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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記憶與流動的生活

2022-05-30 14:26韓松剛
當代文壇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范小青身份記憶

韓松剛

摘要:《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滅籍記》是范小青十分重要的三部長篇小說,這三部作品同時關(guān)涉“身份”這一關(guān)鍵詞,這身份有時候是明朗的,有時候是模糊的,但都以記憶的方式和流動的生活發(fā)生著切身的勾連。而在這流動的生活中,愛情、理想、歷史都展現(xiàn)出了脆弱的屬性,在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和猶疑中,人漸漸獲得了一個消失于闊大的狹窄的定義,并讓自身失去價值,從而毀滅了他的意義。

關(guān)鍵詞:范小青;身份;記憶;流動的生活

在中國當代小說家中,范小青的小說創(chuàng)作體量巨大,長篇、中短篇,都是她擅長的文體,且每每能夠?qū)懗龃硇缘淖髌?。短篇如獲得魯迅文學獎的《城鄉(xiāng)簡史》,長篇如提名茅盾文學獎的《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都是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重要之作。從1980年發(fā)表短篇小說《夜歸》開始,范小青的創(chuàng)作已有40余年。40年的光陰,照亮了一條現(xiàn)實主義之河,時間、生活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一切,都在其中緩緩流淌。但熟悉范小青作品的讀者一定會意識到,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安分的現(xiàn)實主義者,即便是在當下,她作品的“特殊性”依然讓人捉摸不透,仍然能夠引發(fā)爭議,比如長篇小說《戰(zhàn)爭合唱團》(《大家》2021年第1期),充滿了謎一樣的東西,催人生疑、使人不安,那種對現(xiàn)實的背離和對不確定性的熱情,較之以往更加強烈和濃郁。

在范小青的寫作生涯中,《女同志》可能不是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但卻是非常有意義的一部小說。小說真實地描寫了女同志萬麗在機關(guān)工作中所遭遇的倫理困境、情感風浪和道德掙扎?!巴尽边@個極富政治意味的詞語,又因為“女”這個前綴,而平添了敘事的豐富和可能。這部小說不同于一般的官場小說,其真實的落腳點也不是去反映官場的生態(tài),以及這生態(tài)之下的人情世故。它的意義,還是在于對一個特殊地帶中一個特殊群體的洞察和體恤——洞察女性的心理和情感的變化,體恤她們的苦惱、悲傷和不易。

閱讀《女同志》,我首先想到了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身份》,這部小說延續(xù)了作者對“存在”的思考,尤其是其“身份”主題讓這個文本產(chǎn)生了極其復雜的多義性,就像弗朗索瓦·里卡爾在關(guān)于昆德拉《身份》的研究中指出的,“在一個最小的空間里,容下最大的深度感、變奏以及語義上的復雜性;在一種極為集中的小說形式中注入一種充盈的意義,綿綿不斷,讓人無法‘簡述”①。事實上,《女同志》中關(guān)于官場的描寫固然讓人嘖嘖稱贊,但其最為隱秘和不可思議處則是對萬麗復雜情感世界的描繪,特別是她和康季平、姜銀燕之間的錯綜關(guān)系,在這一點上,它與《身份》有一種不謀而合的審美目光。“萬麗、康季平、姜銀燕之間的糾葛是《女同志》之中的一段插曲。相對于機關(guān)內(nèi)部緊張的人事關(guān)系,三個人之間的摯愛、悲情與寬容格外動人。這種美學處理不僅策劃了一個催人淚下的浪漫故事,更為重要的是在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的縫隙中分隔出了一個私人空間。萬麗可以不時地回到這個空間休養(yǎng)生息,舔傷口,補充勇氣和智慧。”②在小說中,“女同志”是一種政治身份,但這個身份背后,還有更加繽紛的“身份”——妻子、情人、母親、女兒——等等,萬麗就處在這種不同身份的強烈轉(zhuǎn)換之中,既維持自身的“局部”,又遮蔽自身的另一些“局部”,而在這個過程中,毫無疑問的,將面臨一種分裂的痛苦。

因此,《女同志》關(guān)注的焦點不是機關(guān)的各種爭斗,而是人尤其是女人的現(xiàn)實處境、彷徨猶疑和無法擺脫的痛苦。不僅如此,她還更進一步地通過大量的人物心理描寫和思想搏斗,寫出了一種深刻的批判性?!杜尽分?,女性某種程度上的自我迷失,對某種控制和操縱的臣服,以及這背后根深蒂固的觀念意識,又讓我想起了另一位作家——加拿大的艾麗絲·門羅。比如在小說《女孩和女人們的生活》中,門羅就是以黛爾的視角,觀察男人與女人這兩個各行其是的世界,它們各有一套自我運行的既定規(guī)則,從未平等,也從未和諧地交融。正如《女同志》中康季平對萬麗語重心長地勸告:“現(xiàn)實就是這樣,你一定要記住,在任何崗位,都有競爭,都有讓你心理不平衡的事情和人,他們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干擾你的工作,你別以為到舊城改造指揮部,男同志多,事情就好辦些,疙疙瘩瘩的東西就會少,一點也不會少,只會更多,更嚴酷,更無情,女同志和女同志競爭,再怎么你死我活,到頭來也可能會心腸軟一下,下不了手了,但是和男同志相處,你可千萬別抱什么幻想,他們當面會吹捧你,但是他們下手的時候,決不會手軟,更不會心軟?!雹墼诜缎∏嗟墓P下,這種身份的差異,正被一種可怕的必然性所裹挾——她們終將要在目標選擇的折磨中度過一切不安的日子。作為萬麗政治導師和情感依附的康季平早已洞察生活的灰暗和不堪,而萬麗作為一名女同志,就像是冷灰,竭力覆蓋灼熱的生活余燼。

與《身份》中“身份”主題的模糊不同,在《女同志》中,“身份”這一主題是明朗的,它直指生活和身體本身?!霸谔囟ǖ奈幕迦褐校酥荒茌p聲說話、小口吃飯、并膝就座、走在男人后面、低眉順眼看人,這樣的規(guī)范體現(xiàn)并加劇著性別壓迫。想挑戰(zhàn)這種微妙的控制特別困難,因為我們的身體已深深地被這種控制同化,本身就抵制挑戰(zhàn)——就像一個年輕的秘書,她過去受過的身體訓練就是尊重上級,所以當她試圖提高嗓門抗議上級時,會不由自主地臉紅、顫抖、畏縮甚至大哭?!雹苁嫠固芈P(guān)于女人的這段描寫,可能會讓很多女權(quán)主義者感到不舒服、不自在。但實際上,這樣的不平等就真實地存在著,尤其是對“女同志”來說,更像是無法擺脫的一種命運的幻象。在康德關(guān)于純?nèi)焕硇缘慕虒е?,他就認為傷痛和屈辱感會擾亂人的冷靜思維,而女性又往往容易在這方面中招。因此,讀《女同志》,你會發(fā)現(xiàn)諸多關(guān)于“哭”的名場面,哪怕是在機關(guān)里,哪怕是不合時宜的時刻,當理性決堤,感性的洪流便撲面而來。“余建芳是個克制自律的女同志,從來不放縱自己的感情,這時是到了傷心處,淚水嘩嘩地流淌下來。萬麗卻是有嘴無心,她也并不很了解余建芳的過去和這些年的經(jīng)歷,只是覺得余建芳小心眼,就直話直說了,想不到余建芳哭了,她倒有些手足無措了,但想想是余建芳先來惹她的,她沒有科長的胸懷,她也不必去跟她道歉,兩個人就悶著不說話了。”⑤“萬麗氣得臉色鐵青,眼淚‘嘩一下就淌下來了,金美人大概也沒料到萬麗會如此失態(tài),一時倒也很難堪,臉也漲紅了,但僅僅過了幾秒鐘,金美人已經(jīng)調(diào)整過來,臉上堆滿了笑,上前摟住了萬麗,柔聲柔氣地道,喔喲喲,喔喲喲,我的小公主,開開玩笑的,你還當真了???萬麗千想萬想也沒想到金美人會來這一招,她的眼淚,一下子變得那么不值錢,那么無所謂?!雹蕖袄钋锂攬鎏栠罂?,那正是她和前夫關(guān)系最黑暗的階段,但是這一次的哭,是空前絕后的,是李秋這半輩子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公開亮相,在此之前和從此以后,李秋都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雹?/p>

《女同志》中的“女同志”,幾乎都難以逃脫“哭”的命運。一部《女同志》,幾乎是從頭“哭”到尾,這在中國小說史上,想必也是絕無僅有的。而范小青小說技法的卓越之處,則是對哭的不同理解和小心把握。該哭的時候要哭,不該哭的時候不能哭,而在不該哭的時候哭了,就會產(chǎn)生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余建芳趴在死去的朱部長身上哭,就讓她失去了競爭副市長的資格。但也是這一哭,讓余建芳這個形象陡然站立了起來,成為一個有血有肉有情的人——她失去了一種身份,卻獲取了某種人格。但我們也無法否認,《女同志》中的諸多個體,大都已經(jīng)不具備一種個體性質(zhì),并露出了無法擺脫的集體面目??蕖瘸删土藬⑹拢渤蔀橄笳?。而哭,一定意義上也蘊含著更大的人性內(nèi)涵——一種無法抵擋的“脆弱性”——身份的脆弱性,理想的脆弱性,愛情的脆弱性,生活的脆弱性。我覺得《女同志》的動人和不同之處,就在于展現(xiàn)了機關(guān)女干部的這種“脆弱性”。比如寫到萬麗初入機關(guān)時的感受:“過去聽人家形容機關(guān)的女同志,是焐熟的花,開也是會開的,但不新鮮、不生動,因為不是自然界的陽光雨露培育出來,而是呼吸著機關(guān)里特殊的空氣長起來的,剛剛開出來,就好像已經(jīng)枯萎了。萬麗沒想到,自己剛來不久,就已經(jīng)開始有了被焐的感覺?!雹啾热鐚懙饺f麗對領(lǐng)導的認識:“本來是說萬麗的衣服的,結(jié)果林美玉成了中心,萬麗最沒想到的是計部長,也是相當有水平的干部,也是位很嚴肅的干部,怎么會對這種低檔次的話題那么感興趣,還那么投入地去調(diào)笑,萬麗頓時覺得自己很失落、很沒趣,也讓她心底里產(chǎn)生了一些瞧不起他們的想法,但在這瞧不起的想法中,泛起的卻是一股濃濃的酸意?!雹岜热鐚懙饺f麗的愛情:“愛情就是這樣。愛情來了,牛糞也是香的。別人眼里的孫國海,可能也就是個一般的人,但萬麗就覺得他特別好。”⑩事實上,也是在這種脆弱性面前,人(萬麗)重新進行著自我的反思和塑造?!白晕宜茉觳⒉灰馕吨粋€人擺脫其先天身份,成為一個抽象的、飄浮的個體——這就像擺脫歷史一樣不可能,自我塑造的含義并非抹去與生俱來的身份印記,而恰恰是在既有的身份屬性之間取舍、排序、糅合,同時選擇性地融入不同的‘他者,從中創(chuàng)造一個獨特的自我?!?1尤其是當萬麗失去了她的情人、朋友之后,不由得對他者和自身的脆弱產(chǎn)生了更加深沉的反思和懷疑:

從咖啡館出來,余建芳沒有回去,她又到醫(yī)院去了。萬麗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感覺出她內(nèi)心的躲躲閃閃偷偷摸摸的恐懼,真想追上去對余建芳說,我陪你去吧!但她沒有這么做,余建芳雖然今天跟她說了許多話,但事情過去后,心情平靜下來,她們兩個人都會明白,這些話原本是不應(yīng)該說出來的。12

萬麗含著眼淚離開了,她沒有要小白送她,自己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滿街都是人,都是車,都是熱鬧,但她的眼前她的心里卻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有,康季平?jīng)]有了,伊豆豆沒有了,她的工作,她的一切,還有什么意思?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值得嗎?她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她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就是為了田常規(guī)的一次談話?就是為了田常規(guī)把她放到這個位子上?13

脆弱讓人不安,讓人心生憐憫和同情,但同時,脆弱也可能會激發(fā)人,會加快自身的成長。因此,失去了康季平的萬麗在小說的最后,終于找到了一種慢慢醒來的理性,她似乎正在從某種既定的框架中解脫出來,并開始走向一種亟待完成的自我重生。“萬麗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給康季平寫了一封信,康季平的回信很快就來了:我無法給你任何答案,說實在話,我也不知道你應(yīng)該怎么做,我的作用,就是聽你說,看你哭,你說過了,哭過了,就好了,雨過天晴,你又是你了,你又振奮起來,你又活過來了,你又往前走了。萬麗回信說:我懂了。”14這個結(jié)尾實際上有一種魔幻的意味,因此,此時的康季平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就是這樣一個不真實的幻想,意味著《女同志》中內(nèi)在的、固有的矛盾的某種釋放。這一矛盾可以證明,女同志在既有社會現(xiàn)實的某種努力,可以達至一種真實的結(jié)果——時代終將會為在這持續(xù)的、不堪的現(xiàn)實中擺渡的水手,提供一個理想的目的地。

范小青對時代有著超凡的敏感性,她新世紀初期的城市系列小說,就像一部城市發(fā)展的編年史,并給長篇小說敘事帶來一種新鮮的風格。她似乎是用這些作品告訴我們:在時代和歷史的某一個時期,世界和社會曾經(jīng)是什么樣的,而它們的樣子,就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一切的喧鬧、叫喊、沖突、等待,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矛盾和復雜,都是生命的斑斕圖景,而這些于我們來說,其實并不完全陌生。事實上,在《女同志》中同樣伴有著城市發(fā)展的過程,其中的困難重重才衍生了萬麗這一形象的多重和復雜,加之范小青長期在機關(guān)摸爬滾打的經(jīng)驗積累和深刻洞察,寫出《女同志》這樣特殊的作品似乎并不完全讓人吃驚?!杜尽氛f到底是關(guān)乎“身份”的一部小說,這個身份與后來的兩部長篇小說《赤腳醫(yī)生萬泉和》和《滅籍記》無意或有意中形成了一種共鳴。身份——范小青小說中這一書寫的難題,由此開始,也變得模糊而重要起來。而她也在不同的方向上,對這一難題進行著思考和探索。“從一開始,我們的身份就是一種緊張的平衡,我們在與他人融合的欲望和遠離他人的欲望之間撕扯著。那是因為,在最初的認同或鏡像過程伴隨交織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過程在發(fā)揮作用:一種對自主性(autonomy)的抗爭,這種抗爭導致了與他人的分離?!?5但到了《赤腳醫(yī)生萬泉和》中,范小青則將關(guān)注的方向投到了歷史之中,一種“歷史意識”也開始在她的小說中重新發(fā)酵?!皣栏褚饬x上講,歷史意識在我看來包含有三個具體的成分:傳統(tǒng)與自由的辯證意識,為捕捉過去的真實或真相所作的努力,認為歷史的一系列社會組織和人類造物并不是隨意的、無關(guān)緊要的,而是關(guān)切到人類本質(zhì)的那種覺知?!?6赤腳醫(yī)生這一特殊的身份,本身就有一種歷史意味,是特殊時代的歷史產(chǎn)物。因此,范小青通過赤腳醫(yī)生書寫一個時代的歷史,以及這歷史過程中的種種荒誕、不安,就有了一種特殊的意義,一種關(guān)涉人類歷史真相的意義。

讀《赤腳醫(yī)生萬泉和》,最大的感受是荒誕。人性的荒誕、生活的荒誕、感情的荒誕、政治的荒誕,以及由此而構(gòu)成的歷史的荒誕。就如小說中萬泉和的自言自語一樣:“每次有人走了,我的麻煩就開始了。農(nóng)民是慣性思維,他們不管你們誰走了誰來了,昨天來你這里看病,今天還來你這里看病,我跟他們說,醫(yī)生走了,你們別來了。他們很生我的氣,說我不負責任,我關(guān)了門,他們就敲門,一直敲到我開門為止。從前涂醫(yī)生走后,馬莉走后,都是這樣的情況。所以,如果有人說歷史是循環(huán)往復的,我同意這樣的說法?!?7一個自稱腦子有問題的人,卻被推薦為赤腳醫(yī)生,是荒誕;一個幾乎毫無醫(yī)學經(jīng)驗的人,卻要為一干人等的生命負責,是更大的荒誕?!吧钕莼恼Q處境的萬泉和,不但要對自己的命運負責,要對整個后窯大隊的生老病痛負責,還要對所有群眾的信任負責,對他們的期望負責。這是另一個更為巨大的歷史玩笑?!?8當然,除了赤腳醫(yī)生的身份,萬泉和更具體的身份是一個農(nóng)民。萬泉和作為赤腳醫(yī)生這一身份,在小說中的不斷變遷,一方面呈現(xiàn)了時代的歷史更迭,另一方面也預示了流動的生活中,人的身份的某種不確定性,而唯一不變的,是萬泉和的農(nóng)民特征。說到底,他的真正身份是“農(nóng)民”。因此,《赤腳醫(yī)生萬泉和》是一部關(guān)于農(nóng)民的生活史和精神史?!拔沂桥Π焉罨_來,一點一點地寫出來,無論是不是史,無論是什么史,小說應(yīng)該將這些史放在小說的背后,所以我盡量少寫政治的背景。”19這其實是范小青的小說觀:對人的珍視、對生活的尊重。因此,她筆下的農(nóng)民除了愚鈍、麻木、勢利之外,更多的是良善,一種脆弱的“善”。于是,即便面對再大的痛苦,也沒有仇恨、沒有抱怨,只有自怨自艾的哀痛?!叭绻麚Q了一個強悍的農(nóng)民,他這時候也許會打我,打涂醫(yī)生,如果他打我,或者打涂醫(yī)生,我們都會覺得好受些,可萬水根是個老實人,他不會打人,也不會罵人,甚至都不會滿懷仇恨地瞪著我們。他只是抱著頭‘嗚嗚地哭,像一條被人欺負了的狗,有說不出的哀怨?!?0

歷史從來不是一個抽象而宏大的概念,它隱藏在流動的生活之中,隱藏在一個個鮮活的個體的真實記憶之中。《赤腳醫(yī)生萬泉和》是對纏附在歷史身上的荒誕和恐懼最為充分也最為生動的洞察和概括。在小說中,作為社會的總體一直試圖塑造著作為它的成員的個體,而個體也努力在這種壓迫中企圖改造社會,并讓這個總體遠離他們的生活。細心的讀者或許會發(fā)現(xiàn),萬泉和與他的身份,就在這種無形的對抗中造成了脫節(jié),而他的命運的荒誕也來源于這種脫節(jié):

隨著內(nèi)外自我與外在自我的脫節(jié)為人所察,身份就有了基礎(chǔ)。個體終于相信,他們內(nèi)在有一個真正的,或者說真實的身份,與周圍社會派給他們的角色多少有些不合?,F(xiàn)代的身份概念為真實性(authenticity)賦予了最高價值,看得最重的是不被允許表達的內(nèi)在自我得到認可。身份概念站在內(nèi)在自我這一邊,而不是外在自我這一邊。很多時候,個體可能并不明白他那個內(nèi)在自我到底是誰,只是模模糊糊覺得,他或她無奈地過著謊言一般的生活。這會導致過度追問“我到底是誰?”求解而不得,異化感、焦慮感由此而生,要得到寬慰,唯有個體接受內(nèi)在自我,而且這個內(nèi)在自我得到公開承認。而要外部社會恰如其分地承認內(nèi)在自我,個體只能去想象社會自身發(fā)生根本改變。21

而大多數(shù)時候,正常的個體對抗在現(xiàn)實中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轉(zhuǎn)換到小說場域中,則出現(xiàn)了一系列狂人或傻子形象的文學寄寓。似乎從魯迅的《狂人日記》開始,慢慢形成了此一寫作的精神傳統(tǒng)?!稖缂洝分?,萬泉和就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傻子,正是通過這一形象的塑造,歷史和人性的荒誕才顯得更為荒唐和可笑。范小青的小說有著對滑稽幽默的偏愛,“借助幽默,他們不僅減少了只是看似重要的東西,同時還展現(xiàn)了各種事物真正重要的特質(zhì),那些原本被表象、角色、面具遮住和隱藏的特質(zhì)”22。范小青展現(xiàn)的時代的焦慮和灼熱、人性的困頓和憎惡,都有著幽默的外衣,而她的幽默也是多種多樣的:有語言上的譏諷,有場面上的喜劇化表現(xiàn),有敘事上的黑色幽默,而這一切都建立某種令人恐懼的東西之上。而荒誕在其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范小青是當代女作家中,少有的具備幽默感的敘事高手。透過這種范式幽默,我們似乎可以更容易理解:在現(xiàn)實主義的表象之下,隱藏著另外的事物或真相,那也是現(xiàn)實,甚至是比現(xiàn)實更真實、更深刻的存在。

在閱讀《赤腳醫(yī)生萬泉和》的過程中,我還注意到它和很多小說的另一不同之處,那就是作者為我們繪制了很多幅萬泉和生活的居住圖。這些圖的變化,當然不是毫無意義的,相反,它包含著一些復雜的信息。這些信息,涉及身份,因為每一次身份的變化帶來的就是居住位置的變更,這些信息,也隱含著某種歷史的影子,后窯大隊的風吹草動都會在這些圖上體現(xiàn)出來。但在我看來,這些圖隱藏著更大的意圖——某種記憶,某種哲學的思考,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流動的生活。“流動的生活便是一種生活在永不確定環(huán)境下的、缺乏穩(wěn)定性的生活?!?3“流動的生活,意味著持續(xù)不斷的新的開端——正因為如此,它也意味著迅速而自然的終結(jié),沒有這些終結(jié),也就談不上新開端,新開端往往是流動的生活之最具挑戰(zhàn)性的時刻,也是最令人不安的煩惱?!?4我們由此再來閱讀《赤腳醫(yī)生萬泉和》的開頭,就變得更加富有意味。

這個位置不只是我在我們院子里的位置,這還是一個人在一個村子里、在一個世界上的位置。如果要想知道我在村子里的位置,還得畫一張全村的圖,這個村子叫后窯大隊第二生產(chǎn)隊。如果要想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事情就更復雜了,我們先要知道這個世界叫什么。但那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因為世界叫什么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更何況,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人想知道我的位置。25

事實上,每一幅圖的繪制,對萬泉和來說,都是新生活的開端,是重新自我確認的開始。因此,讀《赤腳醫(yī)生萬泉和》的另一感受,是那流動的生活之下萬泉和因為“身份”的變化而帶來的騷動不安和命途多舛。對于人(萬泉和)來說,“你是誰”比“你在哪”和“你正在做什么”更重要。但一切的流動終會歸于某種平靜,就像《赤腳醫(yī)生萬泉和》在結(jié)尾處所寫的:“我狼狽不堪地逃回家的時候,看到我爹坐在門前曬太陽,那一瞬間,我被我爹的平靜的目光打動了,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挨著我爹坐下來。我的魂也回來了。我真沒有出息,現(xiàn)在村子里的人都不守在家里了,外出的外出,進城的進城,開店的,開車的,反正干什么的都有,我卻回來了,和我爹一起,呆呆地守望著村前的這條路?!?6讀范小青的小說,尤其是她的很多短篇小說,你能感受到那是她在有意識地和讀者分享她的時代感受和個體之思,其中蘊含著如此多的滑稽、悲愴和淚笑,并由此取得了小說藝術(shù)上的勝利。在一次次的危機和災(zāi)難中,荒誕已經(jīng)慢慢變成了一種習以為常和最普遍的麻木感覺。而范小青的小說,就是將荒誕以藝術(shù)的方式重新展現(xiàn)給我們?;恼Q構(gòu)成了范小青小說最基礎(chǔ)的經(jīng)驗,在當下,沒有什么是和荒誕不相干的。她的小說,就是與荒誕的抗爭。她的小說越接近荒誕,作品中的人或事就越發(fā)可笑。

和《赤腳醫(yī)生萬泉和》一樣荒誕的,還有她的另一部小說《滅籍記》。透過小說題目,我們就很容易判斷出:這同樣是一部關(guān)乎“身份”的小說。“我爸說,人就像水一樣,要流走的,你要找的人,都在你前面,已經(jīng)流走了,你追?你踏著風火輪也追不上?!?7生命就像水流,生活就像水流,不息而不安,無奈而悵惘。追不上的原因或許還在于,有些“身份”本就是虛假的,它的存在只體現(xiàn)于一個詞語,而不是鮮活的肉身。就像《滅籍記》中,“籍”(一種身份)是衡量精神事物的尺度,范小青通過“籍”評估自我和他者,展現(xiàn)著流動的現(xiàn)實和晃動的歷史?!白鳛橐患堊C明,‘籍不僅關(guān)聯(lián)著個人的身份認同與主體性的建構(gòu),也通過形塑個人和集體的記憶來建構(gòu)歷史?!?8因此,籍的有無,不僅和流動的生活有關(guān),而且關(guān)乎生命的記憶,以及由此而匯集成的孤懸的歷史境地。《滅籍記》那未被詮釋的藝術(shù)本質(zhì)即在于此:它要求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不是從常規(guī)的人性的角度,也不是從一般的政治的視角,而是從特定的制度觀念進入故事,從中呈現(xiàn)它對精神和心靈的關(guān)切,對歷史和記憶的迷戀,生命的夢想和失落,人性的悲憫和沒落,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反思和警惕,也都被一一關(guān)涉。

他真是鬼迷心竅。他心里明明已經(jīng)懷疑我的身份了,但他卻堅決不問我是誰,這孫子,他怕問出了我是誰,葉蘭鄉(xiāng)就玩兒完了。

他既然不問我是誰,我干嗎要告訴他我是誰。

他不知道我是誰,他就不會知道誰是誰。

活該。29

在《滅籍記》中,范小青將這種身份的荒誕、記憶的荒誕推到了高潮?!拔摇钡降资窃趬艟持校€是在現(xiàn)實中,抑或者在歷史中,都很難說清楚。在小說中,范小青對生活的反思和歷史的質(zhì)疑,就直指其自身的荒誕性。比如葉蘭鄉(xiāng)為了擺脫自己特務(wù)的懷疑,虛構(gòu)出了鄭永梅這一人物,而實際上,鄭永梅只存在于戶口本上,比如鄭見桃被嫂子葉蘭鄉(xiāng)告發(fā),幸好從夢中驚醒才得以逃脫。流動生活中的不幸、荒誕、不安,不僅讓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冷漠而無情,而且擾亂了人們的日常生活?!稖缂洝分械娜宋锸冀K在這樣一個荒誕的框架內(nèi)活動,雖然他們竭力在其精神生活上維持勉力的理性和清醒,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源頭上已經(jīng)難免一種生活衰頹的命運。在現(xiàn)實和歷史的穿梭中,在個體命運與時代氛圍的糾葛中,在命運的偶然性與生活的必然性之間,在困境和夢境之中,一切的故事既充滿了分叉和歧路,也布滿了哀痛和憂傷。

事物和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它是可以被理解的東西。但當時代變得荒唐,當生活失序之時,我們對事物的理解和事物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之間便會產(chǎn)生對立。荒誕的歷史是一面鏡子,不僅照見自身思想的各種畸形,還能見出自我隱匿的可能或能力。因此,在《滅籍記》中,借助于“籍”,一個人既是自己,也不是自己?!拔覀兌际仟氁粺o二的,因為我們一直接觸不同的鏡像,而且自我抉擇。然而,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又都是相同的,因為特定群體和特定文化的鏡像在很大程度上是共有的?!?0

所以在后來的一些日子里,鄭見桃先后是:

李小琴,一個被丈夫趕出家門的女子。

孫蘭英,一個到縣城辦事的大隊婦女主任。

錢月香,一個上了年紀的賣桃子的小販。

……31

此時,我對米蘭·昆德拉的小說《身份》又有了一絲新的感受,正如弗朗索瓦·里卡爾所評:“在《身份》中,這種夢與真的混淆就走得遠多了。我們見到的不再是兩個對立的世界,而是一個世界漸漸地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一種‘真實在人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開始變化,移向夢的領(lǐng)地(或者,更確切地說,走向噩夢)?!?2我們在對歷史的探求和追問中,在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和猶疑中,不知不覺中也變得異化而蒼涼,人,漸漸獲得了一個消失于闊大的狹窄的定義,并讓其自身失去價值,從而毀滅了他(人)的意義。

人與世界關(guān)系的陌生化、人與他者關(guān)系的損毀,最終帶來的是人與自我之間的危機。身份認同不再是一個可以遵循線性歷史發(fā)展而得以確認的時間過程,身份既拋棄了過去,也不向往未來。而缺乏未來的維度,認同就只變成了一個在共時性的層面上臨時構(gòu)建的框架,充滿了差異化,永遠無法完成。更為重要的是,當下性的、即時性的身份認同還具有了一種權(quán)力意志,它帶著一種理想化的色彩。它雖然是一個永恒的話題,與人的存在息息相關(guān),但只有當身份出現(xiàn)危機、認同產(chǎn)生焦慮時我們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存在。它已然體現(xiàn)了人類存在的脆弱感。33

和《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一樣,一種無法避免的脆弱感,始終充斥于《滅籍記》中,不僅沒有減弱,相反卻越發(fā)強烈。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從萬麗、萬泉和、鄭永梅等人物身上,看出了比作者本人試圖表現(xiàn)的更真實的東西。也是在此時此刻,我突然意識到,范小青的小說從來不是站在高蹺或梯子上的凌然俯視,相反,她是光著腳站立著,就像赤腳醫(yī)生萬泉和一樣,用一種平和而友善的眼光去看待世間萬物和蕓蕓眾生。而很多時候,我們并不能擺脫這種不平等?!安黄降茸钌鷦拥恼f明是它像一個巨大的梯子,在這個梯子上,個人或團體都占據(jù)一個更高或更低的橫檔。我把不平等看作是一個迷宮,在那里,大批的人在里面徘徊,他們被由自己建立起來的墻——并不總是故意的——隔開?!?4《滅籍記》注定了人生終將是一場漫長的“流浪”,無所根系,無所附著。生命的區(qū)間是如此短狹,卻充滿了喧囂嘈雜和狂暴激烈。一切的存在和幻想,不是源自一種被期望的持久和接續(xù),相反,恰恰來自自身的不確定的過去和未來,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一種脆弱性存在和情感性投入,就像那個只存在于戶口本、花名冊里的“鄭永梅”。

我存在在鄭見橋和葉蘭鄉(xiāng)的戶口本里,我存在在小學中學的學生名冊里,我存在在下放知青的名單里,東風機械廠也有我,大學生名冊里也有我。到處都有我的痕跡,照片上的我,雖然經(jīng)常變換樣子,甚至有畫出來的,有的被雕空了,那一個洞洞也是我。其實也許那中間根本就沒有人,憑空雕了一個洞,給人的感覺就是原來有個人站在那里的,站在父母親中間,必定就是我無疑。如果有人問為什么要把頭像雕掉,我母親就推到我頭上,那是永梅干的,他要和我們劃清界限。35

事實上,人與人之間的仇恨往往緣于彼此切斷關(guān)聯(lián)。籍的消失,也是人與人或者人與世界關(guān)系的某種斷裂。就像有時候我們并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內(nèi)心,因為那里面并不怎么好看。人就是這樣在流動的生活和虛假的歷史中漸漸迷失,并感覺到一種極端的厭倦和痛苦?!吧矸萦肋h是一種源自身份持有人與更廣泛的環(huán)境之間交互的建構(gòu)。身份可被歸類為滿或空,開放或封閉,穩(wěn)定或不穩(wěn)定。”36因此,《女同志》中的“女同志們”,《赤腳醫(yī)生萬泉和》中的“農(nóng)民們”,《滅籍記》中那些飄忽的人物,都讓我們不得不去思考“身份”的意義。

范小青的小說總是能營造出一種特別的氛圍、一種特別的感覺,各種情節(jié)和細節(jié)在這種氛圍和感覺中呈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超現(xiàn)實主義精神。這在新近的長篇小說《戰(zhàn)爭合唱團》中亦有所呈現(xiàn)。她的每一部小說,幾乎都是嘗試著在現(xiàn)實與小說之間建立一種新的聯(lián)系。她的頭腦內(nèi)部,始終有一種創(chuàng)造新穎小說的沖動和設(shè)想。在這方面,她的創(chuàng)新、她的意圖,以及對于純小說的不滿足,總是在革新的探求中化作一次次艱難的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催促她不斷地尋找令人感興趣的主題,尤其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巨變的時代,那種被近距離感受的變化和痛苦,在她的小說中變成了種種存在著的生活狀態(tài)。

范小青的小說,現(xiàn)場感、現(xiàn)實感、現(xiàn)代感,種種感覺相互交匯,以一種深邃的煉金術(shù),展現(xiàn)出現(xiàn)實本身的模樣。我想,小說的意義之一,就是想象現(xiàn)實、理解現(xiàn)實、改造現(xiàn)實,從而讓我們更深刻地生活在現(xiàn)實之中。因此,小說是一定不能脫離幻想的,對于范小青來說,幻想是現(xiàn)實的另一種形式,“正是幻想元素讓我們更加關(guān)注周遭的世界,我們生活的世界,我們熟知的世界?!?7在我看來,范小青小說的意義,就在于通過身份、記憶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幻想,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困難的、流動的生活世界。

注釋:

①32〔捷克〕米蘭·昆德拉《身份》所附書評,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95頁,第198頁。

②南帆:《良知與無知——讀范小青的〈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1期。

③⑤⑥⑦⑧⑨⑩121314 范小青:《女同志》,安徽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75-276頁,第17頁,第51頁,第121頁,第30-31頁,第125頁,第42頁,第414頁,第428頁,第450頁。

④〔美〕理查德·舒斯特曼:《通過身體來思考:身體美學文集》,張寶貴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4頁。

11 劉瑜:《導讀:一個及所有“我們”》,〔美〕弗朗西斯·福山《身份政治:對尊嚴與認同的渴求》,劉芳譯,中譯出版社2021年版,第xii頁。

153036〔比〕保羅·沃黑赫:《身份》,張朝霞譯,花城出版社2018年版,第7頁,第16頁,第36頁。

16〔法〕雷蒙·阿?。骸稓v史意識的維度》,董子云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6頁。

17202526范小青:《赤腳醫(yī)生萬泉和》,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18頁,第114頁,第1-2頁,第378頁。

18 洪治綱:《承納與救贖——評長篇小說〈赤腳醫(yī)生萬泉和〉》,《當代作家評論》2008年第1期。

19范小青、汪政:《燈火闌珊處——與〈赤腳醫(yī)生萬泉和〉有關(guān)和無關(guān)的對話》,《西部·華語文學》2007年第5期。

21 〔美〕弗朗西斯·福山:《身份政治:對尊嚴與認同的渴求》,劉芳譯,中譯出版社2021年版,第29頁。

2237〔阿根廷〕胡里奧·科塔薩爾:《文學課》,林葉青譯,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版,第170頁,第87頁。

2324〔英〕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生活·序言》,徐朝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第2頁。

27293135范小青:《滅籍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69頁,第154頁,第196頁,第337-338頁。

28郭冰茹:《歷史追述中的身份探尋——讀〈滅籍記〉》,《揚子江評論》2019年第3期。

33趙靜蓉:《文化記憶與身份認同》,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213頁。

34〔美〕查爾斯·蒂利:《身份、邊界與社會聯(lián)系》,謝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87頁。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省作協(xié)創(chuàng)研室。本文系2018年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媒介場的建構(gòu)與文學的視聽化轉(zhuǎn)型”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TJZW18-005)

責任編輯:劉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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