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斌
我把所有的事情還原后,我確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毛三一手安排的。
那天下午毛三帶著狗剩和歪嘴把我堵在了村后的土地廟里,狗剩和歪嘴把我打倒在地然后又把我摁著跪在土地老爺像前,要我還錢。這是毛三一個月內(nèi)第三次帶人管我要錢。前兩次我沒少受皮肉之苦,但我確實沒有錢,一分錢也沒有,如果有的話,我會先把欠馬寡婦的二十元錢還了,雖然馬寡婦一直沒管我要,可我覺得她怪可憐的,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在男人堆里討生活真的不容易。
筆直地跪在土地老爺?shù)拿媲?,看著那尊泥胎塑像,我忽然有些害怕,并且還有一點點兒不滿。我覺得土地老爺從來就沒有保佑過我,一回也沒有。即便每年除夕我都會跟在老九和八叔的后面來給土地老爺上香下跪磕頭,但我至今還是一個窮光蛋,還是村里掛了名的貧困戶。
我告訴毛三,說我真的沒有錢,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但我過兩天就有了,過兩天一定還。然而,沒等我把話說完,我就遭到狗剩劈頭蓋臉的一通拳腳,歪嘴乘機一腳踢在我的屁股眼上,疼得我大叫了一聲,然后狗吃屎一樣趴在了地上。毛三走上來,揪住我的頭發(fā),一臉同情地說,八指,三天后,你要是再不還錢,我就剁你一根手指,六天后再不還錢,我就摘你一個蛋蛋,讓你一點樂趣都沒有,信不?我說我信。毛三說你知道要還多少錢嗎?我說我知道,一千元。毛三說一千元?我說不是一千元嗎?毛三說你是個豬腦子吧!這又過了幾天,漲到一千二了。我說好好好,一千二就一千二。這時候我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毛三能放我,就算他說兩千二我也同意。
毛三說,我給你指條路,你去找向春秋要錢,他那兒的錢多的是。
我說,好。
毛三說,你最好明天就去。
我說,中。
毛三笑了笑,抬腿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腳,不過這一腳沒把我踢疼。等他們走后,我就飛快地爬起來,朝馬寡婦的小店里跑。我知道那兒的人多,人多的地方最安全,起碼在人多的地方毛三不會打我。
馬寡婦在門口擇菜,屋里有三個人在斗地主,兩男一女。有人見了我說,八指,你玩不?我說不玩。人家就笑,說咋了,又是口袋布貼布了?我說我今天不想玩。人家看了我一眼,說今天心情不好???我說是,一點都不好。于是在場的幾個人都笑了,就連坐在門口擇菜的馬寡婦也笑了,笑得胸前兩個饅頭上下直晃。
第二天一早,我去村委會找向春秋。向春秋是村民委員會主任,管著我們村好幾千口人,這些年給我送了多少米多少油多少零花錢我忘了,肯定不少。向春秋不僅給我送米送油,還給村里其他的人送,比如八叔。八叔雖然跟我一樣光棍一個,但八叔的日子比我好過多了。
我去的時候向春秋還沒來,我在村委會等了一個多小時,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向春秋才頂著個草帽一臉汗水地來了。
我把向春秋攔在村委會大院里,向春秋問我有沒有事。
我說有。
向春秋說啥事?
我說我沒錢了。
向春秋當(dāng)即看了看我,說沒錢了你找我干什么?我又不開銀行。
我說你是村主任,我不找你找誰?
向春秋說我們管你吃管你喝,不管你花錢。
我說向主任,這回算我借你的,行不?
向春秋說你要多少?
我說我要一千二。
向春秋說你要多少?
我說我要一千二。
向春秋說不可能。
我說怎么不可能?
向春秋說我們不可能給你錢。
向春秋說得很堅決,堅決的沒有一點兒商量的余地,這樣我就急了。
我盯著向春秋,我說你給不給?
向春秋說不可能,這樣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我先將手中的茶杯朝向春秋扔過去,然后揮著拳頭撲了過去。
我當(dāng)然不是向春秋的對手,就算我這樣的四個人也不是向春秋的對手。在我撲向向春秋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我還沒挨著他,他就閃開了。于是我像一塊木板一樣撲在了地上,摔了一個狗吃屎。
當(dāng)我從地上爬起來時,我感到手上一陣劇痛,接著我就看到我的左手有一股鮮血順著手指向外噴射。向春秋上來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并且摁住了出血的那根手指。這時我看到地上有一小截手指正在蠕動,像被截斷的蚯蚓一樣。我有些怕了,立刻號叫起來。
毛三來找我的時候我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喝著牛奶刷著抖音。抖音是同病房的羅禿子教我的,我發(fā)現(xiàn)抖音真是一個好東西,上面什么都有。羅禿子一早被他姑娘接走了,于是我就把手機的音量調(diào)到最大。毛三進門的時候我正在看一部電影,我對電影里的那個神偷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想如果可能,等我出院后我就去香港找他,拜他為師。我正看得來勁,毛三進來了。
毛三說你別怕,我今天不是來找你要錢的。毛三說著把一袋水果放在我的面前。我有些不相信。毛三說我今天來就是看看你,沒別的意思。毛三很客氣地坐在我對面,也就是羅禿子的病床上。
毛三說,八指,聽說你跟向春秋打架了?
我說是。
毛三說又斷了一根手指?
我說是玻璃劃的,接上了。
毛三說是嗎?
我說是。說著我把包著的那根手指朝毛三晃了晃。
毛三說八指,你想不想掙錢?
我說想?。?/p>
毛三說真想?
我說是。
毛三說你這掙錢的機會來了??!
我說在哪里!
毛三指了指我包著的手指說,你不是斷了一根手指嗎?
我說是。
毛三說你這一根手指少說也要值兩三萬。
我不說話,看著毛三。我不知道毛三在說什么,我更怕他變著法子又要整我。
毛三說你別這么看著我,我說實話,只要你按我說的做,你最少要掙幾萬塊。
我說我聽你的。
毛三說這就對了。
毛三走后,我打了110。很快就有兩個民警找來了,問我是不是我報的警。我說是。民警說你讓人給打了?我說是。民警說誰打的,我說我們村主任向春秋。民警說你傷哪兒了?我說他把我的手指打斷了一根。我說著舉起左手,露出包扎著的那根手指。
平時我很少在別人的面前露手指的,人家都有十根手指,而我只有八根手指。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因為賭博輸了錢,一氣之下把左手的小拇指剁了。剁了小拇指沒過一個月,我又開始賭,結(jié)果把家里耕田的牛輸了,把我老子氣得喝了農(nóng)藥。在安葬好我老子的那天晚上,我把右手的小拇指也剁了。
兩個民警看著我的手,就像看一件稀奇古怪的玩意。
我說,就是這根手指。
民警說,這不是做了手術(shù)嗎?
我說,估計保不住。
民警說,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他們給我的手指拍了照,又讓我在紙上簽了字,然后就走了。
他們走后,我給毛三打電話。毛三說八指,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是,你一定不能讓你那半截手指長上去。
我說那咋辦?
毛三說你是豬腦子嗎?
我說我真不知道咋辦。
毛三說八指,看來你確實就是一個豬腦子。我問你,你當(dāng)初是怎么把馬寡婦屋后面的那棵桂花樹弄死的?
我說我天天半夜去搖,一直把樹根搖松了,然后樹就死了。
毛三說這不就對了。
我說你是讓我搖手指?
毛三說你他媽總算明白了。
我說好。
我于是就試著搖手指,沒想到,剛一碰那根手指,一陣鉆心的痛讓我差點叫出聲來。
這天,狗剩像幽靈一樣閃進病房,給我二百塊錢,問我搖沒搖手指。我說搖了。狗剩說毛哥說了,你要是不搖,回去他就把你那根手指給剁了。我說行了行了,我這不是天天在搖嘛!搖得老子眼睛水直往外劈。狗剩說行行行,回頭我把你搖手指的事告訴毛哥。
狗剩前腳走,向春秋的老婆邱大鳳后腳就來了。邱大鳳不僅帶了煮好了的五香蛋,還帶了老母雞湯??粗u蛋和雞湯,我忍著不吃。邱大鳳說八指你吃一點吧,吃了手指好得快。我說我的手指好不了了。邱大鳳說怎么會好不了了哩!醫(yī)生說你的手指沒事。我說醫(yī)生說有個屁用??!手指長在我身上,又不是長在他們身上。邱大鳳說八指,今天春秋本來要來看你的,可是我們走在路上,他又被人家叫回去了。我說行了,你們少跟我來這一套,這一回我不會放過向春秋的。
我說了,便懶得再理邱大鳳。
邱大鳳走后,羅禿子問我來的是啥人,我說是我們村主任的老婆。羅禿子說千錯萬錯,來人不錯,人家好心好意來看你,你咋不領(lǐng)情哩!我說我有啥好領(lǐng)情的,你沒看我這手指嘛,都是他男人害的。羅禿子說,昨天你不是說是你自己不小心劃的嗎?我說狗屁,是他向春秋打的,你懂不?羅禿子看著我,搖搖頭。我說,行了,有些事情我說了你也不懂。
我覺得羅禿子笨得跟狗熊一樣,不僅身子笨,腦子也笨。
醫(yī)生來查房,問我感覺怎么樣,我說不好。醫(yī)生說怎么不好。我說我感覺我這根手指要廢了。醫(yī)生說手術(shù)很成功???我說成功個屁,我這手指一點感覺都沒有。醫(yī)生皺了皺眉,看著我。我于是伸出右手在那根包著紗布的手指上捏了一下說,一點感覺都沒有。醫(yī)生說真沒有?我說是。醫(yī)生說怎么會呢?醫(yī)生說著就叫來護士,當(dāng)場把纏在我手指上的紗布拆了。于是我就看到我的那半截手指已經(jīng)變了顏色,發(fā)黑了,好像還有一點兒臭味。
醫(yī)生和護士走后我就打電話給毛三,告訴他我的手指這回真的保不住了。毛三說好!非常好!我說回去后,你要請我喝酒。毛三說行,我請你喝好酒。
我有些得意,我相信回去后毛三一定會請我喝十年陳的醬酒,因為毛三經(jīng)常喝那種酒。
羅禿子的抖音比我玩得牛,他不僅會看,而且會拍,他把拍的東西發(fā)到抖音里然后拿給我看,看得我好生羨慕。我請羅禿子教我。羅禿子一邊教我拍視頻一邊跟我談心,我就把我的事兒前前后后跟他說了。我還沒有說完,羅禿子突然就罵我。羅禿子說你真不是人!我說我怎么不是人了?羅禿子說你們村主任這么可勁兒地幫你,你還要害人家,你是人嗎?我說我沒想過要害他,可我實在缺錢。羅禿子說你還沒有害他?你自己把手指劃斷了,人家送你到醫(yī)院接上了,你又故意把手指弄壞了,你這不是害人是什么?我說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只有找他。羅禿子說你這是什么話,幫你的人你害人家,害你的人你要幫人家,這樣的事,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干得出來。我說我實在沒辦法了,毛三天天逼著我要錢。羅禿子說你要這樣做了,你以后還能回去嗎?回去了,村里的人不把你罵死才怪。我說這事村里人不知道。羅禿子說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再說了,人在做,天在看。我說算了,我就干這一回,以后我再也不干了。羅禿子說你真不是人!
我很想扇羅禿子兩個耳光,但我沒敢,一來我干不過他,二來我還要指望他教我玩抖音。
我第二次從手術(shù)室出來后,我的那節(jié)手指就徹底地消失了,左手只剩下了三根半手指。但這并不影響我玩手機,我躺在病床上,打著吊瓶,玩著抖音,別提有多美。
羅禿子問我二次手術(shù)疼不疼,我說疼個屁啊,那節(jié)手指本來就被我捏壞了。羅禿子說你真下得了手??!我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得手指撈不著錢??!羅禿子說你就算這樣,人家能賠你幾個錢?我說毛三幫我問了,說,最少能撈個三五萬。羅禿子說為幾萬塊你就愿意斷一根手指?。∥艺f沒事,你要是現(xiàn)在給我?guī)兹f元,我馬上剁一根手指給你看看。羅禿子說你這人,唉!
又有兩個民警來找我,他們說他們是我們鄉(xiāng)派出所的,上次來的那兩個是城里的民警。我的事在鄉(xiāng)里發(fā)生的,歸鄉(xiāng)派出所。我不管是鄉(xiāng)里還是縣里,有人管就行。
他們坐在我病床前,問這問那,并且還把我的手指拍了照片。我不知道喊兩個民警什么,就喊他們同志。我說同志,我這事怎么辦啊?一個民警說,這不是在辦嘛!我說什么時候能辦好呢?對方說你不是還在看病嘛,什么時候看好了什么時候再說。我說這不急死人嘛!對方說你急什么,你待在這兒有吃有喝,急個屁啊!我說我想回去。對方說你是想回去賭博吧?我說不是,我想回去種地,我在這兒都耽誤好多天了,估計地里的草都長一人高了。對方說得了,你也別在我們跟前豬鼻子插大蔥——裝象了。洪狗娃,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你,你還種地,糊弄鬼呀!你每天除了跟村上的幾個女人打牌,干啥事兒了?上次送你去拘留所,還是我親自辦的,你這么快都忘了?
對方不僅喊出了我的學(xué)名,還點上了我的穴道。我不敢作聲了,扭過臉,看著懸在頭頂上的吊瓶。一瓶水快完了,我立馬摁了床頭邊的那個紅疤疤,一個護士很快就走了進來。
我的堂弟洪金寶和馮坤來看我的時候快中午了,這時候護士已經(jīng)把我的吊水打完了,我正好有了空閑,于是就跟他們倆跑出來,在離醫(yī)院不遠的一個小酒店里喝酒。一杯酒沒下肚,洪金寶就給我塞二百元錢。我說你這是干啥?洪金寶說我想請你幫個忙。我說什么事?洪金寶說到時你在法庭上替我再告一回向春秋,前年我找他給我搞個低保戶,他死活不肯幫忙,把我氣死了。我說就這事?洪金寶說對呀!我說我上法庭干什么?洪金寶說八指,你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氵@手指一斷,向春秋就是犯法了。我說是嗎?洪金寶說不信你問馮坤。馮坤說就是,我問了我一個當(dāng)律師的親戚了,他說就你這事,向春秋不僅要上法庭,搞不好還要坐幾年牢。我說有這么嚴(yán)重?馮坤說對。我看看馮坤,又看看洪金寶,頓時一腦袋糨糊。洪金寶把幾張紙塞給我說,這是我的材料,到時候你交給法官就行。洪金寶說著轉(zhuǎn)過臉對馮坤說,你把你的事也給八指說說吧,馮坤說好!
那天中午,我們?nèi)齻€喝了兩瓶十五元錢一瓶的二鍋頭。
我本來是不想要他們倆的錢的,可是看著那幾張大票子,我實在沒忍住,還是接了。
回到醫(yī)院,羅禿子告訴我剛才有人來看我了。我說誰呀?羅禿子說好像就是你們的村主任,他等了半天沒等到你,打你電話也打不通,他就留下東西走了。我說是嗎?羅禿子說你看看你床頭上的東西不就知道了嘛!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床頭上放著一袋水果和兩瓶奶粉。我拿了幾個蘋果給羅禿子。羅禿子說我這輩子從不吃水果。我只好作罷,便掏出手機準(zhǔn)備請羅禿子繼續(xù)教我玩抖音,但我的手機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自動關(guān)機了。
狗剩和歪嘴把我從醫(yī)院接到一個律師事務(wù)所,我見毛三坐在屋里,正跟一個人說話。進了門,毛三指了指坐在他對面的那個人對我說,八指,這是龍律師,你這回的官司,就請龍律師幫你打。我說好。龍律師朝我點點頭,給我讓了座,又給我倒了一杯水,這才重新坐下來,問我一些事。我于是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跟上次一樣,我沒說我是去找向春秋要錢,我說我是去村委會跟向春秋反映情況的。龍律師一邊聽我說話一邊在一個小本本上記著。
我說完了,毛三又幫我補充了幾句。龍律師說,非常好!我有些忍不住,就問龍律師這事兒向春秋能賠我多少錢?龍律師說這個說不準(zhǔn),如果搞得好對方能賠十來萬,搞得不好只能撈個三兩萬。我說怎么樣才能搞得好?沒等龍律師回答,毛三就沖我吼了起來。毛三說八指,你他媽問這個干嗎?這是龍律師的事,你問個屁,到時候上了法庭,你只管照著我們教的說就是了。我說行行行,你們講什么我就說什么。
送我回醫(yī)院的路上,歪嘴悄悄地告訴我,這回我只要把向春秋送進了牢房,毛三就能當(dāng)上村委主任。
我說毛三要當(dāng)村委主任?
歪嘴說這個你就不知道了吧!只要你把向春秋告倒了,咱們今后日子比現(xiàn)在強十倍。
我說真的呀!
歪嘴說我騙你干嗎,毛哥這些天都在下面活動,已經(jīng)花了不少錢了。
我有些興奮,暗暗地伸了一下只剩三根半手指的左手,似乎已經(jīng)摸到我的好日子。
我在醫(yī)院住了差不多大半個月,每天除了吊水吃飯就是玩抖音,玩得我都有些膩了,好在隔三岔五村里有人來看我,他們大多數(shù)是來請我在法庭上告向春秋的。我一邊喝著他們的酒,一邊向他們保證到時候把他們說的事在法庭說出來。就那些天里,我攢了一大摞紙,都是反映向春秋的。
龍律師到醫(yī)院找醫(yī)生要了我的病歷,我就把村里人送給我的那一大摞材料給了龍律師。臨走的時候龍律師問我律師費什么時候給。我說毛三沒給嗎?龍律師說沒有。我說我現(xiàn)在身上沒錢。龍律師說我看你現(xiàn)在確實也拿不出錢來,這樣吧,你給我打一張欠條,等案子判了你再給我。我說行,等我拿到了錢,第一個就給你錢。龍律師點點頭,當(dāng)即寫了一張欠條,讓我在欠條上簽了字,摁了手印。
我的傷情鑒定出來了,是八級傷殘。
羅禿子說你發(fā)財了。
我說不大,發(fā)點小財,等錢拿到手我第一個請你喝酒。
羅禿子說你那酒我不喝。
不喝拉倒。我說。
我決定拿到錢后,首先去杭州西湖洗個澡,然后再到三亞的海灘上曬個大太陽。
我在醫(yī)院快沒錢吃飯時候,法院終于開庭了。
那天早上歪嘴和狗剩來醫(yī)院接我的時候,我還沒起床。他們把我從病床上拉起來,沒讓我刷牙洗臉,就把我塞到車?yán)锼偷搅朔ㄔ?。進了法院,我忽然有些害怕,兩腿不停地打戰(zhàn)。我的表現(xiàn)讓毛三很不滿意,他走過來朝著我的小腿肚子猛踢了一腳,這才讓我鎮(zhèn)定下來。
我沒想到村里會來那么多人,來的人把旁聽席都快坐滿了,洪金寶、馮坤、八叔等,羅禿子竟然也來了,人五人六地坐在旁聽席的中間,一個勁兒地沖我傻笑。說實話,活了五十多歲,我還是第一次站在這么多人的面前,我感覺我就像雜技團里那只滾鋼圈的猴子。
我振作精神盡量把頭昂起來,這是毛三和龍律師反復(fù)叮囑我的。他們告訴我,只要我把他們教我說的話全都說出來,我很快就能拿到錢,這樣的話,我就能去西湖洗澡去三亞曬太陽了。毛三還私下里告訴我,等我拿到向春秋賠的錢后,他就替我保媒,促成我和馬寡婦的好事,這讓我感到格外興奮。
我努力地保持著鎮(zhèn)定,認真地聽著龍律師他們說話。但這樣的情形并沒有堅持多久,我就開始犯糊涂。我沒有想到,在那樣的場合,我的堂弟洪金寶會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說他從來就沒有找過我,更沒有給過我什么材料,那紙上說的關(guān)于他反映向春秋的事都是捏造的。馮坤跟洪金寶一樣,當(dāng)場懟了我一頓,而且還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更可氣的是羅禿子,本來就不關(guān)他的事,他竟然當(dāng)場放起了手機錄音,把我在他面前炫耀如何跟毛三合伙,栽贓向春秋的那些話全給抖摟了出來。連龍律師也沒有想到的是,我們村委會院子里竟然裝了好幾個隱蔽的監(jiān)控,那天我去找向春秋要錢的經(jīng)過被幾個監(jiān)控全部錄了下來。
我一下成了全場的焦點,成了眾矢之的,旁聽席上的人都盯著我,有的人還站起來,指著我罵,恨不得把我當(dāng)場撕了。
龍律師似乎昨天晚上沒睡好,只見他閉著眼睛,想著什么心事,眼前的一切好像跟他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我碰了碰他,他睜開眼睛掃了我一眼,又立馬閉上了眼睛。這時候我只能求助毛三了。當(dāng)我把目光轉(zhuǎn)向毛三他們剛才坐的地方時,位置已經(jīng)空了。毛三、歪嘴還有狗剩他們一幫人不知去了哪里。
庭審結(jié)束后我沒回到醫(yī)院,而是被兩個法警直接從法院的后門用警車帶到了派出所。
一個民警對我說,八指,你還認得我不?
我說,有點面熟。
民警說,八指,你這回把事情鬧大了,夠你喝一壺的了。
我說,這原本就不關(guān)我的事,是毛三他們逼我做的。
民警說,人家叫你殺人你殺不?
我說,我可沒有那個膽子,從小到大我連雞都沒殺過。
民警說,我看也是,就你這個慫樣,見了真刀真槍,估計能嚇得當(dāng)場尿褲子。
他們盤問了我?guī)讉€小時,我實在扛不住,只得老老實實把事情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簽了字畫了押,然后他們把我關(guān)進了一個小屋里。進了屋后我發(fā)現(xiàn)毛三、狗剩和歪嘴他們都在。我以為他們早就溜了,沒想到他們竟然在這兒等我。
幾個月后我被放了出來,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好好地睡了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陽爬上屋頂我才起來。馮坤過來告訴我,說向春秋叫人幫我買的米和油放在馬寡婦的小店里,讓我自己去扛。
我洗了臉去了村頭,馬寡婦跟以前一樣,坐在門口擇菜。
見了我,馬寡婦說,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
馬寡婦又說,向主任給買的東西在屋里。
馬寡婦說了站起身,帶頭進了屋。我跟著走進去,見有人正在屋里斗地主,旁邊看的人圍了一大圈。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有人喊我,七指,你回來了?
我愣了愣,看著對方。
對方說怎么了,我喊錯了嗎?你現(xiàn)在不成七指了嘛!
我說你放屁!
對方說,喲,在里面待了幾個月,長能耐了嘛!看來你應(yīng)該像毛三他們那樣,在里面蹲個十年八年的,看你還能不能!
我懶得跟這些人計較,只管扛了米拎了油出來。
馬寡婦跟出來說,八指,以后凡事多想想,別讓人家牽著鼻子走。
我說知道了。
馬寡婦說以后缺一少二的,只要我店里有,你只管來拿。
我說好。
馬寡婦說得了空,你去給向主任認個錯吧!要不是他保你,你指不定什么時候才能出來。
馬寡婦說得沒錯。
可是,我去說什么呢?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