那片地清理掉。我們終于在護(hù)城河的這一邊收集了所有的物資,所以我們不再需要一個簡單的過河方式了。過吊橋要用密碼?!彼a充說。
“哦,很有意思。我可以幫助選擇密碼嗎?”
弗恩移開視線,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孩子們和我討論過這個問題,黛拉,我們決定最好不要讓你知道密碼。從體力上說,你是我們的薄弱環(huán)節(jié),有人可能用武力從你那里得到密碼。這會損害我們大院的完整性。”黛拉想和他爭辯,她可以指出來雖然她是女的,打起來還是會比她八歲的兒子強。但她知道這樣的說法在弗恩看來是站不住腳的。她的父親告訴過她,一個聰明的女人不會因小失大。
黛拉去車庫找空罐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未售出的果醬。一箱一箱的果醬堆在一起,草莓的亮粉色,桑葚的洋紅色,玫瑰果的紫紅色,她所有的勞作成果,好幾個星期的勞作成果,都堆在一個地方。這個場景令人敬畏,真的,這些箱子展示她做了多少活,而她也給了自己片刻時間欣賞自己的成果。箱子堆得亂七八糟,水泥地上碎了一堆桃子果醬。黃蜂在破碎的罐子上盤旋,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因為翅膀沾了糖漿,它們飛得很慢,飛行路線也雜亂無章。
那天晚上黛拉躺在弗恩旁邊,無法入睡。他什么時候失去理智的?他從哪里得知“大院的完整性”這種說法的?明天她和孩子們會被困在這里。她反反復(fù)復(fù)地想來想去,可她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唯一的結(jié)論:明天早上她不能再待在這個房子里,孩子們也不能。她可以把孩子們帶走,然后,在身體上和感情上都有了一定的距離之后,她和弗恩可以把所有問題解決掉。她的意思是離婚。顯然,當(dāng)她被護(hù)城河包圍時,她沒法和弗恩保持任何距離。
黛拉三次試圖溜下床。每次當(dāng)她站直了身子,她都聽到弗恩發(fā)出動靜。她只好又回到床上,并確保呼吸勻和。在她第四次嘗試溜下床的時候,弗恩一動也不動。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弗恩那一邊,從床頭柜上拿起車鑰匙,光著腳跑過地毯,也顧不上睡衣拍打在大腿上發(fā)出的輕微聲響了。她把麥蘭從床上抱起來,但發(fā)現(xiàn)哈蘭的床空空如也。她抱著麥蘭在屋里狂奔,在每個房間里尋找哈蘭。她又來到屋子外面,但還是不見哈蘭。最后,她輕輕搖晃麥蘭,問他:“你哥哥呢,寶貝?哈蘭在哪兒?”
“在守衛(wèi)塔里?!丙溙m咕噥道。
上周弗恩和孩子們修建了守衛(wèi)塔。塔高15英尺,塔上有一個帶頂?shù)男∥?。果然,哈蘭在塔上向下觀望。他穿著迷彩獵褲,手里端著一支氣槍。
黛拉喘著粗氣大聲叫道:“來吧,親愛的孩子,我們要離開這里一陣子,只有你們和我。我們要來一趟真正的旅行?!?/p>
哈蘭從欄桿旁走開,再次出現(xiàn)時手里拿了一部對講機。“爸爸說你可能會逃跑?!彼麤_塔下的媽媽說,隨即沖著對講機呼叫,“大鷹,大鷹,快過來。我是小鷹一號。她正試圖逃跑?!?/p>
一個長長的停頓,然后對講機里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音,“我馬上過來,戰(zhàn)士。”當(dāng)黛拉抬頭看哈蘭的時候,她抱著麥蘭的手松開了。麥蘭趁機掙脫開她,扭動著身子向塔上爬去。
她大喊起來:“來吧,孩子們,我們可以去吃冰激凌。你們不想讓我丟下你們一個人去,對吧?”她朝皮卡走了半步。
他們低頭看著她,但她看不清他們的臉。
“求你們了,親愛的?麥蘭?最后一個到達(dá)皮卡的是臭蛋?!?/p>
麥蘭咬著手指,哈蘭玩弄著對講機。黛拉掃了一眼院子,還沒看見弗恩的身影。
“聽著,孩子們,我?guī)銈內(nèi)ノ譅柆敵校抢?4小時營業(yè)。你們想買多少玩具都可以,怎么樣?”
哈蘭把氣槍架在欄桿上,眼睛湊向瞄準(zhǔn)鏡。
“喂,哈蘭,你馬上停止!”黛拉大喊。哈蘭扣動了扳機,子彈打在黛拉腳邊的地上。
第二發(fā)子彈從她頭頂呼嘯而過。黛拉朝皮卡跑去。她拉開車門,跳了進(jìn)去。弗恩之前把座位向后調(diào)了不少,黛拉沒時間調(diào)整回來了。她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離合器和剎車踏板上,得靠方向盤來保持平衡。她聽到更多槍聲,但沒有轉(zhuǎn)頭看子彈離自己有多近。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把鑰匙插進(jìn)點火器,發(fā)動機發(fā)出轟鳴聲。她在瞬間權(quán)衡了一下情勢——她可以明天早上把孩子們接走?;蛘吒玫氖?,她在踩下油門的同時決定,她會在今晚晚些時候,有朋友做后援的時候,回來接他們。克麗絲特爾夫婦會幫她的,目前重要的是有人先離開這里。
但是,當(dāng)黛拉沿著礫石車道向連接家和外部世界的那一小塊通道飛馳時,麥蘭走到了車道正中央,擋住了她的去路。他揮舞著手臂,喊著讓她停下來。她開得太快了。
她猛打方向盤以免撞上他,輪胎打了個滑。皮卡旋轉(zhuǎn),她看到護(hù)城河近在眼前了,護(hù)城河的水很黑。當(dāng)皮卡的輪子滑出護(hù)城河上那一小塊通道的邊緣時,麥蘭的睡衣閃了一下白光。發(fā)動機轟鳴。輪胎旋轉(zhuǎn)。她的頭撞到了方向盤上。溫?zé)岬难掏戳怂难劬?。冷水浸濕了她的雙腳。她沒有了上下前后的辨別力,也不知道皮卡是靠近家這一邊還是外面的世界那一邊。她的手腕一陣疼痛。皮卡的前端因發(fā)動機的重量而向前傾斜,水把車門壓得死死的。她嘴里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叫聲。當(dāng)她閉上嘴時,一種厚重、空洞的寂靜沉淀下來。駕駛室里全是水涌進(jìn)來的聲音。她又熱又快的呼吸使車窗上出現(xiàn)了霧氣。水包圍著她的小腿,撓著她的大腿,舔著她的肚子。這些都在告訴她一些信息。是什么呢?我們誰都沒有最終決定權(quán)。她的頭太沉了。她把頭埋在了方向盤上。
水舔著她的下巴,她想起了她的婚禮,弗恩的手很冷,他把她的下巴抬起來親吻她——他們的婚禮之吻。
教堂高高的天花板沒有任何裝飾,像采石場一樣了無生機。當(dāng)新娘和新郎穿過等待的人群離開教堂時,一聲槍響打破了歡聲笑語。弗恩讓他的三個堂兄弟從卡爾弗特來鎮(zhèn)上過周末,用一箱30瓶“高級生活”牌啤酒做交換,給他和他的新娘鳴槍三聲當(dāng)作禮炮。一個堂兄弟手癢癢扣動了扳機,提前開槍了。一群受驚的烏鴉從一棵古老的棉白楊上呱呱飛起。另兩個堂兄弟也只得對著天空扣動了扳機。
一只烏鴉栽到一個十歲女花童的肩上,卡在衣服上動彈不得了。女孩搖晃著手臂,尖叫起來,可是仍然沒有甩掉烏鴉。黛拉沖上前去,用手里的花束把鳥兒打下來。烏鴉撞在地上,濺起一地羽毛。血從黛拉手中的百合花上滴落?!翱纯茨愕陌装V堂兄弟們都做了些什么!”黛拉恨恨地對弗恩說。
“那只鳥不應(yīng)該飛到他們的槍口前,”弗恩告訴她,“它以為會發(fā)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