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武

民國年間，上栗最有名的裁縫便是北街的“飛花剪”吳裁縫，說起吳裁縫這“飛花剪”的名頭，卻是有一段緣由。

上栗南街的手藝人，都是以職業(yè)相稱，大多知其姓而不知其名，吳裁縫也不例外，自從來上栗北街討生活，大家便以“吳裁縫”相稱。據(jù)傳，這吳裁縫本是上栗廟沖人，廟沖在上栗一個偏遠的山旮旯里。吳裁縫父親也是個裁縫，做事手腳快，人稱“飛剪吳”，但做出來的東西一般，所以靠手藝只能勉強維持家用。吳裁縫從小就跟著父親學裁縫，他天資聰穎，心靈手巧，所以小小年紀，名聲就已經(jīng)出了廟沖這個小地方。

吳裁縫人小志大，他并不想和父親一樣，僅滿足于在廟沖這個小地方安家立業(yè)，終老一生。他早就聽說上栗南北街是個藏龍臥虎之地，心里盼著有朝一日能在那地方揚名立萬，所以跟著父親走東闖西，平時都是跟在父親后面默默無聞地做著雜事，暗地里卻不動聲色地琢磨出了一套自己的裁剪方法。

以前，裁縫這個職業(yè)季節(jié)性很強。平常人家只有到了冬天才會想著做幾件新衣服過年，所以冬天一來，吳裁縫便跟著父親到處幫人家量體裁衣，業(yè)務(wù)忙的時候，他們還要走出廟沖，甚至晚上加班加點。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話說吳裁縫十八歲那年，父親帶他到黃家沖一戶黃姓人家做工，父子倆忙活了一天，終于將要做的活做完。冬日時短，眼看著天將摸黑，吳裁縫幫著父親將工具收拾好，接了工錢正要回家，剛邁步出門，不承想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抬眼一看，父子倆都認得，來人是黃大戶家的管家黃點子。

黃點子不等吳裁縫父子倆說話，便急促地說：“快快隨我來！”話剛說完，也顧不得和主人家打招呼，拉著吳裁縫兩人的挑子徑直往黃大戶家奔。黃大戶家離這里不遠，父子倆正疑惑間，三人已經(jīng)到了黃大戶的宅院。

民國年間，黃大戶在上栗可是鼎鼎有名。他早年做官，后因世道紛亂，便又棄官經(jīng)商，利用官場上的舊有關(guān)系將上栗的鞭炮販往南洋各地，賺得盆滿缽滿。

吳裁縫抬眼看了看黃家氣派的大院宅子，宅子里面人來人往，穿梭忙碌，大家都是一副喜笑顏開的樣子，猜想這黃大戶家一定是突然有了什么大喜事。

黃點子帶著吳裁縫父子倆七拐八拐，最后在一間廂房前停住。廂房門緊閉，房門木質(zhì)厚重，上面雕著各色精美花紋，看樣式不像上栗本地貨，吳裁縫想這些東西可能是從南洋運回來的。黃點子恭敬地候在廂房外面：“老爺，他們來了?！?/p>

不一會兒，從里面走出一位老者，吳裁縫偷眼瞄去，只見老者須眉皆白，卻又面色紅潤，眉宇間透著一股威嚴，讓吳裁縫感覺渾身有些不自在，這不是黃大戶又會是誰！

“是‘飛剪吳裁縫吧？”黃大戶和藹地笑問，父子倆點頭稱是。

“嗯，帶他們下去安排吧?！秉S大戶轉(zhuǎn)身對黃點子說，“不要虧待了他們父子倆?！?/p>

“是！”黃點子畢恭畢敬地回了黃大戶，便領(lǐng)著吳裁縫父子倆又是七拐八拐地來到另一間廂房，只見廂房里面擺滿了各種精美布料，看得吳裁縫眼花繚亂。

望著有些惶惑的父子倆，黃點子這時才說明原委：“我家老爺今日喜得貴子，但因早產(chǎn)了些時候，所以沒來得及準備衣物，知道二位師傅手藝高超，所以今天特地請二位來，想請二位今晚連夜趕制出一批衣物，老爺定會重謝?！闭f完，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飛剪吳”。

吳裁縫見父親接過那張紙，偷眼瞄去，卻見紙上寫滿了衣物尺寸，選料顏色，樣式標準。“飛剪吳”看著那張紙，雙眉緊蹙，面露難色，支支吾吾地對黃點子說：“這……這……難辦啊！”

黃點子點點頭，道：“我知道這事難辦，不然也不會冒昧將二位請到黃家。我也不瞞你們說，黃家的衣物歷來都是由一位本家親自做，但這位本家?guī)滋烨安〉沽?。老爺是個重情義的人，雖然知道四姨太快生了，但還是想等那位本家病好了后再請他為孩子做些衣物。誰知四姨太今天下午就為老爺生了個大胖小子，孩子是順利生下來了，可孩子的衣物到現(xiàn)在還沒著落，總不能光著腚子吧。老爺是個極好面子的人，所以這事你們得幫幫我黃某人，這要是出了差錯，我黃某人可擔當不起，這事算我求你們了！”

黃點子說完，眼睛里滿是乞求的神色?！帮w剪吳”低聲嘆了口氣，說：“我不是不想幫你，而是怕自己幫不了你，這單子上的衣物，怕是我們父子倆不吃不喝兩天也做不完啊。手藝人不能不講誠信，我要是隨口答應(yīng)你，明天交不了東西，那不是讓你為難，又砸了我自己的飯碗嗎？”

黃點子一聽，急了：“你可是上栗有名的飛剪，要是這事你都做不來，那誰還能做得來，你——”黃點子一急，倒是說不出話來了。

此時的吳裁縫，心里卻是有了主意，他從父親手里接過單子，轉(zhuǎn)身對黃點子說：“這事我替父親接下來了，明天什么時候要貨？”

“飛剪吳”和黃點子一聽，都驚訝地望著吳裁縫，“飛剪吳”聲音顫抖：“孩子，你開什么玩笑，小小年紀，說話可要注意輕重，黃家的衣物活兒不是誰想接就可以接得了的?！?/p>

黃點子一聽吳裁縫的話，臉上也忽陰忽晴，心想這孩子年紀輕輕，口氣倒不小，是真有本事，還是在這忽悠？

吳裁縫笑了笑，安慰父親道：“請父親放心，這事我自有分寸。”然后又轉(zhuǎn)頭問黃點子：“明天什么時候要貨？”

“哦，哦，最遲明天中午要做完，我才好交差?！秉S點子回過神來?？吹竭@孩子信心滿滿的樣子，雖心存疑慮，但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yī)了。想到這兒，黃點子便點了點頭，對吳裁縫說：“果然英雄出少年，今天這事你要辦成了，我黃某人感激不盡。”

吳裁縫心里當然清楚黃點子這句話的分量，他看了看房間里堆著的布料，轉(zhuǎn)過頭又問：“這些面料，我可以隨便用嗎？”

“當然，當然，這些布料你盡可以用——但一定要按時按質(zhì)按量完成單子?！秉S點子回答道。他知道“飛剪吳”做事雖然快，但僅是快而已，東西卻談不上精致，也不知道他這兒子是否和父親一樣，所以委婉提醒他。

吳裁縫豈有不明白之理，他也不答話，只將肩上挑子放下，拿出里面的工具，依次擺放在裁剪臺上，然后對著單子，拿起剪刀對著布料便“刷刷刷”地剪了起來。吳裁縫剪布料，不似他父親那般將布料鋪在臺桌上用尺子量好再裁，只見他先將一塊塊布料放在臺子上，對著單子飛快地用記號筆畫好尺寸，然后再將布料拋向空中，布料在空中舒展開來后往下掉，他便拿剪刀順著布料的記號“咔嚓咔嚓”下剪，不管面料如何飄飛，他都能沿著記號剪裁得分毫不差，這情形有點像今天的服裝設(shè)計師為模特現(xiàn)場裁剪衣物，但吳裁縫卻比那些設(shè)計師做得更優(yōu)雅、精致。此時，只見滿屋子的布料在吳裁縫的剪刀下，如同漫天飛舞的鮮花，看得旁邊的兩個人眼睛都直了。

“飛剪吳”這才如夢初醒，他又驚又喜地望著自己的兒子：這是平日里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個年輕人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底卻又不得不嘆服。兒子的技藝已經(jīng)達到了自己無法企及的高度。他一邊望著兒子，一邊幫他將那些裁剪好的布料擺好、摞齊，此時，他仿佛是兒子的小跟班了。黃點子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這當口見吳裁縫手里的剪刀如同活物一般，在布料之間來回穿梭，那一塊塊布料不停地揚起，在空中飄飛，瞬間便被剪成各式模樣，心中也不由發(fā)出一聲贊嘆：好手藝！

此時，廂房外來來往往的人也不由停下了腳步，驚奇地看著吳裁縫如同舞蹈般優(yōu)雅的裁剪動作。

第二天中午時分，黃點子去廂房驗貨時，滿屋子的布料已經(jīng)變成了一件件漂亮的衣物，整整齊齊地碼在裁剪臺上。黃點子拿著單子一件一件地清點，一件不少，再細看做工，精細漂亮，連那線頭都極少，不得連連叫絕。

這事很快傳到黃大戶的耳朵里了，黃大戶為小兒子做滿月酒的時候，特地要黃點子將“飛剪吳”父子倆請了過來。黃大戶身穿當時吳裁縫做的新衣服，笑瞇瞇地將吳裁縫從眾人中拉了出來，說：“小子，你父親人稱‘飛剪，我看你勝你父親一籌，你不但做事快，而且做出來的東西好，我送你一個雅號，就在你父親的雅號中間加一字，叫‘飛花剪吧，怎么樣？”

吳裁縫得此雅號，自是滿心歡喜，連連點頭稱好。

黃大戶繼續(xù)當著眾人的面說：“我在上栗北街有間商鋪，好多人想要租我都沒給，今天就當著大伙的面告訴你，如果你想去北街混，我就將鋪子讓給你去做，租金由你來定，你要是不去那里施展你的才華，那就太可惜了。”說完哈哈大笑。

自此，吳裁縫在他十八歲那年，混到了上栗北街，憑著黃大戶賜他的“飛花剪”名號，專為上栗的百姓做衣物，而那“飛花剪”的由頭，在當時上栗南北街也傳為一段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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