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二○一三年吧,在書店,無意中翻到汪曾祺的散文集——《歲朝清供》,順勢讀了幾個片段,很合胃口,便帶回了家。
書是慢慢翻的。那時候,我還在南城根,一個人借居在城中村,打發(fā)著日子。下雨天,雨落在昏暗的院子,落在護欄上,落在水泥井臺邊,也落在一個少年盛滿霉斑的心事上。無所事事,便讀幾篇汪曾祺的文。有時候,睡前也翻幾頁。整個城中村都安靜了,灰塵潛伏,喧囂收斂。人們攤開夢,把疲憊的生活重演一遍。我也是,困了,書搭在臉上便睡著了,和別人的夢一起織著那后青春期的光陰。
我已記不清那本書讀了多久,但每一篇文章都是喜歡的?!镀咸言铝睢罚婧?,反復讀都有味道,是散文里的精品。中國當代作家里,好多人的文不耐讀。第一遍,像吃西餐,新鮮。但第二遍,就沒意思了。汪曾祺的不,是家常便飯,是故鄉(xiāng)味道,即便常吃,也不膩,是有感情的。
汪曾祺的文,純粹,真誠,有意趣,有人情味、煙火味、眾生味,甚至好玩、天真。現(xiàn)在寫文的人,好多都愛端著,很死板,跟廟里的泥塑一般不近人情。
他寫和父親的關系:“我十七歲初戀,暑假里,在家寫情書,他在一旁瞎出主意。我十幾歲就學會了抽煙喝酒,他喝酒,給我也倒一杯。抽煙,一次抽出兩根,他一根我一根。他還總是給我先點上火?!彼麑懠亦l(xiāng)的咸鴨蛋,“我對異鄉(xiāng)人稱道高郵咸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咸鴨蛋似的!”他寫恩師沈從文去世,“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我哭了?!边@么好的文,怎么讀都是舒服的、貼心的,甚至讓人會心一笑,或者心生哀傷的。
汪曾祺性格極好,一輩子,一副好脾氣。我們即便再轉世一次,也是做不到像他那樣的。
八十年代,去伊犁,坐車,他被塞進一些箱包縫隙里,半路爆胎,還讓下車打氣,真是被司機欺負美了。同行的鄧友梅氣得不行,事后還寫文章提及此事,滿是憤慨??衫贤敉局谎圆惶?,就壓根把那沒當回事。一九五八年,他被“補課”補成右派,后被下放到沽源壩上的“馬鈴薯研究站”。他一個人,并不孤獨、無聊、絕望。用他的話說,反而把日子過成了“神仙”,“坐對一叢花”,任由屋外壩上的風刮過草叢,刮過蘑菇圈,刮過一個時代的骨縫。他安靜地描畫、烤洋芋,竟然成了全國吃馬鈴薯品種最多的人。多年以后,他回憶起那段光景,沒有什么抱怨和憤懣,倒是有一些眷戀了。這真難得。他的兒子有時喊他“老頭子”,孫女也跟上喊“老頭子”,他可不怒,樂呵呵地應著,還說:“現(xiàn)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真是可愛、有趣到極致了的老頭。
汪曾祺還愛吃。“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葷不吃死人,小葷不吃蒼蠅?!边@是他說的。嘖嘖,你瞧,這老頭子,活生生秒殺所有吃貨,他才是真正的美食家?,F(xiàn)在好多號稱“美食家”的人,其實是鴨子曬糞——光憑一張嘴攪和、胡說八道,竟然也糊弄了不少人。汪曾祺不光愛吃,會吃,還會做,自己下廚,請一幫朋友來嘗。老一輩的文人大都有一手好廚藝,而且請客都是在自己家,老舍也是如此?,F(xiàn)在中國的這個好傳統(tǒng)已經(jīng)消亡殆盡了,讓人感慨。于堅也曾感慨過這個事。
老頭子嫌棄袁枚,不喜歡,說他“《食單》好些菜是聽來的,他自己并不會做菜”。敢這么評價袁才子的人,估計也就他了。他是真懂吃這么檔子事,所以才會理直氣壯地敢說。
現(xiàn)在要找這樣一位有意思的先生,實在太少了。
看多了他的書,他的文風多少影響了我的寫作,也影響了《南城根》。影響《南城根》的,還有王安憶的《長恨歌》,一開篇關于上海弄堂的閑筆,好多人讀著怕,可那真是見功夫的地方。沒有那部分,《長恨歌》也就不叫《長恨歌》了。汪曾祺的閑筆,功夫也是深到了家的。
除了寫作,汪曾祺甚至影響了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我大多時候一個人生活,是怕極了爬鍋爬灶的。煙熏火燎,滿手油膩,末了還有洗刷,實在是麻煩??煽戳死项^子的文章,發(fā)現(xiàn)做飯也是一件有趣的事。人一輩子不就活個有趣嘛。吃,重要,但為了吃,這個過程也很有意思。一碗飯、一盞茶、一壺酒,怎么都可以下肚,將就湊活也好,冠冕堂皇也罷,但能把這些瑣事當回事,找著樂趣就不一般了。后來,只要平時有空,也便圍著鍋灶屁顛屁顛轉了。怎么炒菜,如何下面,哪個菜葷炒,哪個菜素吃,一勺鹽的多少,一滴醋的先后,都藏著秘密。而這秘密,只會留給掌勺的人,留給用護襟一邊擦手一邊看客人舉箸的人。這幾年下來,雖炒不出什么大菜,但家常味道還是能出手的,尤其炒麻食、炒面片,基本是可以上得了臺面。
我性格里的那種隨遇而安、懶于爭搶、與人為善,也是從他那里學來的。
這兩年,讀汪曾祺的文章少了,但從他文章借來的那股“氣”一直努力保持著,雖然很拙劣,也偶爾走樣。那本《歲朝清供》的書,后來送給開書吧的朋友了,但有時想隨手翻翻,卻沒有了,難免有些后悔。雖然還有其他版本的,可不太喜歡那些裝幀、排版,都太隨意,真把老頭子不當回事。我依然還是懷念那本書,小32開,精裝,淡紫的封面,烙著書名,白色的字。很素雅,像極了他的故鄉(xiāng)高郵一帶的河塘。書所用的紙,輕型,偏黃,排版也疏朗,楷體字。這個和他的文風是很搭的。恬淡、隨性,都是風雨故人事,都是咸菜慈姑味,都是秋末雨后寒蟬的寂寥聲。
我讀汪曾祺的那兩年,他還相對冷清著。書店他的書會放很久,落了塵。和寫作的人閑聊,也鮮有提及他。人們張口閉口談論著卡夫卡、卡爾維諾、卡佛,談論著一夜爆紅的詩人,似乎人們已走進世界文學的中心,已成為時代文學的在場者。只有汪曾祺,依舊不緊不慢地活在他的文章里,過著自己酸甜苦辣咸的日子,寫昆明的人,寫高郵的事,寫北京胡同里的吆喝聲。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又不是香港影視明星。
幾年過來,汪曾祺似乎被更多的人關注到了,有些“火”。有出版社出了他的全集,有刊物發(fā)了很多關于對他的評論,朋友圈也是隔三岔五被他刷屏??珊枚鄸|西,只有在其冷清時才是警醒的,才能得其味。眾聲喧嘩,終不過是虛弱世界的假象,終了還是一川煙云,了無蹤影。就像十年前,聽李健的歌,《風吹麥浪》《傳奇》,那時他只有薄名,知者甚少。這歌,也還沒上春晚,沒像病毒一樣蔓延。那時聽,覺得還是走心、悅耳?,F(xiàn)在,滿大街都是李健了,甚至廣場舞里都上演著混含大蒜味和狐臭的《傳奇》,也就實在沒什么意趣了。
說私心話,我是不喜歡先生“火”的,他的活法,他的文本價值,他對我們庸俗時代的折射意義,就在那里,誰也忽略不掉。喜歡他,就和他一樣,安安靜靜讀書,“我行我素小蔥拌豆腐”。如果抬著他,像尊神,滿大街晃悠,估計他也是反感透頂了的。再說,人都是有私心雜念的。好東西,總會想著據(jù)為己有,怕別人分享。喜歡汪曾祺也一樣,怕被更多的人擁有,一來有失落感,二來怕被過度關注和消費,難免就俗氣了。這或許是愛之深的緣故吧。
我想,他是不喜歡被刷屏的人。如果知道他霸了屏,估計會說,去他娘的,我且去買菜了,老家寄來的咸鴨蛋,放了好幾天了。
從一九九七年至今,先生去世二十余年了。先生去世時,我剛好十歲。這二十年,先生用文章活著,活在閱讀者的生命里。他還會活得更久,更有價值??擅棵肯肫?,我們這世道,如他一般的人,幾乎沒有了,便心生悵然。
有人評價他是“最后的士大夫”,我想這是不妥的,也是他所不喜歡的。他是新派的人,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只是寫了一些傳統(tǒng)的、民間的、過去的、市井的人和事罷了。他還是喜歡人們叫他“老頭子”,就像他的孩子一樣,如此親切,有人情味。
賈平凹的褲邊
賈平凹是來過南城根最有名的人了吧。
南城根是一塊彈丸之地,或許連彈丸也算不上,只是一?;覊m,藏在鬧市的皺褶里,無聲無息。這樣的地方,怎會與賈平凹有牽扯呢,事實是,有。
我之前跟一朵聊天,她說賈平凹來天水,她要采訪,然后給我看了她羅列的采訪提綱。我開玩笑說:“幫我也捎著問幾個問題吧?!彼f:“沒問題?!蔽艺f:“怎么安排?”她說:“21日下午來,22日參加公祭伏羲大典。”我問:“沒安排活動?”她說:“沒有?!蔽摇芭丁币宦暎f:“那我就不接見他了?!眱H是一句玩笑,其實還是一種失落。畢竟想見名人的心態(tài)誰都有,我也不脫俗。何況賈平凹是陜西人,我向來覺得甘陜比鄰,格外親切,心也挨得近。加之賈平凹的小說、散文讀過不少,甚是喜歡,屬那種貼心貼肺的,讓人讀著渾身溫暖,又解乏,像站在山尖上聽割麥子的人吼秦腔。
畢竟見不著,說完也就忘了。晚上,天熱,看書是沒心境,便約了三五個朋友坐路邊喝啤酒,說一些閑話。
十一時許,接一朵電話,說:“賈平凹老師在南城根,趕快來見見?!蔽覜]聽清,又問了一遍,才確定是賈平凹在南城根。于是納悶,他怎么會去南城根。又一想,可能是有人陪著轉轉,看看天水的巷子。再想,西安那大城市,沒多少巷道,巷道里沒多少煙火和故事,非得跑到小城天水看巷道。再說,南城根,黑不隆咚,小巷一條,民房數(shù)十家,實在沒有什么看頭。搞不明白,名人的事情總是讓人搞不明白。
于是起身暫別朋友,說:“有事,速去速回?!甭飞舷胫?,空手去見,顯得太隨意,也很唐突。既然他在南城根,那送一冊我的拙作《南城根》,豈不有意義。于是,打的去單位取了書,又打的去南城根。因坐車、取書、走路,耽誤了一會,怕賈平凹早已走掉,于是打電話問一朵。她說:“人還在,南城根臺階下面,一家裁縫店?!睊炝穗娫?,于是又迷糊,怎么去裁縫店了?
車到巷子。一朵站巷道里,招手打招呼。我過去,她說:“在里面給賈老師裁褲邊,正好就我跟賈老師兩個人,你還有時間跟他聊聊?!闭f著,一個穿白短袖的人走了過來。一朵說:“這是賈老師?!彼徽f,我還以為巷子里的路人甲、路人乙呢。燈光昏暗,人來人往,不用介紹,打死也認不出是大名鼎鼎的賈平凹。
握手。問賈老師好。他微笑,點頭問好,人挺和藹,完全沒有想象中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他的手寬厚,掌心熱,像午后曬溫的黃土。
一朵說:“王選也是文學愛好者,在天水年輕人里屬于佼佼者?!?/p>
我們進裁縫鋪。賈平凹說:“看著就很靈動的一個小伙子?!彼话岩巫由?,說陜西話,聽著很親切,像一位關中遠道而來的親戚,跟你拉著家務事。旁邊裁縫鋪的女人坐在縫紉機前穿著線。
巷道里燈光暗,沒看清賈平凹,在屋里,燈極亮,白花花的。這下好,可以清清楚楚瞅瞅這個中國當代文壇的“鬼才”了。他個子不高,一米六五左右,穿普通的白上衣、黑褲子。頭發(fā)微微謝頂,邊上的梳過來,正好蓋住。國字臉,白,略長點,不過還是西北人的那種憨相。濃眉,像隸書的蠶頭燕尾,且墨黑。寬額,腦門子發(fā)亮,像宜耕易種的八百里秦川,長滿綠油油的麥子。不過跟我看過的照片比,人明顯老了。
我忐忑不安地掏出自己的書,遞上去,說:“賈老師,一本拙作,就寫這片地方城中村的,你多批評?!闭媸庆谝粋€著作等身且名揚四海的作家面前拿出自己的東西,真讓人害羞。就像一個江湖晚輩在武林大俠面前耍了一個劍花,請他過目一樣。笨拙、虛弱、遲鈍,漏洞百出,一覽無余。在別處,我對《南城根》一書還是信心滿滿,可此刻,這種信心煙消云散。
他翻著書,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說:“出的質(zhì)量挺不錯?!比缓笠以跁暮竺媪粝铝寺?lián)系方式。
后來,我們聊了聊書的裝幀和設計的一些事,他說,有些書一翻開,就是某某題的字和跟某某的合影,真掉檔次。隨后,他問了我年齡,我說:“27?!彼f:“還很年輕,年輕真好啊。”最后我們還聊了些什么,我忘了。我跟一朵坐他對面小凳上,他在我們面前,真像我們村的老鄉(xiāng),淳樸、安穩(wěn),甚至有些粗糙,但這種粗糙里藏著大智慧,像一塊石頭,胸里裝著玉。
縫紉機的踏板踢踏踢踏響著,裁縫埋著頭,一絲不茍,飛針走線??p好了,她鋪在桌上,用電熨斗輕輕熨展,說:“賈老師,好了?!辈每p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矮個子,人瘦,說話聲音輕輕的,就像她的棉線一樣。我以前也在她跟前縫過褲子。我順便借她針線縫了一顆紐扣,她看我笨手笨腳,說:“來,我給你縫?!?/p>
事后我才知,天水邀請賈平凹22日參加公祭伏羲大典,卻忘了通知穿正裝一事。他一身便裝,到天水,吃完飯,九、十點,才想起這事,于是才開始由別人陪著,滿天水城買西裝、襯衣、領帶,還有皮鞋。天水畢竟是小城,九點一過,店鋪就紛紛打烊了。找來找去,最后硬是在一家即將歇業(yè)的服裝店,在滿是修身、緊身、開叉、圓襟的韓版時尚西裝里,好不容易找了一套不修身、不緊身、不開叉、不圓襟的正統(tǒng)、合身的西裝。
買完西裝。一量,褲邊太長,必須得裁。明天是正式場合,總不能挽著褲腿去參加活動吧,于是一朵陪著賈平凹又開始滿天水市找裁縫鋪。裁縫鋪大多在巷子里,租的房,十一點,人早早關門回家了。從廣場找到師院,又從師院找到廣場,市內(nèi)市外,敲門砸店,就是沒找到一家。最后,王若冰打電話給一朵說:“到南城根去,那里有裁縫鋪,留著電話。”王若冰也住南城根,多少年了,他甚至比我還熟悉南城根。
于是,賈平凹就來到了南城根。一朵給裁縫鋪的女人打了電話,她很快就趕來了。她知道賈平凹,她坐在椅子上,一針一線地縫著。巴掌大的屋子外,是落滿夜幕的南城根,被燥熱攪鬧的無法入睡的人們穿梭在巷子里。他們不知道,這屋里正坐著一位大作家?;蛟S他們瞟了一眼,誰也沒在意,大不了以為是南城根的房東或者新來的房客罷了。
熨畢褲子,裝好。我們出門。裁縫鋪的女人送出了門,說:“賈老師,你慢走?!?/p>
握手告別,他的手掌仍舊是溫厚的,讓人踏實。他上車,揮手告別。車調(diào)頭,一腳油門,“呼”一聲,消失在了黑暗中,離開了南城根。
我沒有看第二天的電視直播,我不知道裁了褲邊的褲子,賈平凹穿著是否妥帖。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輕描淡寫,風平浪靜,真是一件上不了日程的小事。或許很快,他就忘了在天水一個毫不起眼的巷子里裁褲邊的這搭子事兒。也或許當他再次穿起這條褲子,看著那勻密的針腳、妥帖的褲邊,再也想不起那天晚上遇到了什么人。其實,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中國萬千城中村里,最不起眼的南城根和賈平凹有了一根線的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