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凱濟·約翰遜 翻譯 / 朱佳文
凱濟·約翰遜是一位獲獎無數(shù)的老牌科幻作家,曾多次獲得雨果獎、星云獎、世界奇幻獎、法國幻想大獎、克勞福德獎等獎項。她筆觸細膩,作品十分具有文學性。她長期對日本文化感興趣,雖是純正美國人,但這一篇作品日味之濃,令人感覺彷佛在讀清少納言的《枕草子》。
新 年
這個世界——
稱其為鏡中之影——
其非真,
亦非幻。
——源實朝1(1192-1219),譯者托馬斯·賴默
狐2的日記
男人會記日記:強有力的筆觸留在光滑的桑皮紙上,收攏成捆,然后系上緞帶,放到涂漆的盒子里。我知道,因為我見過這么一本日記。
據(jù)說貴婦人也會記日記,或是在京城的家里,或是在她們?nèi)ニ麌?旅行的路上。這些日記(據(jù)說)往往充滿了哀傷,因為女子的人生充斥悲傷和等待。
男人和女人會寫不同的日記。我想知道狐女能不能也寫一本。
我看到了他,愛上了他,我的主人加舍義藤。我這話唐突而露骨,毫無優(yōu)雅可言,就像吠叫;但我想不到別的開頭。我只是一頭狐貍,我不懂語言的優(yōu)雅。
我應該從更早的時候說起,我想。
第一部:春
未醒未眠,
吾目送黑夜,
如今又沉思整日,
凝視綿延的春雨。
——在原業(yè)平4(825-880),譯者伯頓·沃森
1.狐的日記
我們曾有四頭。
外公是只老狐,也許八九歲大。他狹窄的下巴兩邊染上了灰色,還有條寬闊的灰色從黑色的鼻子延伸到黑色尖端的雙耳之間;摻雜的灰毛讓他的毛色變淡,讓他仿佛被灰白的光線勾勒。他的關(guān)節(jié)在冰冷潮濕的日子很僵硬,他喜歡一有機會就在春天的陽光里打盹兒。他的一只前爪缺了一根趾頭。我年紀還小、頭回發(fā)現(xiàn)他的趾頭和我不一樣多的時候,我問他為什么,然后他告訴我說,那是被一只貍貓咬掉的。我覺得他在逗我玩。他就是這樣的狐貍。
母親頭腦單純,即使以狐貍的標準也是。我弟弟和我親眼見過,她有時會抓住又不小心放跑老鼠五六次,然后才想到自己應該在不放開爪子的情況下咬它。我們有時想起來還會吃驚,因為她竟然能活到懷上我們那一天。
幸好,我們住的地方到處都是老鼠、花栗鼠和其他小型獵物。我們的家周圍的野草很長又很密,不適合鷹隼捕獵,而少數(shù)住在附近的人類又會趕走更大型的捕食者。我們唯一的競爭是一家子貓,為首的是只黑白相間的斑點母貓。他們住在人類附近的一棟荒廢的外屋里,但他們卻在我們的地盤狩獵,而且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這些貓兒也會追趕又放跑老鼠。我想他們是故意的,可誰又能理解貓呢?即便作為雌性,我也始終理解不了。
我弟弟和我出生在去年冬天,誕生于巢穴的寂靜空氣里。我想最早有四個幼崽。其中一個早早死去,我們那時還沒看到日出;她散發(fā)出怪味兒,然后就離開了世界。另一個死的時候,我們才剛學會吮吸外公帶回的肉里的汁液。那頭幼崽是我們之中最大膽的;有天晚上,還很年幼的他跟著我們的外公外出打獵,然后一去不回。
離成年還有一半日子的時候,我僅剩的兄弟長成了一只四腿很長,耳朵又太大的笨拙家伙。軟毛尚未覆蓋他銹色的成年毛皮,因此他的尾巴毛和頸毛又細又尖,呈現(xiàn)出暗褐色。我猜,我看起來也差不多,但我的肩更高,骨架更重。我能輕易壓住他,他通常以朝我露出肚皮來結(jié)束玩耍。我的弟弟沉默寡言。
我當時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們是我的家人,我干嗎要思考他們的事呢?非要說的話,我回想他們的時候用的是氣味。外公的氣味是陽光和灰塵,就像落到腳下的潮濕樹葉。母親是曬干的泥巴。弟弟是樹皮和木煙。
話語,言語,文字。當時沒有這些,只有感覺:氣味,視覺,經(jīng)歷,日與夜,單調(diào)又復雜,就像一塊放得太近、讓雙眼沒法聚焦的織錦,又或者是拍打臉龐的暴風雨。全是細節(jié),毫無模式可言。我現(xiàn)在懂得言語,或許懂得太多了。我試圖向你描述這塊織物,但言語沒法打濕你的身子,或者幫你遮蔽雨水。
我們住在復雜交錯的地下隧道和房間里,那些是在夯實的泥土里挖出來的。到處都很寬敞——太寬敞了,外公這么說過,但他始終沒打算做出改變——而且打磨得很光滑,散發(fā)著一百個世代的狐貍氣味。我們的臥室靠近最底部,那里鋪著枯葉和脫落的體毛。我們本可以睡在一起,但外公睡得不太安穩(wěn),還喜歡趴在入口附近,他可以在需要的時候爬出洞去,伸展雙腿。
巢穴里漆黑一片。在家人和地洞的氣味包圍下,我趴在里面,度過春季的白天——打著盹兒,等待黃昏的清新氣味。我聞到了外面的氣味,它滲過我弟弟臀部的毛皮,顯得甜美而清晰。
我們在夜晚外出。
母親和外公負責狩獵。他們有時同行,但多半是獨自外出,一個離開,另一個就留下來看家。我們幼崽在巢穴附近玩耍。母親從來沒有可以分享的收獲,但外公總會拖著骨頭柔軟的林地野雞或者吃了一半的野兔回來,再丟到地上,讓我們爭奪。我們自己也捕捉東西:從鳥巢掉下來的雛鳥,老鼠,還有田鼠。我們學會跺腳嚇出蠕蟲,抓鳥,以及儲藏獵物以備不時之需。我會玩耍并吃掉出現(xiàn)在路上的藍黑色甲蟲,感受關(guān)節(jié)活動時那種順暢的緊縮感;和我弟弟扭打,體驗狩獵的感覺。我在學習成為狐貍。
在我們的地洞上方,有一座又平又黑的建筑,支撐它的是樹木粗細的圓柱構(gòu)成的“森林”,每根圓柱都架在一塊石頭上。等我年長到開始對這種東西感興趣以后,我跳進了那座建筑。
我看到、聞到了一座圓柱支撐的“山洞”,足有樹那么高的頂部鋪著死掉的野草。趾頭下面的地板是黃楊木板,光滑、涼爽又平坦。透過地板上的一條裂縫,我聽到弟弟正在朝外公吠叫,發(fā)出不耐煩的小小噪音。我撓了撓那條裂縫。下面有爪子拍了拍。有只鼻子朝這邊嗅了嗅。
“姐姐?”
“我是在你頭上走路?”我沒能理解狀況。
“你在哪兒?”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知道自己踩著的地板是地洞上方的屋頂——畢竟那邊就是我弟弟——不然還能是什么呢?
我身后傳來爬動聲。
“這是房屋,”外公說著,伸展身體,朝我走來,“一棟屋子。人類造的?!钡艿芨懒松蟻?。
我掃視周圍。這兒沒有墻壁,只有空空如也的屏風框架和格架。在它們后方,我看到了另一些房屋,有屋頂和墻壁,下方由支柱撐起,有遮蓋的走道連通著這些房屋?!斑@是個巢穴,”我說著,反應過來,“這些大屋子是房間,那些連著房間的小屋子就像隧道?;蛘呤切÷贰!?/p>
弟弟嗅了嗅一根支柱的底座,然后抬起腿靠在上面,“他們是怎么造出這種地方的?”
“還有,為什么?”我也問道,“如果這是個地洞,它簡直四通八達。它怎么可能安全呢?”
“他們是人類,什么都不怕。但從前不是這樣的。屋子都被墻壁圍著,那種墻壁還可以滑開或者挪開?!?/p>
“他們怎么做到的?”弟弟問。
“他們怎么做到所有這些的?”我嗅了嗅一道被腳底摩擦得閃閃發(fā)亮的門檻。即便到了現(xiàn)在,我也能嗅到人類的影子,就像鼻子里的幽靈。
外公做了個鬼臉,仿佛嘗到了苦味兒?!澳Хā!?/p>
“人類沒有魔法,”我輕蔑地說,“魔法是春天變成夏天,是白天與黑夜?!?/p>
“魔法有很多種,吃蟲子的小鬼。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全都知道。”
“那這種是什么魔法?”弟弟問。
“他們的爪子很靈巧,”他說,“他們能用爪子來改變東西。”
我審視自己的爪子,肉桂色的,趾頭有黑邊,趾甲也參差不齊。
他亮出牙齒,但不帶敵意,只是厭倦了這個話題。“回頭再說吧,外孫女。”
弟弟在標記每一根支柱,每次噴出一點氣味刺鼻的尿液。我知道,我應該去確認他的標記。至于外公?他總是喜怒無常,現(xiàn)在又散發(fā)出惱火的氣味,就像一陣尚在遠處、但裹挾著許多灰塵的狂風。我知道我不應該再去打擾外公??晌以趺慈痰米∧??
“我只是想知道他們的爪子怎么個靈活——”他朝我這邊邁出一步,于是我停了口,“那好吧,還有哪些魔法?”
“跟你們都沒關(guān)系,”他有氣無力地說,“那些人類不會再回來了?!?/p>
“可人類就住在我們對面的園林里,就在墻壁那邊——”
弟弟來到我旁邊坐下,舌頭耷拉下來?!斑@兒和那兒一樣,對吧?他們住的地方——那些也是巢穴,對吧?”
“只是仆人的住所,”外公噴了噴鼻息,“又破又漏風的谷倉。他們把家畜帶進去,然后睡在同一個屋頂下面?!?/p>
“我不明白。仆人?”我疑惑道,但他充耳不聞地說了下去。
“這里,”他掃視我們周圍,看向那些空曠棄置的房屋和走道,“是主人和女主人住的地方。她的頭發(fā)就像我的腳爪那樣漆黑,站著的時候發(fā)梢會碰到地面。他們的生活就是一千種不同的魔法:詩歌,書法,賞月,在紫藤庭院里的箭術(shù)比賽——”
詩歌?賞月?我要怎么想象那些東西?
弟弟問:“這塊織物是用蛛網(wǎng)做的?”
“不,它只是看起來像是蛛網(wǎng)?!?/p>
我弟弟翻起的雙耳貼上了腦袋,“這根本說不通啊。”
“在你看來說不通。就像是你看著我,然后聞到了松樹的味道,仿佛眼睛和鼻子沒法達成一致似的。哪邊才是真的?我是你的外公,還是一棵松樹?”
我弟弟發(fā)出一陣嗚嗚聲,然后退開了。
“你是——”我開了口,又停下了。像這樣思考讓我害怕,讓我想奔跑和啃咬,想破壞內(nèi)心的緊張。
“你不理解某種事物,不代表它不是真的?!蓖夤詈笳f道。
“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我問。
“他們過去就在這兒,”他惱火地說,“我親眼見過??傆性胍艉托[。我們得小心提防,以免被抓,否則他們會殺死我們。”
“他們聽起來沒那么危險,”我打斷道,恐懼讓我鼓起了勇氣,“只要別去擋路,就算是墻那邊的人類也不算危險,而且他們的活動比這里的‘主人和‘女主人頻繁多了。”
他抓住我的頸毛,把我壓在地上。我叫出了聲?!澳阌种朗裁矗饶痰男」??他們是最危險的——比熊還要危險?!?/p>
我盡可能示弱,直到他放松爪子,讓我扭動著掙脫。
“如果這兒是他們的巢穴,”弟弟問,“他們現(xiàn)在又在哪里?”
“不在了,”外公說,“這兒什么都沒了。下去吧?!?/p>
弟弟走向地板邊緣,“他們?yōu)槭裁匆x開?”
“誰知道呢?”他惱火地說,“他們走的時候,我不比你們大多少?!?/p>
一股微風吹亂了我的軟毛。我打了個哆嗦。“萬一他們回來呢?他們的巢穴就在我們頭頂上?!?/p>
“他們不會再回來了。”外公重重地落到地上。
我還只是狐貍的時候,做過這么一個夢。在清醒的世界里,我從來沒有看過天空——何必呢?那里又沒有獵物——但在這個夢里,我看過:有顆星星掛在發(fā)出紅黑光芒的天空上,黯淡得就像沼氣;在東方,月亮越過了一座山,而月亮和那顆星星同樣大小。
我站在剛剛看到月亮越過的那座山上,腳下的小路冷冰冰的。我邁步向前,卻有只月光構(gòu)成、毫無氣味的狐貍擋住我的去路。
“許個愿吧,小妹妹?!蹦呛傉f。
我想了想,“吃得好,睡得安穩(wěn)?!?/p>
他——還是她?——朝我大笑起來,“那就算了?!?/p>
“等等!”我說,但那只狐貍轉(zhuǎn)向一朵花兒,消失不見,而我醒了過來,鼻孔里傳來家人的氣味。我不知道這個夢的意義——當時甚至沒想過夢可能是有意義的。但我也沒有忘記它。
如今我心想:狐貍都會做這種夢嗎?我只知道自己會。
那棟屋子(還有我們的巢穴)位于一片寬敞的地帶,周圍有搖搖欲墜的竹制圍欄,還有扁柏做的格柵。我會小心翼翼地提出有關(guān)周圍人類建筑物的問題,因為如果我表現(xiàn)得太感興趣,外公就會把我拍倒在地;但他帶我出去打過一次獵,我得知這片土地是園林。人類毀掉了這里的植物、小路和小溪,然后替換成新的,又給溪水改了道。
“可是為什么?”我問外公。
“因為他們能做到?!彼麤]好氣地說,于是我明白,還是別再追問的好。
從這片圍場最高的角落,就在其中一座棄置建筑的高架地板下面,這條甘甜的小溪流淌而出,又接連流經(jīng)幾座小型湖泊。鴛鴦住在小溪上方的房屋里,趕走想要探險或者(這種情況更常見)想吃掉他們軟弱的小鴨子的我們。那幾座湖泊上方有一條小路,被建筑支撐在水面上。
“那是什么?”看到那條小路的時候,我問外公。
“橋。”
我踩了上去,然后趾頭下面感覺到了冰涼與光滑,就像在屋子里那樣。在我的下方,水草交纏的湖水里能看到渾濁的碩大形體在移動。
“是魚,”外公告訴我,“如果能找到岸上的魚,盡管去吃,但你不能去水里抓——那樣就像在獵捕影子?!?/p>
園林剩下的部分是樹木和被新生草木擠到一旁的枯草。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從主屋那邊延伸過來,從湖泊邊經(jīng)過,通向園林最低處那扇倒塌的大門;另外幾條小徑朝不同方向延伸。它們似乎全都通往看不見的地方,又在中途戛然而止。要不是人類鋪在地上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大石頭,我根本想不到那些是路。
某天的黃昏冰冷又下著雨。我比其他人起得都早,然后離開巢穴,坐在高架地板的邊緣,目光越過屋子周圍的空地,看向更遠處被雨水壓彎的青草??諝鈳е涞奈兜?,就像霉菌和潮濕的灰塵。我咬向自己吐出的熱氣,直到厭倦為止。
一只母兔,體毛是斑尾林鴿那樣的灰色,正在我們這片空地邊緣的一叢野草處弓起身子。兔子從沒這么靠近過我們的巢穴。我想肯定是這場雨洗去了我們的氣味,那只兔子也肯定尚未成年(多半還頭腦單純,就像母親),不知道狐貍住在這兒。即使在雨中,微風也將那種剛剛斷裂的青草芬芳帶到了我這兒。
倒不是說我餓了。我在趴在地上,開始向前挪動之前完全沒想過食物的事。這是藏在狐貍血脈中的本能。我還能怎么做?我離得那么近,簡直能聞到那只兔子帶著甜美麝香氣味的毛皮,看到它咀嚼時胡須的顫抖。
它抬起了腦袋。它用一只深色的眼睛盯著我。我站在原地,回以堅定的凝視,那種盯著將死動物的凝視。獵手看著獵物。然后,一小滴雨水匯聚在我的眼皮皺褶處,癢癢的。于是我眨了眨眼。
然后那只兔子不見了。它僅僅一躍就和我拉開了距離;第二次躍出,它就消失在野草之間,所過之處積水飛濺。我穿過厚實的草墊追趕它,卻只來得及看到它鉆進空地上一塊高大的黑色石頭下方。我慌忙挖掘它鉆進的那個洞。一直到全身濕透,瑟瑟發(fā)抖,我才決定放棄。
那塊石頭上面布滿了小小的窟窿和裂縫。雨水在凹坑里匯聚成小小的水池。蚊子幼蟲懸掛在那些“水池”的表面。附近幾步方圓內(nèi)沒有樹木,只有泥土、白沙和那塊石頭,別無其他。
等我回到遮風避雨的巢穴里,天已經(jīng)全黑。我的家人都醒了。外公還在屋子下面朝外張望。母親用后腿撐著身體,想咬死一只跳蚤。弟弟在玩一根彎曲的木棍,他跳向木棍的一頭,讓另一頭彈起來打中他的屁股。我跟他們說起了那只兔子,還有那塊黑石頭。
“在那附近追兔子是不可能成功的。”外公說。
“為什么?”我舔舔爪子,好讓它暖和一點兒。
“它們在那兒有個安全兔穴。在那塊石頭下面很深的地方,所以你沒法靠挖土追過去。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它們趕去反方向?!?/p>
“那是一塊月亮石?!蔽夷赣H說。我嗅了嗅她。她從來不跟我們說話,至少沒說過有意義的話?!八郧按谠铝辽?,直到掉下來落在這兒,但它記得兔子。所以它們才能安全。因為有只兔子就住在月亮上,它會保佑它們?!?/p>
“她在說什么?”我弟弟問。
外公惱火地聳起一邊肩膀,就像在說:“別問我?!?/p>
“神,”母親回答,“兔子神住在月亮上,看顧它們?!?/p>
我弟弟咆哮了一聲,朝地面咬去。沒法對抗、甚至沒法找到的事物讓他緊張。一陣冷風吹亂了我潮濕的毛皮。我們狐貍眼里的生命是很現(xiàn)實的,神是個什么東西?我從來沒聞過神。
她沒等我說話就給出了回答:“兔子死的時候會看到什么?它們的神。貍貓也有神。老鼠,牛,人。鳥沒有。貓——誰也不清楚——”
我背脊上的毛發(fā)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緊貼腦袋,“那狐貍呢?”
“沒有神這種東西?!蓖夤仁鼓赣H做出投降的動作,然后話題到此為止??晌矣昧艘徽聿抛屪约号推饋?。
在圍欄之外,我們的一側(cè)和后方有一座山,上面覆蓋著松鼠和爬有藤蔓的柏樹。我弟弟和我學習狩獵的時候,我們曾經(jīng)循著鹿徑捕捉兔子幼崽,還吃過其他野獸殺死的一頭幼鹿剩下的部分。那里有一塊露出地表的長條狀暗紅色巖石,山脊旁邊還有一條夯實的土路,上面散發(fā)出人的氣味,雖然我們從沒見過人。
在園林盡頭的殘破大門和圍欄的另一邊,有幾片稻田。人類總是在那里忙碌:劃出細長的一排排泥土,把混合水的糞肥澆在光滑的土地上。有一天,他們將離開園林的溪流改了道,讓它流過田地,將那里變成了一張小型淺湖泊構(gòu)成的“網(wǎng)”。飛蟲和蚊子在云霧里繁殖和成長。我看著樹鶯和瓷釉光澤的蜻蜓追趕那些昆蟲;和人類那些費解的行為相比,這些在我看來更有意義。獵物,捕捉。我也抓過一只蜻蜓,它尖銳發(fā)燙,刺痛了我的舌頭。
在山的另一邊,那道用松樹皮編織而成的圍欄彼端有一大片爛泥地,其周圍是一叢比我們這邊的屋子更矮小、更靠近地面的建筑物。其他人——那些“仆人”——就住在這里。我時不時就能看到他們,更常聞到他們的氣味,外加木煙、排泄物、家禽以及大型動物,也就是牛的氣味。人類的氣味很重。到了晚上,帶著油膩氣味的黃光有時透過他們建筑的格架滲出來,就像狐火——沼氣在夜晚發(fā)出的光亮——那樣變化無常。?我弟弟和我沿著開闊泥地的邊緣爬動,藏在房子墻邊的那叢葉片光滑的灌木叢下。里面?zhèn)鱽淼统炼┼┎恍莸脑捖暎鸱脑胍艟拖袼髀暬蛘啉B兒的啁啾。
“那噪音是什么?”我弟弟低聲說,“是人類發(fā)出來的?”
“聽起來像吠叫?!?/p>
“不。他們都在那兒,在房間里,面對著。他們干嗎還要像那樣吠叫?”
“也許他們就像狗,會因為無聊吠叫?”這問題很蠢,他知道的不比我多。“我們爬到地板下面去,也許在那兒能聽到更多。”
我弟弟弓起背脊,垂下耳朵?!巴夤f他們很危險?!?/p>
“我們又快又機靈?!?/p>
“外公說——”
我輕蔑地說:“他老了。也許他害怕的東西是我們沒必要怕的。“
“但他那么博學——”
“但他不在這兒,我又比你強壯和高大,我說我們能做到。”
我弟弟搖搖頭,仿佛要甩開纏在臉上的蛛網(wǎng)?!安唬?。”他轉(zhuǎn)身跑了。
我鉆進那片狹窄的空間,但什么也沒聽到。等我回去以后,外公在我身上聞到了房屋和人類的味道,于是把我拍倒在地。也許他老了,但他仍然是一家之主。
之后,我學會了待在屋子的上風處。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和弟弟的打獵技術(shù)有了進步。我探索了園林和樹林和田地,或是和其他人一起,或是獨行。我記住了很多有用的氣味:兔子排泄物,種蛋1的蛋黃,貍貓和狼的氣味標記(雖然我們沒見過任何一只,他們住在森林更深處,而且——外公是這么說的——只會在那邊食物短缺的時候出來)。我殺死又吃掉了一只黑白花的幼貓——那就是一大口發(fā)臭的毛皮外加消化了一半的老鼠,感覺對不起我花費的力氣,所以我后來就選擇繞道走了。我弟弟跑去我們頭頂?shù)膹U棄屋子更新標記的時候,被一只黃蜂蜇了;他難受了一天一夜。
我在安全的距離觀察人類,但相比起來,溪水里的鴨子或者在月亮石附近吃草的兔子更讓我感興趣。那些至少是可以吃的,是跟狐貍有關(guān)的。那座住宅的屋子、游廊、棚屋、圍欄和園林——人類建造的所有東西——對我和我弟弟都沒多少意義。它們始終不變,就像聳立在樹林里的那塊石頭。
我看過每件東西的樣子,聞過每件東西的味道,給每件東西做上標記。那個時候,我很少思考。季節(jié)溫暖起來,而我逐漸成長。我還是一只狐。什么都沒變。
2.四九條的枕邊書
新年任命:
我丈夫在新年任命儀式上表現(xiàn)不佳,當朝廷的官員名單宣布完畢的時候,他沒能得到任何職位——即使是國司2這種侮辱人的職位。不用說,我當時很吃驚。他的家族很有地位,又很受退位的前任天皇(也許不是現(xiàn)任那位)的器重。我只能猜想他惹怒了朝廷里的某位大人物。我了解我丈夫,這種事很可能發(fā)生——不是因為近來人們常說的“政治動機”,而是純粹因為粗心。我覺得更可能的原因在于他眼下的憂郁。當兩個才干相當?shù)娜吮惶崦粋€職位的時候,誰會把職位交給那個看起來會摒棄世間一切煩惱、逃去寺廟里冥想的人呢?而且他的憂郁在他的妻子和傭人們眼里都再明顯不過。我丈夫?qū)ζ垓_的技巧知之甚少,我猜想他在朝廷的同僚和上級也能察覺這點。
也或許這只是碰巧。只因小小的疏忽就被拒之門外的有能者也并不鮮見。
但我丈夫的反應很不尋常。其他人會留在京城,為了在秋季任命中——甚至是次年的任命中——分到美差而活動;他卻決定前往他父親留給他的那塊地產(chǎn),去飛驒國的群山之間。他沒有堅持讓我(或者我們的兒子)陪同,盡管這樣才是得體的做法。但在那個春夜,他這么告訴我的時候,我一言未發(fā)。我們的兒子睡在我們之間的榻榻米上,我看著剛剛開花的櫻桃樹,那些花朵在月光里泛著冰冷而蒼白的光澤,就像雪花。
“你生氣嗎?”他問我。
好妻子從來不會生氣,從來不會不安,但說實話,我當時兩種情緒都有。好丈夫從來不會以這種方式讓妻子陷入窘境,強迫她決定對與錯?!爱斎徊??!蔽艺f。
他的憂郁影響了我們所有人。
3.狐的日記
在這個時節(jié),人類將水稻從苗床移栽到水田。我聽到他們從殘破的大門和圍欄外經(jīng)過,又伴隨水聲蹚過及腹深(對我來說)的河水,反復發(fā)出像是吠叫的噪音??諝鉀鏊指裢獬睗瘛R磺械臍馕抖硷@得新鮮而清新,像潮濕的泥土和野生櫻花。我母親和弟弟睡在巢穴里;我的外公睡在我旁邊,我躺在其中一根支柱邊上,腹部貼著濕冷的泥土。有只蚊子咬了我的鼻子。強烈的瘙癢感讓我咬向空氣。
“聽!”外公站起身來,耳朵伸向前方的田地。
“什么?”人類的吠叫聲突然更加響亮,也更加尖銳,但可能的原因太多了。這種事每天都有。
“馬。牛。貨車?!蓖夤f。
我不知道馬是什么。我沒看到什么東西,只有樹木、湖泊和朝著破損的大門綿延而去的野草。我努力透過迷霧的嘶嘶聲去聽。有只動物,然后是好幾只,正在圍欄另一邊的土路上邁著雷鳴般的步子。它們的蹄子沉得就像牛,卻伴隨著鹿在小跑時的優(yōu)雅節(jié)奏。貨車隆隆作響。那聲音停在了大門外。人們再次吠叫起來。
“這代表什么?”我問。
“最糟糕的事發(fā)生了,”外公說,“人類?!?/p>
“但這里已經(jīng)有人了。”
“待在這兒別動?!彼г跐饷艿牟輩怖?。
在我身后,弟弟從巢穴入口探出頭來。“發(fā)生——”
“待在這兒別動。”我厲聲說道,盡我所能模仿外公的威嚴,然后跟了上去。我在穿過湖泊之間的時候追上了他。他齜牙咧嘴,又向我垂下耳朵表示不贊成。我很害怕,但我同樣朝他垂下耳朵,繼續(xù)向前。
倒塌的大門兩側(cè)有兩棵高大粗糙的扁柏,枝條彎向地面。我們貼著其中一條樹枝,然后向前挪動,察看情況。
馬的模樣和它聽起來差不多:牛加上鹿。聞起來像是汗水和青草,還有橘黃色的柿子。另外幾匹馬小跑過來,坐在它們背上的那個人朝泥濘稻田里的農(nóng)民們吠叫起來。但我的目光沒法離開那匹黃色的馬兒和上面的騎手。
那人的衣著是我從沒見過的。住在廚房里的那些人穿著簡單的衣物,上面是靛青和白色的花朵圖案。他們會像蛻皮那樣隨意脫掉,掛在陽光和風里。但那些袍子——淡紫色的錘花色丁面料,看起來就像水面上的那層單薄的霜,還有灰綠色的浸油棉斗篷,以及縫在斗篷背面中央的一小捆干燥的草——對我來說都是全新之物。
“這棟屋子的主人,”外公散發(fā)出蒼老和挫敗的氣味,“他們回來了。我們要無家可歸了?!?/p>
“什么?”
他發(fā)出無聲的怒吼。
兩頭牛拉著封閉的車廂從騎手們后方靠近。步行的人類開始喋喋不休。隆隆作響的貨車和車廂在小徑上停了下來。
那個人——外公說的“主人”——轉(zhuǎn)向了我們。他細長的眼睛泛著黑色的光澤,是雀鷹那樣的深黑色。他看著破敗的大門??粗覀?。我認出了那種眼神;那是我會投向獵物的眼神。我們會死在這兒。接下來會是叫喊聲,然后是冰冷金屬的觸感,箭矢會落向我們,正如我們曾在園林發(fā)現(xiàn)的那只垂死的金色老鷹的遭遇。
然后他轉(zhuǎn)過臉去,看向別處。
“什么——”我再次開口,但這次是出于驚訝。
“來吧?!蓖夤肆嘶厝?。他以更加謹慎的步子回到了巢穴。
4.四九條的枕邊書
我如此寫道:
我在重回離開多年的家園時如此寫道:
這座園林早已失落
抑或只是藏在經(jīng)年累月的茂盛野草之下?
下一個問題終將隨之到來:你更希望是哪一種?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我確信相比野蠻,人們總是更喜愛文明。
5.?加舍義藤的手札
從京城到鄉(xiāng)間地帶的這段旅行花費了兩周1。和我妻子以及她的所有仆役(說到這個,還得加上我的仆役)共同旅行很花時間。我們每天只能走幾里路,步伐不緊不慢,還要在遠沒到天黑的時候就去附近寺廟或是農(nóng)舍借住。有那么幾天,我們寸步未動,要么是出于某種忌諱,要么就是我妻子或者她青睞的某個仆人身體不適。
旅行對我要輕松不少,因為我騎著漂亮的“菊子”,意思是菊花。以黃馬(它們有喜怒無常的壞名聲)來說,她的步態(tài)很好,平穩(wěn)而流暢。她的馬鞍固定得很平穩(wěn),因此她走動的時候,只有裝米的袋子才會從她背上滑下,所以我的騎術(shù)不佳這點也沒什么影響。
我知道我應該坐車的。任何并非不合群的人,都會在這種漫長的旅程里選擇坐牛車。就像我妻子那樣,就像我兒子那樣。盡管體面人應該懂得騎馬(它有時能派上用場),但像這次這樣既長又不著急趕路的情況下,“體面人”很少會喜歡馬背上那種顛簸又沒有遮蔽的體驗。
我的兒子忠麻呂——他今年八歲,對什么事都很好奇——推開了車廂前部的竹簾,此時他探出身子,拄著車廂風箏尾巴形狀的車轅,打量周圍的每樣東西,毫不在乎浸濕他長袍的雨水。他從沒來過鄉(xiāng)下,所以這一切——遍布車轍的泥濘道路;半隱半現(xiàn)的農(nóng)舍和神社;來自世界本身的荒涼——都對他很新鮮。他乳母的雙手時不時出現(xiàn),拉扯他的衣袍。我聽不見她說話,但我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乳母,可以想象她對他說的話。
我妻子的車廂很安靜。她無疑坐在小小的坐墊上,而車廂里裝滿了侍女。就像木桶里的咸魚,雖然這比喻對那些優(yōu)雅又有教養(yǎng)的女人可能不太合適??諝馔高^棕櫚葉編織而成的墻壁吹進車廂,又透過前方的小小格柵吹出去。格柵外的景象就是她在旅行中能看到的全部:牛的耳朵和背脊,行走在旁、將長鞭纏在手上的車夫們的后腦勺,泥土路和一望無際、散發(fā)臭氣的稻田。我猜所有旅行對女人來說都差不多。
但女人習慣了坐在黑暗里,動她們的那些念頭。我不知道她會不會為此煩惱。我甚至不知道她會不會朝格柵外面張望。
但我覺得煩惱,所以我騎著菊子,四下張望,努力不去多想離開京城這回事。如果我像仆人或者信使那樣騎馬的模樣被人看見,又如何呢?反正我已經(jīng)恥辱地離開了京城。好吧,我是個不守常規(guī)的人,現(xiàn)在我流放了自己,來到這片鄉(xiāng)村,因為在這里,不會有任何重要人物在乎我的舉止。
話雖如此,但這并非事實。我沒有得到任何職位,但這對我來說與其說恥辱,不如說是尷尬。在職位比候選人要少的朝廷里,這種狀況相當常見。大部分在新年任命時沒能得到職位的人都會放聲哀號,將身上袍子攥出三分凌亂,表示無比遺憾,而他們的朋友會做出代表同情的舉動,并質(zhì)疑選拔流程的正當性。失敗的候選人會加倍努力,爭取在下次得到任命。等到第二年,這樁丑聞(如果能算丑聞的話,雖然這種事既常見又無聊)已經(jīng)被人遺忘,取而代之的是梅花夫人和僅有她一半歲數(shù)的護衛(wèi)之間的風流韻事,或者是對可愛的櫻夫人的孩子的真正父親的猜測。
我本可以留下的,但我反正已經(jīng)很悲慘了。也許我是在設法讓內(nèi)心的痛苦與外在環(huán)境保持一致:無論如何,我似乎都下定決心要讓事態(tài)盡可能惡化。我沒指望我的妻兒參與這種自愿的流放。我們身在飛驒國深處的谷之谷,也就是說,是在荒山野嶺的中心。在陰沉的銀色天空下,云朵貼近我們周圍的山坡,在參差不齊的松木樹梢上撕得粉碎,就像單薄的綢緞。向著銀色天空聳立的群山像漆器那樣閃閃發(fā)亮,綠色耀眼得仿佛蛇皮,與繡線菊的粉白相間、山吹花1的黃色、以及野生櫻花更含蓄的粉色混合在一起。一道道煙霧向上升去,就像涼爽潮濕的空氣里成形的粗大觸須。它們從本地農(nóng)民的住處與附近的神社飄出:稻荷神社,以及阿彌陀神社。我和我妻子從前住在這兒的時候,我曾走過林間小徑,拜訪過所有那些地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還記得群山的形狀,即使它們總在迷霧中半隱半現(xiàn)。
道路的一側(cè)緊貼著一片露出巖層;稻田聚集在另一側(cè),還有山谷遠端的那條細長河流。每年的這個時候,稻田都會淹沒在及踝的河水里,散發(fā)出糞肥和青翠植物的氣味。農(nóng)民用削尖的木棍去捅水下的淤泥。另一些聚集在封堵河水的土堰周圍;他們似乎正在清理某些離奇地纏結(jié)在一起、堵塞了水道的樹枝與藤蔓。
那些是我的田地。每年都有稻米從這兒送去我哪里。我們在都城的房子,我為了仕途順利而給那些高官送的禮物,我的扇子、紙、墨和衣袍,我妻子需要的東西,還有我的馬,這些都是靠稻米付的賬。我過去住在這兒的時候,甚至不知道地里長的都是什么。
我有七年、八年、還是九年沒回過這座宅子了?——上次回來是忠麻呂出生前的事了。我和四九條新婚后就搬來了這兒,盡管她父親覺得她應該(像別的妻子那樣)繼續(xù)住在娘家,讓我去那兒見她。但她堅持和我一起住在自己的家里。有時回想起來,我還會為她的決定而吃驚:這是她僅有的一次做出打破常規(guī)的行為。其余時間里,她的一舉一動都循規(guī)蹈矩。就像她寫的詩那樣,她的生活總是優(yōu)雅卻欠缺熱情的火花。但她仍然有我可望不可即的魅力,就像下雨天光著腦袋的農(nóng)夫那樣明顯。
我們左方的巖石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竹篾圍欄。即使騎在菊子的背上,我的目光也沒法越過圍欄高處的小巧茅草屋頂。但我能透過圍欄傾塌的位置,看到一座雜草叢生、仿佛森林的園子。這片土地的正門本該樹立在那兒,但那兒只有一堆雜亂的去皮黃楊圓木。
我的總管日戶在呵斥那些站在田地里聊天的農(nóng)夫,而他們正以(我推測的)好奇(可誰又能猜到農(nóng)夫在想什么呢?)的眼光看著我們。有個暗褐色皮膚、臉皺得就像骯臟麻葉的小個子拖著腳走上前來,鞠了一躬。他的光腳和短袍的下緣沾滿了淤泥和排泄物。
日戶朝那個農(nóng)夫吼道:“你們怎么能放任這兒荒廢到這種程度?看看這扇門。我們該怎么辦?你們本該負責打理它的!”他喋喋不休,語調(diào)尖銳而憤怒,更多是為了照顧我的面子,而非有任何目的。主人不在的時候,所有宅邸都會逐漸失修破損;田地才是必須有人照看的。那個農(nóng)夫低聲咕噥,語氣擔憂而帶著懇求。我的馬兒挪動腳步,和我一樣因為旅行而疲憊。我的大腿酸痛,髖部關(guān)節(jié)和背脊也是。到處都是。
“夠了。”我說。我讓菊子穿過那個簡陋(但尚未坍塌)的入口,來到牲口棚所在的院子。我的仆人們匆忙跟在后面。
這片夯土庭院里到處是去年的落葉,它們在滿是水坑的地面上慢慢腐爛。一對寒鴉被我看不到的某種東西驚擾,從庭院邊緣那些建筑的破爛茅草屋頂飛起來,嘎嘎叫著。這地方荒廢已久。得有人把這里打掃干凈,所有茅草屋頂都修剪齊整。院子散發(fā)著霉味。這些屋子里應該生上火,好趕走陰暗角落的潮濕和屋頂?shù)暮οx;但只有一棟屋子的敞檐飄出不斷打轉(zhuǎn)的煙霧。負責宅邸修繕的仆人肯定住在那兒,它的狀況看起來比其余那些要好些。
穿過入口的人們從我身邊繞過——叫喊和低語聲,工具和牛車的咔嗒聲,雙腳踩過積水和爛泥的啪嗒聲。有個馬夫牽住我這匹母馬的韁繩,我毫無風度地滑下馬背。我彎下腰去,脫掉保護綢緞衣服的裹腿,背脊酸痛不已。我沿著來時的方向走回去,經(jīng)過我妻子和我兒子的車廂邊;經(jīng)過我們?yōu)榱似砬蠛眠\才帶上的那頭金色的牛;經(jīng)過裝滿我們的箱子、籃子和盒子的那輛貨車;經(jīng)過喋喋不休的仆人,又穿過院子大門——回到破損的正門那里。田地里的農(nóng)夫們還在看。在我的視線下,他們把寬大的草帽戴回頭上,也將注意力轉(zhuǎn)回田地里。
除了向北那面長滿苔蘚的一堆圓木,正門什么都沒剩下。圓木、苔蘚和周圍的野草——所有這些都因為濕氣閃閃發(fā)亮,反射著灰色天空的光線。這地方的空氣似乎在沉默中注視著我,讓院子那邊的叫喊聲更加明顯了。
我沒法跨過正門;我只能踩過去。我抓住這身獵裝的皺褶,踏上最靠近的那根圓木。腳邊突然竄過的紅棕之物讓我身體后仰。等我恢復平衡的時候,那不知是什么的東西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高大的野草重新響起的沙沙聲證明它的存在。
看起來,注視我的不只是空氣。
這座傳統(tǒng)園林的圍欄在某些位置近乎不可見,但究竟是被瘋長的野草覆蓋還是出現(xiàn)了缺損,我就不得而知了。在小丘之上,我看到了那棟有黯淡瓦片屋頂?shù)奈葑?。?cè)面的大多數(shù)墻壁都不翼而飛;從廂房通向主屋的有頂走道看起來還算完整,但其余地方只有掉落的瓦片、苔蘚、以及從地板和屋頂長出的野草。
這是我的大門,我的圍欄,我的家。它的雜亂是我的過錯。我妻子坐在狹窄昏暗的車廂里,我兒子的無聊加上不耐煩,這片未開化土地透出的孤獨,而我無力——或者是不愿——接受能讓我在都城擁有光明未來的精致生活,我的過錯。
如果我早知道自己必須回來,肯定會選擇更周全的做法。
6.四九條的枕邊書
匆忙的搬家。
在收拾行李的忙亂中,我弄丟了那張涂有黑色瓷釉的寫字臺和陸奧紙,外加我最愛的毛筆。就算到了新住處,這些恐怕也找不到了。
在小小的車廂里關(guān)上幾天會讓人既疲憊又惱火。即使車廂裝有軟墊,牛的步子也很平穩(wěn),你還是會被晃來晃去,直到車廂的軟墊和全身的衣袍都無法阻止你的膝蓋留下淤青。
在一些夜晚,我們能住的只有廢棄的小屋。我的侍女們把那里收拾到盡可能舒適,但空氣還是彌漫著霉味。更糟糕的情況下,壞天氣或者某些關(guān)于方向的忌諱會讓我們沒法繼續(xù)前進,只能在條件惡劣的地方停留一整天。
鄉(xiāng)間地帶是那么安靜,遠離攤販的叫賣聲和街上來往車輛的響聲。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懷念那種聲音,但我的確很懷念。
搬到陌生的地方已經(jīng)很辛苦了,回到從前的住處似乎更加困難。在我離開的這些年里,它改變了很多。鴨子在我的房間里筑了巢,那里滿是灰塵,透出疏于打理的氣息。我最喜愛的那些庭院風景全都亂糟糟的,甚至徹底消失。關(guān)于從前模樣的記憶讓這份體驗加倍難熬。
我的家人突然變得遠在天邊。即使丈夫和兒子近在眼前,也無法彌補遠離父母的感受。我很難不感到孤單。
當然了,還有恐懼。因為身處荒郊野外,遠離安全的城市。在這里,任何事都可能發(fā)生。
我向翁長提到這種恐懼,而她嗤之以鼻?!叭魏问??和到處是無賴、毛賊和黑心商賈的都城相比呢?城市里的罪惡才更多,夫人!”
當然了,她說得對,但我不覺得這算是安慰。這里的任何問題(除了我們衣服里的跳蚤,還有從倉庫偷東西的野獸)都是因為人類跑到了大自然里。我甚至不知道怎樣的力量在統(tǒng)治這片孤獨的土地。
7.加舍義藤的手札
等我最后進屋的時候,身上已經(jīng)淋得濕透。盡管我走在過去是——或者應該是——小徑的地方,卻有幾塊路面無跡可尋,盡管我還記得它們原本的位置。其中一座湖泊上方的橋梁缺失了木板,我選擇繞過而非穿過,結(jié)果一腳踩進了蘆葦掩蓋下足有及膝深的水坑。其余的潮濕都是霧氣的功勞。
“老爺!”日戶放下掀起的門簾——木匠正在測量那邊的尺寸——慌忙朝我走來,嘴里嘖嘖有聲,“您濕透了,快把這些脫掉吧?!?/p>
“我沒事?!蔽宜Φ裟惧欤ど献约何葑印魑荨挠卫??!罢娴?,日戶,你的口氣就像我當年的老乳母,那時候我還和忠麻呂一般大。她的口氣就像這樣?!?/p>
“還有您的仙臺百合綢!到處都染上了綠色?!?/p>
我聳聳肩。“洗衣工會洗干凈的?!?/p>
“洗掉草漬?”他懷疑地說。我不想聽他說教,于是用手勢示意他回去工作。但我遵從了兒時那位老婦人留給我的模糊記憶,換了衣服。我的房間燈火通明,又充斥噪音。我的三間廂房都有油燈照亮。有個男人在用燈芯草和無垢葉擦拭游廊的地板。木炭在黑鐵火盆里發(fā)出紅光,我還聞到了檀香的氣味。木炭上方的空氣泛起漣漪;纖細的煙霧朝黑色的木椽飄去,又從房檐下方的三角形開口滲出。我在遠處看到的那些破損和缺失的屏風與墻板,如今都已更換——我猜他們拆毀了部分遠處的廂房,才找到這些完好的材料。沒人能在半個時辰內(nèi)生產(chǎn)出上好的障子1,更別提一整個房間的墻板了。
這個房間和我在都城的房間——以及我住過的所有房間——唯一的區(qū)別,并不在于我會放上一兩只衣箱,或者經(jīng)常更換寫字臺。這地方有種我說不清的氣味,那是種非常微弱的酸味,還有胡椒和野性的氣味。
我獨自待在房間里,盡管十來個男人(以及女人,我猜)會在聽到我的喊聲時立刻跑進來。除了那種難以捉摸的氣味以外,運轉(zhuǎn)正常的宅邸特有的秩序毫無懸念地籠罩在我的身上,就像在都城的時候那樣。我們半個月前離開那里的時候,我還感到過悲傷??蛇@種秩序為何會讓現(xiàn)在的我心煩意亂?
“老爺?”一名女傭出現(xiàn)在滑開的紙門那里,她的身后就是走廊。
“什么事?”
“能否允許我——”她單手拿著一根長木棍,木棍的一端綁著塊棉擦布。她為了舉止得體而遮住面孔的長袖邊緣沾滿灰塵和蛛網(wǎng),“我沒法夠到所有蜘蛛網(wǎng),所以我做了這個……”她用木棍指了指。
在我頭頂高處,有張巨大的蛛網(wǎng)橫跨房間的拱頂,反射著上方檐口的銀光,以及下方油燈的金光。銀和金的紋路落在暗處的椽子上,仿佛一道道裂縫。我有個涂漆梳匣的外表跟這一幕有些相似,但精致程度遠遠不及。編織這張蛛網(wǎng)的蜘蛛肯定很大。
“讓它留著吧?!?/p>
“先生?”她忘了遮臉。她年輕又樸實,修剪整齊的頭發(fā)只到肩膀下面一點兒。“但蜘蛛——”
“她比我待在這兒的時間都久。我有什么權(quán)利驅(qū)逐她呢?”
“那她的幼蟲呢?”她說。
我感到了苦悶,想起了我自己的兒子,他也陷在這片環(huán)境構(gòu)成的蛛網(wǎng)里?!拔覜]看到別的。只有她。還有我?!?/p>
她不高興地看著我。我敢肯定她想反駁,幸好她不能這么做。為了改換話題,我說:“這兒的氣味為什么這么怪?”
“十分抱歉,老爺。我們認為有只野獸趁我們不在的時候來過這兒?!?/p>
那種氣味突然間說得通了。“然后它在我的房間里撒了泡尿?”
“十分抱歉,不過您說得對。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干凈了。真的,那種氣味沒有先前那么濃了。我們明天應該就能徹底打掃干凈。還是說您想去另一間廂房歇息?”
我只能回以大笑。
8.四九條的枕邊書
我們新家的第一夜。
在我們新家的第一夜,我收到了丈夫的一張便條。便條用的是他平時收在袖子里的那種彩色厚紙,纏在一根潮濕的嫩枝上。
我在酸臭又潮濕的空房間里,獨自一人——
或許你允許我來分享相對香甜的空氣?
我找不到我的寫字臺,只能用某個侍女的。最后,我找到了一張細長的淡銀色紙條。我貼上一根鴨子羽毛和一截黑色細繩,然后寫道:
鴨子說,你沒必要問的。
感謝您允許我們睡在偷來的巢穴里,
可畢竟,這是你的家。
9.?加舍義藤的手札
她寫下這些詩句的時候,都在想什么?我用的那種軟紙的情色寓意,暗示用紙拭去激情的潮濕——她肯定是明白的;但她卻送回了這首詩,寫在一張堅硬而粗糙、仿佛云母的紙上。她是想說她不屬于這兒嗎?還是說她放棄了清凈,但就像鴨子們那樣不情不愿?我這位通常墨守成規(guī)的妻子,有時候會讓我吃驚。
天還在下雨,輕柔又毫不費力,就像詩人的哭泣??諝鉀鏊睗?我的氣息像煙霧那樣盤繞。盡管走廊的屋頂為我擋住了雨水,寒意卻滲透了我的吳服,還有我短襪的腳跟部位。
有人居住的廂房——我妻子的、我兒子的、仆人們的,還有我的房間——都有在墻上開出的紙窗,此時因房間里的油燈而散發(fā)微光。在這些燈光之外,是雨夜那種千篇一律的漆黑。我知道外面有什么——知道湖泊的位置,知道樹聳立在哪兒,也知道月亮石、涼亭和那棵千年橡樹的所在——但我能想到的卻是,都城從來不會如此漆黑。我們從未如此孤單,即使先前住在這里的時候也沒有。
10.四九條的枕邊書
布置我的房間。
將衣箱靠著其中一面墻擺成一排。把卷簾掛在頭頂?shù)拿織l橫梁上;大部分都卷起到男人站立時的雙眼高度,雖然男人通常都見不到我們。就算不把卷簾掛在那兒,我也肯定用得上它們。把那些齊胸或者齊腰高的獨立式簾架排列在房間各處;每只簾架的旁邊都放上一張矮桌或者脅息1。掛起春天用的幾帳——有些單薄得就像蚱蜢的翅膀或者蜘蛛網(wǎng),但不小心勾住衣箱角的時候又顯得驚人地牢固。安放好配有幕簾的床鋪隔間,外加睡袍和陶瓷枕。把那只泡桐木火盆放在我最喜歡坐的位置旁邊。
當然,外側(cè)的襖2和格子窗都是關(guān)上的。面對無邊無際的夜色,所有這些謹慎的布置和調(diào)整似乎都無關(guān)緊要。
11.加舍義藤的手札
我妻子的廂房——北邊的屋子——在清新的空氣里門戶緊閉。里面的女人走來走去,投下瘋狂舞動,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影子。
這間屋子看起來很安全;但我站在五六步外,聽到的聲音卻像是身在屋內(nèi)。撥火棍在刮擦火盆的底部;絲綢長袍拂過硬木地板。女人們起伏的話聲仿佛水面的漣漪,在我聽來清晰卻毫無意義,直到我妻子的聲音在其中響起。
對我們這些住在紙墻房屋里的人來說,有些規(guī)矩是約定俗成的:我們不會偷聽他人的對話。禮儀要求我們對屏風另一面發(fā)生的事充耳不聞。當然了,我們不會遵守這些規(guī)矩:我們熱衷于偷聽和閑聊(如果附近有可以閑聊的對象的話)并且思考我們聽到的內(nèi)容,思考那些話的意義。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窺探我妻子的住處。
“您來這兒的第一晚,他就要來找您?”那是翁長的聲音,她是我妻子的女仆長,“您應該主張某種忌諱,或者身體有恙——說您不舒服,夫人。您這么說——”
“那么他的陪伴就會讓我好轉(zhuǎn)。”我妻子嗓音低沉,又像長笛那樣動聽。我漲紅了臉,尷尬不已,不想再聽下去??洫勔饶承┡u更讓人羞愧。前提是她這番話是真心的。
謹慎地等待片刻后,我輕輕敲了敲一扇交錯海浪圖案——也可能是新月圖案——的屏風?!澳镒??”
“老爺?”翁長說。
我翻了個白眼。還能是誰?不幸的是,翁長正好在這時拉開門,看到了我的表情。翁長細長的臉蛋沉了下去,然后轉(zhuǎn)過身去。我跟著她走進門。
四九條的房間和我的相似,只是略小一些。這兒有同樣的格子窗和屏風,同樣成堆的大號箱子,同樣高聳而黑暗的拱頂,后者正不斷吞沒燈光和火盆的煙霧。
我那邊的房間空空如也,她這邊卻充斥色彩和雜物。她的幾名侍女穿著春日的粉色、白色、紫紅色和綠色,式樣凌亂的吳服。每個女人都留著及腰、及膝或是及地的黑色直發(fā);她們都將面容藏起,或是用屏風,或是用扇子和衣袖,又或是轉(zhuǎn)過頭去。就好像她們不是我妻子的侍女,而我僅僅說句話就能看到她們的臉。就好像在這個充斥陰影的房間里,我能憑借搖曳的光線看清任何東西似的。
某個侍女放下一只厚實的燈芯草墊,示意我愿意的話可以坐下?!澳镒樱俊蔽矣终f了一次,瞇眼看向周圍。我成婚已有九年,但我實在沒法在一群遮住臉的女人里找出我妻子,除非她能給出暗示。
“夫君?”四九條的嗓音,低沉而好奇。我當然找不到她,那聲音是從掛在齊腰高的木框上的苔蘚花紋簾布后面?zhèn)鱽淼?。就像宮廷仕女那樣,我妻子以優(yōu)雅的動作將袖子從簾布下伸出,那是洋紅色襯里的白色錦緞——完全符合季節(jié)的色調(diào)。我看不見她的臉。
我坐到簾子旁邊的坐墊上。“你在屏風后面做什么?”
“抱歉。我向來——”
“我們已經(jīng)不在都城了?!?/p>
翁長清了清嗓子?!拔也徽J為日常生活的慣例取決于是否住在都城,老爺。我認為這些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
“在這兒又有什么意義呢,翁長?”
我妻子為她做了回答。“因為我們住在荒郊野外的時候,保持人類那樣的舉止就更重要了。這是為了讓我們區(qū)別于動物?!?/p>
盡管想起了周圍那種徹底的漆黑,我還是在雜亂而拘謹?shù)姆块g里笑了起來。“你說這兒是‘荒郊野外,娘子?”
“夠荒涼的了。我們已經(jīng)脫離了八百萬神明的掌控?!?/p>
“我們永遠都在佛陀、觀音或者稻荷的掌控之下?;蛘邉e的什么神,我猜。如果那些神明不存在于此處,又為什么會有神社呢?”
我看不到屏風后面的她。沒有了表情做線索,她的話語也呆板起來?!耙驗槲覀兒ε滤麄儾辉?。這里的人太少了。我們與世隔絕,就像船難的幸存者?!?/p>
“是嘛?!蔽倚α似饋?。
“的確如此。就算在這兒過上幾個月,我們恐怕也看不到自己和仆人以外的面孔?!?/p>
“還有那些農(nóng)夫。”我漫不經(jīng)心地補充道,但我們都知道他們的存在什么也改變不了?!八晕覀冎灰迷姼杞涣?,再藏在屏風后面,不知怎么,就能避免那種隔絕感?”
她猶豫起來,仿佛在斟酌字句。“至少我們可以避免船難者那樣的生活。避免荒野的影響?!?/p>
“無論我們承認與否,‘荒野都存在于屋子外面?!蔽覀兊膶υ捰只氐搅似瘘c。
“我的屏風讓你不快了,夫君。我們把它搬開吧?!?/p>
“這不是重點,”我開了口,但她的某個侍女把屏風推到了一邊。
四九條跪坐在一張草墊上。她的白色衣袍下擺交疊在周圍的地上,上面是櫻花的圖案,就像一片覆蓋積雪或是花朵、形狀不規(guī)則的山坡。她的頭發(fā)仿佛一條緩緩流向軟墊的黑色河流,也遮住了她的臉。一只纖細的手掌握住簡樸的白色滿月狀扇子,緊貼衣袍。在都城的時候,她以調(diào)制香水的技藝而聞名,此時她散發(fā)出辛香而甜美的氣味,就像紫藤和青松。
“老爺,是長途旅行讓您感到勞累了。等您吃點什么以后,會感覺好些的。”
“我吃過了?!蔽艺f,但她的侍女還是給我拿來了食物——幾片鹽漬白蘿卜和米飯,還有倒在雕刻碧玉壺里的溫熱酒水。
當然了,她說得對。進食以后,我確實舒服多了。四九條永遠是對的,她是我完美無瑕的妻子,我卻沒來由地因此而惱火。如果她的完美帶著些瑕疵,我會好受很多。這么一來,我那種作為丈夫和男人不夠格的感受就會減輕。
我想起她那首帶著戒備的詩歌?!岸嘀x你今晚允許我分享‘偷來的巢穴?!?/p>
她攤開手掌,表示這件事不值一提?!皼]什么。我們這兒住過鴨子。它們在溪水上方的那個角落筑了巢,但清理起來很簡單?!?/p>
“這兒的一切都井井有條?!?/p>
她似乎沒明白這不是好事?!澳姆块g還是很亂嗎?很抱歉,我應該派我的侍女過去幫忙的?!?/p>
我搖搖頭?!安?。事實上,我讓那個女孩別管那邊的蜘蛛網(wǎng)。”
“也許打掃干凈會讓您更有回家的感覺……?”
“不?!蔽业恼Z氣生硬,又比我預想中刺耳。為了緩和氣氛,我說:“那只蜘蛛的網(wǎng)是她的家,正如那個房間是我的家。確切地說,她在那里養(yǎng)大了她的兒女,我卻帶走自己的孩子去別處撫養(yǎng)。”
“您真的很開明,”翁長插嘴說,“所以才會放過那只蜘蛛的命。毫無疑問,這讓您積了不少善緣?!彼窃谥S刺嗎?她此時彎腰看著火盆,所以我看不見她的臉。
“孩子在西廂房安頓得如何?”最后,我說。即使是現(xiàn)在,光是想到他就會讓我不由得露出笑容。我兒子是個萬人迷。
四九條看到了我的笑容,也回以微笑,在這場對話里,我們的視線初次相交?!拔涕L和他的乳母聊過了。她說情況很好。他已經(jīng)撕破一扇障子了?!蔽覈@了口氣。在都城的時候,他平均每個月會弄壞兩扇??磥碓谶@兒也不會有變化?!拔覀兡芙兴^來嗎?我想見見那孩子?!?/p>
“他的乳母會建議我們不要這么做。時辰不早了。他要么已經(jīng)睡著,要么就是累過了頭,叫他來對他和我們都沒好處?!?/p>
“也許我可以順便去看看他的情況?!?/p>
“也許。”她說。片刻過后,她說了下去:“還有一件事,夫君。他的乳母說他溜去過園林?!?/p>
我大笑起來。“那就奇怪了,我居然沒撞見他。”
“拜托!”她說,“這種事可不好笑。他是一個人跑出去的!”
“干嗎關(guān)著他呢?外面有圍欄,我也沒看到什么值得擔心的東西。他不可能迷路,會玩得很開心?!?/p>
“也許有野獸,夫君。他也許會被咬傷。”她的嗓音繃緊了。
我想起了正門邊掠過的那抹紅棕色。“他會被松鼠咬傷?”
“或者狐貍,或者蛇,或者貍貓。我們有好些年沒住在這兒了。仆人沒有打理園林。如果我們在這段時間里能養(yǎng)大一個孩子,天知道這里能冒出多少窩害蟲?”
“野獸沒那么危險,娘子。只要他弄出夠大的噪音——你知道他總是這樣——它們就會溜走。他不會有機會看到野獸的。你的擔心毫無必要。”
她咬住下嘴唇,對一個如此在意自身優(yōu)雅的女子來說,這個動作完全稱不上優(yōu)雅?!八苍S會掉進湖里?!?/p>
“在我們都城的房子那里,他從來沒掉進過景觀湖。你究竟在擔心什么,娘子?”
她擺弄著那把團扇?!耙磺袑λ继迈r了。你和我——我們住過這兒,住過這種荒郊野外,可他——對那些危險一無所知。”
“這兒沒什么特別危險的東西。他的身邊到處都是仆人,而且園林很快就會恢復文明的風貌。他能學會適應這里的?!?/p>
她剛才在寫字,她的墨錠放在板巖做的硯臺上,上面還有一汪干涸的墨水。五顏六色的紙條凌亂地堆在黑色木制寫字臺的一頭。要我說的話,那些全是符合春日的色彩:缺少冬日的深綠和棕色,秋日的橄欖色和鐵銹色,夏日的深紅和矢車菊藍色。
“這是什么?”我把手伸向一片草葉形狀,有我手掌那么長的紙條。她棱角分明的筆跡掠過亮綠色的紙面。
“不——”她想拿回去,但我力氣更大。
雖畏懼黑暗與空無,
我仍隨你來到此處——
但在破敗的正門之下
我所見的是眼眸,抑或他物?
“你看到了什么?”我問。
“沒什么,老爺。這不重要。請把我的詩還給我?!?/p>
“什么動物?”
“真的沒什么?!?/p>
她拉扯著我的手,直到我把紙條還回去。她的皮膚柔軟冰涼。我能感覺到她手腕上淡藍色血管的脈動。她今晚第二次與我四目相對。
我突然很想要她,想要這個身為我妻子的女人。我有時會忘記她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并非我人生里的漂亮工藝品。我不清楚她平時是如何看待我的,但我猜想應該相去不遠。我就像一塊錦緞里的彩色細線:她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通常只被視為整體的組成部分。但有時候,她會注意到——或者是我會注意到——那根細線,然后為它的色彩、細致和獨特而驚奇。我們對上彼此的目光,然后想了起來:那雙眼睛的另一邊有靈魂存在。
片刻過后,她擺了擺那只空出的手。她的侍女伴隨衣袍的沙沙聲走遠,紙屏風也推了過來。就像夏夜的蟬,又或是黎明時分在街頭獨行之人的腳步聲,那些響動的深邃堪比純粹的寂靜。
就像由響聲定義的寂靜那樣,女人的獨處是由陪伴者來定義的。沒有哪個女人能夠真正獨處,耳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總會有人。四九條的仆從都在房間對角的屏風后面,或者走廊對面的房間里,離這邊僅有一步之遙。翁長本人只藏起半個身子,坐在那塊畫著丹頂鶴的屏風后面,用瓷制火盆給雙手取暖。
但我們正在獨處,我和我妻子。
我扶著她起身,又牽著她前往床鋪隔間。那兒比地板高出一級臺階,周圍掛著銀色云朵花紋的夜藍色幔帳。我把她放在一堆棉服上面。
我想感受的不只是她身體的冰涼優(yōu)雅,不只是她皮膚的觸感,她暈紅的臉頰和凌亂的頭發(fā),還有滑落的絲袍。我想要她的頭腦,她的心靈。我想要她心中從未給過我的一席之地。
不止如此。我想要自己心中有從未給過她的一席之地。因為別人做不到這種事。
但我可以試試看。在我們之間,觸碰往往會取代交談。最壞的情況下(因為結(jié)果從來都不算壞)它也能帶來交談、自我和心靈都毫無意義的那個瞬間。
我拿走她松開的手里的滿月形扇子,然后將她的絲綢袍子從雙肩脫到手肘位置,露出她的喉嚨和她小巧圓潤的乳房內(nèi)側(cè)的弧度。我輕撫那些位置,直到她發(fā)出微弱的噪音,就像是有一口氣卡在喉嚨里。
她的深紅色裙袴裹住了她的腰部,團成圓形的衣料滿是皺褶。我解開復雜的搭扣,而裙袴拂過她的髖骨,堆積在她的腳邊。我嗅著她在香水掩蓋之下的氣味,那種麝香和動物的氣味。我解開自己的衣物,坐直身體。我感受著傳遍身體的脈動,感受著喉嚨、腹部和性愛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冰冷的空氣定義了我身體的邊界。我拉著她的小手摟住我。她的觸碰——起先輕柔,然后逐漸激烈——讓我們的肉體貼合在一起。
她接受了我的全部,直到她坐在我的膝頭,背脊貼著我的胸膛,臉頰扭向我的脖子。
她在我身上移動,包容著我。她體內(nèi)的肌肉隨著動作繃緊和松弛,直到我知覺麻木,感受的唯有壓力、熾熱和摩擦。她的腹肌在我的手掌下蠕動。
她率先釋放,我也回應了她。壓力噴射而出;我的骨頭軟化下來。
我們又將姿勢保持了好一會兒,然后她才起身離開。
我從衣袖里抽出一疊軟紙——我寫詩給她用的那種紙。(也許她其實是明白我的意思的。)我們一起用這些軟紙擦拭身體,先是我自己,然后是她。她及地的長發(fā)壓在我們之間,此時因為我們的汗水打結(jié)又黯淡。我們的體味加上外面的濕土氣息,讓我想起了自己房間里的野獸氣味。
翁長和其他侍女會為她沐浴和熏香,然后梳理她的頭發(fā),直到再次柔順。至于現(xiàn)在,我擺弄著一束打結(jié)的頭發(fā),直到它分成獨立的發(fā)絲,在我的指間散開。
“抱歉?!蔽颐摽诙?,讓我自己和她同樣大吃一驚。
“真的,夫君,我很愉快。您——”
我抬手示意她安靜。“我在任命儀式上不該表現(xiàn)得那么差。我讓你失望了。生活原本充滿光明,可現(xiàn)在——”
她朝我皺了皺眉?!澳鷱奈醋屛沂^,夫君,”她說,但她又有所隱瞞,而我不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陪伴您是我該做的事?!?/p>
“可你不想來這兒。”
“我不會——”
我不耐煩地聳聳肩?!澳愫芮宄?。我也清楚。我們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你對鄉(xiāng)下的厭惡沒有現(xiàn)在這么強烈。你上次離開都城還是去奈良寺廟的時候,那段路不到一天就能走完。”
“不——老爺,我很抱歉。那首蠢詩!我的意思不是——只是因為鄉(xiāng)下。奇怪的噪音,還有那些野生的東西。園林——亂糟糟的。一切都很嚇人。真的,我沒那種意思。原諒我吧。”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她撥弄著黏合扇子的膠?!拔覀兿惹白≡谶@兒的時候,這地方很漂亮。我知道在都城更好,對您和對我都是。但我想,您希望我來這兒?!?/p>
“我想,也不想?!蔽业恼Z氣毫無禮貌可言。我說的是令人痛苦又粗魯?shù)氖聦?。她很有教養(yǎng),不至于表現(xiàn)出退縮,但我能從她僵硬的身體感覺出來:在這種時候,正確的反應是什么?沒有什么正確的反應,我想發(fā)怒,卻發(fā)現(xiàn)我在給自己開脫,在粉飾錯誤?!拔医o你添麻煩了。你能跟來讓我很高興,但這是不必要的。你的父母希望你和他們留在城里。如果你沒有抽身離開,應該能想辦法挽回些損失,至少能留下那孩子。”和父親相比,有權(quán)勢的母親通常更有利于男孩的前途。我們的情況就是如此。四九條向來很完美。她唯一一次判斷錯誤,就是在發(fā)現(xiàn)我一事無成以后沒有離開我。
“陪伴你是我該做的事。”她又說了一遍。她不耐煩了嗎?受傷了嗎?我說不好。
“為什么?”我露骨地發(fā)問,但她無法給出答案。激情?我們從前也有過這種體驗,但情人也能給出同樣的東西。愛情?丈夫和妻子之間沒有“愛情”。職責?我覺得自己很負責了。我想停止自己頭腦單調(diào)的運轉(zhuǎn),于是我把她拉到懷里,親吻了她,比上次更加用力。
我們的第二次交合就像她所畏懼的野獸那么激烈。她的呻吟也不再輕柔。我們都喊出了聲,全然不顧房間里的侍女們。
她隨后睡著了,也或許是裝睡。她的扇子落在頭部側(cè)面,在黑暗里仿佛一輪黯淡的月亮。我觸碰它的紙面,接著一時興起地拿起了它。我猜這是她的一部分,是今晚的一部分,而我可以把它帶在身邊。
我焦躁地穿上衣服,悄悄離開用簾布圍住的床鋪。油燈已經(jīng)熄滅,窗子也都關(guān)上蓋好。唯一的光線來自火盆里即將熄滅的木炭。翁長跪在火盆邊上,搓著雙手取暖。淡紅色的光線讓她的皺紋更深,也給她的臉染上了冬天日落的色彩。我們對視一眼,但我看不出她仿佛黑色水井的雙眼里蘊含的情緒。
我妻子其余的侍女睡在房間后部的一組簾架后面。我聽到其中之一嘆了口氣,然后是挪動身體時布料起伏又靜止的聲音。
這個滿是人的房間就像漆黑春夜的園林那樣空空蕩蕩。我房間里的蛛網(wǎng)至少還能占點兒地方。
12.四九條的枕邊書
在雨點的間隙:
在雨點的間隙,我與月亮四目相對——
它是如此熱情,我卻懷疑它藏起了淚水。
最讓我驚訝的是,我們沒有跑到屋外去迎接月亮,盡管雨點隨時會再次到來。
13.加舍義藤的手札
我推開一扇紙門,走進我兒子房間的昏暗走廊。走廊和主室之間的障子微微發(fā)光,仿佛另一邊有一盞合上了遮光板的提燈。我能看到我兒子撕破其中一扇門的位置,因為那道開口已經(jīng)利落地打上了一塊形狀像是飛蛾、唯獨少了觸須部分的補丁。
我推開一扇障子,走進主室,木框發(fā)出耳語般的摩擦聲。
如果不看某些陳設的大小,這里就像是成年人的房間。有張?zhí)仆溜L格的椅子塞在房間角落,座位勉強只到我的腳踝高度。我兒子在房間里有個神龕(這也是當然的,踏足靈性之路從來都不嫌早),比我想象中要小,也比我和我妻子的神龕簡單。許多衣箱和箱子排列在一面墻壁邊上。有幾口小到?jīng)]法放下比兒童用品更大的東西。房間平坦的地板上散落著好些“團塊”。大的那些是睡著的仆人,小的那些多半是玩具。我差點被一輛高麗風格、長度還不到孩童小臂的木頭馬車扭傷腳踝。有只玩具貓(也可能是玩具狗;這些東西有時候很難分辨)看著我,它銀色的鈴鐺在火盆的光線里閃閃發(fā)亮。
床鋪隔間的簾布沙沙地分開,男孩的乳母鉆出來。她穿著沒有染色的睡袍,染上灰色的黑發(fā)松散地披在肩頭,她看到了我,躬身行禮,然后小心地穿過房間。
“我來看我兒子。”等她走近到能聽見的位置以后,我低聲說。
她繃緊嘴唇?!拔液貌蝗菀撞藕逅?,老爺。這孩子累壞了。一定要我叫醒他嗎?”
“不。我只想看看他?!边@要求令人費解,但她理解了我的話,帶著我回到床鋪那邊,用口型比出“不要吵醒他”,然后轉(zhuǎn)身離開,讓我們獨處。
我推開床簾,看著我兒子。
我立刻發(fā)現(xiàn),根本沒必要擔心吵醒忠麻呂。他睡得很香,只有臺風才可能在天亮前吵醒他。乳母顯然幫他整理過睡袍,因為此時平整得很不自然。他的一只手里拿著什么東西,我彎下腰去看,發(fā)現(xiàn)那是個有流蘇的彩色線球。他表情松弛,嘴巴半張。就寢之前,他的黑色長發(fā)在頸背扎成小小的馬尾,但有幾縷頭發(fā)散開了。其中一根掛在他的鼻子前方,隨著每次緩慢的呼吸而顫抖。
看到他的時候,我的胸口隱隱作痛。我的兒子,他是那么討人喜歡。我喜愛他在活力驅(qū)使下沖進陌生園林的舉動。我沒法把我妻子的擔憂太當真。在都城的時候,我們總是允許他在院子的園林里跑來跑去。他很懂事,無論在這兒還是那邊都不會靠近湖泊。他是個孩子,我不由自主地心想。他就應該四處亂跑,玩耍和生活。生活的反面是什么?是放棄生活,是單純的生存,迷失在成年人的絕望之中。
我站在游廊上,看著通向正門的荒廢園林。天空晴朗;月亮的冰冷光輝浸透了下方的一切。有道影子離開樹枝,落到地上。某種東西——也許是只老鼠——尖叫起來,然后那只陰影里的梟回到枝頭,爪子抓著一團破爛的黑色物體。在最遠處的湖泊邊,有頭鹿正在低頭喝水。
新婚的我們來這兒居住的時候,園林里有狐貍。我很想知道現(xiàn)在還有沒有。
14.狐的日記
人類來的時候,我和外公在湖泊的燈芯草叢里藏了一整天,那里能在不被發(fā)現(xiàn)的情況下觀察?,F(xiàn)在回想起來,我覺得當時沒有多少人——十五個?二十個?——但他們仿佛無處不在,比我這輩子見過的都要多,多到我根本不敢想象的地步。穿著仆役服裝的人在園林里、屋頂上和走道上忙碌。他們把箱子和包裹搬去了廂房。
還有那種噪音!現(xiàn)在我成了女人,發(fā)現(xiàn)人類總是在噪音的包圍里走來走去;但在當時,一切都那么新鮮。踩過地板的腳步聲就像綁上軟墊的木棍在敲打木頭做的鼓。木槌敲打釘子;拆下的破損屏風木屑飛濺。細枝做的掃帚掃過地板,發(fā)出尖銳的刮擦聲。那些人類還不斷向彼此吠叫。每次人類弄掉東西,或者突然發(fā)出吵鬧的聲音,我都會嚇一跳。我只能想象困在屋子下方巢穴里的弟弟和母親聽到這些聲音時的感受。
“如果今后都會這樣,”在噪音暫時停歇后,我低聲對我外公說,“我們該怎么生活?”
“這是他們的喬遷日,”他嚴肅地說,“仆人為男女主人收拾好一切,然后他們會回到牲口棚的院子那里,到時候就會安靜和安全一點。但沒錯,生活不會回到我們記憶中那樣了?,F(xiàn)在別亂動?!?/p>
等到黃昏時分,外公終于和我碰了碰鼻子。“回家。”他告訴我,我眨眨眼,伸了個懶腰。他消失在蘆葦叢里。
我跟在外公的尾巴尖后面,它在暮色里散發(fā)著微弱的藍紫色光澤,就像在我鼻子前方搖曳的沼氣。我們在蘆葦里畫出一條長長的弧線,然后悄無聲息地穿過屋子周圍的狹窄空地,來到游廊下方的黑暗里。
我們小憩的場所向來選在巢穴外,在泥土和地板之間的狹窄世界里,只有睡覺時才前去地下。但現(xiàn)在,誰都不在外面。外公立刻爬進了巢穴,就像個懦夫,或者說老鼠,我心想。我先停下來嗅了嗅空氣,聞到了燒熱的陶器、木炭和檀香的氣味,然后才跟了上去。
他們貼著巢穴最深處的內(nèi)壁。白天的時候,母親嚇得尿在了巢穴里;即使到了現(xiàn)在,先前的恐懼仍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就像麝香。她的下巴上有干涸的白沫。弟弟的氣味也帶著緊張,但其中沒有恐慌。
我們緊貼在一起躺下,就像放在盒子里的四塊木頭拼圖碎片??諝鈵灍岫鴾嘏?,就像我們小時候貼在母親肚子上那樣。我先前沒有多想——畢竟除了吃喝和睡覺以外,什么都沒發(fā)生——但現(xiàn)在我感覺安下了心。
我們在巢穴里蹲伏了很久。我聽著家人的呼吸聲。來自上方的噪音滲進巢穴。
狐貍和人不同。他們就像燕八哥那樣口不擇言,我們會等到思緒成形,然后說出那種形狀。的確,我們不用言語,但我們會說出該說的話。
“我們躲藏的時候,”最后,我說,“那個男人,他看到我們了。他當時騎在馬上?!?/p>
“他什么都沒看到。噓,”外公說,“他們跟牛一樣瞎。向來如此?!?/p>
“他是盯著我們看的!”
“他們腦袋上長了眼睛,卻不知道該怎么用。他們只會用腦袋里的東西去看腦袋外面的東西。”
“那他為什么要回到圓木那里?”
“為了察看——誰知道呢?”
“可為什么?”我再次發(fā)問,“那東西又不能吃?!?/p>
“誰又說得清人類的事呢?”
“外公,”我弟弟突然說,“如果人類看到我們,他們會做什么?”
“他們會殺了我們?!蓖夤f。
“哈,”我說,“如果他們這么瞎,我們就是安全的。”
“既然他們回來了,我們就永遠不會安全。”
“好吧,”我說,“就算他們想殺了我們,我們也有很多退路:我們有避難洞,有安全地點,有小路和小徑?!?/p>
“他們似乎算不上危險,因為他們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太在乎?!钡艿苷f。
“喝奶的小崽子們,”外公吐了口唾沫,“你們什么都不懂?!?/p>
“如果那么嚴重,我們干嗎還留著?”母親問,“為什么不逃到樹林里,和貍貓、狼和別的猛獸住在一起?我們很小,對那些大家伙來說只夠塞牙縫的。也許他們會忽略我們?!?/p>
“不,”最后,外公說,“這些崽子還太小——”
“要不是有你在,他們早就沒了?!蹦赣H說。
“——而你的頭腦太單純,”他說了下去,“我又太老了。而且你很清楚,猛獸是不會忽略獵物的。至少人類不會吃掉我們。”
“不只是這樣,”母親的尾巴再次甩出,“你記得的是從前的人類,所以你的印象很混亂。我母親那時還活著,她說過——”
“別說了?!蓖夤偷?。她難得說了句有意義的話,至少對外公來說有意義?!皼]事的?!?/p>
我不信他的話。
他們在次日找到了我們的巢穴。
15.四九條的枕邊書
鴨子留下的東西。
鴨子留下的東西比我們以為的更多。住進宅子的第一個早上,忠麻呂的乳母帶那孩子來問候我。我們討論他安頓的情況時,他在我的房間里探險。在最先搬進房間的一只大衣箱后面,他找到了一團骯臟糾纏的沼生野草,還有野草里的一顆尚未孵化的蛋。我們連忙把蛋從他手里拿走——甚至沒法自己脫離蛋殼的鴨子該有多倒霉啊。
同樣讓我心煩的是,這番發(fā)現(xiàn)帶給忠麻呂的快樂,比我父母在臨別時送他的所有玩具和禮物還要多。
蘆葦和野獸跑進過我們的家。我們還會找到什么呢?
16.加舍義藤的手札
第一天早上,天色美極了。盡管陽光明媚,天空卻籠罩著一層淡綠色的霧。當我看著薄霧褪去時,有只鶴拍著翅膀離開水面,停在那棵千年樹齡的橡樹上,就像一朵花兒回到枝頭。
日戶給我送來了早餐:搭配鮭魚的醋飯,盛在涂漆的紅色托盤里,盤子上畫著一串黑色螞蟻,后者栩栩如生,仔細看甚至能分辨出觸須。我下意識地吃著東西,同時回答那些在我們離開期間疏忽的事——是的,重建圍欄,加蓋茅草;是的,重建正門,給屋頂鋪上瓦片,打掃牲畜棚所在的庭院,挖掘園林的灌溉系統(tǒng)。是的,是的,是的。如果我們住在這兒,至少我能讓它適合居住。
仆人們還在忙著打掃。我可以讓他們安靜,然后他們就不會再打擾我和我的蛛網(wǎng);但明白自己有這種權(quán)力,卻會在某種程度上讓我不想使用,所以我去了屋外。
沒人知道這座園林最初是在何時建成,有多大部分來自大自然,又有多大部分是人造的。當初帶四九條來這兒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的園丁只負責照看盆景和碎石庭院里的灌木,并且打掃橋梁和穿過園林的那些鋪沙小路。園子里的植物、石頭和溪水顯得野性十足,幾乎從未被他們的手沾染過。
但我后來得知,打造如此美麗的園林遠沒有那么簡單。那些苔蘚叢生的小徑和參差不齊的竹林都是特意打理成這種“無人照看”的模樣的。在春日黎明前的寒意里,我曾看到園丁們摘下被連夜的大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櫻花。在夏天,他們擦拭松樹,抖落枯死的松針。為冬天的降雪做準備的時候,他們綁起松枝以免折斷,然后用松針和稻草編成的毯子蓋住厚實的苔蘚層,為它們保暖。
而現(xiàn)在,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的疏于照管——!這座園林和它周圍的土地已經(jīng)沒有太大分別了。潮濕的苔蘚讓小徑上的石頭又濕又滑。有根折斷的樹枝懸在我的臉部前方,上面滿是顏色像干涸血跡的枯葉,與那棵紅糖槭僅以一塊樹皮相連。有只鼻涕蟲在樹枝上爬動,尋找回到樹上的路。
在這種鄉(xiāng)下,我該怎么打發(fā)時間?在這之前,我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就乏善可陳。
日戶在破敗的正門邊來回忙碌,那身吳服就像陽光下的鳶尾花旗,而影子正在我的園林里相互追逐。裸露上身的勞工們——那是今天從田地叫來的農(nóng)夫——聚集在傾倒在地、仍舊沾滿露珠的圓木周圍。勞工似乎在哪里都一樣,他們大半時間里都顯得無所事事,仿佛在享受風吹日曬的感覺,然后又會突然行動起來,在短得離奇的時間里完成工作。
我兒子忠麻呂蹲在一片草地里,用長度足有他一半身高的去皮樹枝挖著土。我猜他的乳母病了,要不就是被他甩開了;她肯定不會允許他這么靠近泥土和危險的建筑場地,或者穿著那身蒼白的綢衣。我清楚妻子在擔憂什么,因此我似乎應該找人把他送回家里,但這樣似乎很可惜。他正從自己所做的事里吸收養(yǎng)分,無論那是怎樣的養(yǎng)分。
“老爺。”日戶站到我面前,臉色嚴肅。
“怎么了?”我無奈地說。
“恐怕現(xiàn)在就修好那扇門是幾乎不可能的,老爺,”日戶說,“那些農(nóng)夫勸我說,目前的條件不允許?!彼恼Z氣透出遺憾,因為他沒法責怪那些人偷懶。
“是嗎?”我說。
“確實如此,老爺。他說是幾乎不可能??吹竭@邊的地面了嗎?”他利落地繞過忠麻呂,仿佛那孩子只是路上的一塊石頭。
我看向那片土地。那里長滿了某種雜草,看起來和我最近幾個月見過的土地沒什么分別。除了我兒子挖開的土坑側(cè)面滲出水來,映照出天空的景色。
“所以?”我不耐煩地對日戶說。我寧愿看著忠麻呂。
“地面被水浸泡嚴重。在抽干這片區(qū)域的積水之前,我們都不可能固定好門柱?!?/p>
“好吧。那就去抽水?!?/p>
“如果您堅持的話,老爺。只是——”
我怒視著他,可他再次開口,仿佛被人強迫了似的?!啊驗槟敲匆粊恚覀兙偷猛瑫r抽干最低處的湖泊?!?/p>
我看著那座湖。它很美,是三座湖泊里最大的,湖邊長著燈芯草、蘆葦和兔子咬過的野草。那真是兔子咬的嗎?在我看來,完全可能是園丁趁我睡覺的時候悄悄來到這里,用鑲著珠寶的小巧刀子修剪了它。清晰地映照出樹木、藍天和白云的水面平靜無波,只有那只秋沙鴨游過的位置泛起漣漪。如果我們抽干這座湖泊,只會得到整整三畝方圓、干涸發(fā)臭的爛泥。
“如果現(xiàn)在不行,那要等到幾時?”
日戶看起來松了口氣。“冬天的雨季前,但要等水稻收獲以后,然后我們就能給小溪改道了。我們可以徹底清空湖水,必要的話修復湖底黏土,然后在冬天到來前灌滿湖水。”
“那座湖還有黏土湖底?”
“當然,老爺,全都有。我們需要封死湖底,以免滲漏。畢竟這些不是天然湖泊。”
我沒有打聽參差不齊的野草的事。
“幸好如此,”日戶補充道,“本來在夏天修好大門就是不可能的?!?/p>
“這是忌諱。”我嘆了口氣。
“道古1不是大神,但他在這件事上相當頑固?!?/p>
“父親!”那是忠麻呂的聲音。他很激動,把他學過的那些尊重長輩、在我們身邊要保持安靜禮貌的規(guī)矩全都拋到了腦后。他蹦蹦跳跳地指著一團模糊的灰色毛皮。后者原來是一只兔子,正跑向湖邊的高大草叢。
有一瞬間,日戶似乎想出言責備。但他不能這么做;他是仆人,而那個孩子有天會繼承我的地位,盡管這地位無足輕重。忠麻呂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他追著逃跑的兔子,仿佛一只年幼的野兔。我以更加理性的步子跟在他身后。拋下正門這個無法解決的問題能讓人松口氣,而他也應該有個成年人在旁看護。但我知道,這些都不是我跟著他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懷念。
跟上一只兔子和一個男孩很輕松。他們的腳步分開草地,留下清晰的痕跡。如果忠麻呂的乳母聽說他的木屐印子以安全距離繞過了湖泊,肯定會松一口氣。
男孩跑得徹底沒了影,野草也開始恢復平整?,F(xiàn)在我順利離開了所有仆人或是農(nóng)夫的視野——他們也許會覺得主人穿著綠黃相間的綢衣跑動的模樣很滑稽——于是我強迫自己小跑起來。
那條痕跡的盡頭是月亮石。在我年紀還小、這棟房子也屬于我母親的時候,我從沒來過這兒。她沒有能繼承的女兒,于是她過世的時候,房子落到了我的手里,當時我還沒和四九條成婚。來到這兒讓我依稀有種回到忠麻呂那種年紀的感覺。
那塊石頭的高度到我的胸口,表面灰白,又因為雨水而光滑。上面的一些凹坑里積聚了幾天以來的雨水,映照著銀色的天空。石頭周圍的白沙在光芒下閃閃發(fā)亮。我本以為那些沙子會在我們離開的這些年里變臟。也許它們確實臟了,然后換了一批,但這么想來,陌生感反而更強烈了。
石頭反射著銀光,就好像后面的白沙透過孔洞顯露了出來。這片銀色的土地隨著我的腳步起伏,讓那塊石頭莫名給人以虛無縹緲的感覺。我感到頭暈目?!也率且驗槲也涣晳T奔跑。
忠麻呂蹲在月亮石前面,那是銀色和灰色映襯下的一道明亮而矮小的身影。他用松枝捅著巖石和沙土下方的開口。淡綠色花粉和野草的灰塵讓他的金色衣服顯得灰撲撲的。他的長發(fā)很亂。其中一束掙脫了將頭發(fā)固定在他脖頸處的細繩;此時它向上彎曲,仿佛糾纏成團的黑色雞冠,隨著他的動作上下擺動。我有些同情自己多年前的那位乳母,她經(jīng)常高聲抱怨孩童在成人或者足夠高大前不能剪發(fā)這件事。她常說就算我剪掉頭發(fā)會像是仆役之子,但至少是個干凈整潔的仆役之子。
我頭暈目眩。我兒子專心致志,滿心只想著兔子、那塊石頭,還有他手里的樹枝。只想著此時此刻。我靠向一棵樹,用它支撐身體。
我的人生曾經(jīng)也是這樣。在忠麻呂這個年紀,我看到(或者聽到、嘗到和想到)的任何東西都很新鮮。盡管我見過春天,但每個春天都是特別的,都有我在那個春天頭一次看到的東西:那邊樹上的新葉,這邊的一窩松鼠。就連可怕的事物——第一次嘗到蛇肉的味道,十四歲那年膿腫的牙床——也是印象深刻的體驗。未來預示著一連串同樣有趣的風景、滋味和念頭。
我娶四九條的時候還是這么覺得。我們共度的時光就像每天都能找到幾本新佛經(jīng),那些銀色的文字寫在靛藍紙上,美麗而珍貴。更珍貴的是佛經(jīng)的內(nèi)容,那些文字會為我們的人生增添意義。
這種情況是在何時改變的?我只知道它變了。在某個時刻,我意識到生活沒有過去那么美好了。任何食物,只有初次品嘗,或是不知何時才能再度吃到之時,才是最美味的。不,我被困在了現(xiàn)在,和我兒子的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單調(diào)“現(xiàn)在”,比不上“隨后”或者“不久后”的現(xiàn)在。更糟的是,過去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當我來到“明天”的時候,它就會變成又一個單調(diào)的“現(xiàn)在”。我該如何對抗這樣的絕望?
我看著我兒子。萬事萬物對他來說還很新鮮,還那么引人入勝。也許我希望他能以某種方式避免內(nèi)心的死亡,希望他永遠不會來到我的“現(xiàn)在”。
忠麻呂一邊戳著泥土,一邊自言自語,仍舊沒有察覺我的存在。他似乎在和兔子說話,警告說會把它挖出來,然后給他的乳母當晚餐。
“兔子跑了?!蔽艺f。他頭都沒回,繼續(xù)戳土?!八仄饋砹?,藏在石頭下面。你抓不到他的,兒子。”我很想說“人生就是這樣的”,但我只是碰碰他的肩膀,然后他轉(zhuǎn)頭看著我。
“他去了哪兒?“
“我不知道?!蔽艺\實地說。他失望了片刻,但隨后失去興趣,走到一邊,開始用樹枝在沙子里畫出溝壑。他已經(jīng)開始尋找下一個發(fā)現(xiàn)、下一個奇跡了。
我們共處的時間很少。有什么必要呢?他有乳母能陪他。我的職責就是當他的父親,在他母親宣布懷孕時承認他是我的孩子,以及確保他能有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在此之前,我會供他吃喝,讓他接受教育。等他長到合適年齡以后,我會確保一位名聲得體的親戚送給他第一條袴。作為父親,了解自己的孩子從來都不是必要的。
必要?我想不是。但這本該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我刻意沒有多加陪伴這個孩子,是因為后果會很痛苦:看著他,然后明白他的人生總有一天會失去價值,然后變得像他父親那樣失落又悲傷。
天色愈發(fā)昏暗,而我站在游廊上,看著從妻子房間的紙門透出的金色燈光。我聽到侍女們的話聲透過靜謐的空氣傳來,就像遠處的琵琶聲,而且就像燈光那樣,在過來的途中變得模糊不清。她們在聊什么?
在燈光里,有個女人用悅耳的嗓音(和我妻子的口音不同)朗讀某本物語——幾世紀以前的古老故事集——里面的鬼故事。
“她太溫柔了,”翁長刺耳的嗓音打斷道,“她應該——”一陣沉默,但肯定伴隨某種手勢,因為那些女人全都笑了起來。我沒聽到其中有我妻子的嗓音。也許她在外屋,或者另一個房間。
這就是她們現(xiàn)在談論的話題,但這些只占去了她們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聊天時間。她們從哪找來的這么多話題?也許她們的智慧在某種程度上稍遜一籌。盡管我妻子經(jīng)常寫下機智風趣(也永遠禮貌得體)的詩歌和信件,盡管她喜愛閱讀那些故事——那些似乎全是女人創(chuàng)作的。我只能假設她們其實同樣出色,但更可能的情況是,她們能在作為男人的我無法想象的領(lǐng)域一展所長。
至于我妻子?我有時會羨慕她有這些侍女的陪伴,即便她此時沉默不語,我也懷疑她并不像我這樣孤單。
17.四九條的枕邊書
他邀請我的那首詩:
他邀請我前往他房間的那首詩用雅致的漸變色墨水寫在灰粉色的紙上,又卷在一根盛開著櫻花的嫩枝上,上面寫道:
值得觀賞的景致——
在我的房間里,月色永遠歡迎我的目光。
也許我們能看到和昨晚相同的明月……
18.加舍義藤的手札
這棟屋子有兩座涼亭,由帶有遮蓋、深入園林的長長走道和廂房相連。最東邊的涼亭用來觀賞落日。兩座山之間有個缺口,有條河流在那里辟出了一條路。冬天某些日子的黃昏時分,太陽會落向那個缺口,將全無熱度的紅色陽光投在涼亭里觀景者的臉上。當然了,現(xiàn)在是春天。但景致依然美麗。
觀賞湖景的那座涼亭更小些,而且四面透風(在我們更換墻板之前是這樣),建造在旁邊的湖面上,支撐柱周圍的湖水在南風吹來時汩汩有聲。裝飾用的石燈佇立在湖心的一塊巖石上,但沒有點亮。我很好奇如果我命令仆人點燈,他們會怎么做。直接踏進湖水,毫無疑問。
此時接近傍晚。太陽緩緩落向山脊頂端的松林邊緣。它柔和的光輝傾瀉在園林里,然后逐漸淡去。蚊蟲越來越多,直到空氣里充斥黑色和嗡嗡聲。燕子迅疾地穿行其間;有只早起的蝙蝠在離我的臉僅有一臂之遙的位置飛過,嚇了我一跳。我本該心懷感激,因為盡管我在用妻子的白色扇子——被我莫名其妙據(jù)為己有——驅(qū)趕蚊蟲,它們卻仍然在活活吞吃我。被我拍死的那些在我的手掌里留下血痕。
我可以回到屋里,遠離這些蟲子;但就算在外面站了一整個白天,我還是沒做好回房的準備。敲打和擦洗聲就快結(jié)束了。那些氣味也應該會消失不見。我希望那張蛛網(wǎng)還留著。我要求四九條(也就是說,四九條和她的侍女們)今晚來我的房間陪伴我,表面上是欣賞月色,或許還能再來一場交合。主要目的是打破這里的寂靜,但同樣出于一絲幸災樂禍,想看到她面對蛛網(wǎng)的模樣。我希望這四個理由之一能夠滿足我。
有個男人震驚的尖叫從房間里傳來,然后是大呼小叫的聲音。我心想,如果等他們跑出來,發(fā)現(xiàn)我純粹為了賭氣才坐在那里,任由蚊蟲叮咬,那就太蠢了。我擦了擦臉,站起身來,然后笑出了聲。只要不是哪個仆役殺了人,日戶應該就應付得來。
總之,我回到了屋內(nèi)。
我的仆人圍住了某個低階仆役,那是個矮小壯實的男人,身上只有一條滿是灰塵的纏腰帶。他喘息著捂住胸口。
“怎么回事?”我抬高嗓門,蓋過他們的吵鬧。
“老爺!”日戶臉上的驚恐讓我?guī)缀跣Τ隽寺?,“我們打擾到您了嗎?非常抱歉破壞了您的興致,因為這個白癡——”他踢了那個仆役一腳,后者往后跳去,“——為了完全不值一提的發(fā)現(xiàn)大驚小怪。他——”
我揉揉眼睛。“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又在哪兒?”
“楨這家伙去了您房間下面的架空層,確認那邊的灰塵里是否有,呃,不太恰當,而且和您房間里那種,呃,不尋常的氣味有關(guān)的東西,然后他找到了某種廢棄的野獸地洞——”
“那兒沒有廢棄,老爺,”那農(nóng)夫打斷道,然后安撫式地向我鞠躬,又向日戶鞠躬,“真的很抱歉,但那兒是個狐貍洞,我知道——”他瞪了日戶一眼,“——里面有只狐貍?!?/p>
“胡說八道!”我的總管開了口,“就是只小老鼠——”
“你怎么知道的?”我問。
“那地方太矮,我只能爬過去,但我?guī)Я吮K小提燈——就是這盞,老爺——而且那里到處是腳印——狐貍的腳印——所以我跟著腳印找過去,發(fā)現(xiàn)那兒有個地洞,比老鼠或者地松鼠的洞都大,無論有些人怎么說,而且我還看到洞口里有眼睛在朝我瞧,然后又沒了。太嚇人了,就像——”
“那是他的想象,”日戶總算找到機會插嘴了,“要么就是石頭反射的光。老爺,這沒什么。”
他的語氣幾乎帶著恐慌。為什么?他以為我的屋子下面有某種野獸打了個洞,我就會責罰他么?不是“某種野獸”,我突然反應過來。狐貍對農(nóng)民來說代表厄運。
“把提燈給我?!蔽艺f。
“老爺?”日戶茫然地看著我。
我溫和地對他笑了笑。“日戶,幫我把袖子扎起來。”
他用力吞了口唾沫?!白衩??!彼麖囊路碾[蔽收納處抽出幾條黑色絲帶,將我寬大的袖子系在手臂上。
“老爺?”在被簾布隔開的游廊的陰影里,有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四九條已經(jīng)去了我的房間,但說話的人肯定不是她。她是絕對不會當著這么多平民的面說話的。
“什么事,翁長?”我用另外幾條絲帶把寬松的褲子緊緊綁在腿上。
“我的女主人,您的妻子想知道您究竟要去做什么?!彼饪痰恼Z氣再明顯不過。
我雙膝跪地,又抬手從那農(nóng)夫的手里接過那盞小小的金屬提燈。
“您不能進去那兒!——我的女主人說的?!彼木艞l的侍女補充道。
“天都快黑了!”日戶插話說,“非要去的話,就讓仆人——”
“夫人擔心您會受傷。野獸可能還在里面?!?/p>
“明天,”我的總管說,“如果您堅持,可以明天再去確認。最好是讓我——”
“它們很野蠻!它們是動物,它們會咬——”
我妻子開了口。她低沉的嗓音穿透這陣嘈雜:“當心,夫君?!?/p>
19.四九條的枕邊書
在丈夫的房間等待。
蛛網(wǎng)是美麗之物,
除非你是只飛蟲。
在丈夫的房間等待,我看著蛛網(wǎng),卻找不到蜘蛛的蹤影。不知為何,這比親眼看到她更讓我擔憂,無論她究竟有多龐大、多可怕。
離開會是種解脫。但我是應他的要求而來。所以:等待,看著蛛網(wǎng),并且擔憂。
20.加舍義藤的手札
不用說,我去了黑暗里。我為什么要發(fā)這種瘋?狐貍是野蠻的小生物;我們當初住在這里的時候,我見過一只被狐貍撕碎的野鼠。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它們肯定全都死了,孩子也四散離開。這兒肯定是個空地洞,仆人看到的眼睛只是幻想。我為什么想要——不,需要——親眼確認?我想證明什么,又想向誰證明?
我剛鉆進游廊下面,仆人的嘈雜話聲就變得模糊不清。那棟屋子是我頭頂?shù)囊粔K平坦的黑色屋頂,支撐它的是復雜交錯的黑色橫木,還有豎立在石頭底座上、足有腰那么粗的柱子——我聽說那是為了在地震時保持平穩(wěn),但這兒從沒發(fā)生過地震。屋子下面應該鋪有雨花石,作用是在旱季防止灰塵飄揚,但時間將它們掩埋在一層薄薄的泥土下面,在我的雙手和雙膝下觸感柔軟。
提燈帶來了晃動的影子。我從那些支柱邊經(jīng)過,黑暗在我周圍起落不定。有個出乎意料的輪廓嚇了我一跳。那只是一塊形狀古怪的基石,但下一塊的輪廓依舊讓我吃驚。就像有人穿過房間的時候,頭頂?shù)哪绢^被踩得不時傳來的沉悶雷聲般的共鳴。
下方的地面不斷升高,直到我?guī)缀醺共抠N地。層層疊疊的小巧四趾腳印將粗糙的紅色毛發(fā)壓在泥土里??諝馍l(fā)著微弱的毛皮氣味,酸臭而帶著麝香。
對這種狀況來說,我這輩子的所有經(jīng)歷都毫無意義。在我的人生里——我的妻子,我的仆人,我的世界——我一向是事物的中心。但還有另外的世界,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在這里,在我的地板和泥土之間,在充塞另一種存在的空氣里,我就連“無關(guān)痛癢”都算不上。我是個異類。
一臂之遙的前方有個地洞,大約有我兩只拳頭加起來那么寬,就像錢幣那樣圓,但又漆黑一片,沒有光澤或者反光。我移動提燈,想看個真切。半藏在里面的兩個光點朝我亮起。
我的心臟停跳了長長的一拍,胸腔里突如其來的痛楚讓我難以呼吸。糾纏的下層絨毛飄浮在提燈的光線里,在泥土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蒼白。
我屏息看著,直到漫長的瞬間過去,隨后閃爍的光點化作一塊石頭不規(guī)則的表面。這兒只有我自己。
我拿出那塊石頭,握在手中。那是一塊灰珍珠色的石英,是從前鋪路的時候剩下的,就像雙眼那樣閃閃發(fā)亮。如今它只是一塊石頭,在我的手里冰冷又沾滿灰塵。
它們曾經(jīng)住在這里,但我們把它們嚇跑了。但當我看到以為是眼睛的光點時,讓我心臟停跳的并非恐懼。而是渴望。
21.四九條的枕邊書
繼續(xù)等待。
等待,注視,以及擔憂。幸好我相當擅長這些事。
22.加舍義藤的手札
我回去的時候,仆人們還等在那兒?!澳抢锎_實什么都沒有。真的,你們本可以不要恐慌,讓我省去這種麻煩的?!蔽夷贸瞿菈K石頭,就像清酒杯那樣握在手里。我成功壓抑了語氣里的失望,這讓我松了口氣。
那個仆人漲紅了臉鞠了一躬?!袄蠣敚野l(fā)誓——”
“這事到此為止,”日戶說,“你們沒事要做嗎?——”他憤怒的目光把人群包圍了進去,后者像霧氣那樣消散。然后他轉(zhuǎn)頭看向我。
“您的高麗錦緞!”日戶開始擦拭我衣袍的肩部,那里沾滿了蛛網(wǎng)和泥土。
“我這些衣服都不適合鄉(xiāng)村生活?;蛟S我該去弄件好看的農(nóng)夫裝?”
他毫無笑意地笑了?!袄蠣?,您完全沒必要——”
“我想看?!?/p>
“它們還在那兒嗎?”
“我不是說過它們走了嗎?”
“我只是在想——”
“你想得太多了,日戶,而且總是想錯?!?/p>
他繃緊身體,用禮節(jié)來做擋箭牌?!拔业呐魅耍钠拮釉谀姆块g等著您。”
我伸了個懶腰:“是啊?!蔽移拮雍湍切┖偛煌?,總是待在該在的地方。我收拾更衣,然后走進房間,發(fā)現(xiàn)我妻子在生氣。她從來不會直接表現(xiàn)出來,但我們已經(jīng)成婚很久,我不可能認不出那些征兆。
“希望您今天過得愉快,夫君?!?/p>
“是的,”我簡短地回答,“感謝你的關(guān)心,但真的沒有必要?!?/p>
“如果它們還在那兒,去屋子下面可能非常危險?!?/p>
“那你為什么不試試阻止我?”
“我能阻止得了嗎?”她的語氣帶著些微的苦澀。
我一言不發(fā)。答案是“不能”,但承認這點是很失禮的。
她突然說:“狐貍是邪惡的。它們會偷走嬰兒呼吸的空氣,像惡魔那樣附身他人,還會引誘人們偏離道路,然后死在沼澤地里——”
盡管清楚她討厭被人嘲笑,我還是忍俊不禁?!澳闶菑哪穆爜磉@些迷信說法的?農(nóng)夫的妻子相信這些也就算了,你怎么會?”
她莫名其妙地臉紅了?!叭巳硕贾?。這些故事都寫在書上。在您讀過的故事里,有哪只狐貍面對人類不是既惡毒又充滿報復心的?”
“你讀的虛構(gòu)作品太多了,娘子。沒有什么鬼魂會比你我更有報復心。”
“它們會毀掉一切!我們的家,我們共同的生活,我們的孩子?!?/p>
我驚奇地看著她?!昂偅克鼈儾辉诤跷覀?,更不可能傷害我們?!?/p>
“是嗎?”她苦澀地說。
“它們怎么可能在乎呢?對它們來說,重要的是生活、家族和存活,還有——”還有希望??鞓贰粝?。我略去了后面這些。
她擺弄著手里那把帶流蘇的扇子,別過臉去?!熬退闶沁@樣?!弊詈?,她說。
“我猜它們也許會咬傷我們,給我們傳染某種疾病,要不就是會有跳蚤——”
“別嘲笑我,夫君。我做了什么錯事,才值得你這樣嘲笑?”
當然,她是對的。我摸摸她的手,表示歉意?!耙苍S它們根本不在這兒,娘子——那仆人的恐慌是因為一塊石頭和廢棄已久的巢穴?!?/p>
“它們過去的確在。我們剛剛成婚,住在這里的時候。記得嗎?我們有天晚上在樹林里見過它們?!?/p>
“是啊,”我忘了這回事,但現(xiàn)在想起來了,“它們看到我們的時候,那雙警惕的金色眼睛……但它們很可愛,而且在看到我們以后就跑了,那么漂亮,又那么矯健。”
“它們是野獸。”她斷然道。
“那是很多年前了。它們不在了?!蔽蚁肫鹆四切╋h浮的毛發(fā),沉默下來。
她以細如蚊蚋的聲音嘆了口氣?!澳斎皇菍Φ模蚓?。我只是在鄉(xiāng)下太緊張了。原諒我?!?/p>
當然了,她并不相信,她的想法毫無改變。她只想結(jié)束話題,于是說出了必要的那句話。我打發(fā)她離開,沒有照原本的打算把蛛網(wǎng)指給她看。我對她的陪伴、對我自己惱火不已,失去了賞月的心情。
23.四九條的枕邊書
狐貍。
我聽那個宇治來的年輕女仆對她朋友說過這么一個故事:有個男人射中了一只狐貍的腿,他跟著受傷的動物,最后卻回到了自己的家。它在箭矢射不到的距離變成了一個腿部流血的男人,手里還拿著一支火把。那個狐男用火把碰了碰屋子的茅草屋頂,然后變回狐貍逃走了。屋子燒毀了。故事沒有提到死者,但肯定有人受了傷。
我們離開都城前,少納言大人把她那本老故事選集借給了我,里面有這么個故事:有個男人和他的仆人外出尋找一匹走失的馬兒。在無月之夜的黑暗里,他們看到了一棵大樹,大到不可能存在的地步。出于某種理由,他們擔心它是某種想讓他們永遠迷失于森林的邪靈。他們朝它射箭,命中,然后那棵樹消失了。等他們次日早上回來時,發(fā)現(xiàn)了一頭禿頂?shù)睦虾?,用牙齒咬著一根樹枝,他們的箭矢埋進了它的身側(cè)。
就連小小孩都聽說過狐火,那種暗淡的火焰棲息在狐貍的鼻子里,會在漆黑的夜晚引誘人類離開沼澤小路,邁向自己的死亡。我的夫君說,這是老婦人才喜歡的傳說;但我父親在市街那邊的沼澤里見過閃爍的火光。另一則:有個男人娶了個女人,卻始終沒發(fā)現(xiàn)她是只狐貍,直到他看到她從鋪蓋下面露出的尾巴為止。
還有那些關(guān)于狐貍在宅邸里肆意橫行,讓住戶苦不堪言的故事——有時結(jié)尾是好的,屋主會和狐貍達成某種協(xié)議,但他首先會以“徹底消滅他們”來威脅。
我不認為我們能和這些狐貍達成協(xié)議。
我自己也有個故事。我們上次住在這兒的時候,我做過一個可怕的夢,也是關(guān)于狐貍的。
我們當時才成婚不久。都城里沒有適合他那個階層和年紀的位置,所以我們沒有理由待在那兒。我們不介意住在荒郊野外,而且我們喜愛這棟屋子和里面的園林,還有在黎明時從森林飄來的霧氣。這兒有一千種美麗而令人興奮的事。
我丈夫當時外出旅行了一趟,生活也變得格外艱難。當時是夏天,空氣里充斥著各種讓我頭疼的氣味。除此之外,我身體也不舒服。寒戰(zhàn)或者發(fā)燒讓我身體發(fā)抖,呼吸困難,就算火療法也沒能平息我的病癥。
翁長為我的健康擔憂。她找了寺廟為我念經(jīng)。她還想找位僧侶過來為我驅(qū)邪,想嘗試用這種方式趕走疾病。但我小時候見過祖母的驅(qū)邪儀式,整個過程都很可怕。
在那時,僧侶把一個農(nóng)家女孩——年紀太小,還沒來過月事——帶到我祖母的病榻前。他念了段經(jīng)文,然后用雙手和去了皮的樹枝碰了碰我祖母。那女孩尖叫起來,抓向自己的臉,身體開始抽搐,仿佛被線牽著。那種疾病的病魔附了她的身。僧侶向病魔詢問病癥,以及治療的方法,但那個病魔卻發(fā)出駭人的大笑,說問題出在祖母的肝臟,而且她會死。她也的確在半個月后死去了。僧侶趕走了靈媒身體里的病魔,但那女孩只能躺在那兒,臉色灰白。惡魔讓她的肩膀脫了臼,我看著他們幫忙把骨頭推回原位。我當時大概六歲,我嚇壞了;即便到了現(xiàn)在,罌粟籽燃燒的氣味(他們在驅(qū)邪的時候會燒那種東西)都會讓我心跳加快。
因此我拒絕在鄉(xiāng)下找靈媒來治病。
患病的第三晚是最難熬的。我的侍女陪在我身邊,但她們都睡著了,所以我知道那肯定是個夢,因為她們不可能拋下在痛苦中無法入睡的我。
我聽到有個男人的聲音從床邊的幾帳外傳來。他正唱著某種農(nóng)家歌謠。在我發(fā)燒的頭腦聽來,那聲音有點像是動物在山里吠叫。
“走開,我不舒服?!蔽艺f著,為侍女放這個男人進門而惱火。
“您要趕走遠道而來的我?”他在屏風的另一邊說。
“你是誰,”我生氣地說,“來這兒做什么?”這里不是首都,沒那么多英俊瀟灑的年輕男人。毫無疑問,他要拜訪的是隔壁宅邸。附近沒有宅邸能讓他走錯門,但這畢竟只是個夢。
“請讓我進來吧,”他說,“我無意傷害您。我知道您不舒服,所以我不會打擾您?!?/p>
我表達了抗議,可他推開一扇門,鉆進了簾布圍起的床鋪。
這里是房間深處,又是晚上,本該漆黑一片,但在那片像是月光的清冷光芒里,我們的模樣都那么清晰。我知道自己現(xiàn)在不堪入目:臉頰發(fā)紅,頭發(fā)就像一團亂麻。我能肯定他想看到的不是這副模樣。我捂住臉,可他卻抓住了我的雙手。有那么一秒鐘,我感到有爪子抵住皮膚,但我看過去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雙手很正常。
“我見過您,然后一直在思念您。沒有您,我就活不下去了。請可憐一下我吧?!?/p>
我還沒看過他的臉。我怎么能看呢?我才新婚不久,除去害羞以外,我的臉還因為發(fā)燒而腫脹。但此時我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只狐貍。
當然了,那是個夢,不需要什么合理性。他那身得體的打扮就像是朝廷的五位官員1。他的臉就像個狐貍面具:閃閃發(fā)亮的黑色眸子,細長的鼻口部位,還有寬大的耳朵,整體色調(diào)就像乳脂和鐵銹。與此同時,我看到了一個男人:明亮月光里的一張蒼白英俊的圓臉,戴著貴族那種涂漆黑帽。
他傾身向前(動作就像個男人),直到他的鼻口——我是說他的臉,它在我發(fā)燒的幻夢里不斷改變,從狐臉變成人臉,然后又變回去——和我的臉靠近到可以感受呼吸的距離。我的嘴唇感覺到了暖意,然后他念了一首詩。
那是個夢;之后發(fā)燒的事也不合情理。我記得那個狐男所說的每一個字,但我不記得他念給我的那首詩了。如果那只是詩的話。那種印象不同尋常,對詩歌來說(或者對大多數(shù)散文來說)太過強烈。解開的絲袍……丟在我的金面屏風上的紅色裙袴和赤褐色腰帶……扇骨破損的桃色紙扇,糾纏在某人的頭發(fā)里……皮膚摩擦毛皮的觸感(還是毛皮摩擦皮膚?是誰在觸碰誰?),就像愛撫動物,或者撫摸男人……溫暖,潮濕,還有內(nèi)在的顫抖。我記得零星的片段,卻完全無法理解那首詩。
然后那個夢消散無蹤。我丈夫在幾天后回來,那時我的身體已經(jīng)好轉(zhuǎn),他也來看望了我。但我沒法忘掉那個夢。
等身體痊愈后,我去找了個解夢師,那是個矮小干癟的男人,穿著獸皮,住在離我們住處一天路程的地方,住在一片松樹林里。為我的私密著想,侍女們帶去了一扇輕便屏風,但我偷偷窺視了對方。他的牙齒是黑色的,就像是為了出入宮廷而涂黑的。他咯咯直笑的時候——那是在我送上一套沒有染色的絲綢袍子以后——嘴巴就像個洞。我猜這很好笑:把絲綢送給一個身穿獸皮、就連蝦夷地2那些長毛蠻子都不想靠近的人。
“什么?”他用刺耳的嗓音說。
我講述了自己想起的片段?!澳芙忉屢幌聠??”我懇求他。
“唯一的解釋是,你太漂亮了,不該孤單地待在鄉(xiāng)下。”
我剛才的動作非常小心,他不可能看到我的長相!“這話是什么意思?”
“渴望會引發(fā)這樣的夢?!?/p>
“原因在我自己?”我問他,“可我丈夫和我情投意合!真的,我們——”困惑讓我停了口。
他朝我大笑起來。“你覺得對生活足夠滿足,就不會想要別的東西嗎?”
“我沒有!”我驚叫道,“不可能是我的原因!我已經(jīng)非??鞓妨??!?/p>
“我可沒說那是你的渴望,對吧?”
“可是——”我透過突然麻木的嘴唇說。
“忘了這回事吧。我只是在戲弄你?!?/p>
我不耐煩地聳了聳肩。這個男人滿口胡言?!拔以撛趺醋柚惯@種夢?”
“搬回城里去。”
當然了,我沒做出過這種提議;但從那以后,我在家里總是緊張不安,那年秋天,沒等日光槭的樹葉落到地上,再被人踩在腳下,義藤和我就回到了都城。
我丈夫應該小心才是。他不明白狐貍能有多么危險。
24.?狐的日記
我們狐貍安穩(wěn)地躲在一間偏遠的廂房下面,看著人類在我們巢穴原本所在的那棟屋子周圍亂轉(zhuǎn),聽著他們的吠叫,嗅著他們汗水里的激動。他們的男主人消失在屋子下面的時候,這些人留在上頭,漫無目標地用雙腳畫出一個個小圈,就像蟻丘外面的螞蟻。
過剩的精力充斥我的身體。我想逃跑;我想叱喝、咆哮和傷害他們;但我基本上只是趴在那兒,兩種不同的沖動讓我動彈不得,又發(fā)自骨髓地知道兩者都很危險。母親輕聲哀鳴,腹部貼著地向后挪動,直到外公朝她發(fā)出微弱的吼聲——嚴肅無比,準備好讓她見血的那種。蹲伏在他旁邊的弟弟擔憂地挪了挪身體。
那位男主人重新出現(xiàn),然后是又一陣吠叫,又一陣團團亂轉(zhuǎn);但在他的所有氣味里,有一種是我無法分辨的。我太累了——因為恐懼,也因為不清楚那些動靜出現(xiàn)之后會發(fā)生什么——就這么繃緊身體打起了盹兒。
“醒醒,外孫女。他們都進屋了?!蔽覀兊牟厣硖幫庖黄岷?。
“他們本來會找到我們的,”弟弟伸了個懶腰,語帶驚奇,“是你讓我們提早離開的。你知道他們會來。”
“我猜的?!彼f。
“他們?yōu)槭裁匆廊ハ旅?,”我問,“而且一個接一個?”
“男主人可能弄丟了什么,”外公說,“透過地板的縫隙弄掉了什么小玩意兒。又或者,他在找我們?!?/p>
“可——”我說。
“他肯定是瘋了,”弟弟說,“這就像走進貍貓的洞穴,而且不知道它們在不在家?!?/p>
“差不多吧。”外公說。
母親說:“他的氣味很怪。很傷心。就像是放跑了一只老鼠。他的確弄丟了什么,想在我們的巢穴里找到。”
這些全都說不通。我覺得是恐懼把我的血液變酸,讓我頭暈目眩,讓一切都像是一場關(guān)于追逐的夢。
“我們再也不能回巢穴了,”母親突然說,“人類會吞吃我們的。”
“我們只是狐貍,”弟弟說,“我們不好吃,除非他們餓壞了,可他們沒有餓壞——我能聞到他們那些食物的氣味?!?/p>
外公不耐煩地吠叫起來?!拔覀儗λ麃碚f不只是食物。他無意傷害我們,但他還是會獵捕我們?!?/p>
“這沒道理啊,”弟弟說,“為什么?”
“如果我們想知道,我猜我們可以直接問。”我說。
外公的耳朵貼在腦袋上?!安?。”
“但如果他是無害的——”
“我沒說過他是無害的。我說的是他無意傷害我們?!?/p>
我們在門房——它嵌在宅邸周圍的側(cè)墻里面——下面挖了個淺地洞。我們能從那里看到園林和主屋,也可以避人耳目地從那兒溜出去,去林子里打獵。那個地洞很冷,邊緣也參差不齊,散發(fā)著新鮮泥土的味道。我想念我們過去的寬大巢穴。
25.四九條的枕邊書
寂寞或者可怕的事物。
黃昏時分,有頭母鹿站在森林邊緣,呼喚她的幼鹿。她是找不到他的。來這邊的途中,我們看到死掉又被野獸吃剩一半的幼鹿躺在那條小路上。她會獨自度過夏天和冬天,直到明年的交配季節(jié)到來??雌饋磉€有很久要等。
來到新家之后的夜晚,我聽著今年的第一陣蟋蟀鳴叫從屋子周圍傳來。它們突然安靜下來。它們聽到了什么?有什么東西站在屋外?
一場驅(qū)邪儀式。成功的驅(qū)邪很嚇人,但沒能成功的那些更加可怕。
有時候,可怕的夢會讓你驚醒。其中有迷霧和人聲,兩只發(fā)出嘲笑聲的蒼白狐貍,一條煙霧構(gòu)成的蛇,還有個拿著手杖的男人——當你在床上坐起身來,瑟瑟發(fā)抖的時候,能夠輕易想起的東西太多了。我的侍女全都睡著了,沒有可以講述的對象,沒有可以幫忙解釋夢境的人。那是個非常孤獨的時刻。
在群山高處的野狼嚎叫。一頭熊的咆哮。視野里的一頭狐貍或者貍貓。
疾病。絕望。失去希望。
某種小動物的垂死尖叫從園林傳來。一只遺留在游廊里的碗突然落地的嘩啦聲。還有從幛子外面?zhèn)鱽淼暮粑暋?/p>
——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何羅列這些。在這樣一個地方,一切都很嚇人。我畏懼夜晚的噪音,畏懼孤獨,畏懼這里沒有保護我們安全的種種規(guī)則。這里沒人能告訴我們,何為真實,何為虛幻。我們又該怎么知道呢?
26.狐的日記
在最初的幾天里,我對人類的了解就多到讓我后悔了。
我和我弟弟當然會好奇。我早就知道,這種情況在幼獸和孩童之中很普遍。他們就像蚊子,忍不住把鼻子伸進眼前的一切,就算他們會挨巴掌。就算會送命。
我們好奇又害怕。我和我弟弟在園林相對狂野的角落玩耍,遠離屋子那些四處蔓生的廂房。我們在樹林里捕獵,又吃掉那些鉆進廚房儲藏室的老鼠,因為人類把食物放在了那兒。我們盡可能儲備肉食,把它們埋在地下,以備不時之需。我們很擅長這個。
但我們也同樣勇敢又好奇,而且我們(尤其是我)不想離人類太遠。我們白天藏在厚實的灌木叢和走道下面,觀察他們,在他們離開屋子和庭院的時候跟蹤他們。
這些對我們來說非常有趣。我們沒法去問外公,因為這么一來,他就會知道我們做了什么。但我們兩個之間可以討論看到的奇怪舉動,再胡亂猜想那么做的意義。
那些仆人無處不在。他們?yōu)轳R匹添水喂草料。他們給牛裝上軛,然后來回拖動東西。他們在菜園和稻田里干活。
主庭院里總有那么一群仆人,在用斧頭和鋸子砍東西?!八麄冏瞿切┦菫榱耸裁矗俊蔽覇栁业艿?,但他只是哼了一聲。
“我怎么知道?外公說過他們會這么干?!?/p>
“但他們做事肯定是有理由的,對吧?這樣沒法喂飽任何人,看起來也不像在玩耍。”
還有些事的確看起來像在玩耍。有些很明顯:他們會像幼崽那樣吠叫、摔跤和扭打,還會追趕看到的猴子和烏鴉。還有些事也是玩耍,那是他們興奮的氣味告訴我們的。拍打矮桌上的小石子兒是玩耍,喝清酒和朝灌木叢里撒尿似乎也是玩耍。對他們來說,交配是玩耍。我們有天晚上在灌木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男一女,他們的氣味、動靜和模樣都和我們想象的一樣,只是似乎也很有樂趣。
我們見過男人朝泥土里畫出的圓圈擲刀子。擲中的時候,刀尖會插進土里。
“這是玩耍?他們做這種事干嗎?”我弟弟問,“看起來一點用都沒有?!?/p>
“他們?nèi)紨S過以后,所有人都會夸獎一個人,”我說,“也許這就是他們決定誰來當主導者的方法。”
“可義藤從來不做這種事,也沒人質(zhì)疑他一家之主的地位?!?/p>
“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叫道,“那些只是仆人而已!”我對仆人和主人只有不完整的概念,但我和我弟弟假裝自己知道,還反復重提從前的猜測,就好像我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似的。
“也許這跟我們玩耍的時候會用爪子是一回事,”我弟弟小聲說,“也許是因為他們的牙齒太沒用了,所以才用魔法做了金屬的這種?!?/p>
“他們的嘴唇永遠蓋不住牙齒,所以總是齜牙。”他說,然后我們接著看。
我從來沒見過女主人——也就是四九條——出門:她的女性仆從幾乎從不出門。天熱的時候,她房間的屏風會全部推開。如果我鉆到紫藤叢下面,就能看到一點點里面的樣子。但那兒全是影子(而且很暗),而稀疏的紫藤作為掩體實在很勉強。
我看到男主人義藤的次數(shù)多得多,因為他的房間周圍總是沒幾個人,而我可以藏在湖邊的蘆葦叢里。他經(jīng)常坐在或者跪在主屋寬大的游廊上,或者是在敞開的門口。他大部分時間在涂抹。
這種活動比聽起來復雜很多,要用到很多木頭小盒子和里面的東西。他鋪開那些東西,擺弄了幾下,然后就不動了。要不是能聞到他的氣味,我應該會以為他睡著了。那是緊張,就像看著鳥兒的一只貓,只是那里沒有鳥兒,沒有獵物。有時候什么都不會發(fā)生,而他最后會進屋去。
另一些時候,他會找到想要捕獵的東西。他會突然動起來,并非一躍而出,而是在彩色紙條上涂抹出一連串記號。隨后,他會后仰身子,打量他的戰(zhàn)利品。
我有時候會看到外公,他會站在園林低處的一座矮山上,看著那棟屋子。我沒敢問他為什么。
27.四九條的枕邊書
我最近的煩惱。
我最近有入睡方面的煩惱。我的侍女們一如既往地輕松入眠,所以我知道那不只是因為天氣,不只是因為那些反常地暖和的夜晚。我在房間里孤零零的,聽著她們緩慢均勻的呼吸聲,還有年紀最小的女仆的夢中囈語。我經(jīng)常躺在黑暗里,注視房檐下的黑色空間,盡可能不去想我丈夫的那只蜘蛛的子女。
另一些時候,我會在頭腦里設計給重大節(jié)日準備的服裝,前提是我還能回到首都,并且重新?lián)文俏婚L公主的女官。當然了,如果她的女兒(最近才嫁去藤原家的那位)生了孩子,我就會穿上白衣——在那種場合,所有人都是一身白色——但根據(jù)我出席類似場合的記憶,所有侍從最后看起來都差不多,盡管他們都會努力把自己打扮得獨特而又迷人。而且如果要穿白衣,我的染色技藝就用不上了。所以(我凝視著頭頂?shù)暮诎?,陷入沉思),也許刺繡可以?白色衣物上的白色圖案?將銀線縫進接縫里?唐裝加多層式袖口,還是單層式?
還有些時候,我沒法只是躺著,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跨過睡著的侍女,最后推開一扇屏風。我眺望園林,它或是沐浴著銀色的月光,或是散落著星光,又或是在烏云下模糊不清。有那么一次,我看的不是紫藤庭院,而是那座更加寬闊的園林,那個有樹木、陰影和湖泊的地方。我丈夫所在的屋子在園林的一側(cè)。有些時候,我看著溫暖的燈光透過紙窗滲出,希望他能來拜訪我,讓我頭腦里的循環(huán)停下來。但他從沒來過。在這種時候,我有種奇怪的自由感。舉止得體代表永遠彬彬有禮,永遠聰慧、敏銳而又文雅。但現(xiàn)在,我獨自一人的時候,就用不著做到所有這些。此時此刻,我完全屬于自己,不受他人的需要、他們的夢想、期望或是情感的塑造。
但我同時也很孤單。沒有人來塑造我,那么站在這兒,看著月亮、星辰或者云朵的人又是誰?我有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就好像我是一片單薄的霧氣,有陣風突然吹散了我,。
也許我丈夫一直都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來的。至少我得體的那部分生活能讓我不必承受那種痛苦。
28.加舍義藤的手札
我兒子今天在園林里玩耍。月亮石周圍的沙子在我看來不算臟,但在有些人的標準下不夠規(guī)格,于是他們將沙子費力地掃到托盤里,然后擺在湖邊。他們用成桶的清水澆灌上去,直到沙子泛起銀色光澤,而流走的水也足夠清澈。在我兒子眼里,那幾片潮濕的沙子是不可錯失的良機,他用沙子筑起了一連串小山,每一座山上都有種著水稻的梯田。此時他在用米飯種地,每塊稻田一粒。園丁們耐心等著小主人的興頭過去,再把沙子鋪回原處。
這種嘗試用層疊的混亂來建立秩序的舉動莫名地打動了我。
我一向是個喜歡言語的人。誰又不是呢?言語能贏得官職,追求愛人。我們的年紀剛能拿起孩童用的毛筆,就學會了勾勒富有魅力的文字。我們學習用作為生活語言的假名寫情書,也學習更加正規(guī)的古老漢語進行哲學辯論和參加考試。我們學習同時運用這兩種語言組成復雜的雙關(guān)語。言語定義了我們;而我的兒子,還有他的那些米飯,也會給予當下以定義。
我掃視自己的寫字臺,直到找到一張用馬利筋線纏著的半透明紙。我從盒子里拿出一塊墨錠,用硯臺的小小凹坑接了些水,然后在硯臺表面來回打磨,直到磨出粉末,而那些水也變得像油那樣黝黑濃稠。我將狼毫筆浸在墨水里,等待那些言語和畫面出現(xiàn)。這首詩講述的將是我兒子,但也會以某種方式解釋這種焦躁,解釋我們來到這里的原因,解釋屋子下面那個只有一塊石頭的洞穴。
但寫作就像嘗試用手去撫平水面的漣漪——我越是嘗試,思緒就越是混亂。
而毛筆懸停在尚未寫出的詩句上方,墨水逐漸干涸,最后我惱火地將它清洗干凈,然后離開了寫字臺。
29.狐的日記
有天晚上,義藤把那些紙留在了游廊上。母親不知去了哪兒。外公很早就抓到了一只松鼠,此時正在我們的地洞里打盹兒。
“來吧,”我對弟弟說,“我們?nèi)タ纯??!?/p>
“什么?”他警惕地說,“男主人——”
“在屋里,”我輕蔑地說,“已經(jīng)很晚了。沒什么可怕的。你不想看看他在那兒做什么嗎?”
“想,可是——”
我沖他咆哮起來,于是他住了口。我強迫他爬上那些寬大的木板。紙門都是關(guān)著的,但我能聽到義藤均勻的呼吸聲。他睡著了。
我們緩緩向前,直到站在矮桌邊。一塊墨錠躺在淺盤里,散發(fā)著泥巴曬干后的微弱氣味。有只紅色的小罐盛放著毛筆,那些是用蠟線將毛發(fā)固定在細竹上做成的。幾張紙滑落到地板上,但大都堆在桌子的一角,銀色、亮白色和鮮紅色的紙上灑有黑色的墨水,其形狀就像飛蛾的后背??床怀鼋z毫意義。
“肯定不只是這樣?!蔽逸p聲說。
弟弟嗅了嗅一張紙?!奥勂饋硐袼?。這也是一種氣味標記嗎?”
“那樣的話,他得花一整天才能標記一片葉子,況且這不是尿,氣味不會持久。何況他標記的這些東西不是早就沾上他的氣味了嗎?”
“那他干嗎還花這么多時間?”
我用鼻子推了推桌上那些紙,它們朝地板傾瀉而下。曲線接著曲線。有時那些曲線會組成看起來眼熟的形狀。
“瞧瞧這個?!钡艿苡米ψ优隽伺鲆粡埌椎每煲l(fā)光的紙,上面的墨水在它泛光的表面仿佛一個個窟窿。然后我眼底的圖案動了起來——原來那些筆跡并不是平坦的:它們勾勒出光和影,又賦予了紙張以深度。
這種情況對人類來說很常見,以至于他們給它取了名字:開悟,指突然間重新看待某種事物。但這是我對它的第一印象。我的目光透過紙張,窺視那些影子。我看到了一幅畫。
兩只半大的狐貍勉強藏在一塊巨石旁邊的觀賞草叢里,一只側(cè)躺在地,在熱氣里氣喘吁吁;另一只坐在那兒,她豎起的耳朵向前伸出,看著某種東西。
“這張紙上有狐貍?!蔽掖鴼庹f。那個雌性身側(cè)剛剛撓過的軟毛亂糟糟的。雄性的臉上有條形狀不規(guī)則的白斑。一股風吹亂了他們的軟毛,露出白色的絨毛。我嗅嗅那張紙,聞到了墨水的氣味,隱約還有義藤手掌的味道。這一切其實只是毛筆涂抹出來的。
弟弟敬畏地說:“這是今天下午的我們?!?/p>
“不?!蔽艺f著,不確定是不是。如果真的是呢?這只雌性的——我的——眼睛半張,閃閃發(fā)亮。彎腰湊近的時候,我看到那筆痕已干的黑色湖泊構(gòu)成了一只瞳孔,而中間那露白的小島正是眼中的亮光。
如果我們既在這張紙上,同時又在我們身體里,這又代表什么?如果墨和紙同樣是我們呢?黑色的小點懸在墨水狐貍的腦袋周圍——今天下午的飛蟲很多。
我說:“他怎么知道我們的長相?”
“他肯定看到我們了。”弟弟說。我們面面相覷,然后轉(zhuǎn)身就跑。
后來,在安全的門房地洞里,母親還在捕獵的時候,我對外公撒了謊。
“我們在園林里找到了一張弄丟的紙?!?/p>
外公原本在輕輕啃咬一個跳蚤包,此時用尖銳的目光看向我?!叭缓蟆?/p>
“上面是幅畫?!?/p>
“而且你看懂了?!?/p>
“一開始沒有?!钡艿荛_了口,但我打斷了他。
“你知道關(guān)于畫的事。”
“對。”外公動作僵硬地放下那條腿,然后伸了個懶腰。
“他是怎么做到的?”弟弟問,“紙上沒有什么真東西,對吧?“
“沒有。也有。藝術(shù)自成一體,它描繪的東西也一樣?!蔽覀兝Щ蟮乜粗麌@了口氣?!熬拖裨铝梁退谒永锏牡褂啊K永餂]有真的月亮。如果你咬它,它會碎掉,它只是泥坑里的水而已。但月亮的所有細節(jié)都在那里,所以沒錯,它就是月亮。那幅畫又是什么的倒影?”
“是我們的,外公。”弟弟說。
一段長長的沉默?!斑@可不妙?!?/p>
“他為什么要畫我們,外公?”我急不可待地問,“我們粗心大意,讓他發(fā)現(xiàn)了,這是我們的錯。但畫我們對他有什么好處?他想得到什么?”
“你們被發(fā)現(xiàn)是麻煩里最小的哪一個。他們心里有一樣我們?nèi)鄙俚臇|西:靈魂。這才是他觀察你們的理由?!?/p>
我不明白。靈魂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這和站在山上觀察人類的外公又有什么不同。
30.加舍義藤的手札
我觀察兒子,也觀察那些狐貍。狐貍和男孩有幾個共同點:生活中充滿了新奇;他們快樂地進食,酣暢地入睡,一有時間就會玩耍;他們會笑,確切地說,我兒子會笑,而我想象那些狐貍也在笑,它們似乎有那種能力。它們也會經(jīng)歷同樣的冒險,那種追尋新奇的冒險。
我今天觀察了那兩頭年輕狐貍,它們在日落前去了湖邊休息。暮色來臨時,它們伸了懶腰,搖晃身體,像極了忠麻呂小睡后醒來的模樣。其中一只撲向某種昆蟲,然后咬在它的(他的?還是她的?)嘴里。我覺得那蟲子隨后蜇了他(或者她,但我們姑且用“他”吧),因為他猛地竄向空中,然后朝側(cè)門飛奔而去,舌頭耷拉在外面。另一只狐貍慢跑著跟在后面。
如果忠麻呂是只狐貍,這就是他很可能會做的事。當他爬到我房間的屋頂上,在茅草里尋找小老鼠的時候,我只能想象那些狐貍也會做出類似的事——如果有那種機會的話。
區(qū)別在于,我兒子會學到慘痛的教訓,而在某個時刻,他會發(fā)現(xiàn)每個春天都沒什么區(qū)別。那些狐貍什么都學不到,但至少他們能快樂度日。
31.四九條的枕邊書
在四月的第一天。
這是官方說法中的季節(jié)變更日。侍女為我換上了鮮艷的夏日綢衣,收起那些厚實的衣袍,放在剛剛搬空的衣箱里?,F(xiàn)在,就算下雨——就算下雪,雖然不太可能——我也會穿著這些衣服了。
我親眼看著春天轉(zhuǎn)為夏天。雨終于停了,太陽的光輝一直到很晚才消散,我能用一個白天讀完一整篇物語。樹葉從年輕時那種半透明的綠色變成了更深也更持久的色調(diào)??諝獗旧矸路鸲家驗闊釟?、濕氣、花粉和氣味而沉重起來。
外界如此明亮的時候,我房間里的黑暗就令人愉快了。推開紙門以后,微風會帶來氣味濃郁的空氣——我真希望自己能調(diào)配出帶著青澀夏日氣味的香水!我們的日常飲食當然也有所改善,因為新鮮的卷心菜和菜園里的其他作物開始收獲了。
這些事都不是像日歷的變化那樣突如其來,一天之內(nèi)從春天變成夏天。今天是無可置疑的夏天,但昨天并不是無可置疑的春天。
季節(jié)之間的真正界線在哪兒?隨著夏天到來,很多事都輕松起來,食物更美味,白天更長,氣候也更溫和。也許我們在這兒不會有事,情況也會越來越好。畢竟幸福也不是絕對的。
32.狐的日記
事實證明,這樣的生活比我們預想中更辛苦。
我們在側(cè)門房下面的新地洞又小又粗糙:只有兩個小洞和一條地道,用一個白天在布滿石頭的泥地里挖出來,我們的任何動作都會導致泥土灑下。人類這間側(cè)門房荒廢了很多年,如今不比廢墟好多少。它是座矮小的獨棟式建筑,頂上鋪著木瓦,墻壁是枝條編成的,門是松木做的。它的地板離地面很近,我站在下面的時候需要低頭,即便如此,我眉頭的長毛還是會碰到粗糙的木板。有時候,母親會為我們的舊窩哀悼。她有次吵醒了我,因為她在夢游中跨過我的身體,想在大白天回到舊巢穴里。我們按住了她,直到她蘇醒過來,嗚咽不止。有時候,我也想回家去,盡管我清楚那里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家了。
側(cè)門房的好處在于,它嵌在作為宅邸土地邊境的圍欄里,人類對它視而不見。人類要沿著一段又長又窄(而且在人類看來崎嶇不平)、沒有扶手、頂棚還有破洞的走道才能來到那兒。他們通常不會來。那個總管日戶帶一個木匠來看過側(cè)門房和走道的頂棚。他們似乎斷定不適合修理。之后,這里就沒人來過了。
我們可以從地洞鉆到圍欄兩邊。園林外是一條不比爪印更寬的小徑。這條爬滿常春藤的小徑繞過用柏枝編成的圍欄,通向那條大路,或者是更高處的山脊小路。我們經(jīng)常會走森林邊緣的這條小徑,但在森林里捕到的獵物算不上充足,我們的儲備總是剛剛埋下就挖出來吃掉。我想我們不太擅長捕獵;那座園子把我們慣壞了。
如果我們溜到園林那邊,我們藏在一片杜鵑花叢里,后者生長在一片灑有落葉的沙土地上。從這里,我們可以輕松地潛入主園林,或者沿著園地后部前往牲口棚的院子,或者廚房的菜園。這對我們沒什么意義。仆人會收割園子里的作物,可以充當食物的老鼠和兔子也更少。活下來的那些更警惕,也更狡猾。人類帶來的誘人食物鎖在菜園中央的倉房里。仆人倒是會把殘羹剩飯丟在菜園角落的垃圾堆里,但我們因為吃掉腐爛的魚內(nèi)臟已經(jīng)生過不止一次病了。
只不過,偷食物還是最簡單的。這很危險,但我們——我和我弟弟——都很年輕,從沒想過死亡這種事。我們蹲在倉房的陰影里,陌生而濃郁的氣味從我們頭頂飄過,充斥我們的鼻孔。我們看著園林里發(fā)生的一切,等待著。
廚子——他個頭高大,雙眼幾乎被一層層肥肉遮住——有時會走出廚房,從泥土里拔出些根莖。有時候他會弄掉其中一根,而我會等到他轉(zhuǎn)過身,然后跑出去,不顧身形暴露在外,然后叼走。但味道基本上沒法令人滿意。根莖作為食物很差勁;就算變成了女人,我還是這么覺得。
廚子經(jīng)常去倉房。我們待在倉房下方的藏身處(那是我們早先挖出來的),聽著門閂抬起,門板滑開,然后是頭頂傳來的沉重腳步聲,一塊木板嘎吱作響;然后是他離開倉房的聲音,門重新閂上的聲音,以及他拖著腳沿著走道前往主屋那邊的腳步聲。
有一天,我們聽著動靜,那些聲音一如既往,只是——門沒有閂上。我看向蹲在旁邊的弟弟。沒必要交流。我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菜園里也空無一人。我們爬了出去,鉆進敞開的倉房門。
那里有食物,就像我們聞到的那樣:一只掛起來的山雞和魚干,鹽漬蘿卜,清酒和醋。我們撞倒罐子,咬開箱子,大快朵頤。
門口傳來的叫喊聲讓我們嚇了一大跳。廚子回來了。他咒罵我們,為我們造成的種種破壞。我轉(zhuǎn)過身去,卻發(fā)現(xiàn)無處可躲。我退到房間一角,亮出牙齒。廚子用力摔上了門,這次我們聽到了門閂的響聲。
狐貍總有逃脫的辦法。我們藏在狹小的地方,每天睡在地洞里,但我們總有避難洞,總有能逃去的地方。除了這兒,在這間倉房里。我從來沒被關(guān)進過這種地方。我在恐慌中撕扯箱子和墻壁,還有地板上的狹小縫隙。我弄斷了趾甲,在抓撓的位置留下了血跡。我聞到了血那種泥土加上銅的氣味,以及外面空氣的味道:干凈而充滿陽光,帶著牡丹花和松木的清新。
“出去!出去!”我弟弟哀號著。屋檐下的三角形窗口那里透出一小塊蒼白的天空,高到我們夠不到的地步。他從木桶一次次跳向那道光線。每一次,他都會重重摔在地板上。他有一次摔在了我身上,而我不假思索地撥開他。
人聲。那扇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廚子揮舞著一把刀子,發(fā)出憤怒的吠叫,站得離門板太近,我們沒法從旁邊鉆過去。好幾個男性仆人站到一旁,手里拿著長棍,對著彼此吠叫。
一群服飾鮮艷的女子站在廚子身后,還有個孩童抓著其中之一的袍子。她們簇擁著一個身穿華麗袍子的女人,那女人用碩大的紅色扇子遮住了臉。我知道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四九條,雖然我從沒在大白天見過她或者她的侍女。
四九條略微傾斜扇子,盯著我們。透過扇面的陽光將她的皮膚染得緋紅,但我能看到她非常漂亮。她的臉圓得就像月亮。她的嘴唇纖細小巧,露出細小整齊的牙齒。她深黑色的雙眼和我相對。那是捕獵者對上獵物的眼神——狐貍中的優(yōu)越者在看著轉(zhuǎn)過臉去的低等成員。她不是捕獵者,不是獵物,也不是狐貍,但她仍然想對上我的目光。
震驚流過我的身體,就像我剛剛以全速撞上了一道胸口高的墻壁。我在驚恐中咆哮起來。她尖叫著向后跳去。
“狐貍!”
我聽懂了。那是我第一次將人類的吠叫當作語言、當作溝通方式來理解。我也能聽懂其他人的話了。那些人叫喊著幫手和長矛之類的話。有個女人——比其余那些年長些——抓住四九條的袖子,堅持要她回到屋子里去。四九條只是用黑色的眸子看著她。
“翁長,”她說,“我丈夫在哪兒?”她散發(fā)出恐懼的味道,語氣里也充斥同樣的情緒。
這讓我停止了恐慌。她害怕我們?她有那么多優(yōu)勢——仆人和武器和人類那些令人費解的力量——我們卻只是半大的狐貍,困在沒有退路的倉房里。
“他來了!”人群里傳來一陣吵鬧聲,然后男主人走了過來,站在四九條身邊。
那是加舍義藤,這個家的主人。他身穿的獵裝藍灰相間,外袍上編織著黯淡的銀色圓形圖案。他一手拿著一把短弓;箭矢插在他一邊肩膀后面的箭囊里。他的頭發(fā)涂了油,在頭頂上繞成一個圈。他的雙眼是最深的黑色,他開口時的嗓音低沉而詼諧。
“全都閉嘴!你們只會讓事態(tài)惡化。”
“夫君!”四九條喊道。她在發(fā)抖?!皻⒘怂鼈?!”
“它們只是野獸——狐貍,年幼的狐貍。安靜,你嚇著它們了?!?/p>
“嚇著它們?”四九條的嗓音蓋過了這片喧鬧。后來我才意識到,那里的很多人類從來沒見過她,甚至沒聽過她的聲音,這才是人群安靜下來的原因?!安?!狐貍是邪惡的——人人都知道。求您了,殺死他們!”她的嗓音變了調(diào)。她的臉上有水的痕跡。
“去吧?!绷x藤對廚子和那些張口結(jié)舌看著四九條的男仆做了個手勢。他們沿著小路跑開,回到主屋里。女人們戒備地圍在四九條身邊,直到他示意她們同樣離開,只留下幾個仆從圍在她身邊。
我的老爺轉(zhuǎn)向四九條。“娘子,這是怎么了?你一向那么文雅,我卻看到你拋頭露面,像個清酒販子那樣尖叫。你在想些什么,才會如此忘乎所以?”
“噢,您還像仆人那樣鉆到過屋子下面——”
“所以就為了這個?”
她看著手里的扇子?!安弧U娴暮鼙?,夫君,您說得很對,我剛才的舉止就像個農(nóng)民,可是——狐貍,它們太危險了。我必須看到——為了忠麻呂著想。請現(xiàn)在就殺了它吧。”
“如果這事是松鼠干的,你也希望殺了它嗎?”
“是的,”她說,但又補充道,“狐貍是邪惡的。每個故事都這么說?!?/p>
“邪惡?它們造成了什么損失?撞翻了幾個盒子?它們是單純的動物。如果我們給它們機會,它們就會自己搬走;毫無疑問,經(jīng)過了這次‘公開展覽,它們不會再回來,你也可以安心了?!绷x藤碰了碰她在扇柄上扭動的手指,阻止了她的動作。“回屋里去吧。”
她低著頭,卻斜視著我們。我感覺自己的雙耳垂向腦袋,豎起的毛發(fā)讓我后背刺痛?!澳暮?。換成別人肯定會殺了它們——可它們占據(jù)了您的心,就像它們的邪靈占據(jù)了您的身體那樣?!?/p>
“回去吧?!彼终f了一遍,這次帶著怒意,于是四九條離開了。
義藤在門邊的泥土跪了好一會兒,用手掌遮住雙眼?!班?,好吧,小狐貍們,就這樣吧?——
如果你單純是狐,
那復雜的定當是我。”
我現(xiàn)在才明白他念的是詩,盡管我當時并不知道詩是什么。那是人類的東西;身為狐貍——哪怕身為狐女,我也不知自己能理解多少。
他站了起來,拍拍膝蓋?!拔液芸炀蜁貋?。聰明的做法是在這之前離開。”他頓了頓,又說:“跑吧,小狐貍們。趁你們還有自由?!?/p>
我忍不住看著他返回主屋的背影。直到我弟弟一口咬在我肩膀上,我才跟著他穿過房門。
33.加舍義藤的手札
狐貍半隱于黑暗;
我追尋它,對妻子的了解卻不及一半。
我對狐貍著迷嗎?我沒想過這點。的確,我畫過狐貍,也寫過關(guān)于它們的詩;我想象過狐貍的生活可能的樣子;外出散步的時候,我有時會想接近某只狐貍。我爬到屋子下面,當然是為了看到狐貍。我從沒想過這是種癡迷。如果這是癡迷,那我就癡迷于我睡過的所有女人(或者男人),癡迷于我兒子,癡迷于詩歌,癡迷于我下過的每一局圍棋,癡迷于生長在都城宅邸的中央庭院的那棵歪歪扭扭的矮小楓樹,癡迷于我妻子新年前掛在屋檐下的藥玉1。這些狐貍生機勃勃,在某種意義上永生不滅,這就是它們吸引我的原因:一只狐貍死去,新生的會取而代之;狐性2——作為狐貍的這種狀態(tài)——仍然存在。
但四九條發(fā)自內(nèi)心地害怕狐貍。
34.狐的日記
我們沖出倉房,以最短路線跑向森林,向北越過種著豆子的小丘,來到這片土地的后墻。我們用肚皮貼著地面,蠕動著鉆出竹子扎成的大門,然后跑啊跑啊,一刻不停,直到我弟弟摔倒在地,疲憊地喘著粗氣。
我們藏在一棵倒地腐爛的扁柏下面,瑟瑟發(fā)抖。
“我們是怎么逃出來的?”等到能夠順暢呼吸的時候,弟弟問我,但我還沒回過神來。我不清楚在看向義藤雙眼的那一刻,我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只覺得頭暈又混亂,就算我的心跳和呼吸都恢復了正常,那種感覺仍然沒有消失。
黃昏時分,外公來到森林里。我們跑到他身邊,我弟弟把我們的經(jīng)歷告訴了他:人類的對話,還有義藤放過我們的舉動。弟弟用各種問題糾纏他:他為什么要饒我們的命?他為什么要讓自己妻子回屋里去?最后是他跟我們說的那幾句奇怪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問題,問題,問題。外公沒怎么回答,只是領(lǐng)著我們回到地洞那邊。
我最后說?!澳莻€女人。她的臉是濕的。那種——樣子——”
“那是眼淚,孩子。你要么能理解,要么不能。沒有解釋?!?/p>
我那天晚上學會了哭泣。我們?nèi)因榭s在地洞里,靜靜聆聽。過了一會兒,外公和我碰了碰鼻口。
“這是悲傷嗎?”我說,“我要怎么承受這種事?”
“你身上有魔法。所以你才能哭泣,所以你才能承受?!?/p>
“所有狐貍都有魔法,外公,”我說,“他們并不是都會哭泣?!?/p>
“不是這種魔法?!彼f,“這種魔法是愛?!?/p>
第二部:夏
如今夏日已至,
家家戶戶點起火把
用來驅(qū)趕蚊子——
而我——我那默默燃燒的愛意
還能持續(xù)多久?
——佚名,出自《古今和歌集》,譯者伯頓·沃森
1.狐的日記
當時是夏天,我正在經(jīng)歷第一次發(fā)情期。
就發(fā)情來說,我的年紀有點小,但我出生的時節(jié)本就不同尋常,發(fā)情的時候也一樣,只能說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不斷和我的家人打架。我母親的氣味讓我狂暴;有天晚上,我兇狠地攻擊了她,讓她逃出地洞,藏在林子里。我弟弟也消失了;我猜他和外公也打了一架。就連靠近外公都讓我惱火。我一有機會就會咬他。
我知道身體里的這種狂熱——我的發(fā)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這無法改變我的焦躁或是敵意。我?guī)缀醪皇∪耸碌靥稍谀莾海械饺缃衲吧难杭聞又鬟^我的身體。我有時會發(fā)抖,仿佛在同時感到發(fā)癢、發(fā)熱和發(fā)冷。就像是在感受雷雨前幾乎噼啪作響的空氣;但身體也在同時沉重和充血。
外公總是跟在我身后,用鼻子摩擦我的側(cè)腹。這是在表達關(guān)愛,卻幾乎將我逼瘋。他唯一不會跟我去的地方就是主屋下面。
在我悸動又缺乏理性的時候,人類的話語和舉止就像是浪費時間。但拋開全世界,嗅著加舍義藤的氣味——這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放松的做法。我焦躁到?jīng)]法安靜地躺著,于是藏在他的房間下面,隨著頭頂?shù)哪_步聲一起踱步。
有天晚上,天在下雨,于是我在漆黑中踱步。我的主人和他妻子坐在她的房間里。她的侍女要么睡著了,要么沉默不語;只有某個侍女扭動身體時地板的嘎吱聲讓我知道,她們都在那兒。義藤和四九條的聊天無休無止,就像流向湖泊的那條小溪。我心不在焉,因為身體的不適占據(jù)了我的太多心神,直到我聽見四九條輕聲呻吟,意識到他們停止對話已經(jīng)有一陣子了。然后我警惕地站了起來,耳朵和鼻孔對準上方。
這就是人類的交合。我聽著那些動靜。我現(xiàn)在知道——我是在不久后學會的——這是親吻,是嘴巴在品嘗嘴巴、嘴唇、舌頭和牙齒。但在那時,這些顯得難以理解,就好像雙方都在品嘗某種美味的食物。
絲綢拂過皮膚,肌膚輕撫肌膚。我要怎么知道誰觸碰了誰?這不重要。他的呼吸凌亂;她的呼吸沒精打采,但有時會卡在她的嗓子里。我嗅到了她的麝香味,她的汗味。
不像我的發(fā)情,那是種令人不適又煩躁的體驗。人類的性愛帶有某種精致,某種優(yōu)雅。她只說過一次話,那是在顫抖的嘆息中吐出的他的名字。我輕聲哀鳴,然后弓起背脊。
“姐姐。”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因為我聽到了弟弟的耳語聲。他從藏身的地方回來了。他的氣息熾熱而焦躁。
“你病了嗎?”我低聲回答;但我們肯定都病了;我的病是在如此缺乏遮蔽的地方陷入饑渴,我弟弟則是偷偷回到外公的領(lǐng)地,又跟著我來到這里,還在離人類這么近的地方發(fā)出噪音。他的耳朵貼著腦袋,但他扭動著靠近了我。我感受著他側(cè)腹的熱度,忍不住貼向他的身體。
“你的氣味——”他用鼻口摩擦我的頸毛。他的氣味粗重,帶著麝香的味道。
“離我遠點兒?!蔽覅柭暤溃业淖ψ訁s在按壓泥地,又將臉扭向他的肩膀。
“為什么,姐姐?我能嗅到你身上的渴望。我也一樣。我們干嗎趴在這兒的泥土里,而不是帶著這種火熱去月光下奔跑?”我安靜的弟弟,他從來沒這個膽量,但他此時將爪子搭在我的肩上,后腿在我身后動來動去。他咬向我的脖子,力道讓我感到疼痛。
我扭動著避開?!耙矮F!”那是個新鮮的詞語,陌生的詞語,不知為何代表卑劣。這肯定來自人類的語言:我從沒用過,也沒思考過。他似乎和我一樣吃驚。
“什么?”
“聽著。那種才是我想要的。那種——優(yōu)雅。美好?!?/p>
我弟弟咆哮起來,仿佛受夠了我的情緒?!笆菃??我們是狐貍。那不是適合我們的方式,它應該熾熱、強烈而且——你聞不到它應有的樣子嗎?它是沖動,姐姐。誰聞起來更合適,他還是我——你愿意為誰蹲伏在地上?”
他輕輕咬了我一塊,然后又是一口。我轉(zhuǎn)身想咬他,想殺了他,想用一切方法阻止他的騷擾和我的憤怒與渴望。他抓住我的脖子,將我胸口向下按在泥土里,然后爬到我的身上。他進入我身體的時候,我吼叫和掙扎;但他用前腿和牙齒制住了我。
這就是狐貍的交合方式,強硬、迅速、喘息不止。顫抖傳遍了我的身體,那種繃緊又放松的感覺突兀而又甜美,就像我咬斷兔子喉嚨時涌過舌頭的鮮血。
我垂下頭去,逐漸消散的饑渴讓我顫抖,側(cè)腹起伏,身側(cè)的咬痕上血跡未干。
那根長矛憑空出現(xiàn),刺向了我們。我弟弟尖叫一聲,放開了我,而我也因為生生抽離的痛楚而尖叫起來。
后來,等我有時間思考的時候,我知道義藤和他妻子肯定是聽到了我們的交配聲,讓一名仆人趕走我們。我肯定注意到了那種噪音,還有仆人靠近時的昏暗燈光,卻因為疲憊而沒去理會。人類發(fā)出的噪音就像河流那樣連綿不絕;他們的光線無處不在,就像螢火蟲那樣毫無意義。這種洪流里的某個噪音能有多重要?這是人類的花招。我作為女人也用過這招,把真實或者嚴厲的話語藏在噪音的汪洋里。
但在當時,我知道的只有痛苦:金屬矛頭的氣味;有人在叫喊“狐貍!”;火把和逃跑;以及最后的月亮石。我躺在它的影子里,貼著上面冰涼的凹坑,直到停止顫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
2.加舍義藤的手札
我妻子站在我身后,看著那些火把迅速鉆入雨中。它們在園林各處像狐火那樣上下起伏,最后散亂地穿過正門,來到牲口棚那邊的院子?!八鼈兲幼吡?,”最后,我說,“無論那是什么?!?/p>
“狐貍。您知道那些是狐貍。而且它們沒有走?!?/p>
她的嗓音在顫抖。房間里光線暗淡,但我轉(zhuǎn)過臉去,卻看到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她攥著松垮地搭在身上的睡袍,就像個用絮棉睡袍裹住自己的孩子。我驚愕地輕撫她的手臂?!斑M屋去吧,娘子。”
“不要碰我。求您了。老爺?!彼齽e過臉去,匆匆走進屋子,坐在簾布后面的一塊坐墊上。我是她的丈夫,所以我跟了過去,安靜地坐在她的旁邊。她的侍女在旁邊嘰嘰喳喳,為四九條整理著頭發(fā)和衣袍,直到翁長揮了揮手趕走她們,就像不耐煩的農(nóng)婦趕走自己養(yǎng)的母雞。
“你們看不出她不希望你們陪著嗎?走吧,走吧,快走。夫人,您的狀況不太好。您受了驚,還像農(nóng)民那樣拋頭露面——”她瞪著我,對侍女之一做了個手勢,“去吧,給她拿點熱飲。請讓她喘口氣,老爺。”
“我什么都沒做?!蔽覝睾偷卣f,但她沒理我。盛在小碟子里的熱羹湯和翁長的各種小題大做都沒能阻止我妻子的哭泣。它連綿得令人絕望,就像秋天的雨。最后四九條說:“走開?!蔽一它c時間才明白,她指的是翁長,不是我。
我們沉默地坐在那兒。她糾纏的頭發(fā)懸在我們之間,仿佛比我們旁邊這塊絲綢更加密不透風——盡管不那么正規(guī)——的簾布。濕潤的空氣吹在我的皮膚上,冰冷而潮濕。
我應該能說點什么,阻止這種絕望的哭泣?!氨?,”最后,我輕聲說,心里清楚這不是正確答案。但我說的是實話:我為她的眼淚,為她的這種感受而抱歉;為狐貍和我的興趣而抱歉;為了在我們周圍——在這種窮鄉(xiāng)僻壤——逐漸到來的夏日而抱歉。為我的存在而抱歉。我的胸口很疼,是那種緊繃的痛楚。我麻木地看著她哭泣。
她開口時的嗓音低沉而斷然?!斑@屋子被詛咒了。”
“它只是一棟屋子罷了?!本瓦B我都能聽出自己話語的愚蠢。它不只是一棟屋子;對我來說,它是一種懲罰——或者是能讓我逃避的地方,讓我想起那些光明時刻的地方?!澳愫臀?,我們喜歡待在這兒?!?/p>
“那時沒有狐貍會打擾我們。您也不會畫它們,給它們寫詩,或者在夢里談論它們。”
“我這么做過?”我震驚地說。
“您這么做過。”她顫抖的幅度那么小,我覺得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就像如果沒有溫和的大人在旁,受傷的孩子會不自覺地蜷起身子。
“我猜我夢見了它們;我夢見過很多東西。”
如果她不是我妻子,我肯定會斷定她剛才發(fā)出了懷疑的鼻息聲。
“是因為這些嗎?”我說,“你嫉妒了?我的生活里總有別的東西。我的職責,我的朋友,還有上萬種事物——”情婦,這是當然;詩歌和交合;和其他貴婦的調(diào)情。有身份的男人能做的只多不少。她很清楚;我也清楚。她是我完美的妻子,從來沒有嫉妒過其他女人。我覺得沒有。
“不對。除了狐貍還有別的,”我開口道,明白這就是實情,“你真正煩心的是什么?”
她撫平袖子上的一道折痕,讓它在手腕和地板之間形成完美的弧度。創(chuàng)造秩序,盡管她臉頰上仍然留著閃亮的淚水?!澳吹剿鼈兊臅r候,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到什么的時候?”我問道,然后說了下去,沒有等待她的回答,突然間厭倦了和我妻子玩這種煩人的小游戲,厭倦了拐彎抹角,規(guī)避事實。“它們看起來那么——自由。有活力。又那么快樂。比我們所知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要快樂。”
“快樂?它們是動物,您卻把‘快樂這個詞放在它們身上。它們沒有感受的能力——至少不像我們這樣。我相信它們能感受到痛苦,還有——”她猶豫了片刻,“——欲望,激情??傊际墙慌涞谋灸?。但這就是理由,全部的理由:本能。它們吃喝和交配,被這些需求所束縛,正如我們被命運束縛那樣?!?/p>
“是嗎?”我知道我們是這樣,但我不想覺得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自由,“也許因緣允許他們做夢。”
她發(fā)起抖來,也許是想起了狐貍交配時在房子下面的尖叫?!耙苍S吧。但在那么多的故事里,男人提議讓漂亮女人共乘一匹馬,卻發(fā)現(xiàn)她是只狐貍;或者是男人看到沼澤地里燈火通明的龐大宅邸,走過去卻發(fā)現(xiàn)那里空無一物——”
“你說我癡迷于狐貍,但在我看來,你對它們的關(guān)注至少和我一樣多?!?/p>
“看到您滿心都是這些幻想,”她尖銳地說,“我要怎么才能不去想呢?”
“幻想?你自己說過的。它們吃喝。它們交配——有時候是在我們屋子下面,但它們確實會交配。它們玩耍。我猜它們也會睡覺、排泄和打架。它們是實實在在的,娘子,比我們的生活更真實?!?/p>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呢?”
我朝著充滿文明氣息的房間,朝著掛在不遠處的鐵制提燈投下的參差影子擺擺手。燈火周圍的鐵制結(jié)構(gòu)就像被風壓彎的野草。這盞提燈有兩百年的歷史,由一位盲眼匠人打造,是我妻子家族的傳家寶?!拔覀兛吹氖撬钦鎸嵉那嗖?,這就是藝術(shù)。狐貍躺在真正的草叢里。它們的光線是穿透了真實蘆葦叢的陽光。它們的生活里沒有任何假象。沒有藝術(shù),沒有人造物。有時候看起來,我們才是鬼魂,而它們卻有血有肉?!?/p>
“它們會毀了我們?!彼两谧园詰z之中,完全沒聽見我說的話。
“我們當初住在這兒的時候,它們沒有毀掉我們,現(xiàn)在又為什么會呢?”
她站起身?!拔以摶刈约旱姆块g去了。我覺得不舒服?!?/p>
“你選擇逃避,”我說,“就好像這場對話的重要性還比不上詩歌交流。你真要這樣嗎?不想留下來看看對話的結(jié)果嗎?”
“在您看來這就像智力鍛煉;但在我看來非?,F(xiàn)實。請原諒;我不會再用我在這方面的觀點來激怒您了。恕我失陪?!?/p>
她將雙手抬到額前,做了個非常得體的尊敬手勢,然后沒等我理清思緒再次開口,她就走了出去。像這樣熟練的禮儀運用是她最強大的武器。她也許忘了自己的地位(女人的地位其實有些微妙。我知道有些宮廷里的女人可以說出大逆不道的話,而且不受懲罰。據(jù)我所知,男人沒有這種選擇);我可以追上她,強迫她接受我的論點,但這樣有什么意義?她已經(jīng)放棄了。如果她不想爭辯,我就只能對著她夸夸其談而已。
但我知道她離開的時候心煩意亂,因為她忘了取回那面月亮形狀的扇子,后者仍舊靜靜地躺在我的窗邊。我的手指拂過它蒼白的表面。我看著那些狐貍,看到了自由和喜悅。她也看著它們,然后看到了——某種東西。誰知道是什么呢?她不肯說。也許她看到了喜悅,還有自由,那才是她畏懼的東西。這讓我惱火——她花費了全部精力,想趕走我真正渴望的事物。但與此同時,關(guān)于這件事,她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憤怒本身,而非正確與否。
我像這樣逼迫她是正確的嗎?如果我不覺得自己有錯,還會這么戒備嗎?不,我的過錯不在于思考這些事——這由不得我自己——而在于堅稱她也會思考相似的事,對吧?我猜她有權(quán)決定自己思考什么。
扇子單薄的紙面間透出竹制的扇骨。這些生物的自由和快樂是幻象嗎?也許我用自己的渴望給它們的一舉一動染了色。按照因果報應的說法,它們的自由只是幻象,就像我們所有人那樣。就像我這樣。
我靠向身后的枕頭。涼爽的楓木托架支撐著我的脖子。雨已經(jīng)停了,但屋檐還在滴水。在我頭頂,那張蛛網(wǎng)在透過天窗的月光里閃閃發(fā)亮。蛛絲如此纖細,仿佛黑暗里的一道閃電。我見過這張蛛網(wǎng)的主人,那是位灰色的夫人,身體寬度堪比我兒子的手掌。知道她的模樣以后,我在昏暗里同樣能輕松找出她來。
她懸在一個格外昏暗的角落,旁邊是個貼著橫梁、長有軟毛的灰色形體。太驚人了,那是她不知怎么抓住又拖到上面的一只老鼠嗎?我瞇起眼睛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才反應過來:那是個卵囊。她在繁殖后代。
她是存在的,而且不久后(這點無疑會令我后悔)她的兒女也會存在。她的生活并非虛妄。她當然擁有自由。她缺乏心智能力,因此必定不會懷疑自己的每一步都受到命運的安排。狐貍能有什么分別呢?
自由?在我掃帚一揮,就能掃掉她的整張蛛網(wǎng)和她的全部兒女的情況下?或者更簡單點,在我揮揮手,就會有別人代勞的情況下?
她沒有自由;狐貍沒有;我妻子和我也沒有。
等油燈里的油快要燃盡時,我磨了墨,然后用最粗的那支筆蘸了蘸。扇面如此潔白,如此空白。我開始書寫。
蛛網(wǎng)能捕獲月色,
卻無法長留身側(cè)。
3.四九條的枕邊書
男人在爭執(zhí)過后該有的表現(xiàn)。
如果他在擾亂我的平靜以后,能給我送來一首詩道歉,那該有多好!就算是他在我離開后想到寫詩也好。畢竟如果有靈感的話,一首詩需要的不過是片刻的思考,以及另一個片刻的書寫。
他當然應該更溫柔些,直到一切都被忘卻。他應該明白,我說這些話不是想和他對立,而是出于恐懼和愛。我不想讓他受傷,可那些狐貍卻能扣動他的心弦。
還是從一開始就不要爭執(zhí)比較好。我那么替他擔心,所以說起話來才會反常地唐突。真正驅(qū)使我的是擔憂,他為什么會看不出來呢?
我向來不喜歡沖突。我寧可避免沖突,即使代價是誠實。
4.狐的日記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地洞。弟弟蹤影全無。母親回來了,躺在杜鵑花叢下。她沒理我,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懸停于她鼻尖前方的那只蜉蝣身上。我想她是覺得,如果她看不到我,我就會自然而然地看不到她。這就是我的母親:也許她已經(jīng)忘記我在發(fā)情,也許她真的只能看到那只蟲子。
外公走了過來,嗅了嗅我的后腿附近。他的鼻子碰到了撕破的血肉,讓我縮了縮身子。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啜泣著說,“我想要——”
“親吻。甜言蜜語。愛。人類那些東西?!彼谋亲硬淞瞬湮业膫?cè)腹,“我知道?!?/p>
“可是——”
“你以為你是第一頭愛上人類的狐貍嗎?”他簡短地說,“這就像地溝里的水那么平常。他們的故事里充斥那些東西。我們總會看到他們;有些同胞學會了期待我們沒法得到的東西。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我們很容易受到影響。我們夠聰明,能看到某些東西,又夠愚蠢,覺得那些東西就像看起來那么簡單?!?/p>
“那些美好的東西——”
“美好,”他嗤之以鼻,“就算對人類來說也算不上美好。我們能看到表面,看不到內(nèi)心。他們有痛苦,內(nèi)在和外在都有,還有孤獨,而且就算對他們來說,也有發(fā)情和必須滿足的需要?!?/p>
然后他騎在了我身上。我們都是動物,這就是動物會做的事。他是我們的一家之主;也許是我外公;可能是我父親;但他主要是個雄性,而且即便疼痛未消,我仍在發(fā)情,仍在饑渴。
我的發(fā)情和交配沒有持續(xù)太久。
因此我沒有幼崽。
5.四九條的枕邊書
雨似乎永遠不會停。
雨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整個菖蒲節(jié)1都下著傾盆大雨,將我們的慶祝限制在屋內(nèi):懸掛藥玉,用鳶尾花裝飾頭發(fā),掛起綠白相間的特制雜色窗簾。我知道還有人把鳶尾葉塞進了屋頂?shù)拿┎?,但這些都是聽來的,因為我有好幾天沒離開房間了。但每當雨幕稍稍變薄,我就能看到湖邊的黃色和白色。我敢肯定那些是鳶尾花,也猜想它們相當可愛。
我和翁長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一封母親寫來的信。她的筆跡總是那么難以辨認,畢竟她往往寫得太快,筆上的墨水又近乎干涸,這讓信紙上的字有時會褪色。我經(jīng)常需要翁長幫我辨別母親的字跡。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研究后,按照我們的判斷,我父親很健康,我的兄弟們很健康,我的老乳母和廚房里的貓兒和所有人也確實都很健康。全家人(除去那只貓)離家去琵琶湖住了幾天——等這封信從都城送來的時候,那“幾天”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沒法出門的忠麻呂正在練字。他跪坐在屋外游廊上的一張小案臺邊,鼻子幾乎碰到自己的作品,一邊袖子上沾著一塊墨漬。在他身邊,忠麻呂的乳母正將一件新衣的不同部分縫合起來,那是件漂亮卻結(jié)實的絲綢衣服,上面是風箏圖案。她的針腳縫大了。他長得太快,又太過好動,不斷撕破衣服的接縫;也許她只是不想再為最多撐上一兩天的東西費神了。
忠麻呂的毛筆從手中滑落,滾到了遠處,在地板上留下一條粗大的黑色痕跡。他重重嘆了口氣,清了清嗓子。那聲音讓他的乳母揚起眉毛,但沒打算去撿毛筆,只是繼續(xù)做著粗糙的針線活兒,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澳虌??”忠麻呂說,“把我的筆撿起來?!背聊?,繼續(xù)縫紉。通常來說,我不會允許仆人(就算是地位相對高的仆人)違背我的兒子,但我什么也沒說,確信這是她想給他上的課。看起來的確是這樣,因為過了一陣子,他又嘆了口氣,費力地從寫字用的案臺邊站起身,去撿那支筆。
“夫人?”翁長對手里的信紙皺了皺眉,“我看不懂令堂在這里寫的是什么。她真是在說魚兒長勢喜人嗎?”
確實有可能。我父親有個新愛好,和培育出奇異特征的鯉魚有關(guān)。等我解釋完的時候,忠麻呂已經(jīng)不見了。
也許我大聲呼喚你的名字
是為了蓋過我惶恐的心跳。
他在不久后回來,沒完沒了的雨讓他全身濕透,他用如今被爛泥染成棕色的衣袍一角小心地托著什么?!拔艺业搅诉@個,”他告訴我,然后拿給我看,“在父親的房間下面?!?/p>
我接過我兒子的發(fā)現(xiàn),沒去理睬翁長驚恐的叫聲。那是一張柔軟的鼠灰色紙條,上面寫著像腮須或是腳指甲那么纖細的漆黑文字。我彎下腰去,想看看那上面寫著怎樣的詩句,我兒子說:“有東西咬過它,看到了嗎?”
然后他指了指它被撕開的喉嚨,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判斷出現(xiàn)了難以想象的失誤。那張紙條不是紙,而是一只被殺死的老鼠。我尖叫一聲,把它丟在地上,跑向最深處房間的黑暗之中。即使到了那兒,我仍舊記得一件事:在我拿起它的那個瞬間,那東西的確既像是紙,又像老鼠。我很害怕。我出了什么問題?我們都出了什么問題?
6.狐的日記
我又一次偷偷爬上義藤房間的游廊時,月亮已經(jīng)變回了滿月。天連著晴了好幾天,他養(yǎng)成了坐在外面的習慣。他把書寫的東西留在了外面(他經(jīng)常這么做。直到我自己變成女人,也沒意識到這樣的粗心大意有多奇怪),但這次沒有畫,只有一張又一張滿是墨跡的紙。
一把白色圓扇半藏在大堆的紙張里,上面涂著黑色的痕跡。我的鼻子貼上去。上面帶著紙和膠水的微弱酸味,還有墨水的泥味兒;以及他淡淡的體味,不知怎么混合了麝香和卷丹的那種氣味。
咬著柄拿起它不算難,只是動作尷尬得要命。我曾經(jīng)用嘴叼著一只樹鶯,當時它的一邊翅膀不斷掙脫,然后拖在地上。這次的情況也差不多。我高高抬起頭來,邁開猶豫的步子,盡量避免拖拽扇子或者被它絆倒。
我知道這樣讓我顯眼到了危險的程度。這件碩大的滿月狀物體在夜色里泛著隱約的白光,但我還是叼著它,直到把它拖進地洞外那片牡丹花叢的影子里,我才松一口氣。我用爪子抱住扇子,努力呼吸他的氣味。
“姐姐?”我的發(fā)情期過去以后,我弟弟回來了。奇怪的是,我外公也允許了。
就好像我們又變回了幼崽。
“別來煩我。”我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發(fā)頻繁地對他使用這句抱怨。換作一個月前,我弟弟面對我的憤怒會選擇逃之夭夭。但他的力氣越來越大了。
“你拿這個干嗎?”他說著,嗅了嗅扇子。
“這是他的。他在上面涂抹了東西?!?/p>
“這算是理由?”他不屑地說,“他經(jīng)常涂抹東西,你以前可沒費事去拿。”
“我喜歡它的氣味。就像他?!?/p>
他伸長脖子,越過我的肩膀看向那些墨跡。“但這上面什么都沒有。饑餓才是做事的理由。發(fā)情,疲憊,恐懼,樂趣。這些才叫理由。”
“人類會做很多事?!蓖夤珡奈覀兩砗笞邅??!皩δ銈冞@樣喝奶的小鬼毫無意義,但他們有自己的理由。你姐姐在學習事物??酀氖挛?。讓她悲傷的事物?!?/p>
“她干嗎非得學這個?”
“你干嗎不試試阻止她呢?”他嗤之以鼻,“她不是非得去學。她是自己選擇去學的。”
“我沒有!”我驚呼道,想到這種痛苦可能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就感到受傷。他們充耳不聞。
“那她就是瘋了?!蔽业艿軕崙嵉卣f。我怒吼一聲,想要拍他。
“我們都一樣?!蓖夤f。
7.四九條的枕邊書
調(diào)香。
時值盛夏,我生活中的一切都那么完美。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晴朗美好的白天和星光璀璨的夜晚。沒有噩夢,沒有討厭的回憶。熱氣開始聚集在屋子的昏暗屋檐下,所以在確保得體的前提下,我盡可能在紫藤庭院邊緣的游廊上逗留。放上保持端莊所需要的那么多屏風以后,那兒恐怕也沒有涼爽太多。但環(huán)境有所不同,而我趨之若鶩。
有位都城的朋友來信,閑聊了些琵琶湖那邊的事——所有人都在那里度假。她送來了一件禮物,那是一塊淡藍色的長長布料,就像蟋蟀的呼吸那樣輕盈;而她向我懇求一種特別的香水,那是我從前為她調(diào)制過的。能聽到老友的近況真讓人愉快!——我對她的好感或許超過了我們的交情本身,因為她寫了信給我,甚至還求我辦事。
我的調(diào)香盒放在一張沒有涂漆的桌子上,周圍是各種相應的小瓶、罐子、小包、研缽和研杵。有只瓶子在旅行途中壞了,系在其他瓶罐口部的那些紙條浸透了玫瑰油,字跡幾乎無法辨認。白梔子花——那種氣味太過濃郁,很難和別的氣味混合。
每個瓶子和罐子都裝著某種珍貴之物。它們仿佛在共同譜寫一首絕美卻毫無意義的詩歌:蘆薈、肉桂、海螺殼、甜松脂、郁金香和丁香、樹膠脂和蜂蜜和紫薰衣草1。記憶里充斥各種氣味;這樣的收藏本該像日記那樣勾起回憶——前提是我能聞到白梔子花以外的香味。
我的丈夫來了??隙ㄊ俏业恼煞颍瑒e人不會這么直接走過來,以匆忙而筆直的路線穿過我的房間。別人的動作會更慎重。
他帶來了壞消息,徹底毀掉了調(diào)制香水的可能性。
8.加舍義藤的手札
我在游廊上找到了她,自從她在菜園對著狐貍尖叫的那個怪異的日子以來,我從沒見過她在陽光下近乎拋頭露面的模樣。我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看到她的臉,于是我謹慎地跪坐在她的侍女為她搭建的那座屏風迷宮之外。
“娘子?!?/p>
“夫君!我才開始調(diào)制香水呢?!?/p>
“我發(fā)現(xiàn)了。那是什么氣味?該不會是你正在調(diào)制的東西吧?”
“我絕不會調(diào)制那么濃烈又缺乏特色的香味?!彼恼Z氣像是受了冒犯,也許是藝術(shù)家的自尊受創(chuàng)。我不是藝術(shù)家,我沒法感同身受。“不,很抱歉。有只瓶子在旅途中破損了?!?/p>
“我要離開一陣子?!拔颐摽诙?。
“什么?”她失禮地說;然后她回過神來,補充道:“希望您旅途愉快。我只是以為我們會留在這兒度過夏天?!?/p>
“是的。但我必須離開?!?/p>
“是因為心情煩躁嗎?老爺,我知道自從我們來到這里,您就不太滿足?!蔽野櫰鹈碱^,覺得既好氣又好笑;這說法夠委婉的。“也許有個側(cè)室會讓您感覺好些,幫您轉(zhuǎn)移注意力?就算住在這兒,我們應該也能從都城輕松找來一位愿意共度時光的良家女子?!?/p>
“女人是最不重要的理由。你很清楚?!蔽抑?,只有一個妻子,沒有側(cè)室是很不尋常的;但我完全不想要另一個女人常伴身邊。睡上一次或者幾次,而且不用負責的情人——這才是我想要的。我睡過漂亮的宮女、妓女和鄰家女孩;偶爾還有男孩。我渴望的不是新的愛情,而是新的自我。
“那好吧,您是在尋求冒險嗎?”
“是。也不是?!边@問題從她口中說出,就顯得奇怪起來。她懂什么追尋新鮮事物?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我記得她嘲笑過一個朝廷官員的滑稽舉止。冒險就代表某件事有缺陷,代表不完美,她當時是這么說的。
我當然是不完美的,但我現(xiàn)在不想提起這回事,所以我想了個她能夠接受的理由。“我昨晚做了個夢。我得去拜訪海邊的觀音寺?!?/p>
“但那邊離這兒有好幾天——不,好幾周的路!”
“如果我加快速度,就用不了那么久?!?/p>
“為什么不去和住在森林里的那個老人談談呢?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我們上次住在這里的時候,就經(jīng)常去向他咨詢夢境,記得嗎?而且他相當有能力?!彼哪槼亮讼氯ィ袷窍肫鹆耸裁?。
“不,我必須去那座寺廟。”
“您夢到了什么?也許我可以……”
“呃?!蔽艺f;因為,當然了,我沒有做夢。我撒關(guān)于神明的謊,純粹是因為焦躁不安。“好吧。觀音站在一片稻田里,遞給我一塊形狀像是月亮的珠寶。我從她手里接過的時候,她說:‘身披紅衣,汝愿便能成真?!?/p>
“什么愿望?”她輕聲說。
“內(nèi)心的平靜?!蔽逸p聲說。我的謊言誘使我說出了實話。我們相處了那么久,我對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此時此刻——這么誠實過。
長長的沉默。她出言打破:“您有能穿的紅色衣物嗎?”
“什么?”
“給觀音看的。她在夢里說您必須穿上紅衣。那件蓮花圖案的深紅色錦緞吳服怎么樣?那是公主親手縫制的,非常適合穿去拜觀音。而且——”
“我離開讓你很受傷嗎?”
她猶豫片刻,臉上露出得體的驚訝。“受傷?您夢見了一位菩薩。她召喚您前去。我怎么可能會受傷?——而且您可以帶上那件色調(diào)從紅色到白色的七色袍,作為獻給菩薩的供品?!?/p>
“就聽你的?!蔽衣槟镜卣f。誠實是很危險的。無論她是在表達厭棄還是毫無察覺,我都比先前更孤獨了。
9.四九條的枕邊書
妻子的職責。
妻子對丈夫的職責是什么?順應他的需要,再為他生下子嗣。保持耐心和雅量,不犯任何錯誤。在他為生活憂慮的時候安撫他的心靈——如果能做到的話。
不能去引發(fā)痛苦。面對自己的傷痛,要盡可能逆來順受。
我把這些話告訴了翁長,而她嗤之以鼻。“那丈夫?qū)ζ拮拥穆氊熓鞘裁茨???/p>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作為妻子是否失敗。是否讓他失望。
也讓自己失望,我猜。如果真有這種可能的話。無論理由是什么,今天都不適合調(diào)香了。
10.加舍義藤的手札
動身的那天早上,我聽到關(guān)閉的紙門傳來輕柔的抓撓聲?!袄蠣??”那個嗓音很有教養(yǎng):應該是我妻子的侍女之一,但不是翁長,她離開北廂房的次數(shù)和四九條一樣少。
我示意日戶允許那個侍女和一名仆役進來。(就連女仆也有女仆。)她進來的時候偏著頭,身穿淡黃色衣袍,下面是染成金色與玫瑰色的絲綢唐裝,上面有斑駁的雨漬(因為雨又開始下了)。這個女子——她就像人造物那樣漂亮,天知道她是什么人——緊張地挪動步子,讓那頭黑發(fā)阻擋在我們之間。我打發(fā)走了房間里的仆人。
“怎么?”無論我說什么或者做什么,都沒法讓她從面對男性的危險中安下心來。還是早點把事情了結(jié)比較好。
“我的女主人送來了一件不重要的小東西;您也許可以考慮在旅途中帶著它,但不帶也沒關(guān)系——”
四九條就連委屈的時候也能送我禮物。有時候我討厭她的這一點。和看似完美之人的婚姻,通常比別人想象的難熬很多。
我點點頭。這侍女迅速跪坐下來,將一個小包裹放到地板上,然后鉆出敞開的紙門。
日戶就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一樣?!袄蠣?,夫人真是寬宏大量!她派來了自己的侍女,而不是普通仆人,也沒讓您去找她。我應該——”
“是啊,”我說,“拿過來。”我沒想讓語氣帶上忘恩負義,但我猜我肯定給人這種感覺,因為日戶皺起了眉頭,(我的老奶媽的陰影揮之不去。我這輩子真能擺脫那個女人嗎?)然后默默為我拿來了包裹。
包裹用單手就能輕松拿起。裹住包裹的那張?zhí)刂频募垺@面是紅色,另一面是亮黃色——折疊得十分巧妙,沒有用繩子捆扎,折起的邊緣同時能看到兩種顏色。我拽了拽其中一邊,然后那張紙順暢地打開,就像在夏日綻放的晝顏花1。
里面是個御守。很多女人戴這些連著雙股細繩的小巧錦緞囊袋,那是一種祈求多子多孫或者類似女子事物的護身符。也許里面也放著某種東西,所以才叫作“御守”。我從來沒拆開看過。這一個約莫有我的拇指大小,用的是淺綠色的絲綢,大量的銀絲讓它帶上了黯淡的紫灰色。一側(cè)繡著和我的指甲蓋差不多大的圓形圖案:兩只朝相反方向飛去的鶴,背景是唐土風格的云朵。
她在那張紙的內(nèi)側(cè)——紅色的那側(cè)——寫了一首工整的小詩,內(nèi)容是象征永恒(已婚)愛情的鶴。下方有這么一行字:
請您在拜訪廟宇的時候,為我獻上這件供品,并祈求婚姻美滿。祈求您能找到所尋之物是我們共同的愿望。
為婚姻美滿而求神拜佛算不了什么:所有女人都會這樣。但那兩只永遠朝相反方向飛去的小鶴——我沒法判斷其中蘊含的意思,于是我寫了一首平淡的詩作為回應,對那些鶴只字不提。
11.狐的日記
有一天,這座宅邸突然忙碌起來,人們打包東西,給馬裝上鞍座之類的。仆人匆忙穿過牲口棚所在的庭院,懷里抱著扎好的小包裹,避免雨水落在上面。直到看見那匹黃花色的馬兒裝上了馬鞍,我才跑去尋找外公。我在后園林的一座特殊倉房下面找到了他——人類把綢緞和可燃的財物都存放在那兒。
“這代表什么?”
他嘆了口氣,如果狐貍也能嘆氣的話。他不再阻攔我觀察,又不知為何似乎對我的提問聽之任之。也許他放棄了。“他要旅行,孩子。”
“為什么?他要去哪兒?”
“誰知道呢?可能是返回都城的旅行,也可能是去參拜神明。也許他聽說某座偏遠宅邸有件古董碗碟,準備去那兒買下。也許他只是想散散心?!?/p>
“他怎么能拋下自己的家?”我說,“我簡直沒法想象?!?/p>
“是嗎?可人類來的時候,你搬走的動作就很快?!?/p>
“這是不一樣的。新家沒多遠,而且我們只能搬走,為了生存?!?/p>
“是啊。他可能也是為了生存。男人生存需要的不只是住處和食物?!?/p>
“還能有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厲聲道,“男人,他們的天性就是行動,正如女人的天性是等待。但他們會回來的。通常會。”
“他會離開多久?”
“也許幾周,也許幾個月?!?/p>
“他不能這樣!”
“不能?你要怎么阻止他?你是只狐貍。也許你可以咬他一口,讓他臥床不起?”
“可是——”
他用咆哮打斷了我的話。我惱怒地咬了口爛泥,然后跑到一邊去觀察。兩只斑點閹牛正在僵硬的木軛里打盹兒,身后是一輛堆滿包裹和衣箱的橡木貨車。馬兒踩過院落里的水坑。盡管下著雨,蒼蠅和仆人卻聚集在這些牲畜的頭部附近,后者容忍著這些人,就像容忍蒼蠅:牛們平心靜氣,馬兒們甩著腦袋,翻起白眼。
要去旅行的仆人聚集在牲口棚所在的院落里,身穿耐用的旅行裝束,靛青、白色和灰色的棉麻衣物,再用寬大的草帽遮擋風雨。義藤出現(xiàn)的時候,那件上過漿的絲綢衣袍讓他就像常見沼澤鳥類之中的一只白鷺。他上馬的時候,那匹黃馬在常見的棕馬、雜色馬和棗紅馬之中格外醒目。他和日戶說了幾句話,然后轉(zhuǎn)過馬頭,穿過院落大門,濺起一陣水花。大群仆人跟在后面,發(fā)出嘈雜的響動。
他要走了。我不知道他何時才能回來。我甚至沒有質(zhì)疑過自己唯一可能的選擇。
我從圍欄一處尚未修復的缺口鉆出,跟了上去。
12.四九條的枕邊書
雨水不會阻止分別。
盡管雨勢尚未停止,女人卻只能站在房間外面,目送她丈夫離開。他何時才能歸來?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們在他離開前爭吵過,所以他離開時只做了符合正規(guī)禮節(jié)的道別。她寫下了這首詩:
何者更為煎熬?——
是在夜晚看著你的窗戶亮起
你卻沒有到來,
還是你的房間漆黑一片
而你無法前來。
她實在沒法期待之后的時日。
13.狐的日記
我遠遠地跟著義藤和他的仆從。為了和牛步調(diào)一致,他們走得很慢,所以要跟上不算困難。我的腳步?jīng)]法像希望的那樣安靜:我的腳踩過積水的嘩啦響聲,穿過糾纏的藤蔓和草叢的沙沙聲,還有走過高大草叢的嘶嘶聲。但那些人和他們的牲畜不斷發(fā)出吵鬧的吠叫聲、嘎吱聲和馬蹄聲。就算我從一人高度掉進積水里,我也不認為他們能聽到。
我從沒跑到離園林這么遠的地方,當然也沒有沿著大路走過,所以我覺得很新鮮。我還是能聞到松木和扁柏的氣味,但不知為何,那些又不像是正常的松木和扁柏,或是更加刺鼻,或是不那么刺鼻。我該怎么解釋呢?有很多東西是言語沒法徹底解釋的。氣味就是其中之一。
這條路蜿蜒穿過那些山丘——逐漸升高的山坡總是在山丘的一邊,而溪流、稻田或者草地在另一邊。
隨著義藤和仆從們接近,人們離開道路,讓他們通過,在及膝深的潮濕野草或者灌木叢中等待。我也藏在那兒。有些農(nóng)民綁住雞鴨的脖子(以及雙腳),然后吊在肩頭的木棍上。其中幾個牽著?;蛘哐?。有個矮小男子拿著根和他一樣高的棍子,還用編織草繩牽著一條母狗。
住在人類附近,你不可能沒見過狗。山谷另一頭的一個農(nóng)夫就有好幾條,有時候(在義藤到來之前)最大的那條——壯實的黑色公狗——會沿路走來,在荒廢的正門那里撒尿。外公說過,這兒不在那頭雄性的領(lǐng)地范圍;但他還是會用自己的標記蓋過原先那些。根據(jù)我對氣味的判斷,我們與那頭雄性應該有某種親戚關(guān)系,但我們對他視而不見,就像對貓兒們那樣。他也對我們視而不見——除了氣味標記以外。
但這條母狗不一樣。我藏在一根腐朽圓木的中空處觀察著她:體型和我相仿,年紀和我相仿,一身粗糙的金色短毛,尾巴朝背脊的方向盤繞。她不安地變換重心,嗅著空氣。如果她在走動,又或者我在走動,她也許會忽略我;但她此時停了下來,無所事事,于是聞到了我。
“狐貍!”她奮力拉扯繩子,后者松脫了?!昂偅 彼徒兄苌闲∏?,朝我逼近?!昂偅乙獨⒘四?,扯出你滾燙的心臟,然后吃了它,狐貍;我會撕開你的喉嚨——”
我來不及逃跑,也沒有能夠逃去的地方。我在木頭里后退,亮出牙齒,頸毛傳來刺痛。她狠狠撞上圓木的開口,吠叫連連。
“我會拽出你的腸子;我會扯下你的頭顱,吃掉你的腦子——”
“別來煩我?!蔽艺f。我?guī)缀醮贿^氣來,壓抑的叫聲讓我胸口起伏,“回去找你的繩子和你的主人,只會舔人手的諂媚廢物。否則我就殺了你,你這個不是狐貍的家伙,你這條雜毛——”
她撲向了我,寬大的下巴一開一合?!澳悴贿m合馴養(yǎng)!他們也不吃你們的肉,你不配當伙伴——”
我不在乎誰會殺死誰。我發(fā)自骨髓地明白,我需要殺死她,光想到她鮮血的味道就會讓我發(fā)狂,至少我這么覺得。我沒有吠叫——我能叫誰來呢?——但我亮出牙齒,沖了上去。
我周圍的圓木發(fā)出轟鳴?!肮罚 庇袀€人類的聲音蓋過了吠叫?!皾L開!”又一聲轟鳴,隨后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敲打聲:棍子和血肉碰撞。那條母狗尖叫一聲,退開了。我看到她匍匐在打中她的男人面前,但對我的憎恨仍舊令她發(fā)抖。他再次揮出棍子,而她翻滾避開。那人抓住她脖子上的繩索,將她拉到腳邊,拖著她走下小丘?!坝兄货??!彼麑ζ渌祟惔舐曊f道。
我一直等到聽不見牛只的沉重腳步聲,這才爬出那根圓木。視野里沒有任何人。義藤和他的仆役們在路上轉(zhuǎn)了個彎。
我可以循著自己的足跡回家,也可以向前走,直到除了義藤再也沒有熟悉的東西。我繼續(xù)向前,卻一邊走路一邊發(fā)抖。
天開始黑的時候,他們停在一小片空地上,旁邊是一條從道路下方流過的冰冷溪流。義藤下了馬,對仆人發(fā)號施令。他們從牛車上搬下粗大的竹竿和成捆的布。我著迷地看著,一時間甚至忘記了義藤。我不明白他們靈巧的手是怎么造出那座小小的房屋的,它的屋頂和墻壁是黑色的浸油麻布。他們展開另外幾捆布,生了火(這兒沒有下雨,地面干燥),然后烹煮米飯,配上魚干和根莖。
我抓了只瘸腿的半大松鼠當食物,勉強一口的分量。我還是很餓,但我不敢跑得太遠。義藤和他的仆役,他們現(xiàn)在是我的一切。我繼續(xù)觀察他們,直到天色全黑,火堆也逐漸變成余燼。兩個男人在輕聲交談。另一些打起了鼾。
我獨自在這些不熟悉事物的包圍下,和我的家人分開,又冷又餓又孤獨又害怕。而且瘋狂——我現(xiàn)在可以斷定這一點。
我爬到義藤的旅行帳篷外。
這個小小的布制房屋里只有他一個,而他睡著了。我聽到了他粗重而均勻的呼吸聲。我靠近了一步。他躺在厚實的蘆席上,身下墊著幾件襯有棉墊的衣袍。他用腰帶纏住一捆拔下的野草,以此充當枕頭。他的打扮和白天時一樣。我嗅到了香水味,當時卻不知道那是什么,在香水的掩蓋下,是他的體味和他那匹馬的汗味。
我從未如此接近過義藤,就算是被困在倉房的那次也沒有。我走上前去,直到前爪踩在蘆席上。我彎下腰,用臉碰了碰他的臉,口鼻貼上他的嘴唇,品嘗他的氣息。他沒有動彈,只是嘆了口氣。
我就這么蜷縮在他的下巴下面,然后肯定是睡著了。
我不知道自己過了多久才醒來。我聽到了一聲尖叫,然后睜開了眼睛。我不記得自己在哪,也不知道原因。我只是眨了眨眼。義藤在我身邊動了動,但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理解。
“老爺!”是某個仆人的聲音,他手里提著一盞小燈,“別動——”他從腰帶抽出一把刀子,沖向了我。
就在義藤高喊的同時,那人砍中了我。說實話,那把刀子劃開我的肩膀時,我沒覺得疼。我主要感覺到的是吃驚。痛楚之后方才到來。更多的人,更多的燈光涌入帳篷。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逃脫的了。我只記得自己在森林里盲目飛奔,血流不止。
14.加舍義藤的手札
那只抵著我心口入眠的狐貍——
要不是她鮮血的痕跡
我還以為她只是個夢。
15.四九條的枕邊書
我愿意付出許多。
我愿意付出許多
只為昨晚抵著你心口入眠,
而非聽著鹿的哀鳴度過。
16.狐的日記
我跑啊跑啊,直到精疲力竭,這才停在一片林間空地上。穿過樹木間隙的條狀月光照耀著這里。我迷失了方向,遠離一切熟悉的地方,劇烈的喘息讓我聽不見任何聲音。我留下了一條恐慌與血液的痕跡,可能引來任何猛獸。我孤身一狐,即將死去,沒有誰會來幫助我。
幫助?我當時還不懂這個概念。我只“幫助”過我自己;就算別人幫過我,也是因為我的生存能幫助家族生存。但我還是開口請求了,那是我的第一次祈求?!皫蛶臀?。”
空氣濃稠起霧。光芒閃爍,那是一團由色彩和光輝組成的柔和而模糊之物。很遠處傳來了鑼聲。那聲音緩緩減弱,而過程卻仿佛無窮無盡。我頭暈眼花,癥狀就像我年幼時在廢棄的園林里吃掉那朵曬干的罌粟花一樣。我豎起耳朵,留意著敵人的聲音。我不確定地抽動身體——是逃跑還是對抗?既然我只能看到這種模糊光芒組成的物質(zhì),我該怎么選才合適?
“沒有什么敵人,”我的頭顱里有個聲音說,“仇敵在你心中?!?/p>
前方亮起穩(wěn)定的光線,與我周圍的火紅色污痕截然不同。我放輕腳步朝它走去,而它逐漸寬大而清晰,最后變成了一座昏暗的小小神龕,三面封閉,有鐵鏈將一盞油燈掛在某棵枝條低垂的柏樹最低的那根樹枝上。我從十來道紅色的鳥居下走過,每一道都比上一道矮小,最后來到神龕前。我得低下頭才能穿過最后那道。
神龕里放著一塊雕刻出形狀的白色木頭。塑像—現(xiàn)實。就像紙上的墨水也是狐貍,它既是木頭,也是個小小的女人,甚至不比我高。一尊雕塑。她的雙手、肚子和臉部的光滑木頭染成了黑色,那是觸碰它的人類手上的油脂。她的雙眼正對著我的眼睛。她的前方有好些青銅和烏木雕成的小碟子。我嗅到了米飯和清水的氣味。我低下頭,喝了起來。
兩只狐貍在月光中凝聚成形。他們的毛皮泛起光澤,他們的眼睛漆黑一片?;鹧嬖谒麄兊谋羌忾W爍,火是金,他們的毛皮是銀。他們沒有任何氣味。
“喝下供品之狐,你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他們之中的誰在說話。那聲音就像是銅鑼的回音,每個音都像,卻又毫無調(diào)子可言。我垂下頭去,失血讓我疲憊不堪,仿佛全身都被抽干,只留下我能在肌肉里感覺到的疲憊毒素。
我不覺得自己害怕。有什么必要呢?這里沒有能威脅到我的氣味;他們就像月光本身。“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我想要——”我想要什么?加舍義藤。幫助?;丶?。
“狐貍能嗅到家的氣味,然后找到回去的路。你為什么不行?你的鼻子被另一種香水堵塞了嗎?”
“我不明白。”
“你怎么可能明白呢?”
“你們是誰?你們沒有氣味?!?/p>
“而你的氣味帶著血和虛弱。我們服侍的是稻荷神,人類信仰的谷物之神?!痹谝淮涡奶臅r間里,那雕像的內(nèi)部亮起了光。
我嗅了嗅雕像的底座?!斑@是個神明?”我問,“它聞起來像木頭,還有人?!?/p>
“你指望神是個什么樣子?稻荷神既是這塊木頭,又是女神和男神。稻荷神也是信仰他的那些人類,以及供奉在這尊雕像前面的米。他也是你不能理解的東西之一?!?/p>
我搖搖頭,想要驅(qū)散那種怪異感?!拔夷赣H提起過神?!?/p>
“你母親知道的無非是所有狐貍都該知道的?!?/p>
“狐貍要怎么服侍人類神明?”
他們似乎覺得這句話很有趣?!拔覀儾皇钦娴暮?。稻荷神也未必只是人類神明。我們說的是人類信仰稻荷神。”
“好吧,那你們是什么?”我有點惱火地說,“你們還沒說過呢。”
“也許我們是神做過的一個關(guān)于狐貍的夢?!?/p>
“狐貍也有神明嗎?”
他們無聲地笑了?!澳憔褪呛?。告訴我們吧?!?/p>
“我不明白?!蔽矣终f了一遍。
涂抹的痕跡出現(xiàn)在我眼前,就像黑色墨水那樣閃閃發(fā)亮?!澳隳茏x懂這個嗎?”
那些黑色的痕跡和人類的吠叫是一樣的,我明白了。那些是言語:它們代表了事物,正如另一些筆觸代表蘆葦叢里的兩只狐貍。這些痕跡是畫,也是聲音,同時又是言語本身。我念了出來。
蛛網(wǎng)能捕獲月色,
卻無法長留身側(cè)。
“這是我偷走的那把扇子上涂抹的言語,”我心知肚明地說,“但這些言語沒有意義。什么蜘蛛?什么月色?”
“可以是任何蜘蛛。又不是任何一只。有很多東西是你不理解的,對吧?詩恐怕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了?!?/p>
“這是詩?”
“你迷失在兩界之間。站在圍欄上是很難保持平衡的,小狐貍。”然后他們消失在月光里。
我舔舐肩膀上的傷口,直到它的氣味變得干凈,然后在鳥居下睡了一晚。到了早上,回去的路線似乎清晰起來,但一直到了下午中段左右,我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
17.四九條的枕邊書
我在丈夫外出時所做的事。
唐土或當代風格的書法和繪畫。彈十三弦古箏或是琵琶。吹笙、篳篥或者任何能讓我顯得滑稽——更重要的是,感覺自己像個傻瓜——的管樂器。
詩歌。我們記下了許多著名詩歌,用在各式各樣的游戲里,將下半與隨意給出的上半正確配對,甚至創(chuàng)作新的下半部分1。
每當找到機會或者理由,我就寫下自己的詩歌。我還重寫他人的詩歌,練習自己的筆法。
圍棋。雙陸棋。骰子游戲。蘭戈棋和塔基棋2。類似“貝殼配對”的兒童游戲。
各種各樣的比賽。我們挖掘根莖,然后根據(jù)形狀和品質(zhì)評判高下。我們嘗試調(diào)出氣味最甜、最辛辣、或者最溫和的香水?;蛘呶覀儽荣愓l收集的鴨毛最多,或者用類似的小事進行比試。這些游戲在都城的時候更有趣些,因為我們可以安排女子和男子對抗,但即使在這兒,我和我的侍女也能設法做到。
拜訪神社和廟宇。詢問解夢師。向來訪的僧人和尼姑求教,前提是他們的儀容符合上流社會的禮儀要求。
盡可能認真地抄寫佛經(jīng)。這么做能夠積累德行,減少我們必須忍受的輪回次數(shù);同時也有助于提高書法水平。
在不犯忌諱的日子沐浴和洗頭。還有剪指甲。
翁長喜歡制作手札,雖然這種工作在我看來單調(diào)乏味??瞻椎臅鴥阅苡惺裁从??
根據(jù)季節(jié)和偏好搭配吳服。
用彩紙制作花兒。
打理園林。
閱讀物語。有時候,我希望自己就是那些古老故事里的某個人物。
的確,這么羅列下來,我的生活似乎算不上特別激動人心。至少在這種情況下,羅列這些或許能撫平心緒。當然了,我的侍女從始至終都在看顧我,但有時候,我覺得還有別人在看我。也或許,既然我的生活顯得無趣,我就該選擇另一個方向。
18.狐的日記
回家以后,我睡過了當天剩下的時間,外加次日的整個白天。我什么都沒吃,雖然弟弟給我?guī)Щ亓税胫煌米?我只是蹣跚著爬出地洞去排泄,又在最近的那座湖泊里喝了水。
第二天晚上,弟弟跟著我穿過芒草叢,這里能清楚地看到主屋。此時已是黃昏,下著綿綿細雨。義藤不在家里,能清晰俯瞰湖面的這邊廂房按理說不會有人來。但我并不在乎有誰會看到我,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那種最為迫切的需要:饑渴。
我舔著沾染綠色的湖水時,他蹲在我身邊?!澳悴×藛??”
“也許。”我說。
“外公說你病了,但這種病不會傳染給我們。”
我繼續(xù)喝水。
“發(fā)生了什么?你受傷了嗎?”
沒有。
“你的肩膀上有條傷口。”他輕聲說。
我閉上眼睛,感受留在嘴唇上的浮渣。
“姐姐!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看到你這么失落,我該如何是好?”弟弟又說了一些話,不值得理睬的話。最后他走了,我能感覺到被撥開的野草重新貼上我的鼻口。天色越來越暗,冷得出奇??諝庾兊脻獬?,化作一團霧氣,不比湖水周邊叢生的蒲葦更高。我周圍的霧氣濃密到看不透,但我能看到頭頂像喪服那樣漆黑的天空,還有那彎營養(yǎng)不良的月牙兒。我不由自主地發(fā)起抖來,卻幾乎毫無察覺。
我差點就死了。我不清楚方法或者原因,但我能感覺到它,就像皮膚下面的脈搏。我以前聞到過死亡。我經(jīng)常殺死生命;還有我另外兩位兄弟姐妹:他們降生,然后便輕易死去了。我從未認真想過這種事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性,但這能有多難呢?我努力不去思考那些月狐的嘲笑,努力完全不去想他們。
有只動物繞過附近那從蒲葦,又輕巧地穿過較為低矮的野草,朝我靠近。它趴倒在我身邊,伴隨一聲咕噥。
“如此說來,”外公說,“你跟蹤了他,然后發(fā)生了某種壞事。”
“當時——有把刀子——”我猶豫著開了口;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了故事:那只狗,還有我睡在加舍義藤下巴那里的時候,他身上的氣味,然后是那把刀子和我的逃亡。我又哭了;我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哭了呢。
“這就是那道傷?!彼帽亲优隽宋壹绨蛏系膫冢呀?jīng)合攏,幾乎消失在我的軟毛下面?!安凰銍乐?。原來如此?!?/p>
“不是因為那道傷。他看著他們傷害我,卻什么都沒做。”
“所以?”
“可我愛他!”
“你是只狐貍。是只動物?!?/p>
“這話什么意思?”我問。
“你們沒有任何共同點。他為什么會愛你?”
“如果我們?nèi)绱瞬煌?,我怎么會愛上他??/p>
“愛情有時就是好奇。專心致志地揣摩對方?!?/p>
“他畫過我們,”我緩緩地說,“也許他也愛我們?”這念頭讓我的胸口隱隱作痛。
他嗤之以鼻。“如果人類能愛上我們的話。我們是狐貍,我們對彼此知根知底??伤??我們只是另一種值得揣摩的東西而已?!?/p>
“還有些別的,”我語速緩慢,“我在逃跑的時候,來到了一個人類的地方,一座神龕。那里有狐貍。他們是用月光構(gòu)成的,而且沒有氣味,還對我說了些奇怪的話?!?/p>
“你見到他們了?!蓖夤坪鹾鼙瘋?。
“你也見過?”
“我年輕的時候,不比你大多少的時候,是的。他們是稻荷之狐?!?/p>
“那些狐貍告訴我,稻荷是個神。”
“人類的神。也許是個女神。就連人類好像也不清楚。人類喜愛他們的稻米。他監(jiān)管相關(guān)的一切:作物、田地、季節(jié)、收獲。她?!?/p>
“他們?yōu)槭裁磿疑衔???/p>
“誰知道呢,”他沒好氣地說,“你干嗎不問他們?”
我還能說什么?這問題根本沒有答案。
19.加舍義藤的手札
有些早上,起床會非常困難。和昨晚睡下時相比,我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何必起來呢?何必穿衣,吃早餐,禮貌地聊天,寫下造作的詩歌呢?一夜之間,什么都不會改變。
當我覺得夢境無限美好的時候,我會選擇繼續(xù)沉睡。睡著的時候,我有可以掌控的夢境。就像在黑色水池里找到的一條精致的魚兒,它是那么漂亮,讓我為它富有光澤的鱗片、又或是半透明的扇形魚鰭驚呼出聲。有人在屏風的另一邊說話,或者有潛鳥在鳴叫;我半醒過來,然后那條魚兒掉回原本的水池里,濺起一陣水花。我伸手去撈它,希望讓自己回到那種意識不清的狀況。
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同一個夢境在等待我;我再次觸碰它,然后發(fā)誓這次我會全部記住。醒來的時候,我能想起的只有零星片段:某種氣味;或者某種人聲,就像廟宇的鐘聲那樣渾厚;或者是女人大腿內(nèi)側(cè)的皮膚,比櫻花的花瓣更加柔軟和甜美;又或者是一定量的光線在我周圍落下,就像一片片雪花。
這場前往觀音廟的旅行就像那種無法記住的夢。我記得片段:一片開滿藍色矢車菊的田野,讓野草仿佛淹沒在湖水之下;一塊剛插秧不久的稻田(比我那邊的田地晚一些,那兒地勢較高,因此生長較慢)閃閃發(fā)亮,就像晾曬在輕風中的絲綢,賦予風的舞蹈以形狀。
在我旅行的頭一晚,有只狐貍從帳篷下面鉆進來。我覺得她肯定是在我旁邊睡著了,但我的仆人跑了進來,在可能發(fā)生危險之前趕走了她。我清楚這是事實,因為日戶為可能發(fā)生的事焦躁了好幾天??烧掠诛@得那么離奇,讓我覺得那其實只是我的夢,而日戶和其他人也做了同樣的夢。
在我心里,觀音廟還沒有那只狐貍真實。
幾年前,都城的一些僧人用半棵柏樹雕刻了一尊觀音雕像,然后丟到海里,發(fā)誓會在它被沖上岸的位置建造一座寺廟。這種信仰方式很奇怪:把她丟下海去,仿佛她是漂流木,或者漁夫的小舟。她也許會在蝦夷地靠岸,或者被海上的礁石撞成碎片。甚至可能漂到高麗,我猜。那些僧人似乎懷著感人的信念,相信那位神明只會對文明世界產(chǎn)生興趣。
她沒有讓他們失望:海水將那尊雕像沖上了一片無人海灘,和都城的距離沒有遠到不便的程度。那些僧侶在海岸上建了一座廟宇。也就是這里。我猜這座廟宇和附屬建筑應該沒有都城那么壯觀,在那里,主殿的尖頂比扁柏樹還要高。在這兒,一邊是陡峭的小山和肆意生長的森林,另一邊是貝殼與海草隨處可見的海灘,廟宇本身就像個奇跡。
我拜訪了相應的官員,又提到我打算奉上的供品——那件深紅與白色相間的吳服,以及我妻子的御守,外加若干枚小判,還有一件委托:用銀色墨水在深藍色紙上抄寫《妙法蓮華經(jīng)》,并用摻入金銀粉的顏料描繪關(guān)于那位菩薩生平的插畫。他們顯然很樂意收下這些。
我身穿紅衣(我聲稱那位菩薩對我說過話,所以怎么能不穿呢?),走進中庭。周圍的空氣沉重而濕潤。
廟宇坐落于一片白色礫石鋪就的寬大廣場中央,懸空的底部由立柱支撐。礫石一塵不染。甚至沒有一片葉子來打斷這片空白。廟宇本身以柏樹和扁柏打造而成,立柱染成黑色,長長的屋檐邊緣是鍍金的雕刻圓盤。廟宇周圍有一圈低矮的格柵,用來阻攔野狗。
一段寬大的階梯通向入口。階梯兩側(cè)擺放著齊胸高的陶罐,里面聳立著櫻樹和竹子,兩者在這個時節(jié)都不算最適合觀賞。這些樹上似乎滿是桑皮紙疊成的蝴蝶,這些祈愿用的枝條扎在普通人所能夠到的最高的樹枝上。
里面的空氣更加炎熱,丁香和大茴香的濃郁熏香氣味更讓它甜得發(fā)膩。在夏日強光過后的這片黑暗里,我瞇起了眼睛。這座廟宇很大,但給我第一印象卻是個有錢瘋子的寶庫,藝術(shù)品、絲綢和卷軸雜亂地堆積在一起。
觀音佇立在這個高大拱頂房間的另一頭,她鍍銀的柏木身體上沾染了油燈的煙灰,而那些油燈負責為房間提供昏暗的光線。觀音既是男性,又是女性;她在此顯現(xiàn)的化身是女性,足有普通男子的三倍高,是一位表情可以稱之為“仁慈寬容”的溫和女子。這尊雕像雕刻時用的是唐土風格,衣袍多半貼著四肢,顯露出雙腿的形狀;但實際上,她的模樣相當?shù)皿w,幾乎被朝拜者為她披上的一層層衣袍和圍巾徹底蓋住。她的雙腳幾乎消失在雜亂的供品和銀色的燈柱之間。
廟宇的其余部分擠滿了雕塑以及供品,包括佛陀、菩薩、護法天王和各種各樣的生僻神祇與惡魔。(神靈似乎和人類一樣喜愛同伴,你看不到哪座廟宇里只有一個神,沒有一大堆別的神作陪的。)
我做了個手勢,仆人之一便將那件吳服和御守送上前去。我跪在一塊繡有金絲的軟墊上,身體前傾,額頭貼著冰涼的地板。螺號聲響起。有人說了些什么。
我閉上雙眼,努力壓下反胃感。我頭暈目眩,那是因為悶熱、熏香和悲痛,還有我甚至沒意識到的希望落空。觀音是位仁慈的菩薩。我在夢的事上撒了謊,但我原本希望這尊鍍銀的雕像真的擁有力量,擁有神力,能夠治愈我的悲傷,讓我的心境恢復平和。
可什么都沒發(fā)生。什么都沒變。沒有仁慈,沒有神力。我仍舊是加舍義藤。
那些僧人顯然看到了我這副模樣——跪在地上,雙眼緊閉,強忍著反胃和淚水——卻覺得我在祈禱。也許真的是吧。
20.狐的日記
心情有所好轉(zhuǎn)以后,我開始觀察四九條。她也是人類;她愛義藤。她肯定能明白。
那時是第五個月的月末,卻比往年都要炎熱(我的外公說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呢?這還是我經(jīng)歷的第一個夏天)。大多數(shù)下午,天空都云層密布,然后就是打雷和下雨,但空氣似乎永遠沒有清新的時候。它始終很潮濕。
大多數(shù)時間里,她在自己廂房最深處的陰影里走動。因為這種酷熱,屋子外面的紙門都被推開,或者徹底拆除。她的床簾和窗簾全都卷起,讓微風給房間帶去涼爽。只有狐貍的眼睛能看到她在那兒,在這片沉重的幽暗里。
四九條非常美麗:優(yōu)雅而柔美。她的嗓音柔和而甜美(尤其是和她的侍女長相比,后者聒噪得就像烏鴉)。她身裹沒有襯里、藍黃相間的絲袍,躺在脅息和寫字臺旁邊,用畫有圖案的扇子給自己扇風。她的仆人給她拿來了飲品,還有小小托盤上放著的小份食物,但她幾乎碰都不碰。即使在酷熱之中,她和她的侍女也穿著那么多層衣袍,有時我都分不清哪一堆絲綢是女人,哪一堆又只是布而已。
她們玩陀螺和套環(huán)之類的兒童游戲;她們書寫和繪畫;她們無休無止地聊天;她們縫制更多的衣袍;她們讓人牽出用棕櫚葉做車壁的牛車,去相隔一座山谷的僧院,聆聽在那里念誦的佛經(jīng)。她們偶爾和某只黑白花貓仿佛無窮無盡的幼貓玩耍,或者和一個孩子——我猜那是仆役的孩子——玩耍。
在我看來,所有這些都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等待義藤回到她身邊。她的人生似乎充斥暮色和等待,還有得不到答復的(以及令她失望的)期待。她還能做什么?我知道她唯一活著的理由就是義藤,就像我一樣。
他不在的時候,她經(jīng)常坐在游廊上,俯瞰紫藤庭院。在那里沒人能看到她,她在矮桌邊用淡灰色的硬紙手札書寫,手札是用紅色的緞帶縫制而成的。
義藤也這么做過。如果四九條把散落在游廊上的東西丟下不管,她的侍女會跟在后面,把那些物件一一拾起,就像年幼的動物撿起從成年動物嘴里落下的食物殘渣。某天晚上,就連她們也忘記了。
那里要危險得多。義藤那邊的游廊能夠眺望主園林,但紫藤庭院相對更小,鋪著淡色的礫石,四面都被走道環(huán)繞。除了盛放紫藤的瓷盆以外,那里沒有可以掩蓋身形的地方,剩下的選擇只有藏在走道或者屋子下方。
但我從義藤留在游廊上的那些東西里學到了這件事:風險會帶來回報。她傍晚回房以后,很少會再次出來,她的侍女每次出來都伴隨沙沙聲和閑聊聲,就連烏鴉都能立刻嚇跑。我忍不住那種誘惑。
她留下了翻開的手札,手札放在一張低矮的紅木寫字桌上,桌腿的形狀就像貓爪。她用的那支毛筆很細,寫下的文字顯得輕盈靈巧,形狀像鳥兒踩在爛泥里的腳印那樣復雜。
“今天我看著最后一只小知更鳥離開了它在緋紅楓樹上的巢穴。青春真是轉(zhuǎn)瞬即逝!”
我用鼻子翻過那一頁?!氨荒腥藪佅碌母杏X真糟糕!更糟糕的是,他在離開前沒有好好道別?!?/p>
下一頁:“我記得……”文字停在這里,仿佛她忘了寫下去。屋里傳來一陣響動。有個女人重重呼出一口氣,像是醒了。我悄然爬下游廊,跑回了地洞。
21.四九條的枕邊書
在悶熱的難眠之夜。
在悶熱的夜晚,我輾轉(zhuǎn)難眠,隨后做了個嚇人的夢。
不知為何,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主園林的一座橋邊。很久以前,我在那個令人不安的夢里見過的狐男就站在我身邊。他老了很多,頭發(fā)花白了很多,但仍舊腰背挺直,風度翩翩,在沒有月亮的夜空下身穿褪色的長袍。他無言地鞠了一躬。因為那是個夢,我鞠躬回禮,露出面容,卻不覺得尷尬,也同樣一言不發(fā)。
他長長的手掌里拿著一只吃剩一半的老鼠。這是我兒子上次給我留下的記憶,我心想。我伸出手去,接過那只老鼠——但我感受到的并非血肉,而是長著軟毛的淡灰色紙張。上面的筆跡尖銳得就像腮須。我不覺得那是詩。
有個女人努力對抗人生的塑造,正如我們所有人那樣
我為伴隨而來的痛苦而難過。
“我不明白?!弊詈螅艺f,雖然我不記得自己的嘴唇動過。
“我沒指望你明白,”他說,“沒關(guān)系?!?/p>
“你想要什么?”我問他,想起了那條掛在簾架上的裙袴,那首不是詩的詩也在我耳畔低語。
他哼了一聲,這在我看來完全不像是夢?!澳阌X得呢?”
拂開的衣袍,相觸的肌膚?!安弧!蔽业吐曊f,意思是:我明白,但請別問我這個問題。
“我想是的,”他說這,微微嘆了口氣,“你兒子還好嗎?”
“是的,”我回答,當時我沒想到這問題有多古怪,“他以這個年紀來說很高,而且很聰明。但你應該在花園里見過他了?!?/p>
“是的。你為什么想藏起他?你擔心我想帶走他嗎?”
“不?!蔽艺f,而且我明白這是事實。他現(xiàn)在有自己的生活了——想必也有了配偶,肯定還有兒女。
“可你為什么來到我的夢里?為了給我這個?”我拿出那只老鼠/那首詩。
“也許吧,”他咳嗽了一聲,“也或許是為了問你:你還記得多年前的那一次嗎?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
“是的,我記得。”因為這只是個夢,不可能有什么后果,我便問道:“你在很久以前念的那首詩。我一直都想不起來。”
他微微一笑。“我一刻都沒忘記過。但我要花費一整晚才能正確復述。需要我再給你念一遍嗎?”
我不知為何發(fā)起抖來,又在顫抖中醒來。我在睡夢中走進了園林。
22.狐的日記
“她從早到晚都那么悲傷。”那天晚些時候,我對我弟弟說。
我們正在撕扯我抓來的一只秋沙鴨,它的絨毛化作圍繞我們腦袋的濕熱云團。“像那樣感受事物是種什么感覺?”
“我也悲傷,我也孤獨。“
我嗤之以鼻。“你和她不一樣——你就是只狐貍?!?/p>
“那你是什么,姐姐?”
我沉默地扯下那只鴨子的腦袋。
“你覺得我們狐貍和人類有那么大分別嗎?”他說了下去,“我想要陪伴,我獨自睡覺,我很無聊,我在等你回來和我一起奔跑。我討厭你整天藏在陰影里沉思。你的氣味讓我不舒服。來玩吧,去捕獵,什么都好。當回我的姐姐,當回狐貍?!?/p>
“你還不明白嗎?今后都不會那么簡單了。我愛他。我學會了哭泣。一切都變了?!?/p>
“怎么變了?如果我也哭泣和愛上他,我能變得和你一樣好嗎?你會再和我一起玩嗎?”
我咆哮起來,警告他不許再提。
他只是惱怒地搖搖頭。“我很健康,我很年輕,現(xiàn)在是夏天,吃的東西很充足。生活美好。可你卻在睡夢里嗚咽,無緣無故地痛苦。這就像看著你在池塘里的倒影,等著它鉆出水面,和你碰鼻子。這能有什么意義?”
我朝他撲去。成為女人以后,我越來越頻繁地注意到這點:我們討厭那些說出真相的人。我只希望這種事沒那么普遍。盡管我們爭奪主導地位的搏斗早已結(jié)束,而我是獲勝者,但在那一刻,我很想把他按在地上,用我身體里的力量證明他是錯的。
成年狐貍很少打架,但我們還是打了。即使還是幼崽的時候,這種打斗也只會持續(xù)幾次心跳的時間,不會更久;正如我所知,只有人類才喜歡拖延時間。我贏了,但他在被我按住之前就逃之夭夭,我又累到不想追趕。
于是我開始蔑視他。我更強,也更聰明。我墜入了情網(wǎng)。他沒有。
從此以后,我不再觀察四九條。有什么必要?義藤不在這兒。
23.加舍義藤的手札
從寺廟返回的旅途:途中有樹,有山,有湖,還有兩座瀑布。柳樹和蘆葦,在雨水過后郁郁蔥蔥。稻田里的一枚鞭炮:它落在里面,發(fā)出突如其來的噪音,一群烏鴉和燕八哥盤旋著飛離潮濕的稻稈,又在不久后歸來。有個男人走在草地里,那里的野草如此高大,讓他寬大的草帽仿佛在潮濕的草穗之間飄浮,那是銀灰背景里的一道金色。這一切本該讓我贊嘆,然后寫下美妙的短詩;但我卻騎著馬穿行于這些之間,心不在焉。
這段旅途是一場夢。我回到另一場夢里,陰郁地期望自己逃離的一切都不知為何發(fā)生了改變,和四九條在荒郊野外的生活如今會令我滿足。我夾在兩場夢境之間,麻木不仁,等待著再次感受到快樂。
24.四九條的枕邊書
讀《萬葉集》有感:
手札里的詩歌,碗中的石頭——
它們從我的指縫滑落
然后彼此對話,卻忽視了我。
25.狐的日記
義藤在一個炎熱而潮濕的午后歸來,那時的空氣在銀白薄霧般的雨幕與金色薄霧般的升騰水汽之間來回變換。我在涼爽而安靜的側(cè)門房下打著盹兒,做著一個個零碎的夢。每當我醒來挪動身體,那些碎片就會消失不見。
在我聽見聲音之前,就感受到了他的歸來:有匹馬的蹄子讓地面?zhèn)鱽碚饎?。我驀然驚醒。我飛快地穿過園林,不在乎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然后來到廢棄的正門那邊。奔跑的時候,我聽到弟弟在后方發(fā)出一聲尖叫。也許是我踩到他了。
我擠進圓木之間的時候,他跑了過來。“姐姐——”
“閉嘴!”我厲聲道,“他要來了!”
他向后退去,耳朵耷拉下來,貼著腦袋。
義藤留下的仆從幾乎和我同時聽到了他到來時的動靜——我能聽到他們的呼喊——但我弟弟不見了,我在他們跑到路上之前就藏了起來。
我躲在灌木叢里,但他的馬兒在經(jīng)過時驚退了幾步——它離我太近了。
“放松,放松,菊,”他說著,拍拍那匹馬的脖子,“我們剛剛才穿過森林;在家里還有什么能嚇著你?”他看向我藏身的灌木叢,但我知道他看不到我。不知為何,如果他能看到,我就能察覺到。等那匹馬重新冷靜下來,他們從旁走過,然后進入牲口棚所在的庭院。
我跟在后面,看著他下了馬,穿過庭院和宅邸之間的那道門。我從圍欄下面鉆過,又跟著他穿過那條有頂棚的走道。他沒去自己的房間歇腳,甚至沒有整理衣袍,而是徑直去了他妻子的廂房。
我悄悄鉆到屋子下面。侍女的話聲透過地板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在頭頂響起。他的腳步更沉重,讓地板微微顫抖,撒下的灰塵落在我抬起的鼻口上。他走動的時候,腳步聲和說話聲以他為圓心消失,就像噪音池塘里的沉默漣漪。我很想知道,他能否意識到她們的安靜是因為他,甚至能否意識到那些閑聊和跑動聲。
他停下了腳步?!澳镒??!迸c侍女們在片刻前的輕聲細語相比,他的嗓音顯得格外低沉。
“老爺?”聲音像烏鴉的侍女——也就是翁長——開口道,“真是出乎意料。我們料想——”
“我的妻子。她在嗎?”
“當然。聽說您的造訪,她會非常高興的。唉,她那么——”
“她在哪兒?”
“她在獨處,老爺?!?/p>
我能想象他不耐煩的手勢,畢竟我已經(jīng)見過那么多次了?!拔胰タ此龝绊懰那鍍魡??”
“不,這不是那種忌諱,但她做的那個夢讓她——”
“娘子?”他大聲說著,從房間一角走到另一角。在他所過之處,頭頂那些侍女像耗子那樣匆匆躲開,嘰嘰喳喳個不停。更多的灰塵落到我頭上。我忍住打噴嚏的沖動。
“老爺——”翁長的語氣透出惱火,“如果您堅持要打擾她的冥想——”
“我在這,夫君?!彼木艞l的嗓音比侍女們更輕柔,而且疲憊。她肯定用屏風擋在自己周圍,造出一個紙墻環(huán)繞的小小房間,因為我聽到了其中一扇屏風拉開的聲音。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站在她下方。兩塊地板之間有條長長的縫隙,就像裝好以后才扭曲變形的。涼爽而暗淡的光線照在我身上,還有一股香柏和蘆葦?shù)臍馕丁?/p>
“娘子。我回來了?!?/p>
“我也發(fā)現(xiàn)了。”人類就是這樣。他們的話那么多,又那么多余,向彼此陳述明顯的事實。我當時還不知道人類似乎覺得必要的“禮貌廢話”,也不懂何謂諷刺。義藤似乎兩者都明白,他支吾起來。
“很抱歉。我知道你在獨處,但我需要……我沒想到你在讀佛經(jīng)?!?/p>
“沒關(guān)系的,”她說,“好了,夫君。歡迎回家。您的旅途愉快嗎?”
“這次旅行比我預想的要長。請原諒我的離開?!?/p>
我聽到了一陣響動,那是收起卷軸,再放入匣中的聲音。
“你沒有要說的嗎,娘子?”最后,他開口問道。
她說:“‘兔子一言不發(fā),但并非因為無話可說。”
我完全聽不懂,但義藤卻說:“誰阻止那兔子說話了?你生氣了嗎?”
“當然沒有。您能回來讓我很高興?!?/p>
“是嗎?那就讓侍女們下去吧。我想和你單獨說話?!彼木艞l沉默不語,但我聽到頭頂傳來很多個輕巧的腳步聲?!昂昧恕D氵@是怎么回事?”
長長的停頓?!氨?,夫君。最近日子有點難熬。但你安全回來了。這就是我祈求的事。您的祈求得到回應了嗎?”
“噢,是的,”他語氣生硬,“那真是充滿啟迪的絕妙回應。”
就連我都能聽出他在撒謊,所以發(fā)現(xiàn)四九條似乎沒有察覺的時候,我吃了一驚。
“那就跟我說說你的旅途吧?!?/p>
他嘆了口氣?!拔胰チ?我回來了?!?/p>
“似乎太過簡短了?!?/p>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就是這樣。我思念你,娘子?!?/p>
“噢?!彼f,但她的語氣似乎更柔和也更寬容了些。我不理解這種交流:憤怒?悲傷?也許人類運用言語的能力太差,所以會用另一些手勢——我不理解的手勢——進行真正的溝通。
“請到這邊來,娘子?!?/p>
他們抱在一起,發(fā)出肌膚和絲綢摩挲的輕柔響聲。又過了一會兒,我嗅到了他們的欲望,就像稀疏的草藥煙霧。我的發(fā)情期已經(jīng)過去,但繃緊的肌肉——那種渴求——卻讓我身體疼痛。
那個時候的她既渴望他,又想與他爭斗。但我沒覺得奇怪,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欲望獨立于任何事物,只有血肉對血肉的渴求除外。在成為人類的現(xiàn)在,我不禁思索:他們是怎么跨越那些誤解和孤獨,然后以這種方式向彼此暴露弱點的?也許他們希望交合能幫助他們恢復關(guān)系。也許它的確可以。也許它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另一件武器,正如言語和沉默那樣。
對那時的我來說,我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我對“親密”的全部認知,在于和家人擠在地洞里的溫暖,和弟弟還有外公交配時的感受,以及躺在義藤胸口的短暫瞬間。我想感受他的氣息,他的身體,就像上次那么靠近。我們之間的任何距離都太過遙遠。
我跳上了游廊。房間的外墻要么推到一邊,要么掀開。房間內(nèi)部卻是一座迷宮,里面是以各種角度擺放的屏風和簾布。大多數(shù)侍女都從走廊離開了。我看不到任何人,卻能嗅到她們的香水和汗味,聽到她們的輕聲細語。
我屏住呼吸,穿過用屏風和簾布制造的古怪小房間和走廊,前往四九條和我的主人所在之處。
絲綢的翕動聲;義藤隨即發(fā)出沙啞的笑聲,又說:
“炎熱的雨天——
浸透衣袍的是熱浪,還是渴望?”
“也許是眼淚?!彼f。又是詩歌,但她明白他的意思。
然后那個念頭突然襲來,像一記重拳將我打趴在地:我永遠是個局外人。詩歌是其中最簡單的部分。我所做的一切,我為了理解他的世界花費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我仍然是只狐貍。
我記得自己在昏暗下來的空氣里奔跑。母親和弟弟都在,但我想找的是外公,他正在用后腿抓撓耳后的跳蚤。我咆哮一聲,撲了上去,讓他背脊著地,然后咬向能咬的任何地方,但我真正想要的是他的喉嚨。我想殺了他。
“你怎么能這樣?”我尖叫道,“你早就知道毫無希望。你早就知道。”
“閉嘴,”母親朝我咆哮起來,咬向我腿部和身體相連的柔軟肌肉,“你會害死我們大家!”
外公翻過身,和母親將我壓在地上,背脊貼著泥土,露出肚皮。母親的肋骨碾著我的臉,讓我無法尖叫,只能咬下幾團鉆進喉嚨和鼻子的軟毛。
“想殺了我,或者趕走我都隨你的便,”外公喘著粗氣說,“但不能是現(xiàn)在,不能因為這種理由。先聽我說?!?/p>
我不再掙扎,身體微微發(fā)顫。母親從我身上離開,開始舔舐掉了毛的側(cè)腹。
“他是個男人,”外公說,“你是只狐貍。你指望什么?你一股麝香味,身上有寄生蟲,而且隨地拉屎?!?/p>
“你早就知道我毫無希望!”
“我希望你能自己明白?!?/p>
“我沒法這樣活下去!”我說,“我會死?!?/p>
“有件事是我們可以做的?!蹦赣H說。
外公朝她咆哮道:“瘋狐貍!”她把腦袋縮向雙肩之間。
“是什么?”我問她,沒有理睬外公的憤怒。
“魔法?!彼f。我仍在發(fā)抖,但我不打算試圖繼續(xù)傷害他們了。
“你這話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你可以變成人形?!蔽业耐夤v地說。
“真的可以嗎?”我弟弟問,“那些不只是故事嗎?”
“我這么做過一次?!?/p>
我脫口而出:“為什么你從前沒告訴過我?”
“我完全不想告訴你,”他厲聲道,“你是只狐貍,孩子。你還能成為什么?你可以改變外形,但你仍舊是只狐貍?!?/p>
“讓我改變吧,”我嘶聲道,“否則我就殺了你,然后我也去死。”
“我想你們必須自己學會方法。我們都會變成人類?!?/p>
“等等!”弟弟的耳朵耷拉下去,“我為什么要變成人類?”
“我們都會?!蓖夤f。
“我可以走,”弟弟說,“我現(xiàn)在成年了,我可以去找自己的獵場,還有伴侶?!?/p>
“你可以去,”外公說,“但你沒去。你的宿命和她一樣錯綜復雜。我們也一樣。不,我們都會變成人類?!?/p>
母親打斷道:“我們必須變成人類。因為人類那么孤獨。我們需要彼此,才不會死于孤獨?!?/p>
“我為什么要跟著她做這種事?”弟弟問外公。
“因為有朝一日,這個族群是屬于我的。”我咆哮道。
“它現(xiàn)在還是我的,你這喝奶的小鬼?!?/p>
“為什么不是我的?”弟弟問,“她太魯莽了!”
“而你不夠魯莽,”外公說,“她的好奇和勇氣能讓她活下來,你的謹慎卻做不到?!?/p>
“如果我變勇敢呢?”
“那你就不會是真正的你了?!?/p>
“你一邊這么說,一邊卻讓我變成人?那還是我自己嗎?”
“冷靜。”外公咆哮道。
“我了解自己:我是狐貍。我有我姐姐——至少在這種瘋狂開始之前有過——我有整座林子的東西可以吃,還有氣味和冒險。為什么我要拿這些來交換人類身份?”
“人類身份能帶來我們無法想象的東西,”外公說,“這是他們的魔法——他們總能看到事物深層的意義。你姐姐夢到義藤的時候也能做到?!?/p>
盡管夜晚酷熱,我卻痛苦地發(fā)起抖來。
26.加舍義藤的手札
事后,我和我妻子去了我的廂房,我在那里換下了(如今沾上了兩次污垢的)旅行裝束,然后我們?nèi)チ撕皼鐾?。群山之上的傍晚天空是某種萱草的顏色,金色和桃色交疊,再覆上污點般的深色云朵。
足有我小臂長的鮭魚在水中一動不動,它們的形體就像長滿苔蘚的石頭。蜻蜓懸停在湖水綠色的邊緣上方。它們落下的時候,水面就會泛起漣漪。有條魚兒輕快地向上游來。它的嘴巴吸入了湖水;蜻蜓消失不見。這一切發(fā)生得比一次呼吸更快。捕食者無處不在;我不怎么喜歡鱒魚。
仆從將香爐放在涼亭里,用來驅(qū)趕蚊蟲。細小的煙霧在周圍徘徊不去,讓我們雙眼泛淚;蚊蟲還是會叮咬我們,但數(shù)量無疑減少了。
“看!”四九條突然喊出聲來。
“什么?”如果出聲的人不是她,我會覺得那是一聲尖叫。
“湖的另一邊??吹搅藛??”
我瞇起眼睛,試圖看透滿是飛蟲的昏暗空氣?!拔铱吹搅藥赘s草,那棵千年橡樹的一部分,還有溪流上方的半月橋。我該看到什么?”
“一頭……動物?!彼齑桨l(fā)白,眼看就要暈厥,“一只……狐貍?!?/p>
我們用身體鑄就的脆弱和平動搖起來,“又是狐貍?它們從來不會這么靠近人——”我想起那只靠著我下巴的狐貍,于是停了口。
“可它們會!”她仰起頭來,似乎在看逐漸褪色的天空,只是有道淚痕劃過她的臉頰,流入她的黑發(fā)。她的話語傾瀉而出,仿佛洪流:“真的很抱歉,但它們一直在看我們。您離開的時候換成了看我。我曾站在自己房間深處的陰影里,然后看到了它們。它們的耳朵和喉嚨在月光下泛著白色,可以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有天早上,我在游廊上發(fā)現(xiàn)了沾泥的腳印,就在書寫用品的旁邊。如果不是渴望我們的靈魂,它們又為什么要看我們呢?”
“噢?!蔽颐H坏卣f。
“還有你,老爺!我看過您存放筆跡的盒子,然后我——”
“你讀了我的信?”
“——我找到了素描和詩歌。關(guān)于狐貍的。您究竟沾染了什么因緣,才會被它們纏上?”
“那你沾染的因緣呢?讓你的舉止變得這么奇怪的因緣?你的口氣就好像這里發(fā)生的每件事都是我造成的。”
她猝不及防地漲紅了臉,“求您了。只要找到狐貍洞,然后把它挖穿,我就心滿意足了?!?/p>
“我同情你做的那個夢,但我不會殺它們的。”我說。我還沒弄清為何被它們吸引,又怎么可能殺它們呢?我同情她,但我同時也既憤怒又受傷,因為她的痛苦,因為她不愿假裝一切如常。
四九條站了起來。
“盡管對月嚎叫吧;
但叫喊不會讓它離你更近?!?/p>
我獨自坐在那里,直到黑暗降臨,但我沒看見哪怕一只狐貍。
27.狐的日記
我弟弟和我母親躺在地洞外面,在坍塌的圍欄靠近森林的那一側(cè)。我將要成為人類,義藤也會愛上我;我可以躺在他們身邊,暫時甩開那種不斷糾纏我的挫敗感。
天色已晚,但頭頂這片天空卻是櫻花的色彩,在東邊褪色為深藍,桃金色的月亮正在那邊升起。我說的“這片天空”,仿佛它是某種具體的東西,但“天空”就只是一片空間而已。我是從幾時開始留意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事的?我看到“天空”的時候,看到的是什么?我試圖向家人解釋我的困惑,但只有母親聽懂了,她放下那條啃得差不多的鹿腿——那是一頭山狼吃剩下的。
“是的,”她說,“看著天空,就像看著一個洞?!?/p>
“誰都能看見洞。天空?那里沒有能看的東西?!蔽业艿軔阑鸬卣f。他最近經(jīng)常不耐煩。
她用長長的鼻口指了指。竹制圍欄上有個缺口,大小剛好夠讓狐貍跳過去。“你們看到了什么?”
“那個洞?!?/p>
母親打了個呵欠。“不。你們看到的是圍欄。你們看到的是另一邊的園林。但這是透過洞看東西:兩件事不一樣?!?/p>
“我們也在透過天空看東西嗎?另一邊是什么?”我問道,但母親又啃起了那條腿。
弟弟哼了一聲,跳了起來?!拔抑豢吹揭活^發(fā)瘋的老狐貍,還有一頭發(fā)瘋的年輕狐貍?!?/p>
外公突然鉆出森林?!笆菚r候了,外孫女?!?/p>
28.四九條的枕邊書
艱難時日的小小安慰。
我吃了澆上甘葛的削冰1。有那么一瞬間,我忘記了天有多熱。
有只蜻蜓落在我梳子的另一端。我無法用言語形容它的美麗,畢竟它就像屬于女神的珠寶。我拿起梳子,想仔細看看它的模樣。我心想:它就在那兒,但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會飛走,消失不見。
重讀我母親的一封信。
有只蜜蜂在一面幛子上緩緩走動,留下一條沾著金色花粉的細小足印。
翁長給我梳了頭發(fā)。
我不忍心剪下還沾著露珠的花朵,但有時候,我的侍女會為我?guī)怼N蚁矏刍ㄇo斷口的清香,還有露珠的雅致氣味。
漸滿的月亮。我尋找那里的兔子。如果兔子都能住在那樣難以置信的地方,生活也不可能全是壞事,對吧?
29.狐的日記
“成為人類是很費工夫的,”外公說,“那種魔法非常復雜?!?/p>
“那種靈巧的爪子也是魔法?”弟弟問。
“那是另一種魔法,”外公的耳朵耷拉下來,“讓人痛苦的那種。你真覺得這樣值得嗎,外孫女?”
“值得?!蔽艺f。那時的我又懂什么?我所知的疼痛僅限于荊棘的刺傷和肌肉拉傷,我肩上的刀傷,以及我和弟弟交配被打斷時的痛楚。荊棘的刺傷好得很快;肌肉會恢復;刀傷的疤痕已經(jīng)剝落,只留下健康的粉色血肉和新長出的毛發(fā)。疼痛不是永久的。當我看著義藤獨坐在那兒,喝著清酒、欣賞夜色的時候,這些代價似乎全都微不足道。
“好吧。找個人類的頭骨,然后拿來給我。”
“什么?”我問。
“她要頭骨干嗎?”弟弟歪了歪頭,用一邊眼角斜視外公。
“你姐姐想成為人類:她需要人類的眼睛,人類的心靈。不然她要從哪兒弄來這些?”
“如果人類頭骨和動物的差不多,那應該就沒剩下眼睛了?!蔽业艿苡眯覟臉返湹目跉庹f。
“如果這種魔法有效,我們難道不都需要頭骨嗎?”我問。
“不,”外公說,“你是魔法的中心。你到底想不想變成人?”
“想,可我們?yōu)槭裁匆妙^骨?你就不能,呃,直接做點什么嗎?用魔法的方式?”
“魔法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你想成為人類?那就去找顆頭骨?!彼鬃诘兀]上眼睛:他不打算說下去了。
于是我離開了,沿著人類的小路跑到了山脊上。
有顆近乎渾圓的月亮升上夜空,密布的云朵或是呈條狀從它面前飄過,或是在它后方閃閃發(fā)光。我在樹蔭中穿行,而我腳趾下的路面不斷明暗交替。月亮跟著我的腳步,從一朵云飄向另一朵,就像一只跟在猛獸身后的烏鴉。
我該上哪去找人類頭骨?我沒見過那種東西,雖然我經(jīng)常從骨頭上撕下血肉,能夠想象它應有的模樣。我不可能為了頭骨去殺人類。就連獨行的狼都做不到這種事,除非那個人類幼小或者體弱。我得設法找個現(xiàn)成的頭骨。
春天那會兒,義藤還沒來這棟宅邸的時候,有個農(nóng)夫死在了睡夢中。我在殺死那只幼貓的晚上嗅到了他的死亡。我當時就蹲在廚房后面的灌木叢里,它的味道在我的喉嚨里仍舊鮮明。
天色已晚。與平時不同,里面沒有生火,也沒有透過旁邊墻壁的裂縫傳來的閑聊聲。風向起了變化,吹過屋子,從裂縫飄出,然后我嗅到了死亡:大小便失禁的酸臭,還有人類呼出的最后一口氣——并非我習慣的突然尖叫(就像那只幼貓那樣),而是輕輕呼出的一口長氣,卻沒有隨后的吸氣聲。那個人類肯定就躺在墻壁另一邊。
第二天早上,其他人抬著他去了山上,而我跟了過去。他們把他的身體放在一只蓋著橘紅色布料的箱子里,然后把箱子放在一片林間空地的木柴堆上。有個男人用火把碰了碰柴堆底部的幾個位置。火光迅速亮起,我覺得他們肯定是做了什么準備,才能這么輕松就點著。
那片煙霧濃得驚人。它帶著油脂的氣味,就像油燈,讓我雙眼灼痛。但我沒有離開,盡管火焰和那些人的哭嚎都讓我害怕。到了早上,他們用清酒澆滅剩下的火,從灰燼里挖出骨頭,放到一只罐子里。那兒有過頭骨,但早已粉碎,在高熱下四分五裂。
如今我走向那個人被埋葬的地方,心懷期待。那里什么都沒剩下,就連野草上的露水都沒有了灰燼的味道。有條小路從空地通向群山的更高處。路上散發(fā)著僅僅一個人類的汗腳氣味,于是我沿路向前。也許,我懷著希望心想,會有另一個人在夜晚死去,而這次我會偷走他的頭骨。我當時還年輕,什么都不懂。
這條小路通向一棟小屋,它沒有支柱撐起的地板,屋頂?shù)拿┎菀采倭撕脦讐K,就像因為患病而脫落的毛發(fā)。門上的過梁斷成了兩截,整棟小屋都因此扭曲變形。屋子里沒有燈光或者火盆,但我聽見有人在唱歌。
那是個男人:他散發(fā)出陳年的尿味和煤灰味,還有衰老和疾病的味道。我在坍塌的過梁后面只看到了黑暗,于是朝黑暗的門口湊近了些。
歌聲停下了。我一只爪子懸空,僵立當場。這時我才看到朝我亮起的那雙眼睛,以及一道微光,也許是我看不見的手舉起的刀子。
“說真的,狐貍,”他喘著氣說,“你至少應該等這副老骨頭冷一點兒再來?!?/p>
我看著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我不會傷害你的,”他說著,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不是因為像寵物狗那樣跑來的你不值得我動手。我想我可以殺了你,防止你偷走我家的米;但我年事已高,甚至沒法強迫自己在乎。就連狐貍都是有因緣的;也許你的因緣就是來打擾我,嘿——或者帶給我輪回轉(zhuǎn)世的機會。你聽過‘佛陀這個詞嗎,狐貍?”那道微光原來是只金屬做的化緣用碗。“說吧,盡管說。”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只爪子。從來沒有人類跟我說過話。就算我們被困在倉房里那次,義藤也更多是自言自語,而非對我說話?!耙蚓壥鞘裁??”
又一陣笑聲;又一陣咳嗽。“所以你能說話。我這輩子都沒碰到過能回話的動物?!?/p>
“那你又為什么要跟我說話?”
“說句話又沒壞處?!?/p>
“告訴我因緣是什么。還有佛陀。”
“你說話倒是直截了當,是吧,小狐貍?你肯定渴望智慧。我當僧人已有五十年——換成狐貍的世代,我想比你的腳趾還要多——可我還是不知道?!彼坪醪⒉晃kU。我坐了下來,抬起腦袋?!拔也履阌匈Y格聽到更好的答案。我也希望自己能給你。好吧。佛陀——很久以前,他是個人;現(xiàn)在他是個神。這種事時有發(fā)生——他給我的教誨就是聆聽內(nèi)心,直到那里空無一物,然后我就能去到那兒。去往極樂世界,那里同樣空無一物。因緣就是我們前去那里的方法?!?/p>
這說不通?!斑@是什么詩歌嗎?”我問他。
“它的本質(zhì)是一種矛盾。我這輩子都在尋求寧靜,找到的卻是更多的疑問。我也希望你這輩子只有寧靜。但你現(xiàn)在卻在跟我說話。你的生活能有多寧靜?”
我困惑地搖搖頭,試圖把他雜亂的對話趕出腦海。它就像一只蒼蠅,在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叫。
“噢,我很快就能找到寧靜了,希望會吧,”他說,“也許會快過頭,但智慧的下一階段永遠不嫌早。好了。老人想要寧靜,可狐貍想要什么?我從前可問不出這種話。我猜我活不了多久了,嘿?!?/p>
“我想成為人類?!?/p>
“是嗎?”他開始大笑,然后又咳嗽起來。最后他吐出一團黏液,落在我們之間的泥地上。“好吧,好吧。所以我猜你出來是尋找頭骨的。你知道的,你不能拿走我的頭骨,”他語氣尖銳,“有必要的話,我會反抗的?!?/p>
“我不會——”
老人放松下來?!盁o論如何,我也不應該鼓勵你。你應該經(jīng)歷輪回,而不是試圖跳過課程,直接變成人類;但我不在乎。你也許有靈魂,也許沒有;我不是菩薩,我沒資格教導你。”
“我看他們燒過一個人,”我說,“死掉的人。之后剩下的只有碎屑。還有氣味?!?/p>
“所以你很好奇,如果除了氣味什么都不剩下,那靈魂又是什么?”
“是的,”我緩慢而困惑地說,“我想是吧?!?/p>
“靈魂會離開。哈。你應該擔心的是,如果他們把尸體都燒了,你該上哪去找頭骨?!?/p>
我甚至沒想到這點。他的思維以我跟不上的方式跳躍,所以跟他說話就像在和我母親對話。只不過他是人類,所以他肯定懂得很多;而我母親是個笨蛋。
“好吧,”他說,“有時候死人被埋進土里。神山邊的神社那里有座墓地。但別跟那些鬼魂說是我告訴你的,否則他們永遠不會給我安息的機會?,F(xiàn)在走吧。真沒想到我會跟狐貍說話。走吧,噓!”他把那只金屬碗扔向我。這出乎我的意料;碗砸中了我的胸口,我向后滾了幾圈,轉(zhuǎn)身就跑。
我跑啊跑啊,然后(和那個老人以及那番讓人不舒服的對話拉開安全距離以后)我朝他指點的方向走去,爬上一片山脊,來到下一座山谷里。早晨到來時,我尚未找到那兒,于是我睡過了整個白天。在此期間,強烈的薄荷氣味不斷鉆進我的鼻孔,而我清楚自己不可能找到它的源頭。
那天傍晚,我循著穿透樹林的濃重熏香氣味找到了寺廟。它完全不像月狐們跟我對過話的那座小神龕。這是一座真正的房屋,有染成黑色的橫梁和木瓦鋪就的屋頂。熏香的氣味從寺廟內(nèi)部傳來。十來個人類以單一音調(diào)唱誦著言語,語速快到我無法分辨。寺廟旁邊有幾棟較為矮小的屋子:一棟廚房(聞起來像是食物),一間宿舍(汗味),一座牲口棚(牛味),一間客房(廢棄的味道)。而蓋過所有這些氣味,又像輕盈的晨霧那樣在陽光下散去的,是干凈的骨頭和腐爛血肉的氣味。它領(lǐng)著我在另一條小路上又走了幾步,來到一小片空地。這里到處都是掛著許愿簽的木碑。
最近那座墓穴因為進了泥土,味道淡了不少,但我能聞到那具腐爛身軀的味道。我循著那種味道來到墓地邊緣的一棵樹下,樹的影子里藏著個小土丘。我仔細觀察:附近一個人都沒有。于是我開始挖土。
狐貍能夠挖土,也經(jīng)常挖土。但這比挖掘側(cè)門房下的地洞辛苦得多,比我做過的任何事,比我聽說狐貍做過的任何事都要辛苦。這里的泥土夯實又沉重,其中還有黏土。等我的腳趾徹底被泥土裹住,我就用牙齒把它們咬掉,然后繼續(xù)挖掘。過了一陣子,我的爪子磨破,咬下的泥土也帶上了血味。尸體的氣味更強烈了。
人類為什么做這種事?這在我看來毫無意義,他們還焚燒死者,但也好過這樣。要做到這種事肯定很費功夫才對。
我的趾甲勾到了布料。我努力掙脫,卻帶回了一小塊撕碎的棉布。
“嘿!”
我向后跳去,離開墓穴,迅速轉(zhuǎn)身,然后看到了一個霧氣構(gòu)成的女子。就像那些月狐,她沒有氣味(雖然尸體肯定是有氣味的);但月狐怪異又完美,而她只是個長著疣子、老朽不堪,而且沒有牙齒的女人。
“你是什么?”
“我是鬼魂。”
“你能傷害我嗎?”
“是的?!彼f。她的頭發(fā)在腦袋周圍甩動,就像風暴里的湖邊雜草。她亮出沒有牙齒的牙齦。
“我不相信你?!蔽艺f。她要怎么傷害我?她是霧氣和虛無構(gòu)成的。她沒有牙齒。我重新挖起了土。
“住手!我出身富貴人家。我在世的時候,是平定文1的正妻?!?/p>
“你已經(jīng)死了。你為什么還在這兒?”我的爪子碰到那具尸體腐朽的衣袍,讓它們四分五裂。那張臉的皮膚脫落,露出了顴骨。眼珠不見了,只剩下沾著泥土的發(fā)黏眼窩。那張嘴開口發(fā)話。
“我還能去哪兒?這是我的身體?!?/p>
我頓了頓,“我以前見過尸體。全是老鼠什么的。腐爛得也很快,然后就只有骨頭了。”
“他們說過我會輪回轉(zhuǎn)世,我活著的時候是相信的,可現(xiàn)在——我要怎么相信他們?我沒想過自己會死,可是看看現(xiàn)在這樣子吧?!?/p>
“輪回轉(zhuǎn)世?什么東西都會死。”我說。
“你怎么知道?你是只狐貍。他們說你們沒有靈魂,可我也不相信這種話。我要怎么相信呢?我有靈魂,可我害怕黑暗和輪回,害怕忘記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p>
即使成了鬼魂,這女人說話的方式也像極了人類。我又挖出幾塊土。
“別來打擾我,我只有這些了。”失去了泥土的支撐,那顆頭顱在腐爛的脖子上無力地垂下。
“走開?!蔽艺f。
“為什么?”那張塞滿泥土的嘴巴說,“你究竟有什么重要的理由,才會想把我挖出來?”
“我需要你的頭骨來變成人類?!?/p>
“哈。你永遠變不成人類。狐貍和鬼魂——我們都不是人類,但至少那曾經(jīng)是我的頭骨。別碰它!”
“不。至少你當過人類。”
“你是活的,我是死的,可你卻羨慕我?我寧愿當一只在樹林里自由奔跑的狐貍,也不想變成死掉的佛陀。你究竟想要什么?”
“愛情?!蔽矣米彀鸵ё〔弊?,嘗到了粗糙的甜味。
有個會動的東西碰到了我的嘴唇,那鬼魂發(fā)出苦澀的笑聲。“生活有的不只是愛情。幸好是這樣。人類身份不能確保他愛上你。”
“但這樣能給我機會。否則,狐貍和男人相愛?這是我僅有的希望了?!?/p>
“作為狐貍活著,比作為女人愛和受苦更好。我知道:我曾等待丈夫來到游廊上,等待他在夜晚的觸碰。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死去,也知曉了一些秘密,其中之一就是:女人的命運就是陰影和等待。我寧愿用這一切交換在夏日陽光下拋頭露面的機會。你是個傻瓜,狐貍?!蹦枪砘暾f著,朝我吐出泥土。
我用牙齒咬住她的脖子。我怒不可遏;我猛然一扯,她腐爛的脊骨隨即折斷。那顆腦袋旋轉(zhuǎn)著飛過空氣。那個女鬼朝它撲去,雙手卻穿透了它。她尖叫一聲,片片碎裂,就像穿透樹葉的陽光,然后消失不見。
30.加舍義藤的手札
以我目前的喜好來看,這座山谷太過炎熱,又肥沃得過了頭。水稻似乎每天早上都會長高一指寬。就連那些樹——落葉松、樺樹和金縷梅——看起來也熱到讓人不適,那些樹葉躁動不安,又蒼白過了頭。現(xiàn)在能捕獵的東西似乎只有田里的青蛙,還有成千上萬似乎以吃青蛙為生的鳥類:鷗、鷺、以及鴉。
最重要的是,我此時正焦躁地走在山坡上那片茂密的森林里。這里比山谷涼快一點兒,大部分地方都有樹蔭。這座森林過于茂密,弓箭的作用有限,但我不喜歡用長矛捕獵。以文明人的品位來說,這種殺戮太過直接,也太過面對面了。我寧愿在得體的距離殺死獵物,然后由仆人(當然有仆人;永遠都有仆人)搬來獵物,在一天結(jié)束時小心地搬進廚房。
在我離開前,日戶問我要捕獵什么,我只好承認自己沒想好。我來到這里,因為山谷里的這個午后薄霧籠罩,悶熱不已,這種日子適合睡覺、喝酒或者交合,做不了什么別的事,而我又太過焦躁,不想做這些。我來到這里,是因為我覺得(在我靈魂的某個不文明的角落里)殺點什么能讓我心情好轉(zhuǎn)。
從觀音廟返回的第一晚過后,我妻子就無暇與我見面。我回來后的第二天,她就開始為每月的祈禱閉門不出。然后她需要遵循齋戒的要求;接著她開始為本地僧院的祈禱做準備。最近她連借口都省了。她只是不幸地、滿懷歉意地抽不出空來。
我本該惱火的,但我意識到這種疏遠只是我們本就存在的狀況的合理延伸。她不想見我的時間遠比幾周時間要長,但我們?nèi)杂薪缓系氖聦嵲谀撤N程度上隱瞞了真相。
或許這樣也好。我過得不愉快,但我的不愉快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至少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也不該指望我的妻子或者兒子奇跡般地理解了我的生活,讓我愉快起來。
我沒見到那些狐貍,盡管我行走在這里,滿心殺意。
31.狐的日記
回家花了一整天。那個鬼魂哭泣了一陣子。她的啜泣聲透過顱骨鉆進我的嘴里,在那兒回蕩,卻沒發(fā)出任何響聲。我發(fā)現(xiàn)頭骨比扇子更難搬動;它太沉又太圓,沒法用牙齒牢牢咬住,又經(jīng)?;摚缓笱刂孛鏉L出去。
我當時還在半路上,踉蹌地走在一條小溪的岸邊,這時它掉了下來,滾落下去,一半沒入水中。我追著它滑下去。它停在原地,于是我站在從山頂流下、沒過爪子的冰冷溪水里,喝了起來。溪水冰涼甘甜,洗去了頭骨上的血肉留在我嘴里的腐臭味道。我的脖子和爪子隱隱作痛。我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下風處的灌木叢晃動起來。有許多食腐動物嗅到頭骨的味道,跑來想看個究竟,但那些不是鳥類就是老鼠。擾動灌木叢的那東西和我體格相仿。我用腿護住頭骨,咆哮起來。
有只狐貍走過來。
她是只比我略微年長的雌性,臉上的黑色花紋勾勒出她的嘴巴,又拉長了她的眼睛。我從沒見過她。她屬于另一個家族。
我身在陌生的領(lǐng)土,孤立無援,而且我需要那顆頭骨。她有家庭;她屬于這兒。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向那只陌生狐貍自貶身份。“我只是路過,正要回家,”我低聲對她說,偏過的臉警惕地看著她,“抱歉來這兒。我馬上離開?!?/p>
她小心翼翼地來到溪流邊,站在僅僅一次沖刺的距離外。沉默不語。
我仍舊偏著頭,抓住頭骨根部的那節(jié)脊椎,將它從水中拖過,和她拉開距離。她沒有作出跟隨我的動作,也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即便成了女人,我也始終沒弄懂這件事。我們就像是不同的物種,而她不能說話,甚至像是沒有思考能力,只是單純的野獸。但這是不可能的。她是只狐貍,就像我。區(qū)別何在?
32.四九條的枕邊書
第七個月。
在第七個月里,我又感到了安全。我的丈夫旅行歸來。在園林低處的廢棄正門附近,空氣里充斥著蟬鳴。秋天的第一次新月尚未到來,月亮在無云的夜空又大又圓,屋外的世界也似乎明亮一片。園林恢復了秩序,少有生物踏過草地和宅地之間閃閃發(fā)亮的碎石和砂礫。即使不拉上窗簾,我們也不會遭遇任何危險。
我的侍女們睡著了,但我卻經(jīng)常熱到難以入睡。翁長本該陪在我身邊,但我渴望獨處。我命令她去睡覺,她有幾次真的打起了盹兒,而非假裝在我旁邊不省人事。
有那么一天晚上,月亮近乎圓滿,空氣悶熱而寂靜。我坐在那兒,讀著一本從都城寄來的物語。后來飛蛾找到了油燈的火焰,匆忙前往自己的來生,它們拋棄的軀殼化作我攤開的卷軸上的細小灰燼。在那以后,我吹滅油燈,坐在黑暗里,看著銀色的月光穿過我的紫藤庭院。陰影以難以察覺的幅度移動,又似乎在突然之間躍過一道護欄,或者一塊石頭。我曾經(jīng)有過一面白色的扇子,它像月亮那樣皎潔而渾圓——沒有裝飾,扇面也沒有墨跡。它去了哪兒?我思索起來。
就像掠過的陰影那樣,有人悄無聲息地坐在我的身邊,身上散發(fā)著香料的氣息?!胺蛉?,”他說,聲音熟悉得就像個印象深刻的夢。是那個狐男。
“你為什么又來了?”我轉(zhuǎn)過臉去,頭發(fā)垂落在我們之間,“我告訴過你,我不想聽你的詩了?!?/p>
“但這次是一首新詩?!彼f這,語氣帶著幾分愉快。但只有幾分而已,其余那些帶著悲傷,以及令人吃驚的羞怯?!澳阆胫滥阏煞驗槭裁从^察狐貍嗎?”
我的身體僵硬了?!拔也欢阍谡f什么?!彼吘故莻€陌生人,況且我只是夢到過他。跟他說這種事似乎不太恰當。
“毫無疑問。但我還是告訴你吧。他觀察它們是因為孤單,因為有些東西你給不了他?!?/p>
我一言未發(fā)。
“他狂野,而你文明??峙绿拿髁诵?。我也很文明——就算是我,也比你丈夫文明。至于我的外孫女?誰知道呢?她還年輕。”
我無言以對;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所以,夫人。他渴望你像他那樣狂野?!?/p>
“的確,我們相當——就像你說的,狂野。有那么幾次——”我停了口,臉龐有失體統(tǒng)地發(fā)燙。我在向他訴說甚至沒對我丈夫說過的事。那首關(guān)于褪下裙袴和輕柔觸碰的詩歌浮現(xiàn)于腦海,驚人地清晰。
“希望如此,”他說,“足夠狂野,至少在性愛方面是這樣。但你的心?溫柔又容易受驚——就像兔子的心?!?/p>
月光再次變幻,一縷光線在紫藤花盆的陶瓷表面閃閃發(fā)亮,映出一對涂成靛青色的歌鳥。我在陽光和雨幕里見過這花盆很多次,為何從未注意到這對鳥兒會一同起舞?“我不是兔子?!蔽揖従彽卣f。即使是在夢里,這場對話也格外離奇。
“噢,兔子其實是很兇狠的。但他不理解兔子的心,不是嗎?而且他總是希望你的心靈能博大到改變他。而不是他改變你。到頭來,他還是太自私了?!?/p>
“我不明白。我需要改變?”
“不。重視你心靈的人也是存在的?!?/p>
“你嗎?”我悲傷地說。
他隨后為我吟誦了一首短詩。在那首詩里,有一只五指修長的手觸摸了我的臉。我沒給他念出后面的詩句或者結(jié)尾的機會。
33.狐的日記
等待滿月的過程很漫長。外公在這些夜晚經(jīng)常離開,只字不提他去了哪兒。
“就是今晚。”外公說。我用牙齒咬起頭骨,跟著他穿過荒廢的正門,經(jīng)過散發(fā)潮氣的稻田,來到濕地之中。他無聲地帶著我穿過荊棘叢,來到一片浸透了冰冷光輝的空地。這里的地面是矮小的野草,莖稈之間的積水閃閃發(fā)亮。我先前在月狐神龕那里見過的鳥居佇立在一側(cè),旁邊放著幾小包食物。
我的牙齒打戰(zhàn)。“這是稻荷神的神龕嗎?”
“稻荷只是上千個神明之一,”他說,“上萬個。誰知道這兒的人類信仰什么?”
“等我成為人類,我就會知道了?!蔽艺f。
“吃蟲子的可憐小崽子,”他說,“你以為只要自己變成女人,一切就都能解決。你真的確定那就是你想要的嗎?教訓可以學到,但想忘掉就沒戲了?!?/p>
“已經(jīng)太遲了,”我低聲說,“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p>
“很好。把它放在你頭上?!彼铝畹?。
“你是怎么知道做法的?”
“你以為只有你做過這件事?快點吧?!?/p>
我沒有手,沒有靈巧的手指能抬起并拿穩(wěn)那顆頭骨。我將鼻子伸到它下面,仿佛推開一根沉重的樹枝。
外公的雙眼藏在他自己的耳朵投下的影子里。他看起來嚇人又冷淡,又不知為何帶著不堪忍受的悲傷。
“向北斗鞠躬。”
我擔心頭骨會滑落,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但它卻像被樹液黏在了那兒,化作我頭上沉重而腐朽的重量,上頜仿佛跨過我額頭的一道弧線。每顆牙齒都像是一粒沉重的念珠。
他告訴我:“你要這么說?!彪S后他用人類語言說出了話語。我說過話的對象不少:我從小就和我的家人說話,和森林里那個老人對話過,還有一只陌生的雌狐,那只鐵銹色的母狗,以及一個鬼魂。但我從沒大聲說過話,沒讓嘴唇和舌頭以這種笨拙的方式蠕動過。我外公的嗓音刺耳又陌生:既是吠叫,也是啜泣。
我試圖重復他的聲音,但真正發(fā)出的只有嗚咽?!拔易霾坏?。給我指條別的路吧,外公?!?/p>
“沒有別的路。說話是成為女人的一部分。”
我再次嘗試,但我的嗓子打了結(jié),發(fā)不出聲音?!拔易霾坏健!?/p>
“那你就永遠沒法變成女人?!?/p>
我抬頭看向月亮,頭骨貼在那兒,像一頂帽子。我吠叫了一次,然后又是一次:憤怒、悲傷和沮喪。屬于狐貍的聲響。
月光嘶嘶作響,就像落在我們周圍的薄霧。我的外公染成了銀色,仿佛在閃閃發(fā)光。就像水中的倒影那樣,稻荷的月狐之一覆蓋在他身上,然后說:“選吧?!?/p>
然后話語到來。我的下巴因此而繃緊,但那些話語卻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出,古怪的聲音從我本該無法說話的喉嚨和嘴巴強行擠出。
我佇立在這片嘶嘶有聲的銀白空間里。什么都沒發(fā)生。沒有魔法,沒有變化。我甩開頭骨,對我外公尖叫道:“什么都沒有!你撒謊了!”
他輕巧地跳到一邊,仿佛真是我傻乎乎地看錯的那只月狐。
“等等!”他在我身后大喊,但我已經(jīng)跑向了園林,憤怒和失望讓我發(fā)狂。
山谷在我前方綿延:稻田和濕地,低垂的樹枝將怪異的銀光扯成碎片。
我跑得前所未有地迅速,我的脊椎的彎曲和伸展過于劇烈:那是貓兒奔跑的方式。痛楚竄上我的脊椎,沿著骨頭傳開。我的肌肉收縮繃緊,痙攣拉長。低處的樹枝拍打著我的雙眼和臉部。我的脈搏狂跳,就像一陣陣鑼聲。我踩過溫暖的積水,夏天的綠色黏液讓它格外粘稠。觸感就像鮮血,氣味就像腐爛之物,又在踏過時迸發(fā)為蒼白冰冷的火焰:那是沼氣。狐火。
我嗅到了來自上百道擦傷的血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在流血,那些血從九個孔竅流出——雙眼和雙耳,鼻孔和嘴巴,陰戶和肛門——從每一條毛發(fā)的根部流出。我會無緣無故地死去,就因為我蠢到把一個死去女子的頭骨放到頭上,然后祈愿。
這是月狐那樣的魔法。但整件事都很詭異,就像吃掉罌粟以后做的一場夢。現(xiàn)在這些又是真實的。我發(fā)出痛苦、恐懼和憤怒的尖叫,繼續(xù)奔跑。沒有停下的理由。無論奔跑還是駐足,魔法都肯定能殺死我。
流過兩座湖泊之間的那條小溪就在前方。我奮力躍出。在倒影里,我看到了自己被夜空映襯出的輪廓——就像女人投在紙門上的身影。
我踉蹌著落在地上。我變成了女人。我有雙手;乳房;窄小的雙腳;臀部。我用手指觸碰自己的臉,摸到了鼻子、顴骨和眉毛。我的身上沒有任何血跡。也許那種銅的味道只是個夢,是魔法的一部分。我后仰腦袋,大笑起來,那是我作為女人發(fā)出的最初的聲音。
有人發(fā)出了沙沙聲。我愣住了。我最終來到的是這兒,是離我主人的廂房最近的湖泊旁邊。我抬頭看去,只見義藤站在游廊上,幾乎隱藏在陰影里——換成我的狐貍眼睛,我本該瞬間看透那種陰影才對。我瞇起眼睛;他也瞇眼看了回來。我現(xiàn)在是個女人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謹慎地(我還不熟悉自己的身體,它龐大而笨拙,全靠平衡感和肌腱維系)站了起來。明亮的月光照在我身上。我赤身裸體。我等著他看到我,等著他走到露水和月色之下,和我交配。
然后他大笑起來:“月色明媚,小狐貍,人和獸都為之躁動。”他看到了我,但看到的卻不是女人。我啜泣起來,那是我發(fā)出的第二個聲音。
我外公出現(xiàn)在我身邊,用鼻口摩擦我的狐貍臉龐?!澳阋詾橐磺杏羞@么簡單?以為你已經(jīng)是人類了?”他的語氣透出嘲弄,但我仍在哭泣?!澳愠嗌砺泱w,你沒有擅長的技藝。你沒法和他談天,沒法搭配服裝,或者寫詩,或者做任何文明的事。他有個漂亮、溫柔又聰明的妻子。而你,你仍然是只狐貍。不,你只是瞥見了月光里的一名女子,瞥見了你可能成為的那名女子。魔法才剛剛開始呢。”
于是我們開始了。
責任編輯:龍 飛
(下半部將刊載于《譯文版》2022.10)
1日本鐮倉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將軍,1203年至1219年在任,同時也是著名的和歌歌人,有近百首作品流傳后世。
2原文為Kitsune,日語里“狐”的羅馬注音。
3這里的“國”指的是日本古代的地方行政區(qū)域,又稱令制國。
4阿保親王之五子,居“六歌仙”之首,也為“三十六歌仙”之一,所詠多為戀歌。
1即受過精的雞蛋。
2日本律令制官職中的“國司”指的是地方令制國的最高長官,相當于現(xiàn)代的省長或市長。
1七天一周的歷法最早由古巴比倫人使用,在唐朝時代傳入中國,后又傳入日本,即日本歷法中的“日曜日”等,當時稱為“七曜”。文中為行文通順仍用“周”來代替。
1yamabuki,又稱棣棠花。
1日式建筑中的紙糊木框,可以充當屏風、拉門等。
1即日本古代的扶手(不包括椅子),一種細長矮小的案臺,搭配坐墊使用,供手臂休息。
2將木質(zhì)框架兩面糊上唐紙制作的橫拉門,障子的一種。
1Doku,又寫作Doko-jin,是日本的近畿和“中國地方”信仰的陰陽道之神,同時又有根據(jù)四季轉(zhuǎn)換神職的說法——春天是灶神,夏天是門神,秋天是井神,冬天是園林神。
1日本律令制官職以“位”代表官員品級,以“五位”舉例,還可分為正五位上、下,從五位上、下,其中從五位下官職就是前文提到過的少納言。
2北海道的古稱。
1原指藥草做成的團子,后演變?yōu)橐环N裝飾用的紙模型。
2生造詞,對應“人性”。
1端午節(jié)在古代的別稱,于飛鳥時代從中國傳入日本。
1此處的“紫”對應murasaki,即“紫式部”的“紫”。
1又稱小旋花,打碗花。
1此處應指日本傳統(tǒng)紙牌游戲“歌牌”,又稱歌留多,多指“百人一首”歌牌。
2原文為Rango和Tagi,無法找到出處。
1這種吃法出自清少納言《枕草子》中“高雅優(yōu)美之物”一章,削冰即后世的刨冰。
1872-923,平安時代詩人,平好風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