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是自白派詩歌的代表詩人之一,他的詩歌《在藍色中醒來》收錄于其詩集《生活研究》中,是詩人基于自己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的經歷創(chuàng)作的。詩人以其豐富的想象力構建了詩中的精神病院這一空間。文章通過文本細讀,同時借用??略凇读眍惪臻g》中提到的“異托邦”這一概念,分析洛威爾在詩中構建出的時空錯亂、想象與現(xiàn)實并存、個人與社會共有的異托邦空間,以揭露群體面臨的普遍精神困境。
關鍵詞:洛威爾;詩歌;《在藍色中醒來》;異托邦;精神困境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2)18-0-03
0 引言
美國詩人羅伯特·洛威爾(1917—1977)出身名門,以高超復雜的抒情詩、豐富的語言運用及社會批評著稱。洛威爾從其詩集《生活研究》開始寫作自白詩,致力于探索過去與現(xiàn)在、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洛威爾的《在藍色中醒來》正是其詩集《生活研究》中收錄的一首詩歌,創(chuàng)作于1958年,取材于他曾經因受精神分裂癥折磨而在神經醫(yī)療康復中心接受治療的經歷。該詩以第一人稱視角,生動地描繪了一個以藍色為主要基調的奇幻玄妙的精神病院的世界,以及住在精神病院中的一群奇特的病人。
洛威爾被學術界公認為是極難懂的詩人之一,對他的詩歌,無論是進行粗淺的閱讀,還是進行深刻的翻譯和文本研究,都存在很大的難度,但這并不能成為他被長期漠視和遺忘的理由。國內目前對洛威爾詩歌的譯介和研究并不充分,大多數(shù)研究關注他最著名的詩歌《臭鼬的時光》。國內外對其詩歌《在藍色中醒來》暫時缺乏深度且權威的研究,但實際上作為洛威爾重要轉型之作,《在藍色中醒來》一詩具有豐富的內涵,有待研究者深入挖掘和細致分析。
1 時間與空間錯亂的異托邦
??略凇读眍惪臻g》一文中提出了一個與“烏托邦”不同的新概念,即“異托邦”。對??聛碚f,烏托邦并不是一個真實存在于世界上的地方,然而異托邦卻是真實存在的,理解這一概念要借助想象力。“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文明中可能也有真實的場所——確實存在并且在社會的建立中形成——這些真實的場所像反場所的東西,一種的確實現(xiàn)了的烏托邦,在這些烏托邦中,真正的場所,所有能夠在文化內部被找到的其他真正的場所是被表現(xiàn)出來的,有爭議的,同時又是被顛倒的……這些場所與它們所反映的,所談論的所有場所完全不同,所以與烏托邦對比,我稱它們?yōu)楫愅邪??!盵1]在具體詮釋這個概念時,??卤救诉€重點提出了其中一種典型的類型——偏離異托邦,“與所要求的一般或標準行為相比,人們將行為異常的個體置于該異托邦中。這些是休息的房屋,精神病診所;當然這些也是監(jiān)獄”[1]。
洛威爾于《在藍色中醒來》里創(chuàng)造的空間背
景——精神病院,作為偏離人類一般準則的精神病人群體所在之地,正是??滤f的偏離異托邦的其中一種。
在??陆o出的定義中,“異托邦有權力將幾個相互間不能并存的空間和場地并置為一個真實的地方”[1],這也是他所說的異托邦的一大顯著特征。在洛威爾的詩歌中,錯亂并置的時空使這首詩更加晦澀難懂,但這恰是詩人慧心獨具之處。詩人以精神病患者的第一人稱視角“我”來描述這個“‘精神病人之家”中的人物和事件,從對住在此處的精神病人們和“我”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詩人敘述的時間是混亂且具有多種可能的。詩人對精神病人們年齡的描寫顯得含混不清,首先是對作為“我”病友之一的斯坦利的描寫。
我對斯坦利咧嘴一笑,他現(xiàn)在陷進了六十歲,
他以前是哈佛的全美后衛(wèi),
(如果這是可能的話!)
他仍保持著二十歲小伙子的體型[2]
詩人描述斯坦利時并沒有直接寫斯坦利已經60歲了,而是使用“現(xiàn)在陷進了六十歲”這種看似奇怪的表述,這種表述可能會引發(fā)讀者的疑問:60歲究竟是他的生理年齡還是心理年齡?作者敘述斯坦利“以前是哈佛的全美后衛(wèi)”時,又突然用括號中的內容——“如果這是可能的話”,打斷讀者的想象,繼續(xù)制造不確定感和含混感,所以斯坦利是全美后衛(wèi)這件事既可能是斯坦利自己的吹噓,也可能僅僅是敘述者“我”的想象,還可能是既定事實,讀者無法從詩句中推測出真相,也無法排除其他可能性。這樣的敘述方式會使讀者對詩歌中“我”的表述逐漸產生懷疑和不信任感。
“我”作為一個精神病患者,極有可能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這一認知造成了讀者的理解障礙。因此,把斯坦利“仍保持著二十歲小伙子的體型”和之前的表述“現(xiàn)在陷進了六十歲”聯(lián)合起來看,斯坦利的真實年齡情況就擁有了多種可能。他既有可能是個擁有良好身體狀態(tài)的老人,又有可能仍然是個生理年齡20歲的年輕人,只是心靈已經垂垂老矣。
另外,在詩歌第四節(jié)僅有的一句“這些虛張聲勢年輕僵化得意揚揚的形象”中,詩人用“年輕”一詞形容精神病患者們,即自己否定了第二詩節(jié)對斯坦利的年齡敘述。除此之外,從詩歌中不難看出,作為敘述者的“我”的年齡也具有多重可能性。
看見這些良種高級的精神病患者們
憔悴的土著臉膛上搖搖欲墜的未來越發(fā)熟悉,
他們的年齡大我一倍,體重少我一半,
我們都是老記時員了[2]
“我”敘述表示精神病患者們的“年齡大我一倍”,使讀者合理推測在場的患者們可能已經步入老年,而“我”卻是一個年輕人,而詩人又在詩句中寫“我們都是老記時員了”,再次否定了讀者之前關于年齡的猜想。詩人敘述中出現(xiàn)的時間混亂,為精神病院中的患者和“我”的年齡提供了多重可能,也為精神病院所在的時空提供了多重可能??梢哉f,詩人同時并置了精神病院所在的時空和過去的時空。并且,詩人描述斯坦利時突然提及“維多利亞時代的水管”和“一尊君王般的花崗石側面像”這兩個與當前時空貌似毫無關聯(lián)、具有古樸氣息的過去的意象,這與詩句中的“全美后衛(wèi)”和“紅色高爾夫球帽”一類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意象并置起來,使整首詩歌呈現(xiàn)出強烈的時空交織感。同樣,詩人描述另一位患者鮑比時,又并置了“‘波瑟連隊29屆的”和“路易十六的翻版”這兩個代表現(xiàn)在與過去時空的短語,將原本不能并存的時空景象放置在一起,創(chuàng)建了詩歌中過去與現(xiàn)在交織、具有多重時空可能性的異托邦空間。
詩人看似荒誕和不合理的表述,實則揭示了精神病人世界的無序與荒誕。詩人一方面不斷制造疑問,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另一方面使讀者因詩中的世界產生迷茫感和錯亂感,引發(fā)讀者的后續(xù)思考,使其繼續(xù)深入挖掘和認識詩人描述的精神病院的小世界。
2 想象與現(xiàn)實并存的異托邦
“異托邦有創(chuàng)造一個幻象空間的作用,這個幻象空間顯露出全部真實空間簡直更加虛幻,顯露出所有在其中人類生活被隔開的場所?!盵1]由此可見,??滤f的異托邦空間既是真實存在的空間,又不等同于常規(guī)意義上的真實空間。在異托邦中,幻覺與現(xiàn)實是可以共存的,正如詩人在這首詩歌中構建出的異托邦空間也不同于以往普通的精神病院,是一個詩人想象與現(xiàn)實并存的獨特空間,而這一安排有詩人的獨特用意。
天藍色的日子
使我的痛苦的藍色窗戶更為荒涼。
烏鴉在石化的航道上聒噪,
……
(這兒是“精神病人”之家)[2]
對詩中的主要敘述者“我”而言,在這里度過的每天都是“天藍色的日子”,而精神病院的“藍色窗戶”也使敘述者“我”更加痛苦和悲傷?!八{色”奠定了整首詩的消沉基調,并且暗示敘述者是傷感及孤獨的。描述其他病人時,詩人的用詞也非常值得推敲。當斯坦利浸在浴盆里時,詩人描寫他的身體是“渾身海豹般的肌肉”,并且寫到“他只想著他的體型……比海豹更加緘默無言”。作為人類,擁有動物般的肌肉,卻比動物更加無言,根據(jù)詩人的這一比擬,可見斯坦利的怪異之處,他的身體機能良好卻異常沉默,說不出話來。
接著詩人又將鮑比描述為“抹香鯨那樣噴香、矮胖”“赤身裸體到處招搖”,鮑比也如同動物一樣,不懂羞恥為何物,已經喪失了人類應有的體面。無論是“海豹般”的斯坦利,還是如同“抹香鯨”的鮑比,詩人將精神病人們比作海洋生物,展現(xiàn)了他們扭曲、不正常、偏離一般人類的精神狀態(tài)。而詩人筆下的整個精神病院,已經模糊了現(xiàn)實與想象的邊界,不只是現(xiàn)實中一般的精神療養(yǎng)場所、一個收容精神病患者的醫(yī)院,還是一片汪洋大海。海中的動物們每天都在一片藍色中醒來,面對的是無盡的悲涼與惆悵,他們沉默、荒誕,正如詩人所寫,“年輕”卻“僵化”,他們的思想已經停滯不前,無法像正常人一樣思考,但這并不一定單指精神病人們。
詩歌的標題為“在藍色中醒來”,并不是“在精神病院中醒來”,標題中的“藍色”顯然具有某種與詩人心中的精神病院相似的特質,并貫穿了整首詩歌?!八{色”在英文中有“悲傷的、憂郁的”之意,由此奠定了整首詩歌的基調,即略顯消沉和悲傷。洛威爾在詩歌中運用明喻和象征等修辭手法,將精神病院這一現(xiàn)實空間想象成藍色海洋,把其中的精神病人們比作海洋中的各種動物,展現(xiàn)了精神病院中的人們荒涼悲傷和怪異的精神世界,創(chuàng)建了一個想象與現(xiàn)實并存的異托邦。
3 個人與社會共有的異托邦
洪振國評論洛威爾的《生活研究》時寫道:“這本詩集是個性的彰顯,而不是個性的脫離……它表現(xiàn)的個性和情感就具有普遍性和社會意義?!盵3]而《在藍色中醒來》作為這本詩集收錄的一首詩歌,同樣具有普遍性和獨特的社會意義。洛威爾筆下的精神病院,時空混亂交織,想象與現(xiàn)實融為一體,是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異托邦空間,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個悲傷而怪誕、偏離一般人類世界的精神病人的世界。洛威爾本人曾有一段在精神療養(yǎng)院接受治療的經歷,其間飽受精神分裂折磨的個人痛苦是他的靈感源泉,但他詩中并非只展現(xiàn)了作為精神病患者的個人經歷,并非只展現(xiàn)了人們眼中這一群非正常人的特殊情況,而是揭露了整個社會共有的普遍精神狀態(tài),是個人與社會共有的異托邦。
詩歌的標題為“在藍色中醒來”,并沒有明確說明醒來的主體是誰,詩歌正文中也沒有指出?!霸谒{色中醒來”的可能是說話者“我”,也可能是精神病院中的病人們,如斯坦利和鮑比,還有可能是詩歌第一節(jié)開頭就提到的那個夜班護士。
夜班護士,一個“波大”二年級生,
枕著《意義之意義》,
從他昏沉頭腦的母馬之巢中醒來[2]
作為夜班護士的大學生,是一個不同于醫(yī)院中病患們的普通人,本應是精神病院這一異托邦以外的正常人。然而詩歌正文第一節(jié)便開始描寫這個正常人從昏睡中醒來的場景,極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在藍色中醒來”的是這個精神正常的年輕人,含蓄地暗示了“藍色”對精神病院中的病人和不是精神病人的看護人員來說都是種普遍狀態(tài),而非精神病患者的個人狀態(tài)。
在第一詩節(jié)中,詩人還寫到“我”透過窗戶看到精神病院外“烏鴉在石化的航道上聒噪”。精神病院內是一個消弭了時空概念、融合了想象與現(xiàn)實的異樣空間,安置著一群僵化的、生活在“藍色”中的年輕人。而精神病院外,詩人卻仍用“石化的”一詞來描述烏鴉停留的航道,可見詩人眼中精神病院外的世界與精神病院具有相似的特性,它們都是僵化的、停滯不前的。
無論是屬于病院內的精神病患者們,還是屬于外面世界的正常人看護者,都生活在同一片藍色汪洋中,“藍色”象征著人們共有的精神狀態(tài)。年輕的大學生看護者“枕著《意義之意義》,從他昏沉頭腦的母馬之巢中醒來”,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的年輕人對“意義”的好奇、疑慮及混亂、困擾的精神常態(tài)。他醒來面對的仍是一片“藍色”的世界,是一個悲涼空洞的人世間,卻并沒有找到困境的出路。詩歌的結尾,“每人手里捏著一把上了鎖的剃須刀”,如同詩人在精神困境和危機邊緣發(fā)出的求救和呼喊,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共同面臨的絕望處境。勞倫斯·克雷爾如此評價詩集《生活研究》所展現(xiàn)的社會意義——“這種思想感情不僅是洛威爾本人的、他個人的痛苦,顯而易見是與他的時代的痛苦緊密相連的”[4]。詩歌中創(chuàng)建的異托邦不僅指精神病院,還包含了精神病院以外的整個世界,是個人與社會共有的異托邦。
4 結語
洛威爾詩中時空概念的混淆、想象與現(xiàn)實的融合都代表了詩人建構的異托邦空間中的混亂、荒誕和悲涼,這一另類的空間不僅是對精神病院的刻畫,還是整個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縮影,反映了個人與社會普遍面臨的精神困境,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反思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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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洪振國,曾超.從羅伯特·洛威爾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理念看他的創(chuàng)新精神:紀念詩人誕辰一百周年[J].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38(S1):96.
[4] 史蒂文·古爾達克斯羅德,海倫·迪絲.羅伯特·洛威爾:詩歌評論集[M].劍橋:紐約和劍橋出版社,1986:80.
作者簡介:於文亮(1997—),女,安徽安慶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