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星期天,我到河邊散步,隨身帶了一本《昆蟲記》—法國昆蟲學(xué)家法布爾的名作,被譽(yù)為“昆蟲的史詩”?,F(xiàn)在是4月,看著遠(yuǎn)方的油菜花開得正盛,金黃色的波浪鋪張成海洋,你不能不佩服植物的單純和偉大。它們并沒有用心策劃,也不發(fā)什么宣言,只是簡單地隨了季節(jié)和陽光的感召,就讓整個大地?fù)Q了一個模樣。這季節(jié)最幸福最忙碌的,當(dāng)是蜜蜂們。它們紛飛于花海,吟唱于暖風(fēng),把春天的精華,運(yùn)往它們的秘密工廠。
我坐在臨近河灣的一片油菜地邊,“檢閱”了數(shù)千只蜜蜂以后,想鎖定某只蜜蜂,看看它的“花籃”是否已經(jīng)盛滿,看看它勞作時的表情,聽聽它對春天、對花的評價。
然而,當(dāng)我抬起頭,我竟看到了前面,蘆葦輕搖的河邊站著一只白鶴。它長久地俯首凝視著水面。我吩咐自己,就不打擾它了。白鶴是清高的生命,也是易受傷害的生命。我就與它保持距離。
于是我又觀察蜜蜂,中國的蜜蜂,漢中的蜜蜂,土生土長的優(yōu)秀蜜蜂。而《昆蟲記》里,19世紀(jì)法蘭西的蜜蜂們,仍飛翔在法布爾滿含著驚奇的目光里。優(yōu)秀的花,優(yōu)秀的蜜蜂,優(yōu)秀的文字,我對大自然中優(yōu)秀的一切都充滿了感恩。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我抬起頭來,竟看見那只白鶴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原來的位置,低頭凝視著水面。它不會是在那里等待魚蝦從水中躍出。因為據(jù)我以往的觀察,白鶴在一個地方尋找食物,頂多過20分鐘就要轉(zhuǎn)移,靈性的鳥不犯“守株待兔”的錯誤。
那么它為什么要久立于一處呢?
我不禁關(guān)切起它了。我合上書,離開旋繞在我身邊的蜜蜂們,我繞著河灣輕輕靠近它。盡量不讓它受到驚嚇,在離它約5米的地方,我蹲下來,我想知道它在凝視什么。
我終于看見了,我也知道了。
它久久凝視著的,是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它每過大約10分鐘,就將嘴伸向水里,仿佛要把水中它的影子出水面,然而讓它想不到的是:它卻因此將那影子弄丟了,蕩漾的水紋,竟是漂亮而陰險的墳?zāi)?。它于是傷心地注視水面。慢慢地,水紋消散,水面復(fù)歸平靜,那被掩埋的影子又活過來,越來越逼真,而且再一次走近它。于是,它又將嘴伸向水里,比以前更小心地,它要把水中的影子喻出水面……
直到黃昏,蜜蜂們紛紛歸去,它們遵守著數(shù)萬年來的作息紀(jì)律;夕陽依傍著遠(yuǎn)山,就要從唐朝的那個豁口里落下去;河水此時變得色彩粘稠而且有點(diǎn)喧鬧起來。油菜花和各種植物的香氣混合著,黃昏似乎是香氣最濃的時候,然而我顧不得也沒心思認(rèn)真呼吸,我心里牽掛著。
它,那只白鶴,也該歸去了?
然而,它還站立在那里,低頭凝視著水面。遠(yuǎn)山在落日的背影里锃亮了一陣,漸漸暗下去,原野、河流也跟著暗了下去。暮色里,它的影子的輪廓變得模糊了,慢慢地消融 于龐大的 夜色里。但我始終不忍 靠近它。我 怕驚 擾了它。有時候,驚擾也是一 種傷害。天 黑了許久了,我也沒有聽見有翅膀飛動 的聲 音??隙?,它還在那里站著,注視著黑暗 的水 面。我十分不安地離 開河灣。我的心很內(nèi)疚, 我竟不能為它提供一點(diǎn)小小的幫助,也沒有語 言能 勸說它。我無法讓它走出這憂傷的河流。
我僅僅記下日記一則,表達(dá)我對另 一種生命的同情和敬意。
我早就聽說過天鵝交頸而死的故事 ,一對雌雄天鵝以這種決絕的方式殉了它們 痛苦 的愛情。鶴是水邊仙子,對食物和婚戀 也染 了潔癖。對戀人從一而終,不是道德對 它們的要求,而是天 性使然。地上的大部分 河流或污染或枯竭,但它們的情感依然保持 著上古時代的清澈 和純真。如果夫妻一方 遭遇不幸,健在的一方也常常憂 郁而死。我 今天就在河邊目睹了令人傷懷 的一幕。另一 只可能已死于非命,這一只就來到它們往日 生活過的河灣苦苦尋找,它看到水里走來了另 一只,走來了它的愛人,于是它就反復(fù)地要 將它噙出水面,它不知道那是它自己的倒影, 它的虛幻的影子。
它相信那是它的愛人,它相信它的 愛人會走 出水 面。唉,這世界就是如此讓人 留戀又令人憂傷,甚至讓人揪 心地痛。蜜蜂 們?nèi)栽跒槿祟愥劽?而同時,在一條污染的河 流的岸邊,一只白鶴正在孤獨(dú)憂郁 地死去。 跟那些既貪婪又淺薄而且沒有操守的人相比 ,這白鶴是多么高貴和值得 尊敬!然而它必 須要死 去嗎?美的事物、純真的情感就必須 要這樣收 尾嗎?美必須要上演成悲劇才能讓 我們欣賞到悲劇 美嗎?今天的大部分時間我 是在蜜蜂們身邊度過的,然而它們的蜜,無法 消除我內(nèi)心的苦澀。
明天,我是否還要到河邊去看 看?
語數(shù)外學(xué)習(xí)·初中版2022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