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75年春天,陳建國結束了六年的插隊生活,回到了城里。這一年他24歲。
插隊也稱為知識青年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他高中畢業(yè)時,正是如火如荼的知識青年下鄉(xiāng)運動的高潮,除了少數人接替了父母在工廠的工作,還有一部分家境條件好的,在部隊有門有路子的去參軍,其他的大部分應屆畢業(yè)生,都去鄉(xiāng)下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
陳建國生于10月份,他的名字也由此而來。他上初中后,最大的夢想是能成為一名軍人,當然只是他的夢想而已。他出身不好,知道自己的政審無論如何也通不過。他的出身問題不是出現在父母一方,而是出在他叔叔身上。他的二叔,就是他父親的弟弟,當過半年的國民黨兵。在他們這座城市解放前,他的二叔被國民黨拉去當了差,半年后,這座城市就被解放軍解放了,同時被解放的還有他的二叔。二叔離開國民黨部隊,又重新回到了人民中間。當了半年國民黨兵的二叔,留下的唯一紀念就是一身土黃色的國民黨軍裝,另外還有一條扎在腰間的土灰色的腰帶,還有幾個二叔在當兵期間的笑話。比如,每次開飯,都要圍著飯菜的盆去搶飯,有一次他沒搶到飯,卻在菜盆里搶到了一頂帽子;還有,他們練習打槍,二叔怕槍響,每次打槍都會找兩塊棉花把耳朵塞上。第一次解放軍攻城,他們這些新兵聽到解放軍的槍響,把腦袋就扎到工事的土里,屁股留在外面,直到解放軍大喊繳槍不殺沖過來,他們的頭還在土里扎著……
當年二叔把半年當兵的經歷一遍遍地講給人聽,聽的人都把二叔這半年當兵的經歷當成笑話。后來就不一樣了,他的成分就變成了有顏色的“黑五類”了。最初在這座城市解放時,百廢待興,需要勞動者來重建這座城市,二叔去了一個能生產武器彈藥的工廠,后來被人們稱為513兵工廠。因為二叔當過兵,摸過槍,于是他就成了兵工廠一名光榮的工人。直到有一天,他被人從車間里揪出來,原因還是他的出身,他當過國民黨的兵,誰敢說他不是國民黨派來的特務。
二叔就離開他熱愛喜歡的兵工廠車間,來到了一個廢品收購站,接受監(jiān)督勞動。就是二叔這個小插曲,影響了陳建國的插隊回城之路。
凡是插過隊的人都知道,他們插隊就是走過場,農村的生活和城里的工作不可同日而語,他們離家舍業(yè)的,從城里到農村當農民,過集體生活,大多時候都吃不飽飯,還有幾個人能心甘情愿地在農村待一輩子?他們下鄉(xiāng)后,便想方設法調回城里,有的兩年三年,多則四五年,輪人頭也該輪到自己回城了,回城的知青都有政策,好壞都能分到一份工作。在陳建國所在的知青點,唯有陳建國一頭在那里扎了六年,不為別的,仍然是二叔說不清的歷史。
在知青點他送走了一批,又迎來了一茬,再往下數,都是一幫小孩了,只有他這一個胡子拉碴的老知青還在堅守著。就連大隊老書記,見了他都唉聲嘆氣。在這之前,大隊每年都推薦他回城,每次問題都出現在城里招工的工廠,一見他的身份,便沒有了下文。
他這次能夠回到城里,完全是因為一次意外,冬天的時候,一幫孩子在河道里滑冰車,其中一個孩子掉到了飲牲口的冰窟窿里。正值他上工往農田里運糞,他當時并沒有多想,完全是下意識地也跟著跳進了冰窟窿里,折騰了有半小時,才把落水的孩子救上來,自己早就癱倒在冰面上。說來湊巧,他救的孩子的父親,是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救人這件事,先是驚動了公社的廣播站,他的事跡繪聲繪色地在廣播站廣播了幾次,又有縣里、省里的記者來采訪他。他的事跡登在了縣報和省報上。一時間他成了當地的名人,都知道他是救人的英雄。
兩個月后,正是城里工廠到知青點招工的時候,被救那個孩子的父親,拿著他填寫好的志愿,找到了公社的知青辦,揚言這次再不把陳建國招到城里去,他就要護送陳建國回城,就像當年跨過鴨綠江一樣,一往無前。為了陳建國,老兵要再次戰(zhàn)斗到底。
不知老兵的話起了作用,還是他救人的先進事跡感動了工廠招工的負責人,總之,在1975年的春天,陳建國回到了城里,并被分配到了市著名的軸承廠。
軸承廠在市里也算是一個大廠,在城市的南郊占據了很大一片土地,車間的廠房里有晝夜轟鳴的馬達聲,這里的工人有上千人,三班倒,每當接班時,進出的人流在廠門口匯集,幾百口人進進出出,熟人打招呼的吆喝聲、車鈴的叮當聲,熱鬧異常。
陳建國被分配到了鑄件車間,說是鑄件就是依據模具先把軸承的零部件生產出來,再由機加工車間、裝配車間、熱處理車間等再加工組合,軸承才能出廠。鑄件車間是又臟又累的工種,先由煉鋼鍋把鐵錠煉成鋼水,他們再用特殊的工具把鋼水舀到模具旁,倒到模具上,然后再淬火,打掉毛邊,這樣一件初具模樣的毛坯零部件就算完成了。
他從高中畢業(yè)就插隊到了農村,六年的插隊生活,他把農民種地的活路練就得駕輕就熟,什么時候往地里送糞,何時刨地、播種、鋤草、收割,他熟得不能再熟了。生產模具的工作讓他陌生,且笨手笨腳,看著師傅們把軟如糖稀的鋼水舀到模具上,輕輕地一點,手腕一轉,鋼水服服妥妥??奢喌剿僮?,不是把鋼水倒到模具外,就是倒多了,或者少了,成為殘次品。遭到師傅一次又一次的呵斥和咒罵,讓他當初回到城里的興奮心情一掃而空了。
鑄件車間的主任姓康,小時候生過天花,留下了一臉坑洼,他在車間檢查工作時,因為汗水的緣故,臉上的坑洼里便蓄滿了亮晶的汗水,一閃一閃的,像被晚霞映照的湖面。康主任四十出頭的樣子,脾氣暴躁,說話也粗門大嗓,看見陳建國操作失誤幾次之后,便又發(fā)了脾氣,嘴里又急又快地說:你是廢物哇,你這么弄得浪費多少鋼水,這不是成本呢?給你一周時間,要是還不合格,就把你退回到知青點,我們不要你了。
陳建國的心里就打了一個響雷,暴風雨隨時要落下的樣子,他的整個世界混沌一片,軸承廠要是不要他了,把他退回到知青點,他將永無出頭之日。從康主任發(fā)火那天開始,工友們下班了,他仍留在車間,往返于鋼鍋和模具之間,一次又一次地操練起來。他又怕又急,明明看著師傅們手腕一抖,流出的鋼水又細又勻,可到他這里,手腕是僵硬的,心里想得明白,動作就是怎么也協(xié)調不起來。倒出的鋼水,不是粗了就是細了,他只能一次次往返在煉鋼鍋和模具之間,一趟又一趟,暈頭轉向,汗水早就打濕了他的衣褲,頭發(fā)也一縷一縷地爬在額前。不知跑了多少趟之后,他暈倒在車間的地上,手里端著的鋼水,如天女散花般地潑灑在不遠處的地面上,濺起一片煙霧。
陳建國被人搖醒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張年輕女人的臉,一個女孩正在用一條毛巾往他頭上擰水。這張臉他見過,是隔壁調校車間的人,雖然他來到車間時間不長,出出進進的,似乎看過這張臉。
年輕女人見他睜開眼睛,就叫了一聲:你醒了。他想掙扎著坐起來,頭還是昏,沒坐起來,又躺了下來。女人半跪在地上,把他的手拉過來,搭在自己的肩上,命令道:我送你去醫(yī)務室。
那天,軸承廠的許多工友看見,杜小花背著陳建國,風風火火地向醫(yī)務室奔過去。
杜小花和陳建國就這么相識了。
陳建國在杜小花眼里,壓根兒就不是在鑄件車間干活的料,陳建國剛從農村回來,身體還很瘦,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陳建國的氣質還很文藝,這和他插隊的六年生活有關系,他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回城幾乎無望,為了消弭苦悶,他就不停地讀書,希望通過不停的讀書來排解內心的苦處。他不僅看文學書,也看哲學,這讓他收獲了從骨子里到外表的一種書卷氣。正是這種書卷氣,讓杜小花對他頓生慈愛之心,或者說心里有一種怦然心動的東西迸發(fā)了出來。
杜小花長得和她的名字一點也不相符,她粗糲結實,不論干什么總是風風火火,熟悉她的人,只要一聽到她由遠及近“咚咚”的腳步聲,便知道杜小花來了。她說話嗓門大,脾氣直來直去,從不知道拐彎。杜小花逢人便說,自己出身三代工人,根紅苗正,自己在五年前,還當過兵,雖然一入伍就在炊事班當炊事員,最后當上了班長,還入了黨,最后功德圓滿,光榮地從部隊退伍了,分配到了軸承廠調校車間。在軸承廠,調校車間是最俏的工作,調校車間和其他車間比窗明幾凈,噪音小,車間里每人手里一把卡尺,檢測著完工的軸承,若有差錯,還有技術人員對軸承進行調校。調校車間含金量高,工作環(huán)境好,是人人羨慕的地方。
自從上次陳建國昏倒,和杜小花認識之后,她總是放心不下書生一樣的陳建國,平時有事沒事都要從調校車間走出來,隔著門或窗子偷偷查看陳建國的工作狀況。這一天,陳建國又一個不小心把熔化的鋼水倒到了模具的外面,又是碰巧康主任到車間來視察,康主任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沖陳建國說:你個廢物點心呢,陳建國呀,讓我說你啥好呢?你是我見過的車間里最笨的學徒,我還是打個報告,把你退回農村去算了,你這個熊樣只配在農村勞動。
陳建國在康主任的面前無疑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他腦子里一直想著康主任的話,弄不好就再次把他送回到農村,他在知青點待了六年,農村的苦他該受的都受了,他越不想回農村,越弄不好手里的工作。舀鋼水的大勺,在師傅們手里就像個玩具,可在他手里卻成了笨重無比的炒菜勺,怎么都不能得心應手。他再次聽康主任這么說,臉就白了,不知怎么,淚水也流了下來。他的樣子,正巧被杜小花看到了,她突然沖進鑄件車間,幾步奔過來,橫在陳建國和康主任中間,沖康主任沒鼻子沒臉地嚷道:你干嗎要沖他這么說話,你騙小孩呢,陳建國是走正常程序回的城,分配的工作,你說給人家退回去就退回去呀,這是黨的政策,又不是你自己家的鍋碗瓢盆,你想怎么摔打就摔打……杜小花連珠炮似的搶白,讓鑄件車間汗流浹背的一些大老爺們兒目瞪口呆,都停止了手里的工作,定格地望著杜小花。康主任認識杜小花,杜小花是廠里的積極分子,經常上臺演講或者是領獎什么的,一時間,他沒反應過來,有些不可理喻地望著她。
她身后的陳建國先反應過來,把手伸出來,想把杜小花拉開,他不想杜小花為自己惹事,而激怒康主任,這樣只能對自己更加不利。手伸出一半,又覺不妥,停在那里哀求地道:杜小花,是我笨,康主任說我是應該的。你快回去上班吧。
康主任這時也反應過來,跺了下腳,用手指著杜小花的鼻子道:杜小花你算老幾,在鑄件車間沒你說話的份。別說我訓幾句徒弟,就是開除他,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抵魅蔚恼x凜然,讓所有鑄件車間的工人都松了一口氣,他們所熟悉的康主任又回來了,眼前的杜小花算什么,訓她幾句還不跟訓孩子似的。
讓所有人沒料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杜小花把腰叉了起來,昂起頭,拉出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嚷道:姓康的,今天這么說,我杜小花還真就沒完了。你訓你的工人可以,你憑什么對我杜小花這么說話,你算老幾?我杜小花三代工人,參軍五年,光榮入黨,根紅苗正,我還怕你不成?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的老底我不知道?!嗯,姓康的你和別人吆五喝六可以,你和我杜小花試試?!
讓所有人沒料到的是,康主任就像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喉嚨,張了張嘴,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揮了一下有氣無力的手,竟然離開了車間。在車間工友們眼里,康主任走得一點氣勢也沒有,竟有些灰溜溜的。
杜小花之所以敢對康主任如此叫板,是因為康主任的父親。杜小花的家和康主任家住得不遠,他們的父親都是這個城市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不是掃大街的工種,而是掏大糞的,就是把他們轄區(qū)的公共廁所掏個遍。工作又累又臟,康主任父親后來請了病假,在家休息,并不安心休息,去農村收購雞蛋,倒騰到城里來賣,在當時這是投機倒把罪,后來被街道的人給抓了現行,還是杜小花的父親帶著一些環(huán)衛(wèi)工人去說情,他的父親才沒被處理。因為杜小花對康主任知根知底,才敢和康主任叫板。那一次,杜小花大獲全勝。她轉回頭,對著陳建國說:姓康的要膽敢再欺負你,就去隔壁車間找我杜小花去。說完在鑄件車間所有人的注視下,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從那以后,車間里所有人都知道,陳建國和杜小花的關系不一般,杜小花是個人物,就連康主任都不敢惹。也就是從那天開始,康主任再也沒找過陳建國的麻煩。一個月以后,陳建國終于能夠熟練地把鋼水倒進模具中,和其他人一樣,成為了一名合格的鑄件工。
這段時間,杜小花似乎對陳建國很上心,隔三岔五,有事沒事的總要隔著車間的窗子注視一會兒陳建國。陳建國自然也發(fā)現了杜小花的目光,不知為什么,自從上次事件發(fā)生后,只要他看到杜小花的身影,心里就覺得很踏實,就是這種踏實感,讓他很快消除了心里的障礙,成了一名合格的鑄件工人。
一天,陳建國下班后,騎著自行車走出廠門口,杜小花扶著自行車,一只腿跨在自行車的橫梁上,另一只腳立在地上,似乎她在這里已經等了許久了。她看見陳建國過來,似乎沖他笑了一下,然后喊一聲:陳建國,我在這兒等你一會兒了。
陳建國面對著自己的恩人杜小花,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第一次他暈倒被杜小花背到醫(yī)務室,還有當著全車間人的面搶白康主任,為他打抱不平。兩件事疊加在一起,早就在他心里喧鬧起來了,他想謝杜小花,又不知怎么感謝。他是個生性靦腆的人,平時就少言寡語,六年的插隊生活,讓他的孤獨感有增無減。面對著杜小花這樣說,他推著自行車,湊到杜小花面前,結結巴巴地說:杜小花同志,我一直想感謝你,可沒機會,今天要不我請你吃頓飯吧。
他沒料到杜小花竟然爽快地答應了。那天,人們看到,杜小花騎車在前面,陳建國跟上,兩人一溜煙地向東方紅飯店騎去。更讓陳建國沒想到的是,在買飯窗口杜小花卻搶先一步,陳建國去拉杜小花,被杜小花一膀子扛出去幾步開外。
那天,杜小花請陳建國吃了頓餃子,餃子是白菜餡的,有肉。陳建國回到家里才回過味來,他們的關系弄反了,總是在杜小花面前被動,連請次客都沒有成功。這讓陳建國的心情很不好受。
從那以后,杜小花和陳建國經常成雙入對地出現在大家的視線里。杜小花走在陳建國身邊,總是挺胸抬頭,腳步鏗鏘有聲。陳建國自從有了杜小花的關照,仿佛也找到了靠山,一顆不安的心終于有了著落。
關于兩人戀愛的消息,在軸承廠不脛而走,軸承廠有上千號工人,不可能都認識兩個人,但他們同車間的人,還是把這條消息傳得沸沸揚揚。這條消息還是從康主任處傳到陳建國耳朵里,現在的陳建國已經是名熟練的鑄件工了,用不著康主任操心了。這天康主任背著手走到了正在休息的陳建國身邊,上上下下把陳建國看了,像不認識似的,陳建國不知自己哪兒又做錯了,干巴巴地叫了聲:康主任。康主任就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拉出想轉身走去的樣子,又停下來,后腦勺對著陳建國問了句:你和那個杜小花談戀愛了?
這句話讓陳建國腦子嗡地響了一聲,這些日子他和杜小花走得是近了一些,每次都是杜小花主動的,這樣或那樣,都是杜小花安排,他就是個提線木偶,但他并沒有覺得不適,反而還是很愉快的樣子。他享受和杜小花的時光,可杜小花從來沒和他說過兩人的關系是談戀愛呀。他在心里揣度過,要是和杜小花有什么自己會怎樣。杜小花在任何人眼里都稱不上美女,個子不高,還有些胖,眉眼堆在一起有些含混不清。但杜小花在他心里是霸氣的,因為她的出身,三代工人,自己參過軍,又是黨員,這些條件足以讓她熠熠生輝了。
康主任這么問,讓他大腦短時間內出現了短路。他不知如何作答??抵魅斡峙み^頭說了句:你要是娶了杜小花,以后的日子有你受的。
他不知道康主任說這句話是何意,更不知道杜小花怎么讓他不好受。后來,他把這一切都歸結于上次杜小花為自己和康主任吵架的事件上。是康主任對杜小花懷恨在心。他只能這么去理解了。
兩天后,杜小花在廠門口,突然襲擊似的從側面沖過來,竄到他二八自行車的后座上,然后大聲地說:今天咱們去城西公園。那會兒,這座城市的公園并不多,城西有一個,城東有一個,雖然光禿禿的并沒有什么,但每到下班或周末,還會吸引來城市里的年輕人,走進公園談情說愛。
陳建國在公園的一個排椅上還是忍不住把康主任說過的話,一字不落地學給了杜小花。杜小花一聽就像一個炸雷似的從排椅上跳了起來,叉著腰站在陳建國面前,就像面對康主任一樣,她先沖地上“呸”了一口,然后仰起臉沖遠處道:康麻子就是胡說八道,別以為他家里那點小九九我數不清,他也就是在背后貶低我。有本事當面說,我能把他家祖墳扒出來。
杜小花發(fā)完火,目光突然變得柔和起來,含混不清的五官也呈現出一片柔美之色,半晌,她鄭重起來,目光落到自己的腳尖上,柔著聲音說:陳建國,我打第一眼看見你,就稀罕上了你。車間里人都在說我們談戀愛,我們一起借坡下驢好不好?!
杜小花說完,把目光火辣辣地落在他的臉上,不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火熱溫情,炙烤著陳建國呼吸急促起來。今天他和杜小花出來,騎行了一路,腦子里也斗爭了一路,最后想起康主任說過的話,他想把這句話告訴杜小花,以此來挑破兩人的關系。在他的心里,杜小花不是個完美的愛人,但杜小花能保護他,讓他在軸承廠站穩(wěn)腳跟。因為杜小花的出現,康主任沒再批評過他,更沒有說過把他再次送回農村的話,杜小花在他的心里是有著多么大的魔力呀。就憑這一點,他是在高攀杜小花了。
沒料到杜小花站在他面前,用這種他陌生的口吻和同樣陌生的表情,捅破了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他的心跳得都要掉到地面上了。此時的陳建國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接下來,一切都變得很通俗起來,他先是領著杜小花去見了父母,在見父母前,他把杜小花的情況向父母作了介紹。老實巴交的父母,對杜小花的情況是一百個滿意,因為自己家庭情況,受叔叔連累,家里三個孩子都下鄉(xiāng)了,只有陳建國一個人回到城里,憑他們家的條件能交上這么根紅苗正的女朋友,他們預料到,杜小花的出現,將是他們家轉運的開始。杜小花站在他們面前,父母的目光殷殷切切地落在杜小花身上,他們和陳建國一樣,雖然覺得杜小花不是十全十美的兒媳婦,但對他們家來說,根紅苗正的杜小花已經足夠了。
兩個月之后,陳建國和杜小花結婚了。他們的婚禮通俗又樸素。在一個周末,陳建國用一輛自行車,把穿著一身大紅的杜小花接到家里,親戚朋友和家人聚在家門前,迎接著他們。母親剪了幾張大紅喜字,張貼在門前和窗戶上,給破敗的小院增添了一抹喜慶。父親用一根竹竿挑起一掛鞭,鞭炮的脆響和濺出的散落花花綠綠的紙屑,讓他們的婚禮有了種儀式感。
陳建國的家,在一片胡同里,普通的兩間平房,院內的一個角落里搭建了一個臨時廚房,廚房內有一個鐵皮圍成的爐子,里面用黃泥壓著蜂窩煤,火苗不緊不慢地燃著。做飯時,把壓在煤上的黃泥扒去,火苗就大了起來,煙火氣也隨之而來。
因為陳建國的哥哥,還有一個弟弟仍在農村插隊,隔三岔五地要回來探親,這間房子還得留出來。父親在院里給他們搭建了一間小偏房,雖然剩下的空間走路都得側著身子,但總算有了一個能住的地方。這讓他們也心滿意足了。
被后人稱為時代分水嶺的1977年,如約而至地走進了陳建國的生活。
就是這一年,陳建國的生活發(fā)生了幾件大事。
一直在鄉(xiāng)下插隊的哥哥和弟弟從農村回來了,哥哥原本以為自己會在農村待上一輩子,在絕望與無奈之中,與一位農村姑娘結婚了,且生有一子,是個男孩,現已三歲。正當哥哥準備在農村插隊一輩子時,上級給插隊知青亮起了綠燈,下鄉(xiāng)插隊運動結束,已插隊的知青可以返城自找工作。大哥帶著嫂子和孩子回來了。弟弟也回來了,弟弟也不年輕了,時年二十五歲,他還沒有戀愛,單身一人的弟弟,許是在鄉(xiāng)下待久的緣故,總是眉頭緊鎖,神情不見一絲透亮,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哥哥一家老小和弟弟突然回城,一家便亂了。首先是住的地方,全家就那么兩間房,一間是父母住,另外一間原來是留給哥哥和弟弟從鄉(xiāng)下探親輪流住宿,陳建國和杜小花的婚房是在院內一角臨時搭建的。母親一直在說:你們哥兒仨都插隊,只有你回來了,你哥和你弟不容易,回來得讓他們有個正經房子住。對哥哥和弟弟輪流住正經房子,陳建國沒有意見。他插了六年的隊,知道農村的苦。哥哥和弟弟好不容易從農村回來一趟,住在正經房子里是應該的。他和杜小花住在冬冷夏熱的臨時房子里,他能忍??涩F在不一樣了,哥哥和弟弟同時從鄉(xiāng)下回城了,就富余一間房,總不能讓弟弟和哥哥一家擠在一間房里吧。
得知哥哥弟弟即將回城的消息時,最愁苦的還是父母,他們幾夜沒有睡好,父親站在巴掌大的小院里,用步子左丈量右丈量,地方還是那個地方,搭建的廚房還有陳建國的一間婚房,實在是沒有多余的立足之地了。
有天晚上,母親把陳建國喊到了屋內,父親坐在炕沿上,低著頭抽煙,母親看見他立在屋地中央就說:老二我們要和你商量個事。最后是父親作出的決定,告知他,這間房子一間要留給大哥一家,另外一間留給弟弟。母親這時插話道:眼面前兒,你弟弟占一間房看著是有點浪費了,可你弟弟都二十五了,在鄉(xiāng)下也待了六七年了,他還得成家,要是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誰肯嫁給他呀。三個孩子在父母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對不起哪個,他們都心疼。陳建國對父母的決定沒有意見,誰讓他命好,提前回到了城里,又安排到了軸承廠上班,在外人眼里他是體面的一個人。可兩間房子讓出來,父母住哪里?這可是核心問題。
父親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把煙頭狠狠掐滅在剛吃完飯的空碗里,說出了最后的決定。父母要在他們臨時搭建的小屋里再隔出兩個人能躺下的地方。目前只能這樣了。父親的話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陳建國的眼前就黑了,他和杜小花臨時搭建的房間,本來就不大,也就是幾平方米的樣子,兩人在屋里,一個站在地下,另一個就得到床上去,兩人一直感到壓抑、憋屈。父親又要在他們小屋里隔上一道,搭出另外一個房子,境況可想而知了。那天他在父母面前沒有提出異議,只是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
回到小屋后,他就頭痛似的躺在了床上。此時杜小花已懷孕在身了,肚子已開始顯形了,她看到陳建國這樣,知道他有為難的事了,便也偎到他的身邊,盯著他一雙絕望的眼睛說:喂,怎么了,家里出了啥大事了?陳建國覺得不好張嘴,上上下下地用目光把這小屋子丈量了一次。心里就又涼了一些,杜小花還是那個脾氣,伸手抓住他的領口急切地搖晃著說:咋的了,有事你就說,你一個人扛不住,不是還有我么。陳建國只好把父母的決定說了。杜小花一時也無語了,兩個人的目光在小屋里四處亂看,都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被擠得沒地方放了。杜小花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也不比陳建國家好到哪里去。她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下面一個妹妹,哥哥在這之前從農村插隊回來,早已結婚另過,妹妹也是這一批返城知青中的一員。她想逃回娘家,可娘家并沒有她容身之地。
在哥哥和弟弟回來之前,父親帶著陳建國在院內動工了。父親搭建的臨時房,其實早就有考慮,就是把原來臨時房的外墻又往里收了收,向外又打了半步的樣子,把墻封起來,留個門,就是另一間住處了。搭建好房子之后,陳建國看到,父母搭起來的房間,比自己住的還要小,不僅小,連個采光的窗子都沒有,他提出要和父母作個交換,父親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惜字如金地說:我和你媽能行。雖然新搭建的房子逼仄窄小,但還能住,只是現實世界又小了一些而已。
哥哥一家和弟弟回到城里之后,整個小院就像下餃子一樣,真沒有任何空間了,每天母親做飯,都是輪流到廚房里打飯回到房間里吃,他們一家就像民工一樣。
現實的世界讓陳建國的心一點縫也沒有,但在不遠處,卻有一盞燈燃了起來。那一年教委下發(fā)了通知,要在全國招收第一屆統(tǒng)考大學生。以前也有大學生,都是以推薦為主,名額又少,壓根兒輪不到他們出身不好的人。上學時,陳建國學習就一直很認真,成績也不錯,從下鄉(xiāng)開始,只要有時間,讀書成了他的業(yè)余生活,他讀了許多文學名著,比如《巴黎圣母院》《復活》《安娜·卡列尼娜》等等。書給他灰暗的生活帶來了另外一個世界,沉浸在陌生又遙遠的世界里,對自己的現實生活就有了更多的體悟,總覺得自己的生命里,有一個遙遠的遠方在沖他招手。
全國恢復高考,對他來說就是一次新的希望。他看見軸承廠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都淘弄了復習資料,只要有時間就看上幾眼。有一天晚上,下班后他在床上和杜小花商量,把自己想考學的事和杜小花說了。杜小花聽了他的決定,似乎被鞭子抽了一下,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說:陳建國,你覺得這事可能嗎?我肚子里的孩子馬上就要生了,你去當大學生,這個家由誰來養(yǎng)活,讓我一個人帶孩子嗎?這些困難,他之前都想過,可不遠處的光亮一直在閃爍,把現實的黑暗似乎也燃亮了。經杜小花這么一說,心底里的光亮又暗淡下去。他后悔讓杜小花這么早懷上孩子了。
可第二天一早,迎著初升的太陽走在去上班的路上,心底里那個遙遠的光亮又死灰復燃了。有一天中午時間,他跑進了新華書店,狠下心也買了一套高考復習資料,他知道當著杜小花的面是不能看書的,他把書藏到了父母的床底下,每天晚上吃完飯,他總是撒謊說自己要去外面遛彎,把復習資料偷偷帶出去,找一個亮一些的路燈底下去看書。
頭幾天還可以,時間久了,就引起杜小花的懷疑,又一次質問他道:陳建國,你總是躲著我,是不是背著我干見不得人的事去了?陳建國頭就搖成撥浪鼓似的說: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份閑心。那又是咋?是不是煩我了,我懷孕了,變得又老又丑,你看不上我了?陳建國再次搖頭,從認識杜小花那天開始,他從來沒認為她是漂亮的女人,但在他心里,她是個踏實的女人,是自己的靠山。
杜小花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把疑惑的目光盯在陳建國的臉上。陳建國被逼無奈只能撒謊說:自己在家里待得太悶,就是出門找朋友散散心。杜小花對他的謊話將信將疑,五月份一過,天一天比一天熱了,逼仄的小屋擠上兩個人的確有些憋悶。她現在肚子大了,行動越來越不便,每天下班回來,一回到屋里就想躺著,要是還有點精力,她還會做些針線活,為即將出生的孩子做些小衣服什么的。她知道,這些陳建國都插不上手,面對陳建國的謊言她只能采取寧可信其有的態(tài)度。
高考那兩天,陳建國為了隱瞞高考的真相,向康主任請了病假??傊瑑商旄呖紩r間,很快就過去了。高考完成的陳建國,心里是敞亮的,遠處的那盞燈越燃越亮了。那些天,他真的開始在外面遛彎了,天氣熱了,許多女人都穿上了裙子,露出了好看的腰肢,雖然整個城市的色調一如以前,但在他的心里,一切都變得溫暖起來,陳舊的城市,在他眼里也煥發(fā)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樣子。
大約距離高考一個月后,他在車間突然收到了一封掛號信,是他的錄取通知書。是省內一所師范學院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填寫志愿時,他是有所考慮的,首先不能離家太遠,他要照顧這個家。另外,學習過程中不能產生太高的費用,他承受不起。思來想去,只有報考這所師范學院最穩(wěn)妥,就在省里,還有師范生是有伙食補助的,這樣一來,就可以減少許多負擔。那一天,他覺得光亮不僅僅是在遠處燃著了,而是被他擁在懷里,自己就是一片光。
那天下班后,他沒急于回家,先是在街上走,后來跑了起來,一直到力竭,興奮勁過去,他才回到家里。他想考大學時,被杜小花扼殺了,并不等于自己功成名就,杜小花還能無動于衷,當他把錄取通知書遞到杜小花手里時,杜小花像不識字似的上下左右把通知書看了半晌,又看了半晌,他怕杜小花沒看明白,還補充道:我被師范學院錄取了,以后畢業(yè)出來就能當老師了,大小也算個知識分子了。他看見杜小花的臉由紅轉白,然后又看到杜小花的目光刺在他的臉上,冷冰冰的,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接著他又看見杜小花把手里的通知書先是撕成兩瓣、四瓣,到最后竟變成了紙屑,他哀號地叫了聲:那可是我的大學錄取書哇。
杜小花把錄取通知書變成紙屑后,不緊不慢地扔到了床下的地上,異常冷靜地說:你想拋下我們娘兒倆自己去躲清閑,門兒都沒有,陳建國我告訴你,咱們家不要什么狗屁大學生,是需要養(yǎng)家糊口過日子的男人。孩子生了要買奶粉,生病了要去醫(yī)院,上幼兒園要入園費,哪個環(huán)節(jié)不需要錢?大學生算什么,當老師又能怎么樣,還不是掙那點工資,還不一定有軸承廠的工資高。再說了,你去讀大學,孩子就要出生了,扔下我們娘兒倆,你讓我們怎么活……
杜小花的條條理由,句句現實,把陳建國剛聚集起來的悲傷瞬間吹散了。那天晚上他在曾經復習看書的路燈下又站了許久,直到街上再也看不到行人了,他才轉身往回走,曾經心里的那盞明燈,在他眼前熄滅了。他又回到了從前。
那天晚上,他不知何時入睡的,他做了個夢,夢里有許多煙花燃燒起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絢爛的煙火,一簇又一簇,在遠處,在身邊,色彩繽紛地燃燒著。最后,他整個人也燃燒起來,自己也變成了一束煙花,升到了半空。轉眼,煙花不見了,四周空蕩蕩一片,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他的身體在下落,一驚,在夢里醒了過來。臉上是濕的,他摸了一把,才發(fā)現是淚水。
又一個月之后,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杜小花給這個女孩取了一個時尚的名字,叫陳麗娜。
這一年陳建國30歲,女兒陳麗娜已經三歲半了,上了幼兒園。就在陳建國三十而立這一年,他和杜小花所在的軸承廠發(fā)生了改變無數人命運的大事。
在這一年,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已經打開,多年來的計劃經濟正悄然地向市場經濟過渡,在此大背景下,軸承廠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生產出的軸承賣不出去,在庫房里堆積如山。一個工廠的貨品賣不出去,直接影響了工人們的生計,于是工廠作出決定,裁減人員,縮小生產規(guī)模。經歷過1981年的人都知道,在如此的背景下,中國大地迎來了第一批下崗潮。
許多下崗的工人,大都是下鄉(xiāng)插隊,從農村回到城里,日子還沒過穩(wěn)當,在農村插隊的日子里,他們盼望著回城,哪怕有份廢品回收的工作,他們也心滿意足。在大政策的影響下,他們結束了上山下鄉(xiāng),從四面八方的農村背包羅傘地回到了城里,不料,屁股還沒在好不容易找到的崗位上坐熱,就迎來了下崗潮。
軸承廠作出了很人性的規(guī)定,一面鼓勵工人停薪留職,自主創(chuàng)業(yè);另一面陸續(xù)地開始勸退一些上了年紀的工人提前退休。實在沒人走的,便只能采取強制手段了。在那些日子里,哭爹叫娘、大吵大鬧的工人屢見不鮮。中國內地剛剛改革開放,習慣了過穩(wěn)當日子的人,誰也不想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他們不知道莫測的前途路在何方。
車間的段主任找到陳建國時,告知這批車間裁減名單里有他時,他眼前的天就塌了。之前的康主任已經成為軸承廠的廠長了。段主任是以前的車間副主任。在陳建國之前,已經有工友哭著喊著離開了軸承廠。改革是國家的大事,勢不可當,滾滾的改革車輪正奔向未來,作為一廠的工人,要順應時代,個體只是時代的一粒塵埃,誰想阻止時代的車輪,必將被時代的車輪碾成粉末,并被時代所拋棄。這是康廠長在全廠改革動員大會上的講話??抵魅巫詮纳螐S長之后,便穿起了四個兜的中山裝,上衣口袋里插了兩支鋼筆,一支筆是紅墨水,另一支筆是藍墨水,兩支筆有不同的分工,主次緩急便躍然紙上。
陳建國哭喪著個臉回到家里時,正趕上杜小花去上夜班,自從他們有了陳麗娜之后,兩個人的班就倒開了,一個白班一個夜班,保證家里一直有人照看孩子。陳建國一進門,杜小花就看出了不對勁,人本來已經走出院門了,又轉身回來,盯著陳建國的眼睛問:咋了?陳建國沒說話,巨大的打擊讓他欲哭無淚,在下班回來的路上,腦子里一直盤旋著幾個字:我失業(yè)了。他當然知道失業(yè)意味著什么,沒了工作就沒了收入。在這之前,他還和杜小花盤算著,離開這個臨時搭建的房子,陳麗娜越來越大了,原本就擁擠的小屋,一家三口人更加捉襟見肘。陳建國的弟弟也已經結婚了,弟媳婦又很快懷孕,小小的院落又該添丁進口了。小院就像個罐頭盒,住在里頭的人猶如沙丁魚,陳建國和杜小花時常覺得憋悶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他們時常在半夜里,把頭探出逼仄的小房子,沖著夜色深吸幾口氣。這樣的日子久了,就像身上發(fā)霉了一樣,哪兒都不舒服,想喊想叫,又不知去哪兒發(fā)泄。
杜小花就和陳建國合計,想到外面租個房子,一來離未來的學校近一些,也想給陳麗娜一個空間,畢竟是個女孩,和他們整天擠在一起,別說他們不方便,怎么說也得給孩子一個成長空間吧。
沒料到的是,他們租房子的愿望還沒有實現,便下崗了。剛緩過來的一點精神氣,被一陣大風吹跑了。當杜小花得知陳建國被通知下崗的一瞬間,頭發(fā)都立了起來,她還是胖,不論生孩子前,還是生完孩子后,因為胖,面目越發(fā)的有些模糊不清,因為氣憤,陳建國看到杜小花的五官都有些移位了,他關心地問一句:小花,沒事吧?杜小花緩了半晌才倒過一口氣道:這個康玉龍,我和他沒完!康玉龍就是康廠長的名字。
杜小花說完就噔噔地走了。從認識杜小花那天開始,他就在心里把她當成了守護神,杜小花說話了,他心里就會踏實一半。這次杜小花走了,他心里卻沒踏實下來,一直懸在半空。直到第二天一早,他領著陳麗娜出門,送孩子去幼兒園,以前這個時候,應該是杜小花下班時間,會與他們擦肩而過,杜小花會蹲下身來,把一張因熬夜而憔悴的臉貼到陳麗娜的臉上,娘兒倆親熱一下,才會放開陳麗娜。因為杜小花沒回來,陳建國牽著陳麗娜的手故意在門口磨蹭了一會兒仍不見杜小花,只能帶著孩子走了。
陳建國預料到杜小花回來晚的原因,一定是去找康廠長為自己的事交涉去了。自己雖然被通知在這批下崗的名單里,但還沒有辦理離崗手續(xù),班還是要上的。他剛走進廠子大門,就看見廠部方向圍了一堆人,大家伸著頭,一邊竊笑私語,一邊向里面張望著。此時,正是白班工人上班,夜班工人下班的交差時間,廠部門口的人越聚越多,用“人頭攢動”來形容并不過分。
陳建國有種預感,這件事一定和杜小花有關,他的心又懸了起來,當他擠進人群時,果然看到杜小花站在廠部門口,叉著腰,蹦著腳沖里面喊著:姓康的,你給我出來,廠里這么多人,憑啥讓陳建國下崗啊,你家以前那點破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要是敢讓陳建國下崗,我就都給你抖摟出來!
杜小花幾乎是對著空氣在喊,并不見康廠長的人影,有幾個保衛(wèi)科的人,把膀子橫在杜小花面前。保衛(wèi)科的幾個人都是精壯大漢,杜小花想闖進廠部幾乎不可能,她只能伸長脖子,使出渾身的力氣沖里面喊:我杜小花是誰呀,三代工人,當過兵,入過黨,我怕誰?你們欺負誰,也不能欺負到我杜小花的頭上!
她以前就是用這一招讓陳建國起死回生的,最后在車間里站穩(wěn)了腳跟,可現在不一樣了,沒人理會她的喊叫了,她的出身和光榮歷史,已經成為過去,全國都在改革開放,出身歷史都成了過眼煙云。
后來聚在一旁的工人,漸漸散去了,有的去車間上班,有的上了一宿夜班,要回家補覺了。水落石出之后,只有陳建國和杜小花面面相覷了,那幾個保衛(wèi)科的人還在,用高大粗壯的身體把杜小花橫在廠部門口。
杜小花見到陳建國之后,眼圈突然紅了,哽著聲音說:建國,咱不怕,要是不把你這事辦明白,我杜小花就死在這里。說完回過頭,倒退幾步,低下頭,開始助跑,用身體向幾個保衛(wèi)科的人撞去。那幾個保衛(wèi)人員似乎早有防備,他們的手拉起來,形成了一條人工屏障,雖然杜小花拉出了一副魚死網破的樣子,魚被撞倒在地上,堅固的網子并沒有破。
杜小花只能借勢躺在地上,雙腳在半空中踢騰,雙手在身體兩側亂舞,這時工會一個干部走出來,呵斥一聲道:杜小花,別在這里無理取鬧了,廠里的決定,都是廠黨委的決議,不是某一個人的意見,你再無理取鬧,影響廠部正常辦公,我們就要報警了。
杜小花聽到這里,從地上爬起來,顧不上一身灰土,拍打著手欲沖向那個工會干部,又被保衛(wèi)科人員攔了下來,杜小花不依不饒地喊:姓楊的,好呀,你去報警,我杜小花不怕,我當了五年兵,又是黨員,難道就找不到說理的地方?杜小花更加熱烈地哭鬧起來。那個工會干部轉身向廠部里走去。在這一過程中,陳建國一直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他想上前勸杜小花,可他知道杜小花的脾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就在他猶豫不決之時,一輛警車拉著警笛呼嘯著開進廠門口,一直到廠部門口才戛然停止。兩個民警下來,要把杜小花帶走,杜小花當然不同意,最后在保衛(wèi)科和民警共同努力下,把杜小花塞到警車里,杜小花這時還隔著車窗沖陳建國喊:建國,你帶好孩子,你的事不解決,我就死在公安局!
警車呼嘯著駛離了廠部,留下呆若木雞的陳建國。
當天晚上,杜小花才回到家里,一回到家里,她兩眼發(fā)直,一頭栽倒在床上,癟著嘴,醞釀了半晌,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可收拾的樣子。半晌她才邊哭邊說:對不起呀建國,我沒能保護你。
后來陳建國才知道,工廠派出了代表去派出所解決她的事,商量的結果,有兩個選擇:承認錯誤,回家;如果執(zhí)意鬧下去,就是違反治安罪,不僅要被拘留,還要被開除廠籍。杜小花當然選擇了前者。
就這樣,陳建國失業(yè)了,離開了工作六年之久的軸承廠。
生活本來就捉襟見肘的一家人,陳建國一失業(yè),杜小花的臉就綠了。她的大鬧并沒有保住陳建國的工作,反倒進了派出所,這樣的結果,讓杜小花遭到了當頭一棒。那天,她從派出所回來,抱住陳建國大哭了一場,像個孩子,把鼻涕蹭了他一肩膀,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拍著他的后背說:建國,都怪我,是我杜小花沒有保護好你。
杜小花這么一說,陳建國也流出了眼淚,昔日在心里堅如磐石的杜小花不見了,變回到了一個無助的女人,這就是他的女人。
陳建國似乎就在那一天長大了,他要用肩膀和力氣養(yǎng)活這個家,想到正在上幼兒園的陳麗娜那張眼巴巴的小臉,陳建國有了重生一次的沖動。
離開軸承廠他就真的失業(yè)了,陳建國所在的城市并不大,能叫出名來的工廠就那么幾家,這是全國的改革行動,國營老廠都在裁人整編,其他工廠也是一樣。下崗的又不是他一個。
憋悶彷徨的陳建國看到也聽到有許多下崗工人,擺起了自己的攤位,所賣的物品都是在南方某地進來的,有服裝,也有電子產品,生意很興隆的樣子。他也曾到這些攤位前作了考察。眼見著別人做得順風順水,他動心了。工作沒了,目前看只有做小買賣這一條路了。他要學著別人的樣子,擺一個服裝攤,想要做服裝生意就得到南方一個叫石獅的地方去進貨。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杜小花說了,在陳建國失業(yè)這些日子里,杜小花每時每刻都在牽腸掛肚,暗地里找了許多同學、熟人、戰(zhàn)友,讓他們給陳建國留意工作,好消息卻泥牛入海,她為陳建國著急,為這個家焦慮。當陳建國把這個決定告訴她時,覺得眼下也只有這條路可行了。杜小花內心著急,外表仍大咧咧的樣子,他盯著陳建國的眼睛追問道:做生意你行嗎?他已經沒有退路了,用力點點頭說:別人行,我一定就行。杜小花抬起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腦門說:也是,活人不能讓尿憋死。
杜小花翻箱倒柜找出了結婚后的一些積蓄,薄薄的一沓錢放在兩人面前,這點錢顯然不夠,杜小花又回到家里,向家人親戚朋友又借了一些。陳建國把這沓錢揣在腰里,杜小花不放心,在陳建國衣服內側縫了個口袋,把錢縫在里面,又用手按了按,覺得萬無一失了。
陳建國告別杜小花,他出發(fā)時,杜小花正是休班的時間,她把他送到了火車站,兩人從相識到結婚,也有六七年的時間了,確切地說,兩人還沒有真正地分開過。這是他們第一次分別。當看見陳建國上車之后,她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朦朧中看見車窗后面陳建國正在沖她招手,她蓄在眼里的淚水,就像決堤的洪水,歡暢地流了下來。
洪亮的汽笛聲牽引著陳建國駛遠了,她還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站臺上,沖著遠去的列車方向,抽抽搭搭地哭泣著。
在陳建國南下的日子里,杜小花的心也飛走了。她一次又一次想象著陳建國滿載而歸的樣子,七拼八湊的那些錢,足夠買一堆花花綠綠時髦的服裝。陳建國臨走時說,把服裝買回來,一定先讓她選兩件鮮亮的,讓她也美一美。陳建國這么說,她才意識到,一年到頭,她只穿過兩種衣服,上班時是工作服,回到家就換上洗得發(fā)白的軍裝。她從部隊復員回來也六七年了,帶回來的兩套軍裝,都被她洗透亮了。時間進入1981年之后,在她眼里最顯著的變化就是,大街上見到的人一下子時髦了起來,穿著不再是以前的灰、藍、黃這種中性的顏色了,大紅大綠還有一些時髦款式的服裝,開始在街上流行起來。她時常被大街上穿著米色風衣的小姑娘們所吸引,她們身材高挑,風衣穿在她們的身上,有一種很颯的感覺。她意識到,該給自己換兩套衣服了。
在陳建國外出的半個月時間里,她盼星星盼月亮,有幾次還夢見了陳建國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把一件時髦又鮮亮的衣服,遞到她的面前。然后他們家也有了自己的服裝攤位,一撥又一撥面目模糊的人,在他們攤位前排起了長隊。
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她帶著陳麗娜已經上床了。入睡前,她給陳麗娜在講一個講了無數遍的故事,陳麗娜的眼睛合上睜開,最后都變成掙扎狀了。就在這時,陳建國突然推門而入,陳建國的樣子嚇了她一跳,眼前的陳建國又黑又瘦,臉上還長滿了胡子,眼窩深陷,嘴唇起了幾個火泡。他的樣子讓她吃驚,她從床上坐了起來,驚呼道:建國,你怎么了?
陳建國突然咧開嘴,孩子一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的錢在石獅被人偷走了。他說到這里,還把走時穿的那件衣服亮了出來,在縫錢的外面,被劃出了一條大口子。
陳建國順利地到達了石獅,去那里倒騰服裝的人就像趕大集的人一樣,批發(fā)市場人頭攢動,各攤位、檔口前,都擠滿了幾層人。這是全國各地前來批發(fā)服裝的人,他們討價還價,吆五喝六,神采飛揚地交易著這些新款的服裝。他擠著人流,在每個檔口前都走了一遍,詢了價,最后在三個檔口選好了自己看上的衣服,可到了交易時,他傻眼了,一直小心護著的衣服外側,被人劃了一條大口子,縫在里面的錢早就不見了蹤影。
他走在石獅的大街上,像夢游一樣,一切都是那么虛幻,像做夢一樣,他多么希望這就是一場夢啊,醒來,縫在衣服口袋里的錢還在。
錢丟了,服裝自然買不成了,發(fā)家過好日子的夢自然也破了。他想過一死了之,可一想起在家里眼巴巴等待他的杜小花和孩子,他又清醒了。流浪幾天之后,回家的愿望占據了整個心里。他來到火車站,才意識到,連返程的票錢都沒有了。后來還是在車站遇到兩個好心的同鄉(xiāng),他們給他買了回程的車票,他才落魄地出現在杜小花面前。
那天晚上,他和杜小花抱在一起痛哭失聲,三歲半的陳麗娜被父母這個樣子嚇著了,也加入到了他們痛哭的行列里。他們一家的哭聲驚動了整個院里的一大家子,所有的親人都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陳建國做生意出師未捷,他們的日子還得過。像杜小花的口頭禪一樣:活人不能讓尿憋死。
陳建國就此走上了一條找工作、失業(yè)、再找工作的道路。
這一年陳建國四十四歲。
女兒陳麗娜十八歲。十八歲的陳麗娜這一年參加了高考。
女兒的學習成績在全班一直很好,學習也很努力刻苦。從小就懂事的女兒,在學習和成長過程中,沒讓他們操過心。從小學一直到初中,女兒換過好幾所學校,他們?yōu)榕畠簱Q學校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因為住址的變化,他們先是搬離了父母院里建成的那個臨時房屋,在外面租了兩間房子,也是平院,四處漏雨。他們進去之后,拆了東墻補西墻,修補著過生活,總算熬過了陳麗娜上完小學三年級。這一年,陳建國放棄了在廢品收購站的臨時工作,在一家建筑工地找到一份看庫房的營生,收入有所增加,他們又一次搬家。這次租住了一居室的樓房,陳麗娜因為上學,要吃好,休息好,才能保證她健康成長,于是把唯一的房間讓給了女兒,他們在客廳里搭了一張床。從平房到樓房,他們的生活發(fā)生了質變,上廁所再也不用跑到胡同口去公廁了,房子也不再漏風漏雨,他們曾經無數次羨慕的別人的生活,終于讓自己夢想成真。女兒又一次被迫換了一次學校。后來,他們打游擊似的又換了幾處居住地,現在他們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了,每次換房子,女兒都要被迫換一次學校。
陳麗娜隨著父母一次次遷徙,一次次從熟悉的環(huán)境來到陌生的住處,熟悉的老師同學,從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一直到上高中,陳麗娜都沒什么朋友,一個人總是獨來獨往的樣子。從兒時的話癆,變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女,這一切并沒有影響她的學習成績,不論他們怎么搬家、換學校,女兒的學習動力一直很足,學習成績一直保持在班上的前幾名。這是讓他們最為欣慰的地方。
女兒上高中后,陳建國離開了建筑工地,承包了郵局的一個報刊亭。那會兒的報刊亭剛剛興起不久,如雨后春筍似的在大街小巷的顯眼處矗立起來,一個綠色的鐵皮房子,小房子留有一道窄門,打開一扇窗口,窗口是活動的,晚上下班,可以把攤在外面的報刊收起來,把窗子關上,門一鎖,就真的成了一個綠色小房子了。陳建國能有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是他的向往,他喜歡看書,更喜歡獨處,每天清晨開始,他把報刊亭打開,晨報和晚報便陸續(xù)地送來,花花綠綠地擺在最顯眼處。他坐在亭子里的小凳子上,從晨報看起,一直看到晚報,不僅了解了天下大事,還有本城市的新聞,就像讓腦子吃了早點,渾身熱乎乎的。陳建國不僅看新聞,他還要看雜志,尤其是那些厚厚的文學雜志,他的報刊亭里訂了許多這樣的雜志,插在窗子里,也擺在明面上。在這期間不時地有人買報紙,把零錢遞到他面前,隨手抽走一張報紙,這時他的頭都不抬一下。遇到對方拿了整錢,他才熟練地找零,讓自己用最快的時間把目光收回來,落到自己看的書上。最初他賣報紙和雜志,一份報紙能掙幾分錢,雜志從一角到幾角不等,刨去電費、租賃亭子費用,每個月的生活費總還是夠的。后來,他看見其他亭子里不僅賣報刊,還順帶著賣起了冷飲,他也學著別人的樣子,在小亭子里置辦了一個冰柜,也進了一些冷飲,果然效益不錯。在他們這座北方城市,夏天總是很短暫,冬天一到,冷飲就沒了市場,他又開始進一些零食,比如爆米花、棒棒糖,甚至還賣起了香煙、打火機。這在他們最初和郵政局簽訂租賃管理條例中是明令禁止的,這些報紙、雜志之外的東西只能偷偷地賣,其實郵政局的管理人員,偶爾來視察,也是睜只眼閉只眼,一個小小的報刊亭本來就沒啥利潤可言,生活都不容易,抬一抬手,別人的路好走,自己的心也安靜。
陳建國的報刊亭位置不錯,馬路對面就是一個繁華的綜合商場,商場里還有家電影院,有年輕人看電影前,總會跑到他這里買點零食。有時夜場電影結束,肚子餓,又會跑到他這里買兩包泡面,亭子里也準備了熱水,還有香腸,對方要在這兒吃,他就會供應熱水。他的小亭子前總是客流不斷,有時都到了半夜了,人們才散去,他從亭子里走出來,先是站在空地上吸支煙,靜靜地享受這片刻的寧靜,城市不再熱鬧,他的大腦也安靜下來。吸完煙,他把擺在窗前的報刊收起來,再回身把窄窄的小門鎖上,把鑰匙揣進褲兜,只有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天的工作結束了。走向不遠處一棵樹下,那里用鎖鏈鎖著他的一輛自行車,他每天早晨來到報刊亭總會把自行車鎖在這棵樹上,下班時,才會讓自行車和樹得到解放。他騎上車回家的途中,整個城市已經進入到后半夜了,街上偶爾駛過一輛汽車,車燈雪亮地照著前方的路,也偶有一兩個行人,匆匆地在他身旁走過。
他回到家時,大多時候女兒房間的燈光還亮著,女兒一上了高中,學業(yè)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他把車推進樓門棟,這里的房子,當然也是租的。放好自行車,他總會在樓門里再次走出來,再點上一支煙,站在小區(qū)院里,抬頭看到每個樓棟幾乎都有幾盞不滅的燈在燃著,他知道,那一定是學生的房間。想到女兒為學習這般辛苦,自己心里就升起一種叫幸福的感受,這些年來,這種幸福一直在他每根神經彌漫著。他知道,不遠的將來,女兒一定會成為一名大學生。
這些年來,他不斷地做夢,每次夢都和大學有關,自從杜小花把他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撕得粉碎之后,他就經常做這樣的夢。他如今已四十出頭,人到中年了,有時夢里還會出現坐在大學課堂上的情景,雖然他一天大學也沒上過。這就是他的夢,他知道這一切只能在夢里出現了,但女兒是現實的,馬上就要圓了他的夢了,一想到這一點,他心里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讓他愉悅。
吸完一支煙,又抬頭看了眼女兒仍然亮著燈的窗口,他才向樓上走去。這是兩室一廳的房子,他小心地走進門廳,換上鞋,先是走到女兒的房間,輕輕地推開一道縫,這是他每天的節(jié)目,女兒有時回頭沖他打聲招呼:爸,你回來了。有時女兒沒發(fā)現他,并不回頭,不管女兒回不回頭,他只要看見女兒坐在桌前努力學習的樣子,他心里就踏實了。輕輕地帶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杜小花早就睡下了,杜小花現在給人做保姆,照顧一個生病的老人。不僅洗洗涮涮、端屎端尿,還要照顧一家的三餐,回來還要給女兒做飯,她承接這個主顧,就是為了多掙些錢。
四年前杜小花也下崗了,1991年迎來了國企改革,因為軸承廠多年虧損,車間的設備不能更新?lián)Q代,他們廠生產出的產品早就失去了競爭力,于是就連年虧損。趁著這次國企改革,轉成了股份制,由康廠長出面,帶著幾個人把軸承廠改成了私人企業(yè),原來大部分的國營員工有的提前退休,有的被買斷工齡,總之,大部分人都離開了工廠。杜小花沒想到自己堂堂一個國營廠的老工人,也有失業(yè)這一天,她掙扎過、哭鬧過,還和一幫工人打著橫幅在廠門口靜坐過,這一切都于事無補,不能阻擋歷史車輪的前進。后來還是被買斷了工齡,失業(yè)了。
以前的軸承廠改制成了汽車配件股份有限公司,做起了汽車配件的生意,昔日的康廠長,成了董事長。軸承廠成了另一方世界了,自此和他們這些人沒有一絲半毫的關系了。
失業(yè)的杜小花,已人到中年,除了有在國營廠工作的經驗,還有參軍五年的經歷,其他的就沒有任何優(yōu)勢了。失業(yè)的杜小花也想過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政府機關、事業(yè)單位,她想都不敢想,再進國營廠更是不可能。這一撥是國企改革,所有的國企工人都在大批失業(yè),之所以改革,是因為不景氣,大批的下崗工人和杜小花一樣,都是投靠無門。思來想去的杜小花,只能走向服務行業(yè)就職,在餐廳里當過服務員,收入少不說,下班又晚,沒法照顧即將高考的陳麗娜。最后無奈的杜小花做起了家政,給人家當了保姆。保姆要求倒不高,只要心細、周到、有耐心,什么樣的主顧都能伺候,收入也不是餐廳服務員能夠相比的。
陳建國走進杜小花的房間,她已經睡熟幾遍了,一天的勞累操勞只有在這個時間才能讓她得以休緩。杜小花在床上翻騰了一下身子,吧唧幾下嘴,似乎有話要說,還是沒說出來,翻了個身給他在床上騰出一塊地方,又接著沉入了夢鄉(xiāng)。陳建國定在床旁一邊脫衣服,一邊望著朦朧中的杜小花,昔日那個性情火暴、天不怕地不怕的杜小花不見了,換成了皮肉松弛、頭發(fā)蓬亂的中年婦女,五官模糊在一起,身體還在不斷地散發(fā)著二氧化碳。陳建國坐在床邊,在心里嘆了口氣,這就是他們的現實,也是他們的生活。
正當二人把新的希望寄托在女兒陳麗娜身上時,陳麗娜的報考志愿表上卻填寫了讓他們始料未及的一所遙遠的學校。在填寫錄取大學志愿時,陳麗娜壓根兒沒有征求過兩個人的意見。在他們的觀念里,女兒就是考不上清華、北大,也能考上省里的重點大學,沒想到的是,當通知書送到家里時,他們才知道女兒被一所西南省份的不起眼的旅游學院錄取了,不僅是旅游學院,還是導游專業(yè)。這所大學的錄取分數線,遠遠低于陳麗娜的高考分數。當二人找到女兒質問這一結果時,女兒倒是很平靜,似乎這一切早就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平靜得有些冷酷地說:我就是要考上一所離家越遠越好的學校,然后再也不回來了。
這句話是女兒這幾年來和他們說得最完整也最響亮的一句話,這句話讓二人瞠目結舌,他們用四只眼睛陌生地打量著他們以為很熟悉的女兒。
自從上高中以后,女兒在家里就沉默了,他們所有的話,女兒都用最簡短的字詞來回答,說得最多的就是“嗯”“啊”“知道了”來回答。他們那會兒覺得女兒學習壓力大,沒有更多的時間和他們交流,為了不讓女兒在學習上分心,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也習慣了不和女兒說話,他們以為這樣就是不打擾女兒。女兒越來越沉默,從學?;氐郊依锞桶炎约宏P到自己的房間,一大早背上書包又離開家門。上高中后的女兒,在他們眼里又孤獨又獨立,他們當時以為這是女兒成熟長大了的標志。
女兒這么回答后,杜小花拍手打掌地沖女兒發(fā)火道:你個沒良心的,我和你爸咋的你了,我們省吃儉用,就是有一口好吃的都留給你,就是為你能考上一所好大學,為這個家增光添彩。你可倒好,一下子考得那么遠,又是這么爛的大學,你對我和你爸有意見,你可以說,干嗎要這么折磨自己呀。
陳麗娜看著目瞪口呆、失望至極的父母,仍然理性平靜地說:我就是想走得越遠越好,出去透口氣。
不久之后,女兒拖著自己的行李箱,去遙遠的學校報到去了。兩個人一直把女兒送到火車站,這是他們第一次和女兒分離,女兒一登上火車,兩人站在月臺上就紅了眼圈。陳建國透過車窗追尋著女兒的身影,看見女兒把行李箱安頓好,他拼命地沖女兒揮著手,不知不覺,一泡眼淚破了,流了下來。女兒仍然很平靜的樣子,他聽不見女兒說什么,只從嘴形當中判斷出女兒在說:爸,你回去吧。
列車嗷叫幾聲開走了,望著長長的列車在他們眼前消失,杜小花淚流滿面,一頭趴在他的懷里,不停地用手捶打著他的前胸和后背,一邊哭一邊說:這個白眼狼,咱們白養(yǎng)她了,她走這么遠就是想把咱們拋棄掉,18年了,咱們算是白養(yǎng)這個小丫頭片子了……
陳建國望著遠方的鐵路交叉路口,神情惘然,他不明白,女兒為什么要這么選擇。在他心里,學習成績這么好的女兒,會有許多更好的選擇。
不久之后,女兒給他們來了第一封信,信中沒有更多的思念和纏綿,只是告訴他們,自己一切都好,讓他們勿念,還說到了自己考這所學校的真實原因,她說:這么多年的生活讓我感到壓抑,我就是想來到遠方透口氣……
難道這就是女兒真正的選擇嗎?
杜小花讀著這封信,先是淚水漣漣,人到中年后的杜小花,經常用哭泣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年輕時那個風風火火、天不怕地不怕、常常以復員軍人自居的小花不見了。轉身,杜小花就開始氣憤難平了,她抖著手里的信,兩眼充血地望著陳建國道:我看她就是瞧不起咱們這個家了,嫌咱們沒有個正經工作,到現在連個房子還沒混上,她是想離家出走,和咱們一刀兩斷。說到這杜小花又悲痛欲絕地哭泣起來。
那天杜小花擦干眼淚,咬牙切齒地發(fā)誓道:陳建國,咱們以后就是不吃不喝,也要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不能讓人瞧不起。
女兒走了,生活還得繼續(xù)。陳建國每天早出晚歸地照料著他那間小小的報刊亭,這是他人生最美好愜意的時光。一間小小的報刊亭,掙不了多少錢,他整日里坐在窄小的書報之間,卻從來沒有這么踏實過。他有大量的時間讀報看書,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他腦子里偶爾會冒出一個想法,就是當年杜小花不把他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撕得粉碎,自己的命運又會是什么樣子呢?自己是當老師呢,還是跳槽干別的去了,自己會有一所屬于自己的房子嗎,女兒還會去那么遠的地方去上學嗎?一切都不可知,只是個念頭,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
杜小花開始實施了攢錢買房子的偉大計劃,這么多年他們都是租房子過,從最初的住著四面透風的小平房開始,到租樓房,后來他們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從上初中開始,他們圍繞著學校周邊開始尋找房源,從最初的一間到兩間,女兒終于考上大學走了。杜小花決定,退掉他們現在居住的兩間房子,在郊區(qū)的棚戶區(qū)找到了一間房子,租房費用一下子省了一大截。最初她給一戶人家當保姆,后來她找了三家做起了家政服務,有的打掃衛(wèi)生,有的要求做午飯,還有一戶是為了接孩子放學。杜小花開啟了人生最忙碌的一段歲月。
陳建國仍然雷打不動地照看著他的報刊亭,因為搬家了,他每天來往報刊亭都增加了許多時間,對他來說無非就是早出晚歸一些。
有時他半夜回到家里,杜小花還沒有回來,他知道杜小花這時還沒有吃晚飯,便下碗面等待杜小花回來,有幾次杜小花進門,頭不梳臉不洗地坐下吃這碗面,面還沒吃完,筷子就在她手里滑落了。杜小花已經睡著了。他看著如此勞累的杜小花也是心疼,嘆口氣,把杜小花扶到床上躺下,頭剛挨著枕頭,呼嚕聲便響了起來。有許多時候,他還沒起床,杜小花已經起床不見了。
有兩次杜小花回來早一些,他們難得地有一些交流,他說:咱們年齡大了,別這么拼命了,買不上房子,租房子不也挺好嗎?
杜小花不說話,堅定地搖搖頭,半晌,抽回魚死網破的目光,嘆口氣道:建國,我現在后悔當初沒讓你上大學了。
陳建國吃驚地望著杜小花,自從若干年前,她撕碎他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兩人再也沒提過這件事。此時杜小花舊事重提,他不僅吃驚,還有一些委屈。
杜小花眼淚汪汪地望著他說:也許你上了大學,當年我們會難過一些,說不定現在早就有房子了。
那天杜小花伏在他的肩頭,淚水灑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一遍遍地拍著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上了大學的陳麗娜,第一年的寒暑假都沒有回來,從上大二開始,她明確地告知二人,不要再給她寄生活費了,她說自己已經能夠養(yǎng)活自己了。杜小花不相信女兒的鬼話,不僅寫信批評了女兒的做法,在信中告訴女兒,現在是學習長身體的時候,不能累著,一定要把學習搞好,平安地回來。雖然,對考什么大學的愿望與女兒背道而馳,但事已至此,他們就有責任和義務全力支持女兒把學業(yè)學完。他們照舊給女兒寄錢,沒料到女兒把幾封匯款單全退了回來。
杜小花拿著那幾張匯款單,又一次哭出了聲,她咧著嘴,把模糊的五官擠在一起求救似的望著陳建國:建國呀,咱們的女兒這是要和咱們決裂了,她現在不求咱們,以后一定是不想再管我們了。
陳建國就女兒這件事倒沒有小題大做,他對女兒自力更生、勤工儉學的做法是支持的。夫妻二人因為不同意見還大吵了一回。這件事不論他們怎么爭吵,都木已成舟,只能尊重女兒的選擇。
有一天,杜小花興沖沖地從床底下拿出幾個存折,告訴陳建國,經過他們多年的努力,他們湊齊買房子首付的目標就要實現了。
女兒上了四年大學,沒有回來過一次,從大二之后也沒要過他們一分錢。陳建國、杜小花雖然對女兒的行為感到困惑不解,但也沒忘了和女兒的聯(lián)系,女兒偶有書信往來,信的內容很簡單,就是通報平安的那一種。兩人對女兒的狀態(tài)似乎還是比較滿意,他們想的是,女兒大了,知道為家里分擔解憂了。不花家里的錢,是為減輕他們的負擔。
陳麗娜畢業(yè)后回來過一趟,當按著地址找到城鄉(xiāng)接合部那個家時,女兒并沒有進門,站在門口,先是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陳建國和杜小花還看見女兒的臉頰上流下的淚水,她彎下身子,給兩人鞠了一躬,說了一句:爸、媽,都怪女兒無能,沒能讓你們過上好日子。女兒轉身說完就向外面走去,杜小花追上女兒,拉著女兒的衣角說:死丫頭,都到家門口了,為啥不進門,你都四年沒回家了。
陳麗娜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讓自己的臉清爽起來,她努力平靜著聲音說:媽,我出去奮斗幾年,一定讓你和爸住上新房子。
女兒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杜小花帶著哭腔沖著女兒的背影喊:你這個沒良心的,你這是瞧不上這個家了,我和你爸不用你管,管好你自己個兒我就謝天謝地了!
陳建國望著女兒背影遠去,心里像踢翻了一爐子鐵水,一股焦灼的熱淚在胸膛里燃燒著。女兒越走越遠,她長得和她媽一點也不一樣,個高腿長,走路的姿勢很好看,這一點像他。大學四年沒見的女兒,現在轉身又走了,他和杜小花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和杜小花的日子過成這樣,讓女兒難過,甚至瞧不起,要是自己住了一套樓房,女兒能路過家門而不進嗎?從那天開始,陳建國就下了決心,就是賣血賣肉也要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從那以后,他和杜小花一有時間就到處看房子,一手的二手的,他們幾乎把他們居住的城市,從南到北,又從西到東跑了個遍,才發(fā)現,房價已不是幾年前的樣子了。那會兒他們千辛萬苦攢的那點錢還不夠首付的,如今,他們的積蓄多了一些,可房價的漲幅遠遠高出了他們的心理預期,有一套房子的夢想,越來越變得遙遠。
他們的祖輩就生長在這個城市,他們不僅出生,從小到大更是在這個城市里成長起來。杜小花參軍,陳建國插隊,他們身在外地時,是多么想早日回到這個城市來呀,因為這里是他們的家,生養(yǎng)他們的地方。人到中年,為生活幾乎耗盡了他們的青春和生命,回過頭來,他們的家卻沒了。
每天奔波回來,他們像泄氣的輪胎一樣,只有身體的軀殼還支棱著,他們的自尊心早就軟塌塌地爛在地上,再也扶不起來了。
又是個半年后,陳建國在晚報的夾縫里看到一套房源廣告,說有事急售。既然急售,價格就不可能太高。一天傍晚,他和杜小花急匆匆地來到了欲售房的小區(qū)門口,他和房主提前約好了,房主也是個中年男人,臉色有些蒼白,把兩人領進了小區(qū)。小區(qū)門口站著保安,雖然萬事不問,但也有一副尊嚴。正值夏季,小區(qū)綠化帶花紅柳綠地開著一些花朵,也有幾排樹正茂盛著。兩人租住過許多房子,還從來沒住過這么像樣的小區(qū),兩人在各自心里,對這小區(qū)都暗生滿意。
房主把他們領到房子里,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采光也很好,每個房間里都有窗子,還有一間客廳,在燈光下,也顯得寬大空蕩無比。兩人詢了價格,的確比市場上出售的房子要便宜一些,房主的年齡和他們相差無幾,身體很虛的樣子,帶他們轉了這一圈,就倚在門框上很虛弱地喘息。房主告訴他們,這套房子是他三年前買的,自己前一陣子查出了肺癌,醫(yī)生說,已經到了中期了。他之所以賣這套房子,是為了自己去治病,用房子換命。
陳建國和杜小花回到家里,為了買不買這套房子,半宿沒睡,他們拿出存折,一點點算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他們的積蓄都加在一起,首付這套房子的錢似乎已經夠了。兩人想起那套中意的房子,還有賣房的主人,覺得不把它買下來,對不起房子,更對不起主人。
經過近一個月的忙碌,他們跑下了貸款,又到房產交易大廳做了變更的手續(xù)。他們終于有一套在這個城市里的房子了,他們搬家那天,陳建國還給房間里拍了許多張照片,第二天就沖洗出來,寄給了在北京一家旅游公司上班的女兒。
女兒上次離開家門之后,過了三個月才給他們寫來了第一封信,告訴他們自己在北京一家旅游公司找到了工作。她的身份是導游,專門做國際線路,還在信中說,以后會經常出國。
他們知道,女兒選擇這樣工作,就是為了多掙一些補貼。女兒走時,都立下了誓言,一定要為父母在這個城市買一套房子。陳建國把新家的照片寄給女兒的一個月后,才收到女兒的來信,信自然是寄到新家的郵箱里,寫著某某小區(qū),某棟,某單元和樓層。他們看著女兒信封上的字跡,似乎都和以前不一樣了,是那么流暢和自信,女兒在信中說,這房子的貸款由她來還,不用他們操心。
在這之前,兩人早就合計好了,兩人省吃儉用,每個月還兩三千元的貸款已經夠了,他們不想連累女兒。他們深知,女兒出生在他們這個平凡的家庭里,從小到大都沒有幫上女兒,他們人到中年了,又怎么忍心拖累女兒呢。
女兒當年以高分報考了旅游學院,這件事讓他們百思不得其解,女兒明明可以考上更好的學校,他們當時問過女兒,女兒只回答:想去遠方透口氣。雖然過去幾年了,女兒已經畢業(yè)并找到工作了,透口氣的想法只是一種說辭,一定還有其他原因。這個謎團仍然困惑在陳建國的心間。
女兒在北京有了工作,他們又喜遷新居,本來應該是件高興的事。杜小花卻覺得胸悶,里面還絲絲拉拉地有些疼,中年人無小病,她說了自己病情之后,他就催她去醫(yī)院檢查。杜小花仍然大咧咧的樣子,說自己雇主的女主人出差,她要負責接送孩子,還要打掃衛(wèi)生、做飯,沒時間去醫(yī)院,自己找了些藥,混搭著吃下去。直到有一天,自己虛脫在雇主家,是雇主把她送到了醫(yī)院,檢查結果讓兩人震驚,杜小花得了乳腺癌,并已達到了晚期的程度,已轉移到肺部。這樣的結果對他們來說,不亞于晴天霹靂。
經過幾天的應激反應,理智下來的陳建國作出如下決定,為了不影響女兒的工作,杜小花的病情暫時不告訴她。還有,就是他要把剛買的房子賣了,為杜小花治病。前房東為了治病就是這么做的,如今他也要效仿前房東,走出這一步了。
當杜小花聽到陳建國要把房子賣了為自己治病,當下就急了,她把不大的眼睛瞪圓,臉色更加鐵青,咬著牙道:陳建國你敢,你要是把房子賣了,我就和你拼命!
陳建國沒料到杜小花的反應會這么大,從認識杜小花那天,不論大事小情,都是杜小花站在他的身前,似乎她才是一家之主,更像一個丈夫,家里的所有拿主意的事也是杜小花做主。他還從來沒有當過一次家。他見杜小花這樣,便哀求道:小花,你就聽我一回吧。你不在了,要這個家還有什么用?
杜小花的眼睛又一次變小,突然就流出了眼淚,身子一軟伏在陳建國的懷里,同樣軟著聲音說:建國,我得有個家呀,我不想當孤魂野鬼。
杜小花的一句話,使得陳建國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他抱緊杜小花的身子悲愴地喊了一句:小花,是我陳建國無能,沒能讓你和我過上好日子!
杜小花伸手撫摸著陳建國的臉,擠出一縷微笑道:胡說什么呀,當初嫁給你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從來沒后悔。
病還得治,最后兩人商量采取保守治療,一邊去醫(yī)院開西藥,一邊找到了一個中醫(yī)診所,那位中醫(yī)的辦公室里,掛了許多名號很大的錦旗,比如,“華佗再世”“妙手回春”等等。什么事情都有奇跡發(fā)生,他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保守治療上。
起初陳建國讓杜小花在家吃藥靜養(yǎng),沒過一段時間,杜小花又找到了一位新的雇主,工作還是幫人做飯帶孩子。陳建國說過她,她笑一笑說:沒事,這么多年我都習慣了,我出去散散心,還能順手把藥錢掙出來,這不是一舉兩得么。
她這么堅持,陳建國也不好說什么,雖然擔心,但也只能由著她去了。他知道,自從認識杜小花,什么事都是她說了算,當然包括自己的事。
杜小花的身體越來越瘦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撲倒在床上,喘息上一陣子。陳建國看到她這個樣子,又心疼又著急,有天晚上,兩人躺在床上,他拉過她瘦骨嶙峋的手,摩挲著說:小花,別再出去了,在家里養(yǎng)養(yǎng)吧,我一個人掙錢夠用了。她的手在他手掌心里彎曲了一下,輕輕搖搖頭說:我從嫁給你那一天開始,我就在心里發(fā)過誓了,這輩子要保護好你。你這個人生性老實,是個做學問的人,現在我保護不了你了,但也不能拖累你。
他聽了她的話,淚水忍不住又流了出來,她側過身子,半依在他的懷里,嘆口氣說:我這輩子做過最糊涂的事就是不該把你大學錄取通知書撕了,應該讓你上大學。你天生就該和文化打交道。建國,我對不起你。
這回輪到他搖頭了,更緊地攥住她的手說:不說過去的事了,現在咱們不挺好的嗎?
她不再說什么了,借著窗外朦朧的光線打量著他們的房子,久久,喃喃道:真好,咱們現在終于有個家了。樓房,有電梯,我不在了,等你老了也能住。他一把拉過她,把她瘦弱的身體擁在懷里。她在他耳邊輕聲地說:咱們閨女還沒看到咱們新房呢,她要是再回來,一定不會轉身就走了。兩人的淚水混合在一起。
陳建國帶杜小花又去醫(yī)院做了一次復查,醫(yī)生當著他們的面告訴他們,杜小花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癌細胞擴散的速度很快,已經擴散到全身了。下一步,只有止痛這一個辦法了。
那天回到家里杜小花很平靜,吃了止痛藥,很平靜地望著他。他說:要不給女兒打個電話吧,讓她回來一趟。她沒點頭也沒搖頭,用目光環(huán)顧著這個家,嘴角抽動一次,帶著遺憾說:建國,咱們這房子多好哇,我還沒住夠呢。
陳建國給女兒打電話,女兒告訴他,自己正在歐洲帶個旅游團,半個月以后才會回國。因為女兒在國外,他把杜小花的病情還是咽了回去。
杜小花終于放棄了自己當保姆的工作,每天他把她照料好,吃完止痛藥,才去報刊亭照料他的生意。報刊亭是他個人承包的,晚去早走,倒是沒有人對他有意見。他知道杜小花來日無多了,他盡可能抽時間多陪陪她。他每天坐在報刊亭里,心不再靜了,經常愣神,有人買報紙、雜志叫他幾聲才反應過來。他的思緒總是會飄到以前,剛認識杜小花那會兒,那會兒他們是甜蜜的,雖然住在當時搭起的棚子里,杜小花從沒抱怨過他什么。那會兒,他無心感受到杜小花的苦,直到現在,那種痛苦似乎才在心底里蘇醒過來,痛苦像浪一樣把他吞噬了。日子剛剛好過一些,可她卻要告別這個世界了。想起當年杜小花精力充沛,走路帶風的樣子,有誰能相信她能病倒呢。
一天下午,他正坐在報刊亭里發(fā)呆,突然電話亭里的公共電話響了,這是一部公共電話,有人打電話,他也算多了份收入。電話是一家醫(yī)院急診科打來的,一個醫(yī)生急切地告訴他,他的愛人杜小花出車禍了,現在急診室搶救……
他奔到醫(yī)院急診室時,杜小花的身上插滿了管子。她的意識還清醒,見到他,示意他把自己臉上的氧氣面罩取了下去,他把頭附在她的嘴邊,她微弱斷續(xù)地說:建國……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瞪大眼睛吃驚地望著杜小花,杜小花臉上不見一絲痛苦,她慢慢地把嘴咧開,牽動著臉上的肌肉,沖他謎一樣地笑著。漸漸笑容在她臉上褪去,盯著他的目光中最后一絲光亮也熄滅了。
他在她的床前,大喊了一聲:小花呀……
事后他才了解到,那天中午,杜小花拄了根木棍過家門前的一條馬路,那是一條主路,總是車水馬龍。在她過第三遍馬路時,一輛轎車避讓不及,發(fā)生了車禍。
交警隊通過現場勘察和調取監(jiān)控,對杜小花的行為迷惑不解,她為什么要反復過馬路?不論什么行為,車禍就是車禍,因為杜小花在紅燈時橫穿馬路,行人與車輛各負一半的責任。肇事一方按照自己所負的一半責任,通過保險公司進行了賠付。
只有他知道,杜小花這么做是為了什么,直到生命的最后,她還想為他做最后一件事。
處理完杜小花的后事,他把她的骨灰?guī)Щ氐郊依?,端正地擺放在客廳顯眼的位置上,骨灰盒上貼了一張杜小花的照片,這張照片是女兒考上大學那一年拍攝的,杜小花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滿臉喜悅。此時的杜小花就是這樣又不甘又喜悅地望著他和這個她還沒有住夠的家。他和她凝視著,她的一生濃縮了幾個片段,一遍遍在他眼前演繹著:她把他背到廠部衛(wèi)生所;她為他和康主任吵架;還有下崗時,她大鬧廠部門口……最后一個畫面停留在急診室的病床上,她沖他耳語,告訴他,她這是在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的淚水一直在流。她走了,他的半個魂也被抽走了。
女兒陳麗娜從歐洲回來后,還是從北京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這是她第一次走進這個新家的門,滿眼里的一切都是新鮮的,當她看到客廳里端正擺放著的母親的骨灰盒時,她先是怔了有幾十秒鐘,然后才大叫一聲撲過去,像一只受傷的鳥,跌在母親的面前。
待一切都復歸平靜后,剩下女兒和父親四目相對,他開口了:我想問你一件事。說到這兒,他又看了眼杜小花的骨灰盒,又補充了句:這也是你媽想問你的話。
女兒點點頭,做出肯定的表情后,他說:當年以你的學習成績,本來可以考上一所更好的大學,但你為什么執(zhí)意考取離家那么遠的一所旅游學院?
陳麗娜平靜地望著父親,攏了一下頭發(fā),低下頭:對不起,我辜負了你們的希望。當初我不懂事,只是覺得咱們家的日子過得憋屈,選擇的學校就是想離家越遠越好。選擇旅游專業(yè),也是想著以后能天南地北地走,再也不著這個家。
女兒說到這,撲到父親身邊,抱住父親又一次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爸,媽,我錯了……
后來,他流著淚沖女兒說:對不起呀麗娜,你爸媽沒本事,從小到大帶著你在這個城市流浪,連個家都沒有。
父女倆又一次哭成了一團。
54歲的陳建國又迎來了一次災難。在這之前的幾年,報刊亭的生意就難以維系了。他先是聽說,本市有些報刊亭已陸續(xù)倒閉了。報紙、雜志還在印,可買報和看雜志的人群大不如以前了,靠賣冷飲、香煙的生計,已違背了報刊亭的初衷。
時代在變化,生活在改變。他從工作那天開始,以為能在軸承廠工作上一輩子,沒想到,不僅他下崗了,連軸承廠都不存在了。他成了社會上的一個流浪兒,自從有了報刊亭,他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一個人靜靜的,有看不完的書,還能思考點什么,他又一次以為能干一輩子,又是一個沒料到,他又一次失業(yè)了。
當他看到幾個工人,三下五除二地把報刊亭拆成幾塊,扔到貨車上拉走時。他的心一下子就空了。那輛貨車,在紅綠燈處拐了個彎就不見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竟一時不知自己在哪兒。一縷陽光照在他的臉上,熱烘烘的。他伸手去摸,發(fā)現臉上潮濕一片。
紅燈變綠燈,幾排停下的車又向前駛去,他呆呆地看著,這紅綠燈和連接著的路,就像自己的人生,不論如何生活還得往前走。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臉,在一個綠燈路口向前走去。
石鐘山,作家,編劇。著有長篇小說《大院子女》《天下兄弟》《石光榮和他的兒女們》《五湖四?!返热嗖浚卸唐≌f二百余部篇,共計一千六百余萬字。根據其本人改編及編劇的電視劇三十余部,一千四百余集。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四次,飛天獎三次,百花文學獎三次。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