嶼沁
六旬拾荒太婆費素清心中最大的痛,是每當(dāng)外孫女婷婷問起媽媽的時候。多年前,女兒劉好未婚生女后出走,幾乎讓這個家天翻地覆……
以下整理自費老太的講述: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野草”外孫女找媽媽
2017年元旦這天傍晚,四川省成都市街頭清冽刺骨。我蹬著一輛滿載飲料瓶和易拉罐的三輪車回小區(qū)。生銹車把上的毛呢手套微微聚熱,那是外孫女婷婷給我裝的。我咬著牙買的羊肉湯還冒著熱氣。惦記著婷婷最愛吃熱乎乎的羊肉,我雙腳踩得更快了。
讀高三的婷婷在門衛(wèi)室寫作業(yè)。一見到我,她起身迎來,幫我把車?yán)锏膽?zhàn)利品一個個踩扁,丟進(jìn)編織袋。這時,有一家三口手牽手路過。中間的女孩跟婷婷打了個招呼,那是她同學(xué)。婷婷羨慕地問我:“家婆,我媽去了哪兒?她到底啥時候來接我?”“你就當(dāng)沒這個媽!”我氣鼓鼓地回答。
一個女聲從我背后冒出來:“請問,你們這有個姓費的太婆沒?”我剛搭眼沒認(rèn)出是誰,仔細(xì)一瞧有點愕然。而她也看清了我。
十多年沒見王荷,她褪去了尖銳,黃蠟的雙頰被風(fēng)雪刮得發(fā)皸,一笑,裂開許多小血絲。她單薄的身板依舊利落,右手提著一個掉色的棕色皮包,左手提著透明塑料袋,里面裝著香腸。
婷婷雙眼閃著光,抿了抿嘴角,問她:“你是哪個?”王荷驚訝地上下打量婷婷,沖我說:“媽,你把這丫頭拉扯到這么大了啊?!?/p>
婷婷聽見那聲“媽”,激動地想說話。我忙解釋:“這是你舅媽?!辨面媚樕⒆儭N乙鹾赏易?,婷婷遠(yuǎn)遠(yuǎn)跟著。掛在車上的羊肉湯涼成了冰。我低聲問王荷來干什么,王荷大聲說:“還不是怪劉強(qiáng)那個混蛋!不,說到底,都是劉好的錯……”劉好,這個久違的名字,微微刺痛了我。我打斷她,王荷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劉好,是我的大女兒,也是婷婷親媽的名字。17年前的劉好,22歲,在沿海地區(qū)打工。直到有一天,她挺著大肚子回來,說是被男人騙了,其余一概沉默。2個月后,她生下女兒,取名劉婷。照料婷婷喝奶,睡覺洗衣,劉好親力親為,洋溢著幸福和滿足??蓡斡H媽媽在農(nóng)村就是個怪物。
一天半夜,婷婷哭了。她不喂奶,也不哄,跟著一起號啕。老劉拿出鞭子,狠狠抽了她一頓。次日清晨,我、老劉和小兒子劉強(qiáng),是被婷婷的哭聲吵醒的。劉好,不見了。老劉當(dāng)即要送走婷婷這個“掃把星”。我哀求著留下了她。
那些日子,為帶婷婷我?guī)缀鯖]合過眼。老劉罵我有病,劉強(qiáng)也偶有抱怨。家里吵鬧聲不斷。好幾次,我想把婷婷丟在草叢里,終究還是抱了回來。婷婷像野草般長大。我下決心好好保護(hù)她。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劉強(qiáng)結(jié)婚后。兒媳王荷,與劉強(qiáng)是小學(xué)同學(xué)。她和劉好也算是發(fā)小。面對“拖油瓶”婷婷,她嘴上不說,但明顯嫌棄,話里有話:“這么多張嘴,日子咋過下去???”
直到那天,王荷像中彩票般跑回家宣布:“劉好在重慶城里,日子過得比我們好得多。我們應(yīng)該把婷婷送過去,跟她享福?!边@是她輾轉(zhuǎn)打聽到的。全家人包括我在內(nèi),也認(rèn)為娃應(yīng)該養(yǎng)在親媽身邊。第二天,我就搭上了前往重慶的火車。
但很快,我無功而返。面對王荷,我氣呼呼地說:“這誰給的地址?。课覇柋榱舜蠼中∠?,都說不知道有叫這個名字的小區(qū)!”王荷嘟囔著:“那還見鬼了!劉好到底死哪里去了?自己在外逍遙快活,憑啥子讓我們來幫她擦屁股!”我不太高興,說再怎么樣,婷婷身上也流淌著劉家人的血。
“媽,我懷孕兩個月了,你知道不?我肚里這個,才是劉家的孫子好吧!”王荷怒氣沖沖道。
對婷婷,劉強(qiáng)還是有些感情。他懟了句:“吵什么吵,多一碗飯,能花多少錢,這幾年不也熬著過來了嗎?”這話徹底惹怒了王荷。她指著婷婷說:“憑啥子她媽不養(yǎng),要我養(yǎng)?她不走,我走!”
劉強(qiáng)慌了神,馬上改口說:“我再去重慶找找,說不定能找到……”老劉偏愛兒子,又巴望著兒媳為劉家傳宗接代,“快把死丫頭送走!”他抱起一旁玩耍的婷婷,就要往外走。婷婷哭了起來。我擋在老劉身前,堅決地把婷婷搶到手上。
“我?guī)ф面米?!”我脫口而出。老劉驚呆了:“你要是敢走,就永遠(yuǎn)別回來!”王荷像看大戲一般無動于衷。劉強(qiáng)張了又張的嘴,終究是合上了。
2002年,我抱著2歲多的婷婷來到成都。其間,孫子思宇出生和老劉因意外去世,我回過家。王荷和她家人對我橫眉冷對,村里人也說我拎不清?;爻啥己螅医K日為生計操勞,漸漸與家里斷了聯(lián)系。
一晃15年過去。歲月霜染了我的頭發(fā),也出落了我的外孫女。我告訴婷婷,她爸死了,媽媽在很遠(yuǎn)的地方工作,失去了聯(lián)系??啥潞蟮逆面?,無數(shù)次地追問我:“媽媽到底去了哪兒?”我避而不答,只說總有一天,媽媽會來接她。婷婷說,她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等她將來有了錢,就去找媽媽。結(jié)果,還沒等她去找媽媽,王荷卻意外尋來了。
讓秘密爛在肚子里:兩個女人愛的默契
走到自行車地下停車庫時,王荷的腳步明顯放慢。一大股子霉味兒和自行車的鐵銹碎屑,竄進(jìn)所有人的鼻腔。我習(xí)以為常,王荷卻不停搓著鼻頭。過道不透光,幾盞燈泡發(fā)著亮,照著黑壓壓的走廊。她每走兩步,都會撞到晾在上方的衣物。
走廊盡頭,就是我和婷婷的小窩。我將羊肉湯裝鍋加熱,王荷放下行囊也來幫忙??粗面枚碌囟瞬耸?、擺桌子,她若有所思。
飯后,婷婷埋頭做作業(yè)。王荷拉我到外面,低聲哭訴起她這些年的經(jīng)歷——
自從我跟家里斷了聯(lián)系后,劉強(qiáng)開始跟她不對付,說她逼走了我們。又因為帶娃問題,兩人天天吵架。前幾年,劉強(qiáng)偷偷把家里所有錢投入到所謂的理財公司,虧得一分不剩,終日喝酒耍賴。
她與劉強(qiáng)離了婚,獨自養(yǎng)育思宇。如今,思宇住校讀書,開銷不小,王荷在鎮(zhèn)上謀不到好的生計,母子倆舉步維艱。聽鄉(xiāng)鄰說在成都街頭見過我,看上去還不錯,她這才想到來省城投靠我……
“媽,當(dāng)年我是自私,可哪個當(dāng)媽的不為自己娃兒著想呢?”王荷低聲道。我擺了擺手。畢竟,眼前所有的果,還是源于當(dāng)年劉好種下的因。
回到房里,王荷注意到婷婷內(nèi)里的毛衣袖口有些脫線,讓她脫下。她坐到床邊,拿出銀針,選了一捆白線穿上去,低下頭仔細(xì)地縫合。婷婷端著碗,呆呆地端詳著王荷,眼里有一種亮亮的東西。
我把王荷安頓下來,叮囑她不要跟婷婷透露關(guān)于劉好的絲毫。婷婷與王荷熟絡(luò)起來??粗齻冇H密的模樣,我才明白,有些位置我替代不了。
開春后,我?guī)屯鹾烧伊朔葑o(hù)工的工作。她搬去療養(yǎng)院,婷婷有事沒事會去看她。我包下了好幾條街的拾荒業(yè)務(wù),但那只是我的兼職。我的本職工作是“小城北苑”的保潔員。高考越來越近,我必須加快掙錢步伐。所以,我開始留心收羅賣房、租房的信息,打聽需要房源的租客,干起中介的活。
2017年端午節(jié),我晨起時發(fā)現(xiàn)婷婷不在,以為她外出了,并沒在意。傍晚,她還沒個影兒,我打了好幾通電話,都無人接聽。我聯(lián)系王荷,王荷說沒見過婷婷。我又找了一圈,仍舊沒找到人。
夜里10點,有人來敲門。我跑去迎接婷婷,站在門口的卻是王荷。她見婷婷沒回,哭了起來:“媽,婷婷可能去了重慶!”我蒙了,隨后捏緊拳頭:“你都跟婷婷說啥了?我都說了,劉好不在重慶,她或許早就死了!你這不是害婷婷嗎?”
王荷苦笑道:“媽,你還瞞我呢?當(dāng)年你根本就找到了劉好,只是不想影響她的新生活。你替她守了17年秘密,養(yǎng)了17年孩子,還不夠嗎?”
我驚呆了!剎那間,15年前的一幕幕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彎彎繞繞的重慶街巷,我準(zhǔn)確地找到了和紙上一模一樣的街道和小區(qū)名。
我守著大門。不久,劉好從小區(qū)里走出來,她步履蹣跚,雙手扶著隆起的小腹。我輕聲喚了喚她,她臉色煞白。劉好將我?guī)щx小巷,三言兩語地告訴我,她隱瞞了自己的過去,得到了一份美好的婚姻。她對我一再強(qiáng)調(diào),如果往事曝光,她就全完了。
我告訴她家里情況,問她劉婷怎么辦時,劉好塞給我三千塊錢,哭求我不要再去找她……
我不敢想象,女兒被人揭穿真相的一幕,更不敢想象,婷婷看見媽媽已另有家庭時的感受。剛拼命忍住的一巴掌,還是扇了上去。王荷捂住了臉。
“媽,當(dāng)年我也找到過劉好!我一直沒說,你還要我怎樣?”王荷很委屈。我更是目瞪口呆。
原來,家里發(fā)生一系列變故之后,王荷很不甘心,她親自去了趟重慶。結(jié)果,王荷發(fā)現(xiàn)地址不僅沒錯,還查有此人。她順利見到了劉好。
那時,劉好又生了一個女兒,她掩飾住驚慌,熱情招待著王荷。劉好的丈夫經(jīng)營著小本生意,說是城里人,他對劉好和孩子體貼入微。
那個粉嫩粉嫩的小丫頭,看起來比思宇大不了多少,走路歪歪倒倒的,像跟屁蟲一樣黏在劉好身后。王荷本想興師問罪,卻始終開不了口。糾結(jié)再三,王荷與劉好匆匆告別,打道回府了……
王荷是想讓秘密爛在肚子里的。那段時間,婷婷纏著她打聽劉好,她都敷衍了過去。直到兩天前,婷婷哭著說,她不想高考了,考出來也沒意思,媽媽根本不會來接她了!王荷這才沒忍住,說出了劉好出走的經(jīng)過以及那個重慶的地址,還把她翻拍的一張劉好與劉強(qiáng)的照片,拿給婷婷看。她覺得,婷婷馬上成年了,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身世,也需要保有一絲希望。但她沒想到,婷婷竟會離家出走。
王荷的臉,紅了一大片。我連忙向她道歉,她也安慰著我,讓我別太擔(dān)心,說婷婷畢竟機(jī)靈。
隔天下午,婷婷自己回來了。她面色平靜,并未做過多解釋。我們也默契地沒再追問。只是,她從前的外向活潑消失了,整日埋頭學(xué)習(xí)。
高考時,她考過了一本線。盡管有諸多選擇,但她最終鎖定了成都的一所211高校。她說,離我近點,她放心些。
閃閃的淚光魯冰花:自我救贖跨越17載
讀大學(xué)后,婷婷仿佛變了個人。她脫去粗布衣衫,買上化妝品,追求起了時尚打扮。自從她住校后,我也很少見到她。起初她隔兩周回一趟家,漸漸變成隔一個月,每次回家大都只為了要錢。
2018年夏天,我比從前更拼命掙錢,畢竟婷婷的學(xué)費生活費像大山一樣壓著我,喘不過氣來。
期末考試后,婷婷都還沒回過家。我想她了。于是,我?guī)еo她腌制好的蘿卜干,坐了一小時車,前往她的學(xué)校。我沒找到她的宿舍,打了好幾通電話,她也沒接。我只能站在一個樓道口等。
太陽毒辣,我有些暈眩和耳鳴,眼前一抹黑,倒了。醒來時,我躺在病床上,戴著帽子和口罩的醫(yī)生不停地喚我:“太婆,太婆,聽得到不?”
感覺過了很久,護(hù)士才把我推出搶救室。第一眼就看見婷婷,她迎著跑向我,眼淚大顆落下。燙卷的長發(fā)胡亂披在肩上,她敲打著腦袋,不時抹著眼睛。我牽起她的手說:“丫頭,沒得事,醫(yī)生說休息一會就好了?!辨面闷疵?fù)u著頭。
婷婷親自喂我吃藥、吃飯,坐在小凳子上,和我一起回憶我們剛來成都的日子——
那時,我們進(jìn)不了公立幼兒園,婷婷每天坐在我的三輪車上,風(fēng)里來雨里去,陪我游街拾荒。后來,我總算找到一家偏僻便宜的托兒所,對方同意我用三年勞動代替學(xué)費,婷婷這才有了著落。
讀小學(xué)時,又因為沒有本地戶口,需要繳納天價的建校費。我?guī)焯炫苌鐓^(qū)跑政府,感動了小城北苑業(yè)委會的管理人員。他們決定借我一筆錢,讓我清掃北苑三年以作償還。葉落三年,花謝三年,我們終于換取了現(xiàn)在的地下室……
婷婷哭著告訴我,那時,她認(rèn)為地下室是她心中最溫馨的房子,直到去年端午節(jié),她才看到了一間更好的房子——一個有媽媽的房子。
那次,婷婷果然去了重慶,并如愿找到劉好。當(dāng)時天色剛擦黑,劉好迎著她走來,她拼命揮手,想沖上去抱著她,大喊一聲“媽媽”。
“媽媽!”一個與她個頭相仿的女孩追到了劉好身邊。婷婷有些恍惚。女孩皮膚很白,扎著馬尾,身材勻稱,衣服新得發(fā)亮。她挽著媽媽的手臂,轉(zhuǎn)過身去喚走在后面的“爸爸”。那男人手提一串粽子和一袋咸鴨蛋,眼神里滿是愛意。胡思亂想的片刻,劉好已經(jīng)停在她跟前,讓她逃無可逃。婷婷努力張開嘴,蹦出兩個字:“阿姨……”頓了頓,又說道,“我是劉婷?!眲⒑玫难凵窭镩W過一絲慌亂。她跟身邊的男人介紹說,這是同鄉(xiāng)的女兒,來城里尋親。末了,她又問男人:“能在咱家借住一晚嗎?”“當(dāng)然可以?!?/p>
當(dāng)晚,劉婷住在劉好家,與他們一起過了端午節(jié)。她睡在劉好為她鋪的粉紅色床單上。相比之下,自行車庫的地下室,搓到褪色的衣服,墊著破棉絮的鐵架雙層床,是如此不堪入目。
她以為劉好會悄悄來找她,給她一個說法,可直到第二天一大早,她選擇不告而別也無人知道。走前,她悄悄用劉好放在客廳的手機(jī)撥了自己的號碼,留作念想,但一直沒有聯(lián)系過……
聽完,我久久難以平復(fù):“你媽媽也是愛你的?!辨面妹偷靥痤^,說:“并不。她要愛我,就不會不認(rèn)我……”一旁的王荷告訴我,在醫(yī)生說要搶救我時,她打電話通知了劉強(qiáng)和劉好。我嘆了口氣。
第二天一大清早,劉強(qiáng)趕來了,他懊惱地給了自己一巴掌。王荷給我送來一鍋小米粥,一口一口喂我喝。婷婷在旁邊的小凳子上打著盹兒。這時,一個女人急急忙忙地跑進(jìn)病房。婷婷揉著眼睛,猶豫著不敢開口。直到女人喊了聲:“婷婷,媽媽來了,媽媽對不住你……”婷婷沒接話。劉好走上前,抱著她哭了半天。得知我安然無恙后,她在我床邊坐下,松了一口氣。
一整個下午,劉好一直陪在婷婷身邊,直到傍晚才離開。臨走前,她支付了所有醫(yī)藥費和住院費,對婷婷說:“丫頭,我應(yīng)該和你一樣勇敢……”
2019年春節(jié)前夕,我依了王荷的主意,帶著婷婷回家鄉(xiāng)過年。下車時,劉強(qiáng)帶著思宇已經(jīng)在車站候了好久。推開那扇十多年未曾踏進(jìn)過的家門,我一眼看見了劉好以及女婿和小外孫女……
2022年除夕,我們吃著王荷聯(lián)手劉好做的一大桌子團(tuán)圓飯,看每年一度的央視春晚,聽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帶著些許醉意,我望向墻上黑色鏡框里的老劉,長長地舒了口氣。
編輯/甄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