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九林
宋徽宗政和年間,開封城內(nèi)有個機構叫后苑作,后苑作里有個小人物叫杜公才。后苑作的全稱是后苑造作所。這個機構在正常狀態(tài)下,應該負責宮中及皇族婚娶物品的制造。它的下面共設有“七十四作”,包括縷金作、腰帶作、琥珀作、雕木作、樂器作、裁縫作等等。皆是為皇宮及皇族的日常生活提供服務。
然而,在宋徽宗時代,后苑作的工作范圍擴大了。因宋徽宗窮奢極欲導致“內(nèi)外之費浸以不給”,后苑作也開始承擔起了給皇帝搞錢的任務。當時,后苑作的頭目是宦官楊戩,杜公才是后苑作里的一個小小“使臣”,地位大體相當于胥吏。
因黃河泛濫決堤改道之類的原因,京西各州以前有很多荒地。宋仁宗寶元、康定年間,朝廷以低于常規(guī)水平的賦稅標準招募百姓前來墾荒,將這些荒地全利用了起來。到了宋徽宗政和初年,朝廷對這些土地實施增稅政策,百姓們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然后,在后苑作里做事的小人物杜公才給上司楊戩獻策說,汝州的耕地其實可以變成官營稻田,于是朝廷重設了“稻田務”這個機構——該機構始設于五代,后唐、后周都搞過,是專門從事水稻生產(chǎn)的官營機構。北宋初年也在汝州搞過,具體做法是官府成立機構,招募農(nóng)民來耕作,并設置“團長”來管理這些農(nóng)民。究其實質(zhì),“稻田務”相當于官營農(nóng)場,里面的農(nóng)民相當于官營農(nóng)場的勞工。后來,因官營農(nóng)場的經(jīng)濟效益太低,遠不如將土地交給農(nóng)民自由耕種然后征收賦稅劃算,汝州的“稻田務”大約在宋仁宗時代被取消了。
舊的稻田務已經(jīng)取消,其管理的田地也早已分配給了百姓。重建稻田務需要有官營土地,這些土地從哪里來?當然只能從百姓們身上搜刮。搜刮的方法是“皆按契劵而以樂尺打量”——契劵就是土地憑證,樂尺指的是宋徽宗新頒行的“大晟樂尺”。舊尺子丈量出來的1畝地,用這種新尺子丈量約等于1.0849畝,也就是有8.49%的面積會多余出來。所謂“其贏則拘入官”,正是指用新尺子多丈量出來的這8.49%的面積,就直接歸官營“稻田務”所有了——與舊稻田務要參與經(jīng)營不同,新稻田務只負責針對這多量出來的8.49%的面積征收新的“公田錢”。
宋徽宗搞的那個“大晟樂尺”,與一個叫作魏漢律的小人物有關。此人本是蜀地的一名黥卒,因見宋徽宗自號“道君皇帝”,遂轉行去做方士,與當時的權臣蔡京搭上了線。魏漢律鼓搗出一套“理論”,說皇帝代表天意,以前的夏禹就是“以身為度”,用自己的身體作為制定度量衡的標準。如今大宋正值盛世,也該用宋徽宗的身體來制定新的度量衡,于是測量了宋徽宗的手指尺寸,以之為依據(jù)重新制定了所謂的“大晟樂尺”。
杜公才與楊戩,正是窺準了大晟樂尺比舊尺要短這個“漏洞”,且知道無人敢公然反對大晟樂尺,才會想出這種刻剝百姓的“好主意”。所有百姓的耕地都必須接受新尺子的重新丈量,多出來的就是屬于朝廷的公田,就得給朝廷繳納公田錢。交完這筆公田錢后,百姓們往往連常規(guī)正稅也交不起了。
杜公才與楊戩開了壞頭,其他機構隨后跟上?!毒懦幠陚湟酚涊d說,“時內(nèi)侍張玉營繕所亦效后苑公田所為,取足無算”,由另一個宦官張玉主管的“營繕所”也照搬了后苑作這套東西,從百姓們身上榨取了無數(shù)錢財。后來楊戩死了,在宋徽宗的主持下,后苑作與營繕所的汲取業(yè)務全部并入另一個機構“西城所”,由宦官頭目李彥負責主持,“其縱暴病民又甚于前矣”,西城所的規(guī)模與權力更大,對百姓造成的傷害也更大。
杜公才是個滿肚子壞水的小人物,宋徽宗時代正是極適合他“發(fā)揮才能”的舞臺。為了謀求個人的榮華富貴,杜公才還給楊戩出過另一個增加政府收入的壞主意:可以立法去查驗百姓的田契。北宋不禁止土地自由買賣,百姓們手上的田產(chǎn)往往經(jīng)歷了多次轉手。查驗田契時專門追溯這個轉手經(jīng)過。甲能證明手里的田地是從乙手里買的,那就再追究乙;乙能證明田地是從丙手里買的,那就再追究丙。這樣一層層追上去,追到拿不出證明了,那就自然“證明”該土地以前屬于“公田”,要按新政策繳納公田錢。這套辦法始于汝州,后來擴張至京東西和淮西北。搞到最后,連廢堤、棄堰、荒山、退灘與河流積淤之地都要給朝廷交公田錢。而且一旦確定了公田錢數(shù)額,以后哪怕這些荒地、灘涂被沖掉了,消失了,公田錢是不能免的。
由小人物杜公才開啟的這項暴政,實施到最后已不止局限于耕地,連水面也成了所謂的公田,要向西城所納公田錢。
《宋史·楊戩傳》里說,山東平原上的“筑山濼”,是古代“鉅野澤”的遺留,它綿亙數(shù)百里,橫跨濟、鄆數(shù)州,許多百姓靠著這片水澤求生,西城所卻將水澤收歸公田,“立租算船納直,犯者盜執(zhí)之”,設立租賦標準按船收錢,誰不交錢就按盜賊的標準抓起來處置。
這個“筑山濼”有可能是宋人筆下“梁山濼”的一部分,或者就是“梁山濼”的另一種稱呼。宋人記載,“梁山濼”也位于山東平原的濟州與鄆州一帶,其形成與黃河決口有關——自后晉至北宋神宗時代,黃河發(fā)生了三次大決口,決口讓汴、曹、單、濮、鄆、澶、濟、徐等州的諸多水系匯為一處,造就了周圍達八百余里的“梁山濼”。
在宋徽宗時代,這八百里梁山水泊也要交公田錢:在京東轉運使王子獻的積極控制下,所有依賴梁山泊為生的百姓都要給西城所交稅;有敢逃避公田錢者會被枷鎖起來送入大牢,湖泊所有出產(chǎn)都在課稅范圍。其結果是梁山泊周邊百姓中的強者淪為盜賊,弱者死于溝壑。
靠著杜公才提供的那些壞到流膿的主意,楊戩在斂財方面深得宋徽宗歡心。小胥吏杜公才的卒年不詳,《宋史》僅記載他靠著這些壞主意被提拔成了觀察使,追逐到了他想要的榮華富貴。
(摘自“短史記”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