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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水巷馬蹄聲亂

2022-05-30 10:48呂翼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2年5期
關鍵詞:老表

呂翼

開杏與往常一樣,和女伴們一起,坐在谷草堆旁納鞋底。脫粒后的谷草,小山一樣,堆疊在村口。儲夠了深秋的陽光,谷草堆散發(fā)出迷人的香味和溫暖。女伴們一邊飛針走線,一邊說說笑笑,只有開杏不言不語,低頭納鞋底。小伙伴們在農(nóng)忙時,和家里人一樣下田勞動。農(nóng)閑時,就讓媽給她們準備了各種顏色、各種質(zhì)地的布料,做出各種各樣的布鞋。這樣的鞋子,穿在腳上,會讓一個在外奔波的人勞累消減,會讓一個想家的人滿心甜蜜。

開杏表面心無旁騖,內(nèi)心卻極慌亂,因為那個叫胡笙的教書先生,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浮現(xiàn)。胡笙長得白凈、帥氣,一看就不是莊稼漢。胡笙一笑,開杏就臉熱心跳,手足無措。

“啊呀!”開杏發(fā)出了一聲尖叫。一不小心,她的手被鋼針刺了進去,紅瑪瑙一樣的血珠即刻冒了出來。

女伴們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都知道不專心做鞋會導致怎樣的結(jié)果,一個個都拿她開起玩笑來。

“開杏,三心二意了咯?是有心事了?”

“開杏,剛長大的嫩崽崽,是想男人吧!”

“開杏,聽說那個胡先生的學生今天放假,怕是要回村。”

“嚼牙巴骨呢!”開杏佯怒,內(nèi)心卻是春風拂過般的快樂。她放下手里的鞋底,拾起一把谷草,就往女伴們頭上打去。

這些少女都是村莊里最機靈的麋鹿,她們一個個跳起來,和開杏又打又鬧。其中有個比開杏小一些的女孩,沒有參加打鬧。她抓過開杏的手,伸過嘴唇,輕輕吸了兩口。開杏不好意思,試圖掙開,但沒成功。那女孩剪了一塊布角,給開杏受傷的手指包上,用棉線纏了幾圈,再打了個結(jié)。

“嘿,金枝,小小年紀就會疼人了!”

“咋啦?過不了多久,她就是我嫂嫂了。幫助一下,不行嗎?”被叫作金枝的女孩,年紀小一些,說話做事卻個性十足。在女伴中,她的長處是做鞋墊。

“這小蹄子,這么大點兒就醒事了。怪不得呀,那個開貴,像只貓嗅到了腥,盯著就不放……”

金枝漲紅了臉,一把稻谷草又扔過去。女伴們笑著,嘰嘰喳喳地躲開。

家家戶戶的屋頂上,有炊煙慢慢升起。屋里的柴火已經(jīng)點燃,女伴們紛紛收工,準備回家。

開杏看金枝還磨磨蹭蹭,便說:“你先走吧,我得在天黑前把這鞋做完?!?/p>

“小心??!被河對面的人搶去做媳婦,我們可找不回你了!”有女伴哂笑道。

“河對面的人不要她,要你呢,你屁股大!好生娃!”金枝替開杏回了她一句,提著竹籃,一陣風走了。

金枝知道,開杏心里有個小九九,她是要等自己的哥哥胡笙呢。胡笙今天從烏蒙城里回來,他們結(jié)婚的良辰漸近,估計兩人都等不得了,有事要商量。此前很多次,金枝都是他們的護衛(wèi),遠遠地候著,有動靜就吭一聲。今天情況不一樣,開杏的哥哥開貴幾次來找金枝,也是要說婚姻上的事。今天再不見面,開貴那種人,怕是要打橫耙了。

楊樹村與對面的山寨僅一江之隔,這江便是金沙江,河水落差大,漩渦多。河兩岸山脈起伏,形勢復雜,據(jù)說神怪不少。河對面居住的全是夷人,他們常趁這邊不注意,渡過江來搶牛、搶羊,搶所有可用的東西,還搶人。人搶過去,男的叫男娃子,女的叫女娃子,成為他們財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可以任意奴役,代代相傳,可以買賣,可以交換,要是不聽話,打死了也不償命。

女伴們紛紛離開。開杏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看看天,又看看遠處的路。她還沒有回家的意思,朝女伴們的背影笑了笑,坐下來,小心地往千層布上錐了一錐,繼續(xù)穿針引線。要知道,她手里的這雙鞋,很快就可以完成。這雙鞋,她是要在最重要的日子送給那個人的。那個人,就是剛才女伴們說的胡笙,很棒的一個小伙子,在縣城教書。

傍晚的陽光從西邊斜照下來,陽光沾了秋意,色彩橘紅,柔軟溫暖,開杏的臉給它一照,要多美有多美。

開杏一邊绱鞋,一邊享受這難得的陽光。

忽然,一根稻草芯從后面慢慢探過來,撩在她白嫩的脖頸上。以為是只小蟲,開杏伸手拂了一下。

那根稻草芯縮了回去。開杏繼續(xù)绱鞋,那根稻草芯又伸了過來,又在她的脖頸上撓了一下。

開杏生氣了,猛地一把拍過去。

不想,那一拍卻拍在一個人的手上,那手乘機將她的手緊緊攥住。開杏猛回頭,跌入眼里的居然就是胡笙。這個壞人,既在開杏的意料之外,又在開杏的意料之中。

胡笙趁機將她摟在懷里。

開杏生氣了,手里的錐子猛地錐了過去。

胡笙“啊”了一聲,連忙將她放開,叫道:“開杏……”

開杏說:“不能這樣的,你都當教書先生了……”

胡笙說:“開杏,別誤會,我是想你……”

開杏說:“可你為啥都回家了,不早來看我?”

胡笙再次將她摟緊,一邊動手動腳,一邊說:“剛才人多……”

開杏說:“小心我的錐子!”

胡笙說:“為了你,錐多少次我都不怕?!?/p>

開杏手里的錐子“哐啷”一下,掉在地上。

谷草堆散發(fā)出的香味彌蓋了一切。

開杏掙扎著說:“哥,不要!不要!到了那一天,我什么都給你?!?/p>

“都給?”

“都給!這雙鞋子,是我給你專門做的,快做完了,到時你就可以穿了!”

胡笙想象著自己的腳伸進那柔軟舒適的鞋子時的感覺,顯得幸福而又急不可耐,說:“我更等不得了!”

“等不得也要等,”開杏可不像他那樣容易沖動,“小心,村里人看到了,臉往哪兒擱呀!再說了,遲早……遲早不都是你的嗎?”

開杏推開他,將鞋往他的腳邊比試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適。

接著他們說正事,比如結(jié)婚時客人請哪些,正席的八大碗要上哪幾個菜,那天穿著衣服的式樣和顏色……很快樂,太陽落山,胡笙不得不將內(nèi)心如火的激情扼制住,盡快離開。

從楊樹村到城里,還要經(jīng)過一個叫作老鴰崖的地方,那個地方是個關隘,兩邊山石高聳,中間山谷幽深,一條羊腸小道蜿蜒而過,此地豺狼多,野狗多,鬼魂多。胡笙是男人,什么都不怕。但開杏怕,開杏為他擔心,反復地催促,他就不得不在這樣一個黃昏,離開這樣一個多么美好的夢境。

最后一抹陽光落在西山彩上。開杏還坐在草堆旁,專心致志地做鞋??伤恢?,危險潛藏在暗處,她的命運在這里轉(zhuǎn)拐。

今天對于夷人烏鐵來說,原本并不是個好日子。他騎著棗紅馬,從涼山渡過金沙江,來到烏蒙,進了酒館,坐過茶鋪,聽膩了說書,逛遍古城,便繼續(xù)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行程。

烏蒙古城往西,穿過長長的老鴰崖山谷,經(jīng)過楊樹村。烏鐵打算就此南下,去昆明找個差事。這段時間,一直在聽說昆明的一個啥首領,官職很大,正四處招賢納才,也是個夷人。幾年前,紅軍經(jīng)過涼山時,與夷人稱兄道弟,關系好得很。作為孤兒的烏鐵,本來說好和他們一起去的,可一場驚魂落魄的槍戰(zhàn)后,紅軍很快離開,無影無蹤。烏鐵到處流浪,一邊找紅軍,一邊找錢,一晃就幾年過去,四處關卡重重,紅軍沒有找到。他現(xiàn)在想要通過這里,走五尺古道,上昆明,他的夢想,需要在更大的地方實現(xiàn)。一個夷人的未來,絕不是一輩子守在山寨,也不是一輩子流浪江河,而是……而是什么,他也說不清楚。他只是想走出去,走出去就會有更多的可能。

現(xiàn)在,胯下的馬老表已滿身大汗,疲憊不堪。馬的鼻孔大張,頭顱不再高昂,蹄子提起來重,放下去卻是飄的。烏鐵用腳跟踢了幾下馬肚,拉緊韁繩。那馬雖聽他指揮,但依然氣喘吁吁、四肢疲軟。這時,他才發(fā)覺,這匹陪他征戰(zhàn)金沙江兩岸的馬,真的是氣衰力竭了。這馬和他,有過很多經(jīng)歷,有過很多故事,他們不離不棄,相幫互助,勝若兄弟,烏鐵疼它,親切地叫它馬老表。

穿過密密麻麻的白楊樹林,前邊有個村莊,村莊旁正好有些谷草堆。谷草的香味不可拒絕地鉆進這匹又累又餓的馬的鼻孔,香味像一只大手,有力地攥住了馬的腸胃。馬老表受不了,它不能再聽背上這家伙的指揮了。馬老表踢踢踏踏地走過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馬老表咀嚼谷草的樣子,真的是狼吞虎咽。

烏鐵朝四周看了看,這里靜悄悄的,連片枯葉落下都能聽到。村莊上空,炊煙裊裊升起。沒有一個人,敢情人們都回家了,沒有人來干涉烏鐵和他的馬??磥?,他的擔心是多余的。馬喜歡吃就讓它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飽了好上路。

馬老表在幾個谷草堆間一邊吃一邊走。轉(zhuǎn)過幾個谷草堆,烏鐵疲憊的眼睛來了精神,睜得大大的,他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比谷草更好的東西:鞋子!那是一雙就快做成的布鞋,鞋底厚厚的,很結(jié)實,上面的針腳密實,排列整齊。鞋幫呢,黑黑的布面上,勾勒有山脈與江河的圖案,這顯然是大丈夫行萬里路的隱喻。仔細看去,正在納鞋的是個女孩,十六七歲的樣子。這個女孩背對他,揮動著手臂,在潔白的布底和黑色的鞋幫之間穿針引線。

烏鐵低頭看看自己的腳,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這是兩只沒有鞋穿的腳,十個腳趾頭又粗又大,腳背黑乎乎的,布滿了粗糙的紋理。而腳底呢,因為多年的踩磨,居然結(jié)起了厚厚的硬繭。想想自己,從小這雙腳就沒被善待過,熱天光著腳掌,穿草鞋,冬天,草鞋里也就多了一塊粗硬的羊毛氈當作襪。但這腳爭氣呀,這是一雙荊棘刺不穿、石塊硌不破的腳。它隨烏鐵走南闖北,再險的山爬過,再遠的路走過。烏鐵一直以這雙腳而自豪。眼下,他卻為這雙腳羞愧。

夕陽的光影落在她的頭上,頭發(fā)就有了黃金一樣的光芒,朦朧而華貴。烏鐵看到她潔白的耳廓、長長的睫毛、紅潤的臉龐和圓鼓鼓的胸脯。她在鞋底上飛針走線的纖纖玉指,紅圓活實,靈巧自如。攝人心魄吶!

烏鐵的內(nèi)心活了起來,血液的流度變快,使得他面紅耳熱,心跳加速,手足無措。內(nèi)心的欲望鉆了出來,他伸出雙手,握在一起,哈了哈氣,再搓揉兩把,然后一步下馬,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開杏渾然不覺,她正一針一線地做著手里的活。雖然已經(jīng)走遠,可開杏感覺到胡笙還在自己的身邊。她還感覺到他的一呼一吸,還感覺到他那如火一般熱烈的眼神和一點兒也不安分的手。

烏鐵伸出手,一只去蒙開杏的眼睛,一只去拿她手里的鞋,說:“給我……”

開杏的眼睛被蒙住,她內(nèi)心的喜悅再次如潮水般涌來。她沒有聽清他在說啥,她停下手里的活,說:“哥,你……回來了?”

聽到叫“哥”,烏鐵很開心。如果叫他老表,他會更加開心的。他忍不住,說:“我……”

聲音再出,開杏感覺有些不對。她睜開眼睛,回過頭去,那一瞬間,她看到的不是胡笙那雙多情的眼睛,而是一張陌生的、黧黑的、粗糙的臉?;觑w魄散!她彎下腰,將鞋緊緊抱在懷里。

開杏大叫:“媽呀!來人……”

開杏還沒叫完,烏鐵就將她的嘴捂住了。烏鐵知道,如果村里的人將他捉住,他就是渾身有嘴也說不清,不出一袋煙的工夫,他就會變成一堆肉泥。兵荒馬亂的歲月,三十六計走為上。他剛要放手,這女孩突然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忙中無計,他抓起開杏籃子里的手巾,將她的嘴塞住。不料,這女孩手里绱鞋的錐子,狠狠地刺進烏鐵的手背,疼得他鉆心刺骨。一不做二不休,烏鐵解下身上的羊毛披氈,將她裹住,捆緊,勒在背上。開杏手腳并用,死命掙扎,但一點兒用也沒有。

“噓!噓!噓!”烏鐵吹起呼喚馬老表的緊急口哨。

此時的馬老表已經(jīng)吃飽,精神飽滿的馬聽到主人的命令,四蹄騰空,沖了過來,在烏鐵面前打了個旋,停住,矮下身子。烏鐵一步跨上,馬老表站起,鐵蹄雨點一樣落在泥路上。

出了村子,馬老表又奔跑了一段時間,開杏沒有了動靜。烏鐵慌了,他擔心出事,忙勒住馬,伸手摸了摸開杏的鼻孔,開杏大口喘氣,胸脯劇烈地起伏,全身顫抖。借著西邊的云霞看去,這女孩還挺漂亮的。她的手里緊緊攥著那雙鞋子。烏鐵摘掉她口里的手巾,去拿她手里的鞋。

“給我,鞋?!睘蹊F說。

“強盜,做夢吧!”開杏怒火中燒。

“給不給?”烏鐵生氣了。

“要鞋沒有,要命有一條!”開杏依然不讓步。

烏鐵眼睛一睜,嘿嘿兩聲,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不僅要命,還要人?!?/p>

烏鐵從背袋里掏出一根麻繩,三下兩下將開杏捆起,往馬上一橫,然后他跨上馬背,摟住開杏,雙腿一夾,瞬間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之中。

開杏被嚇暈過去,等她醒來時,已是后半夜。睜眼的第一瞬間,她看到的是月光下隱隱約約的山巒,密密麻麻的樹林,還有高高矮矮、松松散散的茅草房。眼前這些物象在不斷地晃動,自己則不斷地抖動。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說不出話來,嘴里好像被什么東西塞得緊緊的,而身體則被一張又厚又硬的羊毛氈子緊緊裹住。

她終于明白,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自己被夷人搶走了。夷人來漢人地區(qū)搶人,早已不是第一次。想不到的是,以往傳說中的事,居然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眼下,楊樹村肯定會亂得一團糟。爹媽、哥哥開貴和村里的父老鄉(xiāng)親一定舉著火把,把全村的所有房前屋后、谷草堆、水塘里、白楊樹林、溝溝坎坎、山谷全都找個遍,并對這些地方逐一進行分析。得出的結(jié)論估計會是:有可能跟著胡笙走了,也有可能被夷人搶走了。如果是跟著胡笙走了,那開杏應該是沒有這個必要的,因為他們相愛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也是家里認可的事。他們要真做出這樣的事,只能是有什么隱情,或者急不可耐了——那真是丟人現(xiàn)眼。但要真是被夷人搶走了,那才是最可怕的。此前,每每誰家的女兒被河對岸的夷人搶走,村里要發(fā)生的就是:婦女癱坐在地上,呼天搶地,捶胸頓足,失聲痛哭;男人則是擦槍的擦槍,磨刀的磨刀,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發(fā)誓非報此仇不可。但大伙都清楚,這樣的事發(fā)生了也就發(fā)生了,誰也改變不了,即使找到線索,有了人證物證,金沙江對岸也不是能輕易過去的,也不是誰想制服便能制服的。

楊樹村和涼山隔著金沙江,金沙江兩岸山勢陡峭,峽谷縱橫,河流洶涌,險象環(huán)生。懸崖峭壁上時時有石頭滾落,雜草叢林里時時有狼虎出沒,一般人看到那場景就會兩腿顫抖,眼花頭昏,冷氣倒吸。談到那地方就會搖頭側(cè)目、心有余悸。只有長年生活在岸邊的人們,才知道哪里有路,什么時候可以過往。這些年來,整個楊樹村里,沒少人被搶走。官府不管,也管不了。村民如早有警覺,會自己設防,準備槍支、修筑防御工事,晝夜巡邏。可搶人的強盜在暗處,楊樹村的人在明處,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

開杏猛甩頭,猛動手,猛蹬腳,努力用嘴去撕咬。可她的嘴被塞住,手腳被捆住,因此她的反抗一點兒用也沒有。

“放開我!”她喊叫得撕心裂肺,但聲音嘟噥,估計只有她自己能聽到。

那個騎馬的人用力摟了她一下,說:“別動!很快就到了!”

馬老表停了下來。

她像捆柴草一樣被扔在地上。接著,就有人來將羊毛氈子解開,將她抱進屋子,往角落里放。然后,就聽到那個男人粗聲大氣地說著話,另一個女的在小聲接話。那些夷語,她一句也聽不懂。

屋子里黑乎乎的,角落里的火塘尚有一絲火光。男人很亢奮,從屋外抱了一捆柴草扔進火塘,然后鼓起腮幫子猛吹兩口。火焰騰空,屋里漸漸清晰。

不等開杏看清楚屋里的情況,烏鐵早將她看清楚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滿臉驚喜。他昨天傍晚搶到她,一直到現(xiàn)在,一直在山路上、峽谷里奔逃。他根本就來不及認真看一看懷里這個女孩子?,F(xiàn)在,他看清了,這女孩子,就十六七歲的樣子,那眉那眼,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馬櫻花,全身飽滿,上上下下都富有活力。眼睛盡管哭得又紅又腫,卻又大又亮;小小的鼻子又長又干凈,像是一段蔥白;那嘴唇,雖然已被咬破,血跡斑斑,但看得出,一定是櫻桃小口;而那胸脯,鼓鼓的,脹脹的,還在生著氣,不停地隨著她喘出的粗氣一起一伏。

讓烏鐵意外的是,這個女人手里還緊緊握著一樣東西,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她昨天傍晚坐在草堆旁做的那雙布鞋。烏鐵一陣激動,他滿心歡喜,內(nèi)心如秤砣落地。

看來,這鞋他是穿定的了。

“給了我吧,不就一雙鞋,這樣吝嗇?你要啥?兩錠銀?還是一匹馬?”

“呸!”

烏鐵眼珠轉(zhuǎn)動,說:“跟了我吧!天天給我做鞋,我給你一個山寨!”

“你死心吧!你這個死癩蛤蟆!你這個野蠻子!”開杏握緊鞋,就朝他的頭上砸來。

烏鐵伸出鐵杵樣的手接住,說:“嘿,打是親罵是愛,你簡直就像只可愛的小麋鹿!”

不由分說,開杏還打,劈頭蓋臉地打。烏鐵一時興起,雙手將她緊緊箍住。開杏越是掙扎,烏鐵箍得越緊。烏鐵觸摸到了她的肌膚,感覺到了她的體溫,還有撲通撲通的心跳。當開杏的乳房緊貼烏鐵,兔子一樣跳躍時,烏鐵的欲望之火迅速燃燒。血往上涌,手腳顫抖,他忍不住了,他將她的衣服撕開,將她剝得上下沒有一根紗。開杏白嫩的、飽滿的、活潑的、靈動的、生澀的……一切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呈現(xiàn)出來。烏鐵的野性,固執(zhí)地朝她撲來。開杏扭曲著身子,東躲西藏,一點兒用也沒有。烏鐵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她的隱秘之谷。

“我等不得了……”烏鐵嘟噥著。他摟緊她,沖撞她,揉搓她,擠壓她,無限的快樂遍布他所有神經(jīng)。

“天吶……”最后一道防線被攻破,開杏眼前一黑,被抽筋一般,全身癱軟,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那不斷的折騰,讓開杏痛不欲生,不管是肉體還是靈魂,都被這個無恥的男人折磨得不成樣子。她的淚水,不可遏制地滾落下來,烏鐵給她舔干。她的汗水出來,他給她擦干。她叫喊,他就捂她的嘴。她掙扎,他就摁她的手腳。

烏鐵喘著氣說:“你跟了我吧!你讓我干啥我就干啥!”

“我有很多的銀子,我都給你!我這個家,都是你的!”

“呸!”她將帶血的口水吐在他的臉上。

他笑道:“你這樣子,好迷人,你的櫻桃小嘴……”

“不能的!是男兒就得灑熱血!”

胡笙立馬站出來,第一個報名,要上前線。離開訓練場地后,他就開始為自己的出行做了種種準備:讓那些小學生另尋先生;將自己暫住的小屋進行清理,能帶回楊樹村老家的,就請人帶回去。不能帶的,就送人;那些教材、圖書,他認為還可以啟迪很多人的,就留下來,讓后來的先生使用……來不及回楊樹村了,他只好流著淚,給妹妹金枝寫信,告訴她更多的事情只能自己做?;橐龃笫拢延凶兙?,開貴難以依靠,自己要有個數(shù)。胡笙打小父母就離開人世,長兄為父,操心不少。

走著出去,就不要想著還走著回來,男兒志在四方,男兒就應該血灑疆場。就要離開烏蒙、直赴前線,胡笙有些感傷。讀書人的脾氣讓他產(chǎn)生了對這個古城難舍難分的感情。以往一直忙,他還沒有完全走過這個城市的街街巷巷?,F(xiàn)在,他覺得有必要走走了。部隊開始領隊訓練,他在訓練之余,向教官報告,說自己要收拾東西,便一個人滿城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他滿懷深情地走過古城的一街一巷,內(nèi)心作了永久的告別。他在心里說,讓我再看你一眼,我這一走,將不再回來……內(nèi)心痛苦的掙扎讓他對這個城市更是難以割舍。每走一個地方,他都要停上一會兒,每走一個地方,他都要瞇著眼睛,上下打量一番。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此前沒有感覺的地方,現(xiàn)在卻都值得留戀。

那天的陽光特別好,一束束光像是瀑布,從古舊的瓦屋頂上,往巷子那頭潑灑下來。要是以前遇上這樣的場景,胡笙就會在心里醞釀一下,吟上一首詩詞,修改修改,拿到報紙上去發(fā)表?,F(xiàn)在,他沒有那份閑心,沒有那份雅興,他的內(nèi)心被感傷填充得滿滿的。就在他穿過小巷的深處時,他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讓他張大嘴巴,全身顫抖,不知所以。

這個女人站在一個鞋攤前,有一下無一下地擺弄著那些鞋子。她長長的頭發(fā),修長的身材,表情麻木,似乎深藏憂傷。陽光從巷口落下來,這女人像沐浴在黃金的瀑布里一樣。

舉手投足,分明就是開杏!

胡笙揉了揉眼睛,可他越揉越花,越揉越看不清。

可是,當他走過去時,女人卻很快進屋,將門掩上了。后來,她干脆連門都不再出來。

這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開杏,她為啥怕見人?她并不知道走過來的是他胡笙呀!如果她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胡笙,她應該會興奮,會朝他跑來,和他……可是,為啥她還要躲起來?

在沒有摸清情況前,胡笙告誡自己別輕舉妄動。但是,眼下留給他的時間很少了。第二天,他就要隨抗戰(zhàn)部隊上前線了。他必須在今天之內(nèi)弄清楚,這人是不是開杏?如果是,為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胡笙走進斜對面的一家茶鋪。茶鋪的大板凳上空無一人,屋里只有兩個須發(fā)半白的老人,守著煨水的火塘。那老漢咕嚕咕嚕地吸著水煙,大娘輕輕地撥弄著柴草,盡量讓煙霧小一些。胡笙要了一碗老樹茶,找了一個正好觀察對面的位置坐下。

不久,這個女人出現(xiàn)了。

胡笙看得更清楚了,他確定這女人就是開杏。她的一舉一動,沉穩(wěn)果斷,沒有少女的猶豫和羞澀。她的身子,好像比以前略顯豐腴??磥?,她的生活比以前好啊!胡笙內(nèi)心更是失落。唉,她生活得這么好,而且似乎是忘了他胡笙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還有什么忘不了的呢?

忘了吧!胡笙的內(nèi)心突然涌起無限的失落。

他站起來,轉(zhuǎn)身要走。突然,他看到兩個挑夫擔著水,趔趔趄趄地走來。他們不是給茶鋪送水,而是一轉(zhuǎn)身,跨進了開杏的屋子。

胡笙回頭問茶鋪老漢:“大爺,對面那個女人,用水量比茶鋪還大??!”

還沒等老漢說話,他老婆就搶著說:“你有所不知,那個女人啊,可是我們挑水巷里最講究、最愛干凈的了!”

“是嗎?”胡笙刨根問底。

“每天晚上,這女人都要洗三次澡,有時更多。她家晚上流到溝里的水,第二天還有香味呢!”

“咦,奇怪了!”

“以前都是她男人給她擔水,這幾天聽說男人去轅門校場操練,要上前線了,她就請?zhí)舴蚪o她送水啦!”茶鋪老漢說。

“操練?操練什么?”

“現(xiàn)在前方吃緊,日本人都攻占了我們好些州縣,官府組織青壯年都要上前線,你不會不知道吧?”

“哦,知道?!焙闲牟辉谘傻?。

茶鋪老漢姓陸,大伙都喊他陸大爺。

陸大爺?shù)纱笱劬φf:“我兒子都參加了,你沒去?年輕人,你不會是有什么靠山吧?”

胡笙搖搖頭走出茶鋪,往對面的屋子走去。

女人聽到響動,迅速跑進屋,將門關上,插了門閂。

胡笙拍門,同時變著聲音喊:“開門,我買鞋!”

里面干脆抬了根抵門杠,將門抵得更牢。

不見開門,胡笙將門拍得更重些,左右鄰居伸出頭來,警惕地看著他。胡笙感到自己的冒昧,只好離開。

胡笙擔著滿滿的兩桶水,搖搖晃晃地走進挑水巷,顫顫抖抖地來到那女人的家門口。那女人看有人給她送來水,便打開木門,讓他進去。他低著頭,跨進門檻??伤趺匆部刂撇蛔∽约?,雙腿顫抖得不行。桶里的水花不停地濺出,像是盛了不安的魚兒。

那女人說:“師傅,慢點兒,如果不行,就歇一下。”

聽聲音,再看那樣兒,胡笙肯定了,她就是開杏。他舉起手,將糊住眼睛的汗水擦掉。那一瞬間,女人也認出他來,瞬間變臉變嘴,呆若木雞。

胡笙肩上的水桶打翻在地,清澈的泉水迅速往低處流去。

開杏轉(zhuǎn)身要逃,胡笙一把拽住她。

“開杏……”

“冤家……”

開杏失蹤了很久,現(xiàn)在終于見面,而等見了面,卻又無法面對。開杏掙脫,往里屋奔去。胡笙追進去,將她一把抱住,緊緊地,勒得她喘不過氣來。開杏努力反抗,可開杏越是掙扎,胡笙就摟得越緊。

“開杏!你不知道,你丟失的這些日子,我心都碎了!”

開杏手松開了。她像被抽了筋,全身沒了力氣。她垂下頭,依在胡笙的胸前,放聲大哭起來。她哭得悲痛欲絕,死去活來。她哭得淚雨滂沱,渾身戰(zhàn)栗。

胡笙將開杏摟住,深情地吻她。他吻她的額頭,吻她的眼睫毛。他將她的眼淚吻干。吻她的鼻翼。吻她的唇。吻她的脖頸。他從上到下,吻得她全身發(fā)軟,吻得她忘記了一切。

“噢……”開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胡笙今天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想徹底擁有開杏。他想,要是自己在那天黃昏將開杏要了,他們肯定就不會有后來的慘痛。他需要她,他要擁有她。他摸索著,顫抖著,將她的衣服一件件地脫掉。

胡笙也將自己打開,都快要進入了,開杏突然清醒過來,拒絕道:“你,你不能……”

胡笙說:“我為什么不能?你是我最心愛的人!”

正因為自己是胡笙最心愛的人,開杏才不讓他進入自己。胡笙的力氣越來越大,再不阻止,開杏的最后一道防線就會被攻破。開杏手足無措,大腦一片空白。慌亂中,她反手抓過放在桌案上的大號鋼針,狠狠地扎在胡笙的手上。

“??!”胡笙一聲慘叫,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將手縮回,激情瞬間即逝。

胡笙緊緊捂著手,痛苦地盯著她,說:“開杏,你為什么要這樣?難道你不愛我嗎?”

開杏痛哭著說:“正因為我愛你,我才不能玷污你!我是一個臟女人!我是一個臭女人!我是一個壞女人!這些日子以來,我天天洗,從未間斷,從頭到腳,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洗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洗干凈。我天天供神拜佛,可神佛卻不肯原諒我……”

胡笙說:“你……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被棒客搶來的!”開杏一邊穿衣,一邊咬牙切齒,“你走吧!你去找一個好女人,漂亮的女孩多的是,有才有德、識文斷字、干干凈凈的女孩,才配得上你……”

果然是村里人猜的那樣!胡笙像頭憤怒的獅子,說:“雜種,他在哪兒,我和他拼了!”

“他死了!他早死在阿鼻地獄了!”開杏推他,“你走吧,這里不是你久留的地方!你走吧!求你了……”

胡笙失望地說:“我會離開的,我明天就走?!?/p>

開杏一愣,問:“你到哪里去?”

胡笙滿眶含淚,說:“還以為見到你我就不再離開,還以為見到你我會改變主意。看來,這個沒有愛的地方,這個愛將我心都燒壞的地方,已沒有讓我留下來的必要了……”

開杏說:“我對不起你……”

胡笙擦了擦眼淚,抬起頭,仰望著這黑黑的屋頂,說:“我要離開烏蒙,到前線打鬼子去。日寇的鐵蹄踐踏了我們的疆土,亂世驚擾了我的靈魂,可怕的現(xiàn)實擊碎了我的夢,我坐不住……”

“是男人就血濺疆場!你去吧……”開杏推他出門,“明天,我有一樣東西要送你?!?/p>

這段時間以來,烏鐵內(nèi)心已經(jīng)很冷。他曉得自己和開杏再這樣熬下去不會有好結(jié)果。沒有水汁,再甜的甘蔗也無味,沒有和睦,再富的家也不歡樂。與其這樣庸庸碌碌地生,還不如轟轟烈烈地死。夷人可從來就沒有一個孬種,一時讓一個女人看不起,不會有大問題,而一生都讓一個女人看不起,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這樣的人不配稱夷人。

報名上前線,是他明智的選擇。

夜很深了,烏鐵才回到家。和往常一樣,他喝了不少酒。開杏還在燈下绱鞋子,油燈的光輝,將開杏籠罩在神秘的氛圍里。烏鐵想起了那個黃昏,想起了那些驚心動魄的往事,想起了他搶開杏的最初目的。自那以后,他費盡心思,努力要討好這個女人,可他連穿上一雙布鞋的小小的夢想都難以實現(xiàn)?,F(xiàn)在,他看到眼前這個女人居然又開始做那雙此前沒有完成的鞋子,他的內(nèi)心熱了一下。

“喜莫!”

喜莫是夷人對老婆的稱呼。這話開杏聽得懂,她顫抖了一下。烏鐵彎腰,要親開杏,開杏連忙扭開。

烏鐵又叫了一聲:“喜莫!”

開杏沒有回答,繼續(xù)著她手上的事情。她用錐子打孔,鋼針引著麻繩,從左邊穿進去,從右邊拉出來。再從右邊穿進去,從左邊拉出來。她的動作不疾不徐,節(jié)奏感強,好像在她面前,就從沒有這個叫烏鐵的男人存在。

烏鐵跪在開杏面前,說:“喜莫,我們在一起都一年多了,可你還不原諒我!”

開杏說:“你我之間,不存在原諒與不原諒的……你也別喜莫喜莫地叫,硌耳朵?!?/p>

烏鐵說:“我們夷人,從來就不給人下跪的,我現(xiàn)在給你下跪。難道就連這點兒小小的請求你都不肯給我嗎?”

開杏終于側(cè)過頭來,說:“哦,這樣的大禮,我可受不起?!?/p>

烏鐵說:“我明天就要離開這里,到戰(zhàn)場上去。”

“你也……”開杏掩了一下口,“你要去哪兒?”

烏鐵說:“上前線,打日本鬼子。前些天我就報名了?!?/p>

開杏有些驚訝,嘴微微張開。烏鐵報名上前線的事,可從來沒有和她說過。烏鐵這樣決定,不和她說,也屬正常。這些日子以來,開杏就從沒有管過他的鹽咸醋酸。開杏身邊,兩個不同來歷、不同身份、不同處境、不同種族的男人,在大難來臨之時,居然有著相同的理想和主張。

開杏說:“我低估你了,起來吧!”

烏鐵握著開杏的手,央求說:“你要答應我?!?/p>

“我給你?!遍_杏放下針線活,站了起來。她走到灶房,將煨好的熱水提到里屋,將浴盆打理干凈,“嘩啦”倒進水里,試試水溫,再往里面撒了幾瓣野菊,脫掉衣服,跨了進去。

開杏認認真真地清洗著自己,蓬亂的發(fā)、細長的頸、挺立的胸、圓潤的臀、豐滿的腿……她一一洗過。她洗得那樣認真,那樣仔細,那樣小心,仿佛洗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

洗完了,她擦干身子,回到床上,對著不知所措的烏鐵說:“你也洗洗吧!”

他們極盡纏綿。烏鐵勇猛無比,開杏極力配合。他們在天堂里飛翔,又在天堂里跌落。他們有時活著,有時死去。

后來,當烏鐵氣喘吁吁地對她說起孩提時的夢想時,說起想穿開杏親手做的布鞋時,開杏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立馬將一個冷背對著他,說:“我啥都可以給你,但這鞋子不可能,你別想多了!”

看來,自己對她的巴心巴肝,卻是熱臉巴貼她的冷屁股,費盡心思,依然不討她的好。烏鐵睜大眼睛,看著瓦隙里的黑暗,想了很多,鄰家的公雞喔喔啼叫,是五更了,他果斷起床,簡單收拾了一下,牽著馬老表,到部隊集中去了。

白天給胡笙的承諾,是她不變的夢。烏鐵離開后,開杏立即起床,忙她手上的活。一盞燈油耗盡,早晨太陽的第一縷曙光照進挑水巷時,她終于完成了這件活計。她用一塊綢布包好,急匆匆地往古城中心的轅門口走去。

這個軍營的外門,古舊而滄桑,石塊鑿砌的石欄已有腐蝕,頂部長滿了枯草。眼下,官府居然在里面辦公,而門口是個很大的廣場,一直是官府的練兵場,烏蒙有什么大的活動都在這里舉辦。開杏很少到這里,她對于這樣的地方?jīng)]有任何感情,不好奇,不關注。相反,她討厭它,她恐懼爭斗,暴力讓她身心不安。當她來到這里時,誓師大會早已結(jié)束,身著土黃色軍裝的男人們已排成長長的隊伍,向城外走去。他們背著背包,扛著槍,齊步走過,一個個臉色凝重。兩旁站著很多人,有年邁的老人,有抱在懷里的孩子,更多的是青年婦女,他們愁容滿面,甚至不斷地擦著眼睛。他們有的抱著衣服,有的拿著干糧,試圖在這個時候,將這些微弱的溫暖送給不知何時才能回家的親人。但是他們送不出去,部隊里有規(guī)定,不能帶沉重的東西。

那些東西不能帶,那鞋應該可以吧!一雙布鞋,可以別在腰帶上,可以揣在懷里。直接穿在腳上,不是更好嗎?開杏找了個石臺階站上,睜大眼睛,努力找那個叫作胡笙的白面書生。可那些身著軍裝的人,高矮胖瘦沒有太大的差別,面容就更看不清楚了。他們從她面前依次經(jīng)過,她根本看不出哪個是胡笙。

隊伍走完,沒有一個是胡笙。

開杏追到一個勤務兵面前,伸出雙手攔住他,說:“人都走完了嗎?我找的人咋不見了?”

勤務兵向她行了個禮,說:“從烏蒙出發(fā)的人,有一萬多。大部隊昨天夜里就開始奔赴前線了。剩下的是騎兵,你看他在不在后面?!闭f完,勤務兵一陣小跑,追部隊去了。

“哎哎!”開杏的聲音細若蚊子,像一顆繡花針落入河流。

開杏知道,烏鐵肯定是騎兵中的一員,而胡笙一定不是。不一會兒,騎兵果然來了,這一隊士兵更威武,更嚴肅,當馬匹嘶叫著,踏著彌天的灰塵從面前走過時,送行的人開始將手里的東西往他們那邊拋,可他們一個也沒有伸出手來接,他們騎在馬背上,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按著腰上的軍刀。正在這時,開杏看到了烏鐵,這個滿臉黧黑的漢子,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段,原因是不僅他個子高,他的馬也高。他目光炯炯,神色嚴肅,在開杏看到他的一瞬間,他也看到了開杏。當他看到了開杏手里的那雙鞋時,眼里的火光點燃了。

他大聲叫道:“開杏!把鞋給我!”

開杏下意識地將手里的鞋往身后一收,眼光很快移開,裝作沒有看到他。烏鐵從她面前走過時,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可開杏依然沒有去看他,沒有要送別他的樣子。開杏的目光穿過他,在尋找另外那個有資格得到這雙鞋的人。烏鐵失望了,他緊抿雙唇,雙腿一夾馬肚,手提緊韁繩,馬老表往前躥去,超過了前邊的隊伍。

軍隊遠去,塵埃漸落。開杏轉(zhuǎn)身,她嚇了一跳。身后站著兩個人,是茶鋪的陸大爺和陸大娘。他們互相攙扶著,頭發(fā)灰白,滿面愁容,像兩棵半枯的老樹。

兩個男人一瞬間就從開杏身邊消失,這對于她來說是再也悲傷不過的事情了。她不知道那個胡笙在離開烏蒙時,沒有心上人送別的他,會不會傷痛欲絕,心若死灰,那樣可就麻煩了。一個男人,要是在戰(zhàn)場上分了心,要想打勝仗,要想在槍林彈雨里不出紕漏,怕難得做到。而對于烏鐵,這個粗人,這個執(zhí)拗得九頭牛都拉不回的人,在生離死別前,居然連想穿上一雙布鞋的小小要求都沒有實現(xiàn),那內(nèi)心一定不會有多少快樂。

他們在的時候,開杏怨恨他們。他們走了后,開杏又開始惦記他們。開杏不僅是人孤單,更多的是內(nèi)心孤單。不僅心孤單,更多的是魂孤單。早上擺攤,再也沒有一個五大三粗、一聲不吭的人,在她還沒有洗臉、化妝的時候,給她把攤點安排好;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在天不亮就擔兩只水桶,把她一天要用的水挑回來;再也沒有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酒醉醺醺地將被緊鎖的木門拍得空響;也再不會有一個男人,偽裝著,躲得遠遠的,小心地看她,然后纏著她,要和她一起生、一起死……

唉,人生就是這樣,該走的不走,該來的不來。人生就是這樣,這種叫作往事的東西,會在人經(jīng)歷過了、傷痛過的時候,再一次折磨人。當開杏每天坐在小攤前,看著熙來攘往的人流中,突然會有一個挑夫,因負擔沉重,走路趔趄,將水灑落下來,把石板淋得濕漉漉時;當開杏突然看到那雙經(jīng)歷很多而最后居然沒有人穿上的布鞋時;當開杏每天深夜在睡夢中醒來,感受著瓦片在風雨中慢慢侵蝕的時候;她年輕的心,遲鈍而且蒼老。

開杏曾專門到縣衙門走了一回。漂亮的女性走到哪兒都受歡迎,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主動向里面作了報告,并把她送進了辦公樓。那辦公樓是木樓,地板也是木的,走上去就咚咚作響。她說了兩個男人的名字,在案桌前寫字的人站起來,在木柜里翻了半天,拿出名冊,找到了兩個人的名字,奇怪的是,兩個男人的家屬一欄,填的都是她的名字。她問歸期,那人笑著給她解釋,打仗可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也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的。那人要她安心生活,有什么事情就給政府報告。這些人上前線,是保家衛(wèi)國,回來就是功臣了,到時候吃香喝辣,還要領國家的俸祿。

“不要擔心,這支隊伍可是龍云主席千挑萬選出來的,戰(zhàn)斗力很強。”

“他們所在的軍,是六十軍。軍長盧漢,就是烏蒙人!”

開杏打開包裹,拿出那雙鞋,說:“可以把這鞋帶去嗎?”

那人合上表冊,端起蓋碗茶,喝了一口,笑道:“這么遠的路,帶這個……呃,沒有必要的,部隊里穿的,比這……呃……”

開杏倒有些不好意思。不就是一雙布鞋啊,添啥亂啊,也真是的。

一天天過去,一月月過去。第二年的春風一吹,屋頂上的衰草枯落,冷霜一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縷縷草芽。一個人過日子,開杏懶多了,她一般都在吃了早飯之后才打開門閂,擺攤設點。而在這一天,剛打開門,就聽見對面茶鋪里很多人在大聲議論。她聽到了臺兒莊戰(zhàn)事吃緊的消息,聽說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人。她急了,跑過去問,那些人都是從報紙上看到的,其他更多的消息,都不得而知。

她又一次跑到縣衙門。還是那樣的人守門,還是那人坐辦公室,他們都那樣地接待她。當她把自己的擔心說出來時,那人有些心不在焉,說:“不急不急,戰(zhàn)爭一結(jié)束,他們就會回來的?!?/p>

聽這話,似乎一點兒事也沒有。要再多問,那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天知道,是他不愿說還是根本就不曉得。

緊接著的消息多了,這些天,茶鋪里依次在傳遞著這樣的消息:

……

四月十九日,日本侵略軍在臺兒莊一線集結(jié)了二十九個師團的兵力,對我軍陣地發(fā)起了大規(guī)模的進犯,中央軍守軍湯恩伯、于學忠部阻止不住敗潰后撤,臺兒莊防線危在旦夕。

四月二十六日,滇六十軍奉李宗仁急令赴臺兒莊接應援湯、于。次日拂曉全軍按指定地點集結(jié)時竟與日軍遭遇,敵以數(shù)倍于我之兵力將我六十軍圍住,妄圖殲之,面臨敵眾我寡之勢,我軍將士未退半寸,由晨到暮,再由暮至晨,同敵人展開了拼死搏殺,血戰(zhàn)中我五四二旅旅長陳鐘書,一零七八團團長董文英,代理團長陳浩如,一零八零團團長龍云階,一零八一團副團長黃云龍,一零八二團團長嚴家訓,一零八三團團長莫肇衡均戰(zhàn)死。一零八一團尹國華在白刃戰(zhàn)中陷入重圍,全營官兵壯烈犧牲。一零八七團趙彬營在激戰(zhàn)中與主力失去聯(lián)系,孤軍奮戰(zhàn)至五月初方撤回,終于六十軍以慘重的代價擊退敵人,把中央軍失去的陣地奪回……

人們密密麻麻地匯聚在轅門口,郵差每每將報紙送來,大伙就爭相傳閱,挑水巷進進出出的人,行色匆匆。開杏不識字,便守在那些同樣是急不可耐的人身邊,他們會將每一則消息大聲讀出。報上的文章沒有具體到每一個士兵。

最近一天的報紙上是這樣說的:

……我滇六十軍亦是師無完師,旅無完旅,團無完團,營無完營,全軍四萬余人,僅存萬余仍堅守至五月十四日,最后離開臺兒莊……

這滅頂?shù)南⒆尯枚嗳瞬荒茏猿?,老年人呼叫兒子的名字,年輕婦女呼叫丈夫的稱謂,小孩子見大人們哭得呼天搶地,也跟著嗚里哇啦大聲地哭叫。開杏流下了淚,但她哭不出聲,她的聲音被復雜的往事所牽掣,她的心像被錐子扎進一樣疼痛難忍。傷痛之深,無人能夠體會。

開杏一直在夢見他們。她夢到烏鐵為了那雙鞋,在她面前就像孩子一樣哭得傷心委屈。她夢到胡笙為了得到她,天天給她挑水,直到佝腰駝背、須發(fā)全白……

隔得那么遠,兩個男人,依然是開杏心頭的硬疙瘩。

終于有一天,一幫人從挑水巷的那頭,噼噼啪啪地來到了她的鞋攤前,遠遠地就可以看出,這些人都是穿制服、吃官飯的。這段時間以來,這些人對她關照頗多。他們知道,這個叫開杏的女人,男人上了臺兒莊后,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弄不好是個寡婦的命,因此對她格外關照,只要是買鞋,都要朝她這里跑。價格嘛,說多少就多少,從來不還價。當然,開杏也不會多要。

這不,他們又來了。不過,他們這次來,可不是買鞋。為首的手里握著公文,一臉的嚴肅,同時還有些歉意,對開杏說:“開杏,有件不好的事情,想和你說一下……呃,我們希望,你能夠挺得住。”

開杏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哦”了一聲。

那人的聲音低了下去,說:“部隊來通知了,你丈夫光榮了!敬請節(jié)哀!”

開杏身子晃了晃,可怖的噩夢終于來了。她咬了咬牙,鎮(zhèn)靜了一下,問:“是哪個丈夫?”

“哪個丈夫?”來人一時也犯了糊涂,“你的意思是?”

開杏說:“光榮的是烏鐵,還是胡笙?”

來人醒悟過來了,打開公文認真看了又看,說:“光榮的人,是烏鐵?!?/p>

“烏鐵!烏鐵!你這冤家……”開杏淚流滿面。

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問:“那胡笙呢?”

“胡笙?”那人打開公文,翻了一會兒,“沒有他的名字?!?/p>

“沒有名字,說明他還活著!”開杏止住嗚咽,“他在哪兒?你們說,他在哪兒?他回來了嗎?”

那人搖搖頭,說:“說不清楚,這是前線提供過來的……你知道,幾十萬人死在那里,誰說得清!”

這些男人,說走就走了,說不在就不在了。想死的死不掉,想活又活不了。這世道,真不讓人有日子過。開杏想要納鞋底,卻連拿針的力氣都沒有。她想要掃地,掃把還沒有舉起就落在地上?;钜娙?,死要見尸?。¢_杏決定再去問問,如果烏鐵真的死了,她決定要回尸骨,給他找片墳地,做個棺材,按照他們夷人的風俗,請祭司來念念經(jīng),指指路,讓他的靈魂平安地回到天界,把日子過得穩(wěn)妥些。以后別害人,也別害自己。

開杏來到縣衙門,見到了先前去他們家的那幾個人。他們很忙,正在整理一大堆的文書。其實那不叫文書,準確地說是烈士證。

其中一個說:“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千多,我們?yōu)趺蓚鰬K重啊!”

開杏的到來,并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因為在他們的周圍已經(jīng)擠滿了一大群和開杏差不多的人。

開杏是想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死去的人,尸骨在哪里?。頂D了半天,不等她問,別人就搶先問了。

亂糟糟的人聲中,有人回答:“光榮了的人,在戰(zhàn)場就地掩埋?!?/p>

開杏還想問什么,可什么也問不到,那些亂麻麻的人影、哭天搶地的悲傷,掩蓋了一切。

回到挑水巷,開杏呆坐了一個下午。

烏鐵離開的這段時間里,開杏開始覺得屋空家寬,清靜了許多,后又覺得寂寞難耐,孤苦難熬,再后來,她有意無意地整理到了烏鐵的一些東西,驚訝地發(fā)現(xiàn),烏鐵為她,做了很多活。

開杏在后院堆雜物的小屋子里,堆放了很多烏鐵養(yǎng)馬的工具。而在那一大堆工具的旁邊,還有更多做鞋所需要的材料:麻絲、黃蠟、錐子、鑷子、鋼針、頂針和上好的面料,還有預防麻繩勒壞手掌的牛皮掌套……懂貨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烏蒙最好的東西,都是不可多得的上乘貨。這些東西多,開杏五年也用不完。

想不到,這個有心計的夷人,這個令人討厭的男人,會在離開人世之前,為開杏留下這么多的東西。

冥冥之中,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有去無回?

這段時間,開杏沒少到對面的茶鋪里打探消息,沒少從陸大爺口里了解到一些此前從不知曉的事情。她斷斷續(xù)續(xù)地知道,這個打小生活在夷寨里的男人,從小就經(jīng)歷過生離死別,在人世間江湖里九死一生,和很多人抗爭過、努力過。也難怪,這個缺少愛的男人,自從挾持了開杏來到烏蒙城里后,就再也沒有出過遠門。他一次又一次地討好開杏,一次又一次請求開杏原諒他,盡管開杏從未給過他好臉色。這個強硬的漢子,在開杏面前,居然連一雙鞋也沒有得到,就是離開烏蒙、奔赴前線的時候,他也沒有得到過開杏的笑臉,沒有得到開杏親手做成的布鞋。

“你們……你們知道得這么清楚,為什么不給我說啊!”

據(jù)官府通知,陸大爺?shù)膬鹤右苍谇熬€犧牲了。這段時間,陸大爺和陸大娘傷心得若干次地死去活來。陸大娘不斷地在巷子里走來走去,她每見一個人,就要拉住問:“你們,看到我家的陸樹沒?他眼睛大大的,個子有些黑瘦……”

陸大爺整夜整夜地坐在火塘邊。壺里的水燒干了,他再續(xù)上,火塘里的木柴燃燼,他再添上。

現(xiàn)在,這雙鞋還在開杏的衣柜里緊鎖著。夜深人靜,開杏將鞋拿出來,靜靜地撫摸它,一遍又一遍。好多次,她就抱著這雙鞋,聽著更夫敲著竹梆子的聲音,聽著夜行鳥飛離廊檐的聲音,聽著夜露滴濕瓦頂?shù)穆曇?,睡著了,再醒。醒了,再睡?/p>

開杏想,是不是他們都死在了遙遠的異鄉(xiāng),他們都沒有了歸依,他們都在給她托夢,他們和她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她將那雙鞋拿出,走到巷子的盡頭,預備燒掉。在楊樹村,一個活著的人向死去的人寄托哀思,就是給他燒冥錢,就是把他喜歡的東西、他用過的東西燒給他??蓜偛寥蓟鸩瘢滞蝗桓淖冎饕?,將鞋從柴堆里撈了回來。

按照烏蒙的風俗,她買來一大堆冥錢。在陰間,新亡人沒有錢,是寸步難行的,連看門守橋的小鬼那里都行不通。她將冥錢堆起,點燃,那一張張黃色的草紙,像一只只火鳥,在巷子里撲騰,起落間,成了黑色的碎末。

開杏說:“烏鐵,領錢去吧!山再高,水再深,你都過來一趟,領去買間房,買塊地。最好買個你喜歡的女人,好好生活,別在陰間搶人了……”

“卑賤的游魂鬼怪讓開,你們不配享用,讓高貴的人領去吧!”開杏說。

開杏騎上馬老表,出烏蒙,過金沙江。之前,馬老表上前線未成,官府將馬送回。有人提出要買,開杏搖頭。開杏在鄉(xiāng)下長大,天天和牲口打交道,她曉得馬老表是少有的好馬。她把馬老表留下來,給它吃,給它喝,給它打理衛(wèi)生,每天抽空拉它出去溜達。偶爾幫助陸大爺?shù)缴秸W茶葉。漸漸地,她和馬老表的感情深厚起來。馬老表也通人性,開杏騎在它背上時,它走得慢,走得穩(wěn)。開杏就想,人如果品性不好,就連牲口都不如。

風餐露宿,翻江過山,開杏來到烏鐵家住的夷寨。路怎么走,寨子在哪兒,她根本沒有印象。雖然她此前曾經(jīng)走過這條路,但那是一個黑暗而恐怖的夜晚,她被裹在黑黑的氈子里,根本就沒有任何印象。但是馬老表知道,這個一直不吭氣的家伙,好像從來就沒有迷路。就是十字路口,它也不需要停下腳步。

這是一個非??膳碌呐e措,這是一個超出常人想象的做法,可開杏卻義無反顧。來到夷寨,見到納莫土司,土司滿臉驚訝,他搞不清這個漢族女人到底被何種迷藥所惑,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來無數(shù)漢人一提起就為之色變腿軟的夷寨。這么美的漢家姑娘,難怪烏鐵為了她,連命都不要。更讓土司匪夷所思的是,這個女人居然提出要按照夷人的風俗,請祭司為曾經(jīng)搶過她、強暴過她、將她命運改變的男人念經(jīng)消災。

開杏從褡褳里抖出了幾錠銀子,說明來意。

土司說:“烏鐵的尸骨都在千里之外,這孤魂野鬼,連點兒遺物都沒有,要祭司讀經(jīng)念咒,效果不大好??!”

居然這樣??!開杏想了想,從包裹里將那雙布鞋拿出來,說:“這是他一直最想要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土司看看開杏,又看著那雙鞋,嘖嘖贊嘆,“你真是心靈手巧,又有膽識,漢人堆里,難有這樣的奇女子。怪不得烏鐵要為你失魂落魄。少見!少見!”

“要不是你遇上這種倒霉事,真想讓你給我做一雙?!蓖了究粗_上檔次并不低的馬靴說。那是他上月托人從成都弄回來的。為此,他花費了不少鴉片。

“鴨子愛洗頸子,貓兒愛舔爪子?!蓖了咎蘖艘宦暎暗滦?!”

整個夷寨的人都集中了來。年輕的男人們都已上了前線,為數(shù)不多的老年男人,頭頂英雄結(jié),身披查爾瓦,一頓一挫地趕來。女人也身著百褶裙,頂著各式各樣的頭飾出場,整個院壩色彩斑斕。據(jù)土司說,這樣莊重、肅穆的場面已經(jīng)多年未見。土司令人拉來了三頭牛、六只羊、九只雞。祭司頭戴法帽,身穿法衣,左手執(zhí)牛皮鼓,右手握法鈴,他們將那雙布鞋擺得高高的,人們團團將它圍在中間。祭司從地上抓起三把泥土,重重地撒在那鞋上,說要逐散兇氣,以免污染人。接著便開始了開杏無法聽懂的經(jīng)咒。雖然聽不懂,但感覺到了夷人的真誠,抗戰(zhàn)死去的英雄,在這里也受到同樣的敬仰。祭司手搖法鈴、法扇,念了三天三夜。消災經(jīng)、指路經(jīng)、土葬鬼經(jīng)、斷兇鬼經(jīng)、解除死傷病痛經(jīng)、取魂經(jīng)、頌水經(jīng)……九九八十一部經(jīng),都給認認真真地念了個遍。

祭司開始給烏鐵招魂。

祭司:“下雨打雷嚇走的魂,回來沒有?”

開杏在旁邊低低地回答:“回來了!”

祭司:“野狗野豹嚇走的魂,回來沒有?”

開杏在旁邊傷心地回答:“回來了!”

祭司:“冷槍冷刀砍落的魂,回來沒有?”

開杏大哭:“回……來……了……!”

……

開杏哭得死去活來,她不僅僅是為死去的人哭泣,還為自己不幸的遭遇傷痛。她哭得天色晦暗,星辰無光。

一直在旁邊忙這忙那的阿卓,放下手里的活,勸她說:“萬物都有死,死是人們都要走的路。說太陽不死,云霧遮來便是死;說月亮不死,缺蝕時候便算死;說老熊不死,蟄居之時便算死;說長蛇不死,換殼時候便算死。什么都有死的一天,可是活著的人,更要好好地活著才是……”

開杏緊緊攥住她的手,感念她在自己面臨崩潰的時候,給予的點點溫暖。

祭司放下手里的法器,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說:“烏鐵有你這樣一個女人,他魂歸祖界,安心了……”

開杏又是哭。

祭司湊過來,壓低聲音說:“不過,娃娃啊,恕我冒昧,你這男人,恐怕還沒到黃泉吶!”

開杏擦掉眼淚,雙手給祭司遞過一杯酒,雙膝跪下,問:“此話怎講?”

祭司說:“我費了很多工夫,這魂卻招不回來,應該沒有死吧!剛才的回聲,還夾雜著人的氣味……你回去好好等著吧!”

開杏滿臉疑惑,說:“不會吧!死亡通知書早送到了……”

祭司“吱兒”喝了一口酒,醉醺醺地說:“你回去等著吧!或生或死,凡人不可知,天神恩梯古茲自有安排?!?/p>

念經(jīng)消災的幾天里,開杏多次見到了阿卓,這個被夷人搶來、在寨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一直在忙前忙后。阿卓打心眼里把開杏當成自己的主人,對這個比自己年輕、比自己漂亮、比自己有膽識、比自己有深謀遠慮的女孩子所折服。

經(jīng)咒結(jié)束,開杏扛了一把鋤頭,讓阿卓帶路,來到夷寨后面高高的山頂上。在這里依稀可以看見滔滔奔流的金沙江和對岸蒼蒼茫茫的烏蒙大山。

就是這里了,開杏點點頭,用鋤頭在地上挖了個坑,從包里將那雙布鞋拿了出來,放在里面。

阿卓一把將鞋子拽出,說:“這么好的鞋啊,你……”

開杏說:“給烏鐵。他為了這雙鞋……”

阿卓說:“你用這種方式達不到目的。你不知道,念經(jīng)詛咒的這幾天,好多人看這雙鞋的眼神,里面幾乎都伸出手來了。你要是將它埋在這里,說不定還沒等你走出夷寨,它就會被穿在某個赤腳男人的腳上啦!”

開杏回頭,遠處人影綽綽,一隱一現(xiàn)。

“穿就穿吧,誰穿不是一樣?!遍_杏心灰意冷。

阿卓急了,說:“不是的啊,你有所不知,按照夷寨的風俗,這鞋附有本人的靈魂,埋在地下,他在陰間會遭遇災禍的!”

開杏發(fā)了一會兒呆,連忙收回,塞進包裹。

儀式全部結(jié)束,一直尾隨在后面的阿卓,猶猶豫豫地說:“開杏妹妹,如果方便的話,你把我?guī)ё甙?。只要能夠過江,我給你當一輩子娃子……”

納莫土司躺在床上,土司太太很貼心,一邊給他捶背,一邊給他加煙泡。

土司太太說:“你那侄兒烏鐵死了,他的小媳婦……”

納莫土司深深吸了一口煙,悶了好一陣,才慢慢吐出。那么珍貴的東西,他不會隨便就吐掉。

“烏鐵死了,倒不是件壞事?!?/p>

“我知道你在想啥!去年,烏鐵送過我一只金老鼠。答應今年送你一頭金牛的呢!”

納莫土司慢慢將煙霧吐出來,說:“是呀,他死了,說過的話就作廢了?!?/p>

“不過,現(xiàn)在這個小媳婦兒,自己跑上門來。這是財運呢,你可別殺她……”土司太太試著說。

“一個女人,難道她還有烏鐵那么大的能耐?”納莫土司滿不在乎。

“沒有能耐,她敢來?”土司太太說,“這涼山吶,可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媳婦能隨便出入的?!?/p>

納莫土司笑道:“就是。對我寬松點兒,你不會吃虧?!?/p>

土司太太瞅了他一眼,說:“我曉得你在打啥肚皮官司。壞主意不可有,家支里的規(guī)定,你是每年都要執(zhí)行掉幾個人的?!?/p>

“做娃子不好嗎?給其他土司換兩支槍,不好嗎?”納莫土司說,“這是財富啊,現(xiàn)在都不太平了,戰(zhàn)火燒到家門口,軍火要緊?!?/p>

正說著,開杏來到土司府門口。門衛(wèi)一通報,納莫土司高興得眉毛都立起來了。

“請進請進?!奔{莫土司對太太說,“這不送上門來了嗎?你先回避一下?!?/p>

土司太太一搖一晃地進了里屋。

看開杏進來,納莫土司放下煙槍,他聽開杏說了來意后,一邊表示對侄兒烏鐵離世的同情,一邊伸手去摸開杏的手。開杏很有禮貌地站起來。不想納莫土司居然走過來,伸出雙手,要摟抱她。

“烏鐵離世,你就留下來吧!有我納莫土司,哪會不管,讓你冷著餓著,孤著寡著?”納莫土司說。

“您是長輩,不敢亂的?!遍_杏再次退讓。

納莫土司說:“叔叔和你說話,這樣不懂事??!早年局勢穩(wěn)定,我沒少到過漢區(qū)。那些文化,我還是學習了不少……”

“請叔叔饒過一回,小婦人家不懂事,您大人海量,請多諒解?!?/p>

納莫土司生氣了,說:“你是敬酒不吃啊……”

開杏肯定不配合。不配合就被納莫土司關押了起來。土司太太的意見是賣給鄰近山寨的頭人。憑開杏那張臉,至少可以換回二十錠銀子或者五匹馬。納莫土司的意見是先關押幾天,如果她聽話,就把她留下來。土司府里眼下缺人,做飯、打掃衛(wèi)生的女娃子嚴重不足。

開杏被關進這黑暗的屋子里。她想,這次肯定死定了。沒有辦法,只能聽天由命。

夜半,有人撬開門鎖,鉆了進來。開杏嚇了一跳,黑暗中摸了一塊石頭捏在手里。還沒等開杏出聲,那人就小聲說:“開杏妹妹,我是阿卓。”

開杏舉起的石塊悄悄放在了身后,問:“你怎么來了?”

阿卓告訴開杏,她知道土司夫人貪財,對土司的私生活也不信任。她剛才和土司夫人見了面,土司夫人提出,要四十錠銀子,就可以送她倆過江。開杏看了看黑暗中的阿卓,再看看門外黑暗的天空,將隨身的袋子取下,遞給阿卓,說:“告訴土司夫人,她的大恩大德,終身銘記?!?/p>

阿卓沒說假話。后半夜,阿卓牽著馬老表,悄無聲息地來到院子里。阿卓扶開杏上馬,前邊一個扛槍的人帶路,他們很快走出了寨子。天亮時,兩人已經(jīng)到了金沙江邊。

阿卓隨著開杏,走山路,過金沙江,風餐露宿來到了烏蒙城里的挑水巷。

一進門,阿卓就咕咚一聲給開杏跪了下來,說:“妹妹,你這次救了我,我做牛做馬來報答你。我十幾歲就被賣到夷寨了,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開杏連忙把她拉起,說:“哪能這樣!我們都是同命人,苦命人,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有啥吃,你就有啥吃,我有啥穿,你就有啥穿……”

開杏又說:“你在那邊叫阿卓,是夷名。離開了,就不要再叫那名字。你以前叫啥?”

“我以前叫啥……”阿卓想了一會兒,“小時候,好像……我的小名叫盼盼?!?/p>

“那我就叫你盼姐好了?!遍_杏說,“讓我們,都有點兒盼頭?!?/p>

兩個女人把家收拾得整整潔潔,每天的鞋攤早擺晚收。她們做鞋很上心,精細,守信用,價格合理。甚至只需本錢,她們就會將鞋子賣給光腳走來的人。偶爾有窮得身無分文的人,她們也會把鞋送給他。錢不過是身外之物,因為不幸,開杏悟出了不少。這些溝溝坎坎,讓她們將俗事看得很清。

時光流淌,一晃又是半年。

午后,挑水巷里的人來往很少。開杏坐在攤點前绱鞋,鞋底和鞋面之間,還需要绱鞋這道工序才能完工。夜里沒睡好,開杏有些疲倦。陽光溫暖,她便在靠椅上睡著。睡夢里,兩個男人交替出現(xiàn),他們一會兒是笑臉,一會兒在哭泣。一個騎著馬竄來竄去,另一個則握著一本書自言自語。最后呢,到了最后,令人恐怖的場景出現(xiàn),兩個男人血肉模糊的面容朝她逼來。

開杏驚恐萬狀,“啊!”地大叫一聲醒來,本能地揉了揉眼睛。

盼姐見她醒來,端來一盆熱水,擰了熱毛巾,給她擦了臉。開杏精神了許多。多虧了盼姐的照料,開杏總算將這日子過了下來。

巷子的那頭,吱吱嘎嘎地晃來一群人影。那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原來是幾個人簇擁著一架殘疾人坐的車子,朝她移動過來。車上的那個人,個子不小,戴一副墨鏡。開杏認識的,推車的幾個,是縣衙門的人。

“先生,是要買鞋嗎?”盼姐問。

“我看看?!边@聲音有些熟悉。

“你先試試,如果喜歡,價格嘛,好說?!遍_杏向來對身體不便的人有著同情。

“不用試,我買啦!”那人顫抖著手,將墨鏡摘下,一雙眼睛深情地看著她。

天吶!這人是烏鐵!開杏嚇了一跳,她站起來,往后退,說:“你是烏鐵嗎?你是人還是鬼!”

盼姐也讓這意外擊中,她往開杏身邊一站,說:“你……你可別嚇人??!”

烏鐵笑了。他一笑,黑黑的唇里露出的牙就白,說:“我是烏鐵,哪是鬼!”

“你?你還活著?”開杏不相信。

盼姐說她相信烏鐵還活著,但眼前卻更像是夢。

“開杏,你掐一下自己,掐嘛,這樣,你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中?!睘蹊F還是在笑。

開杏掐了一下盼姐的手背,盼姐撓了一下開杏的掌心。開杏的手心是癢的,盼姐的手背是疼的。看來,真不是在夢里。

“你……你真的是烏鐵?”但她依舊很懷疑。

“我真的是?!睘蹊F說。

“那……那胡笙呢?那個……”開杏急不可耐。

烏鐵說:“我知道的,那個教書先生,你以前的心上人……”

開杏問:“你見過他?”

陰陽之間,就隔一條坎子。他點點頭,說:“胡笙啊,好兄弟。炮彈不長眼。他,不在了?!?/p>

盼姐說:“可是,政府說的是你不在,胡先生下落不明……”

烏鐵說:“上戰(zhàn)場的人太多了,死的、傷的、下落不明的,都很多,也難怪他們。統(tǒng)計上出錯,也不是一個兩個?!?/p>

開杏嘆了口氣,挑水巷突然一片黑暗。好一陣后,她才清醒過來。

開杏對烏鐵說:“回屋吧!”

烏鐵伸了伸腿。開杏以為他是要鞋,也許,那鞋命定的,就該他烏鐵穿。開杏走進里屋,將木柜打開,拆除層層包裹,把那雙布鞋提出來。

她蹲下身子,打算給烏鐵穿上,說:“你等好久了,總算如愿以償了。伸出腳來吧!”

渴盼很久的幸福終于來臨。然而,烏鐵卻顫抖了一下,將身子往后一縮,閉上眼,說:“算了吧,沒有必要了。”

開杏不聽,固執(zhí)地摟起烏鐵寬大的褲管。

那里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她傻眼了,伸手撓去,卻兩手空空。她揉揉眼,還是這樣。

“怎么會是這樣!”盼姐急了。

開杏明白是咋回事了。她手一松,那雙布鞋撲地落在地上。她舉起雙手,一拳一拳地打在烏鐵的胸口上。末了,她倒在烏鐵的懷里,失聲痛哭道:“冤家,你叫我咋個了斷……”

烏鐵伸出雙手,給她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擦掉她滿臉的淚水,說:“嘿,喜莫,終于可以抱抱你了。”

陸大爺看到烏鐵回來,攥著陸大娘的手,幾步躥過街心。老兩口拉著烏鐵的手,上看下看,左摸右摸??粗?,老兩口哭了起來,他們是想兒子了。

陸大娘問:“你們是一起去的,他咋沒回來?”

“我們?yōu)趺扇サ?,人太多,分散在各連隊,互相不曉得下落,過幾天專門找人問問?!睘蹊F說的是實情。

“他會回來的,天亮前我看到他了?!标懘竽镎f的是夢。

“他口渴,嘴唇都起了殼,要我給他煮茶?!标懘鬆斦f。

“有天神恩梯古茲保佑,他會回來的。”烏鐵安慰他們,“還有胡笙,也會一起回來的?!?/p>

陸大娘抬頭,雙手合十,看著天空,低聲祈禱。

回過頭來,烏鐵看著盼姐,眼里充滿疑惑,問:“你,你是不是阿卓喲?”

盼姐笑問:“你說像不像?”

聽聲音,肯定是。烏鐵揉揉眼睛,看來看去,也是。

烏鐵說:“阿卓,沒有你,我早就見祖靈去了……”

開杏說:“她不叫阿卓了,她現(xiàn)在叫盼姐?!?/p>

“哦哦,盼姐。”回到漢區(qū),換了名,烏鐵是理解的,“你是咋過來的?”

盼姐說:“我也得謝謝你,謝謝開杏。要是開杏晚到幾天,我就被納莫土司換槍支了……”

歲月如梭,轉(zhuǎn)眼到了1950年。

這幾天,每有空就往挑水巷走的人,是解放軍進駐烏蒙城的營長胡笙。數(shù)年離鄉(xiāng),再度回來,他心情異常復雜。那些復雜的往事和復雜的情感,像漩渦一樣絞扭在一起,令他無所適從。但不管如何,他得面對所有。而且,他得主動面對。

胡笙再次走進挑水巷時,烏鐵的家里只有開杏一人。開杏坐在門檻邊,面前是一個鞋攤,擺滿了大小不一的鞋子。腳邊放個篾筐,筐里放著布底、鞋幫、麻繩、鑷子、鉗子、黃蠟等,開杏低著頭,正一針一線地绱著鞋。西斜的陽光正好照過,從陸大爺家瓦檐的隙里落下來,開杏就一臉的橘紅。胡笙看呆了。時間仿佛倒淌了十多年前,這是他生命中最完美的記憶,那美麗的頭發(fā),那美麗的臉龐,那美麗的手,那讓人迷醉的鞋子……

胡笙躡手躡腳地、小心翼翼地跨進去。不料,胡笙的翻幫馬靴踢在了木檻上,響動驚動了開杏,她抬起頭,驚呆了。

“開杏……”胡笙張開干裂的嘴唇,說出這樣的兩個字時,突然不適應。這兩個字,收藏在心里多年了,現(xiàn)在瞬間從心口里彈出,令他一怔。這兩個字,應該是前世叫過,便不再叫出的。當年開杏失蹤后,他內(nèi)心是何等的煎熬。他在心底里一次又一次地想她,一遍又一遍地叫她。他打自己的耳光,抓自己的頭發(fā),不斷地折磨自己。仿佛那樣的結(jié)果,完全是他胡笙的錯所導致的。開杏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全在他的腦海里晃蕩,全在他的夢里往來。他叫著她,伸出雙臂摟著她,不顧一切地親她,吻她。她順應著,配合著,撕他,扯他,纏他。這樣的情境,不僅出現(xiàn)在他教書時,還出現(xiàn)在臺兒莊的戰(zhàn)壕里,出現(xiàn)在后來多年的戎馬生涯中。他以為這些都是前世,都是夢幻,今生不再出現(xiàn)。

歲月蹉跎,他對生已不太看重。和對手較真時,往往不要命,往往不怕死。那些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他很少失利過。無數(shù)次槍炮在身邊呼嘯而過,有刺刀抵在他的后腰上,繩索勒在他的脖頸上,他都能夠在瞬間反應,化險為夷。戰(zhàn)友們都稱贊他足智多謀,稱贊他文武雙全。他原本是一個教書先生,此前從未摸過槍,對于打仗的經(jīng)驗,更多停留在書本里。他也暗自驚訝于自己,為什么會變得這樣快呢?為什么就能所向披靡呢?后來他明白了,他心中有愛。只要有愛,就可無畏。只要無畏,就可無敵。戰(zhàn)事有了逆轉(zhuǎn),一切進展比想象的還要好。臺兒莊戰(zhàn)役后,立了功,受了獎??赡切┯妹鼡Q來的東西,并沒有在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位置。相反,他感覺到了那些人的窮途末路,便悄悄離開,加入了另外的組織。后來呢?后來他到了陜北。在那里很苦很累,流汗甚至流血,但心情愉快,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煅煉。那些生活,將他從一個文弱書生,從一個并不完美的青年,成長為一個境界更為寬闊的人。丟掉了書生氣,丟掉了狹隘和自私,身經(jīng)百戰(zhàn)。原本,他是不想回老家烏蒙的。甚至他想,就是化成骨灰的那一天,也不要回來。但上級認為他是這里的人,對這里的情況非常熟悉,有利于開展工作,還是安排了他。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面對這塊復雜的土地,面對曾經(jīng)有過的是是非非,面對這么多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糾葛,他得好好想想。他盡量不走給過他傷痛的地方,盡量不想那些痛心的事。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往事,還是不斷地鉆進他的腦海,不斷地折磨他。

根據(jù)工作計劃,胡笙派人到金沙江對面溝通,講形勢,講大局,講事實,講未來。那邊的夷胞也早有此意。這不,最近兩天,那邊安排索格管家率隊過來,和他們作進一步的溝通。胡笙帶領營里的干部,一項一項地研究,做了精心的準備。

胡笙需要解決的是糧食問題。他首先率領進入烏蒙的是一千多人。過不了多久,上萬人的大部隊就將進入,供給是個大問題。烏蒙年年饑荒,家家空倉,戶戶無糧。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是兵家之道。而對岸的涼山,天塹之內(nèi),糧食富足。如能協(xié)調(diào),將可解決這一致命問題。

大事來臨之前,老是心亂,弄得他寢食難安。這和往常不一樣,他坐不住,于是一個人悄悄地來到了挑水巷。

巷子的天空沒有變,高高矮矮的房屋沒有變,逼逼仄仄的石板路沒有變。烏鐵的房子也沒有變,無非是門面多了層熏煙,無非房屋的瓦頂多了幾根衰草。當他忐忑不安地從巷子的那頭走過來時,遠遠地,他看見那個叫作烏鐵的人,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绱鞋。他低著頭,很專心的樣子。他雖指節(jié)粗糙,卻手法熟練。對于烏鐵,于公于私,他是要善待的,他有自己的思考,他會和他好好談談,會給他有所安排。但眼下一看到他,一將他和開杏放在一起,胡笙卻又十分猶豫,情感上的糾結(jié),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心提得老高,仿佛是在臨戰(zhàn)前,面對不知底數(shù)的對方。他將帽檐往下拉了拉,再往下拉,將臉上的表情收緊,大步走了過去。

臨近了,烏鐵沒有抬頭。錯開了,烏鐵沒有抬頭。走到小巷的那一頭,胡笙不知道,烏鐵會不會抬起頭,看一眼他的背影。他是軍人,征戰(zhàn)多年,完全脫去了當年文弱書生的習氣和形象。憑烏鐵的眼力,看遠遠的背影,不見得就能認出他來。

胡笙走過去了,又走回來。第二次,第三次,烏鐵還是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一眼。胡笙就知道了,這個烏鐵,不一定知道他是誰,但已經(jīng)注意到他了。他不抬起頭來看他,是藐視?是畏懼?還是冷漠?他想,那自己還要不要再去呢?去,他真的抬起頭來,自己怎么辦?不去,他自己的內(nèi)心里,還是無法忍受。他的內(nèi)心,像是有一只動作緩慢但意志堅定的貓,在一遍又一遍地將自己的心肝抓來抓去,疼,酸,脹,痛。

抵擋不住,什么都抵擋不住?;氐竭@塊土地,他必須見那個人,那個給他愛、給他恨,給他無數(shù)的遺憾的人。他還是決定再去看看。至于能不能再見到,見到會發(fā)生什么,就由上天安排吧!

胡笙再次來到挑水巷。遠遠看去,烏鐵的攤位沒有擺出來,門邊也沒有烏鐵的影子。胡笙深吸了一口氣,壓了壓帽檐,正了正風紀扣,怦怦跳動的心稍微穩(wěn)定。他走過去,推開虛掩的門,一步跨進。

臨窗,一個女人正低頭绱鞋。光與影中,女人的容顏和神情,是多么的動人。胡笙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黃昏,金黃的草堆前,他突然謹慎起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不是自己想見的那個。

“開杏……”他叫道。

開杏聽到了有人進來。對于開杏來說,生活中的動靜太多了,她也就管不了了。如果是買鞋的人,他自己會先說話的。她依舊绱自己的鞋。左邊的針要是不穿過去,右邊的線就不可能拉出來。一雙鞋,光有鞋底不行,光有鞋面也不行,底和面不绱在一起,也是不能穿的。一針一線都得靠自己,任何人也幫不了。鞋子是她的愛,是她生活的全部。

開杏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一種聲音,那聲音不是針線穿過鞋底的摩擦,也不是鳥兒在檐下扇動翅膀。她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對,是叫自己的名字。這聲音多么遙遠而又親近,多么陌生而又熟悉,多么動人又讓人迷醉。開杏以為,自己是坐在楊樹村的谷草堆前。左右一看,并沒有谷草,也沒有白楊樹,她只看到黃皮的反幫馬靴,梆硬地杵在眼前,有些冷,有些硬,有些重。順著腳往上看,是綁緊褲腳的綠色軍褲。再往上,是扎著皮帶的腰,側(cè)邊掛一個皮殼,估計就是人們說的手槍了。

再往上,開杏不敢看了。

剛才那聲音呢?但愿是個夢吧!開杏的夢里,這樣的場景不少呢!好了,她得好好想想。人生的事,真麻煩。她將手里的針線裝進篾筐。因為倉促,手給錐子刺了進去,一顆血珠冒了出來,血珠不大,卻痛感連心。開杏舉起手,就要用嘴去吮。

不料,那穿著軍褲的腿彎屈了下來,說:“我來吧!”

開杏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人就不由分說地將她的手捉過去,往嘴里塞。開杏嚇壞了,全身瑟瑟發(fā)抖。她活了這幾十年,除了少年時候和胡笙拉過手,后來和烏鐵在一起,此外便沒有和任何一個人有過這樣的親近。她沒有把手再給過任何人,也沒有誰敢拉她的手,更別說做出如此過分的動作。

眼下這種情況,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人唇間呼出的熱氣,讓開杏感覺到溫暖——豈止是溫暖,是震顫。那種感覺恰到好處,不冷,不熱,不輕,不重,不大,不小,不急,不緩。那種震顫沖擊心底,傳遞到四肢,傳遞到大腦。開杏大汗淋漓,滿臉通紅。開杏覺醒了,她努力要縮回手,可手上居然沒有了力氣。那人得寸進尺,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力氣用得大些,讓她感覺到疼了。

開杏抬起頭來,看到的是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開杏大驚失色,一個軍人,在自己的面前突然出現(xiàn),估計不會是什么好事吧!解放軍進了烏蒙古城,她不止一次站在人群堆里看過熱鬧。但那都是遠觀,并沒有任何更近的接觸?,F(xiàn)在居然這么近。他這么過分,到底要干啥?開杏努力掙脫,就要逃走。

“開杏!你認不出我了?我是胡笙!”那人的說話明顯帶著顫音。

“胡笙?”就要逃走的開杏站住了。眼前這個人,是那樣陌生。穿著軍裝的他,顯得規(guī)規(guī)矩矩,看不出眉眼,看不出個性,一點兒也看不出當年滿臉文靜、衣袂飄飄的樣子。這樣一個人,和天天在街上奔來跑去的那些軍人,沒有什么兩樣??!這個人怎么就是胡笙呢?這個人,估計沒有事做了,在糊弄人,尋開心吧!

開杏搖搖頭,還是要走,說:“再不放手,我就要叫人啦!”

那人急了,抓住她的手再次用了用力,另一只手將帽子摘掉,說:“看看,我是不是胡笙?看看,胡笙是不是我?”

讓看就看吧!開杏將頭發(fā)往上撩了撩,擦了擦眼睛。借著巷口斜過來的陽光,她看到了,這個人的臉上有了些皺紋,皮膚更加黝黑,曾經(jīng)清澈的眼睛變得深邃,曾經(jīng)文弱的身體變得結(jié)實。那眉那眼,還真是胡笙。

開杏的淚水奪眶而出。那些淚水呀,像是傾盆的暴雨,像是汪洋的河流。開杏在抽搐,在顫抖,哭得天昏地暗。

“我以為你死了呢!”

胡笙緊緊摟住開杏,淚眼朦朧。要知道,胡笙也是個男人,他在負氣出走、參加抗日之時,沒有哭;在臺兒莊前線,戰(zhàn)友在敵人的炮擊中被炸得尸骨全無,他沒有哭;在前往陜北的路上險象迭出、生死未卜,他沒有哭;甚至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受到無數(shù)的挫折,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生死,他沒有哭——不是沒有哭,而是將血和淚,狠狠地咽進了肚子,再怎么悲傷也沒有淚水?,F(xiàn)在,面對這個女人,這個多年前自己愛過卻又不曾擁有的女人,他控制不住了,哭得稀里嘩啦。這是他的初戀情人,這是他唯一深深愛戀的女人。胡笙吻她的額頭,吻她的臉龐,吻她的鼻子,嘴唇,還有脖頸。他就一直吻下去。他吻得很輕柔,吻得很仔細,吻得很小心。他越吻越癡迷,越吻越大膽。他放開了,坦然了,不顧一切了。

開杏有些警覺,推辭說:“胡笙,你別這樣,你有你的女人。我,是烏鐵的了。我們不要……”

胡笙搖搖頭,說:“開杏,我沒有女人,你看著我?!贝_杏睜開眼睛,羞怯地看著他時,他看到了開杏的眼睛,是何等的明澈。自己的形象,居然就在她眼睛的湖泊里。

“我告訴你,”胡笙說,“我有過女人,可那女人就是你。我想象的就是你,叫的名字就是你。其實你早就是我的,你一直就是我的,你從沒有離開過我……”

胡笙把開杏抱起,大步走到床邊。他一邊吻她,一邊哆哆嗦嗦地給她解衣服。他猶豫著,顫抖著。從外而內(nèi),從上而下,由表及里,一件,又一件,一個扣,又一個扣……這是一個于他十分陌生的活計。他像是年少時在老家楊樹村,春天剝筍,每剝一層,白嫩的東西就露出一截;他像當年教書時,給孩子們講字的結(jié)構(gòu),拆字,一筆,一畫,從容得很。

一件藝術品呈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胡笙停住了。這藝術品,這樣高貴,這樣潔白,這樣讓人著迷。胡笙吻她,吻了她的全身,吻了她隱藏的每一個角落。胡笙摟住她,緊緊的,生怕像鳥兒飛了,生怕像雨露化了,生怕像沙粒漏了……

開杏迷醉了。她感覺到自己那片隱藏的土地好像就要給人侵占。她推了推,這個男人卻力大無比,一點都沒有撤退的意思,依然是果斷的、固執(zhí)的、生硬的。要是這個男人在十多年前就這樣武斷,就這樣粗魯,她開杏就一定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開杏想,人生就是這個樣子了,老天給自己啥,就接受啥吧。她閉上眼睛,拒絕的手松開了。

天吶,該來的,就來吧!

可是,該來的還沒有來,不該來的倒來了。

門外,有聲音意外傳來:踢踏,踢踏,踢踏……好像是鐘表走動的聲音,又像是心臟跳動的聲音,從遠而近,由小到大。不對,是馬蹄!是馬有力的腳掌,叩在石板上,沉重而又空曠。

胡笙停止下來,豎起耳朵,判斷著這聲音的來處。保持對任何事物的警覺,是一個軍人最良好的品質(zhì)。

開杏臉色大變,一把將胡笙推開,說:“快走!烏鐵回來了!”

兩人慌亂,比火燒房子更著急。

胡笙不知所措,臉都嚇白了。

開杏將胡笙推到馬廄后面,那里有一個暗門。胡笙一閃身,瞬間就不見了。

搖搖晃晃地到了家門口,烏鐵挪下馬來,掙扎著去拴馬。馬拴好了,他抬起頭,看到坐在茶鋪門檻上的陸大爺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眼神有些奇怪。當他的眼睛和陸大爺對視時,陸大爺朝他努了努嘴,晃了晃頭,轉(zhuǎn)身進屋去了。

烏鐵疑竇叢生。他擔心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便轉(zhuǎn)身進屋。不料屋門緊閉,舉手推門,門紋絲不動。他緊張了,一邊拍門,一邊叫道:“開杏!”

安靜的午后,屋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烏鐵眼里冒火,他握緊拳頭,就往門上砸。砸了幾下,門才“吱呀”一聲打開。烏鐵的兩只手努力地撐著地,快速進屋,以至于在門檻邊跌了一跤。他掙扎著坐起,第一眼看到的,是開杏哭紅的眼睛、蓬亂的頭發(fā)和還沒整理好的衣服。

果然有事!烏鐵著急了,問:“開杏,怎么了?”

開杏沒有回答。

“怎么回事?”烏鐵又問。

開杏猶豫了一下,說:“沒啥?!?/p>

屋里分明有人的氣息,分明有開杏滿臉的驚慌,怎么就說沒有事呢?烏鐵不相信,他的目光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再一圈。屋里是沒啥變化。他摸索到臥室里時,嚇蒙了,床上一片凌亂。

開杏說:“不……”

“啥?”烏鐵聽不懂。

“不是……”開杏想解釋。

“不是啥?”烏鐵問。

“沒有……哦,不是……”開杏說。

“那人是誰?”烏鐵又問。

“誰……沒有……”開杏語無倫次。

烏鐵挪到后面的馬廄,暗門的插銷是打開的。這個他精心設計、以防意外、讓自己能及時脫身的暗道,現(xiàn)在成了不明身份的人逃跑的通道。

烏鐵氣得發(fā)抖,吼道:“你說謊,你一直在說謊。那人是誰?從哪里來?怎么來的?來干啥?都干了啥……”

烏鐵的一連串問話,開杏根本回答不了。

烏鐵越想越生氣,開杏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他,此前一點兒跡象都沒有!看來,這個人隱藏得太深了。看來,他們早已蓄謀。他將篾筐里的鞋底、鞋幫、鞋樣,還有麻繩、鉗子、錐子、剪子、刀子、針線,全都一股腦兒扔在地上。他憤怒得想用腳去踹那些令人討厭的東西,可一伸腿,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有腳的地方,根本就沒有能使出力來的東西。

開杏不說話,縮在火塘邊嚶嚶地哭泣,那個委屈樣兒,仿佛做錯事的不是她,而是烏鐵。

門檻外的馬老表正切切嚓嚓地吃著草,見烏鐵失魂落魄的樣子,將頭杵了過來。在馬老表的眼里,烏鐵從沒有這樣憤怒過。即使餓了,即使累了,即使生病了,腿殘了,他都沒有服輸過,沒有這樣失態(tài)過。馬老表用臉貼他,親他。馬老表往他臉上呼熱氣,用長長的臉在他的身上搓來搓去。

這世間,最親的,怕就是這馬老表了。

“沒事,我好些了?!卑l(fā)了一會兒呆后,烏鐵說。他撐著起來。

馬老表懂得他的意思,矮下身,烏鐵抓住還沒有缷下的馬鞍,用了些力,蹭上了馬背。

烏鐵剛到古城中心,就給扛槍的戰(zhàn)士攔住。

烏鐵指了指空空的褲腳,說:“長官,我腿摔傷了,痛,又紅腫,我去請郎中看看?!?/p>

戰(zhàn)士的槍管并沒有垂下,相反朝他揚了揚,說:“別啰唆,站?。 ?/p>

旁邊又有人將槍口對了過來,說:“就是這個人嗎?”

戰(zhàn)士說:“就是他?!?/p>

烏鐵在幾個戰(zhàn)士的控制下,進了縣衙門。這里原本是國軍的縣黨部。解放軍進駐后,這里成了解放軍的臨時辦公點。

“我怎么了?”烏鐵慢慢挪下馬背,一臉的驚訝。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背著手走過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有人檢舉你,以前參加過國軍。你自己說,是不是?”

“我沒有……我只是上過臺兒莊,打過日本鬼子?!睘蹊F說。

旁邊有人在笑,烏鐵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竟是開杏的哥哥開貴,他坐在廊檐下的石蹾上,蹺著二郎腿,一副悠閑自得的樣子。

烏鐵說:“哥,是你舉報我了嗎?”

“告訴你多少次了,別叫我哥!”開貴說,“我這不是檢舉。解放軍來了,我得如實向他們匯報情況,以便他們開展工作。你是不是參加過國軍,你自己最清楚?!?/p>

烏鐵十分意外,說:“開貴哥,國民黨兵在時,你舉報我私通紅匪?,F(xiàn)在,解放軍來了,你又說我參加過國民黨。呃,這風向也變得太快了?!?/p>

開貴說:“你不要和我說,你和解放軍同志說。說清楚了,你就回家,繼續(xù)绱你的鞋。說不清楚,就等……”

“你有權(quán)力這樣?你居然能這樣?我們是親戚,是一家人……”烏鐵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誰跟你是親戚?我要加入農(nóng)民協(xié)會了?!遍_貴搓了搓手,“你真的干了壞事,我就得大義滅親?!?/p>

……

烏鐵離家后,到了黃昏,燕子嘰嘰喳喳回到屋檐下,還沒有回來。到了深夜,星光躲藏,巷子里黑得像是個黑筒子,烏鐵還是沒有回來,這在之前可從沒有過。開杏著急了,自己沒有管好自己,把麻煩惹大了。這一天發(fā)生的,真是意外。惡鬼貀又出現(xiàn)了。她想。她往門外吐了兩泡口水,試圖用這種方式將鬼驅(qū)走。她慚愧,害羞,無地自容。原本清清白白的她,弄到現(xiàn)在,茶壺煮餃子,有嘴倒不出。烏鐵在時,她討厭他。烏鐵失蹤了,她又擔心他。

開杏提著一根木棍,走過大街,穿過小巷,還跑了四個城門。到處戒備森嚴,解放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烏鐵要在這樣的地方出事,根本就不可能。甚至那些樹叢背后,陰溝里,開杏都用木棍去探過,戳過,但都沒有烏鐵的影子。她又跑到開藥鋪的孫世醫(yī)那里。平時,烏鐵和孫世醫(yī)是無話不說的,甚至和開杏不說的話,他也會對孫世醫(yī)說。但是,孫世醫(yī)藥鋪的門已經(jīng)關閉,根本沒見著烏鐵的影兒。

開杏只好回家。烏鐵還是不在,獨坐空屋的她心亂如麻,這才真正感覺到了孤獨。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離不開烏鐵了,她同情烏鐵,可憐烏鐵。當她進一步觸摸到烏鐵的內(nèi)心時,覺得他才是一個真正可憐的人、更為孤獨的人。這樣一想,烏鐵就真是她的男人了,是她的家人了,甚至是她身體的一部分。眼下發(fā)生的這一切,令她不安,讓她后悔、痛苦。都是自己惹出來的是非,都是自己干了壞事。

開杏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覺得沒有臉見人,越想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真是連想死的心都有。

這一夜過得太難熬!大約天亮的時候,巷子里突然有人在奔跑,緊接著“哐啷”一聲,自家的門直接就被推開了,進來的是開貴。

開杏紅腫著眼睛問:“哥,你怎么這么早來我這兒?是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

“解放軍一進烏蒙,我就在幫他們做事!”開貴得意地說,“我聽說了烏鐵的事,就到處打聽,終于有下落了?!?/p>

開杏一聽,當即感動得要落淚。開貴帶來這個消息,將她從地獄里救了出來??墒虑楸乳_杏想象的還要嚴重和復雜得多。開貴是來告訴她,烏鐵進了大牢。烏鐵當年參加了國軍,還上了前線,估計有很多命案在身。當局會讓他不死也要脫層皮。開貴是要讓妹妹有個心理準備,要做最壞的打算。

“你想想,當年,一個在金沙江兩岸,說名字就會嚇哭娃兒的人,天曉得他殺了多少人呀!他還搶走了你!害得我和金枝的事也黃了……”開貴咬牙切齒道。

開杏渾身發(fā)抖,她很清楚哥哥所說的最壞的打算,會壞到什么程度。她抹了抹眼淚,央求開貴道:“既然你說在幫解放軍做事,那你一定和他們熟。哥哥,請你幫助解釋一下,烏鐵沒有罪,烏鐵雖然表面冰冷了些,雖然當年干過壞事,但他心地善良;雖然他參加的是國軍,但打的是日本人,是保衛(wèi)國家……”

開貴不想聽妹妹的嘮叨,盡管她痛哭流涕,但這不是一個男人應該關心的。開貴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捶孔拥年愒O,看房子的質(zhì)地,看房子的大小,看房子里面的設施,還透過窗戶看對面陸大爺?shù)牟桎仭?/p>

“這房子呀,如果是我來住,我還要再往樓上補出半層。夏天坐著喝喝茶,秋天掛金黃苞谷辮子,冬天搬個躺椅上去,閉著眼睛曬太陽……”開貴說。

開貴雖是個莊稼漢子,他的想法卻總是出人意料。

見開貴一臉無所謂,開杏急了。她撲上去,緊緊抱住開貴的大腿,說:“哥哥,你救救烏鐵吧,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咋辦呀!”

開貴一臉驚訝,開杏的人生不是被烏鐵害慘的嗎?怎么現(xiàn)在烏鐵吃了點兒苦頭,她就這樣,真沒血性!

“不爭氣,開杏!你這樣子,好像不是我們家的人呢!傷疤好了,你就忘記疼痛……”開貴恨鐵不成鋼,“可是,你傷疤還沒有好呀,你的傷口那么深,還在發(fā)炎,還在流血,甚至傳染給了我們一家……”

開杏哭道:“事情都到這步了,那你,你要我咋辦吶?”

妹妹這樣說,開貴就滿意了。開貴要妹妹去解放軍的駐地找一個人,向他講哥哥開貴的情況,說哥哥是積極分子,熟悉當?shù)氐那闆r,可以為解放軍做很多事,比如批斗惡霸地主,比如分浮財什么的。

開杏不愿意。這些年,她一見到陌生人就躲。要讓她去見營地里的軍官,還不如殺了她。更何況,哥哥要她幫他達到那種目的,她哪能?哪能成?她哪有說這樣話的權(quán)利?

“要去你自己去?!遍_杏說。

“你不是要救烏鐵嗎?除了這個辦法,沒有第二了。”開貴說,你見到那個人,一舉兩得,烏鐵也許就有救了……更重要的是,你能幫我。”

“那人是誰???”

“胡笙啊,他現(xiàn)在是營長,眼下這里最大的官?!?/p>

“胡笙?”開杏打了個寒戰(zhàn)。她立即想起昨天所發(fā)生的事。不是冤家不聚頭?。?/p>

“你為啥要讓我去?你去找他不就行了?”開杏還是推辭。

“當年你和他有過特殊關系呀!這樣的關系不用,浪費了,可惜了?!遍_貴看著還算漂亮的妹妹說,“重溫一下舊情嘛,不給你這種機會,你哪能見到他?”

看來哥哥并不知道昨天發(fā)生的事,開杏摁了摁心口,放下心來。

“讓我想想……”開杏讓步了。

沒有其他路可走,咬咬牙,開杏決定去。

開杏整理了一下衣服,對著鏡子,洗去滿面的淚痕,又上了些淡妝,左弄右弄,總算看不出自己悲傷的樣子,然后出門。走到巷口,開杏又折回家,翻箱倒柜,找了一雙面料最好、做工最精細的鞋,用布巾小心包好,出門。

到了營地,大門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衛(wèi)兵槍一橫,問:“你找誰?干什么?”

“我……我找胡……胡笙?!币驗榫o張,開杏突然記不得胡笙的官銜。

“啥事?我們營長事多,你告訴我,我會轉(zhuǎn)告他?!边@樣一個女人,居然敢直呼胡營長的名字,衛(wèi)兵有些不高興了。

“家里的……私事?!?/p>

眼前這女人這樣說,衛(wèi)兵倒又不敢馬虎,說:“哦,請問,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他姐……多少年沒有見了。聽說他回來,就想看看。”

這話在開杏心里醞釀了好多遍,現(xiàn)在說出來,居然還打著顫。

“你叫什么名字?”看來,衛(wèi)兵并不是只聽她的一面之詞。

“你就說是他姐就行了?!遍_杏擺出當姐的架子,顯得有點兒不耐煩。衛(wèi)兵看了看她,還是拿不準,便立即進去匯報。

不一會兒,衛(wèi)兵出來說:“我們營長說了,他沒有姐。你快走吧!”

胡笙當了大官,和他相比,自己太過于渺小。面都見不上,要他辦事,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開杏覺得無望,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幾步,想了想,她又折回,將手里的鞋子遞給衛(wèi)兵,說:“麻煩你給他。他當大官了,連姐姐都不想見了……”

有冷風吹來,開杏渾身發(fā)抖,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落。她一邊走,一邊哭;一邊哭,一邊走。剛走到挑水巷口。背后有人追來,叫她站住。她被嚇住了,在這古城里,女人遭遇壞人的事情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開杏回過頭來。

剛才那個衛(wèi)兵,在她面前一站,雙腳一并,行了個禮,說:“大姐,請留步,我們營長請您回去!”

見物如見人,他果然還是沒有忘記。開杏受此大禮,便有些惶恐不安。她顧不了那么多,跟著衛(wèi)兵就往回走。

開杏第一次走進這樣警衛(wèi)森嚴的院子,每一道門邊,都有衛(wèi)兵站崗,甚至圍墻邊,也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開杏不敢看得更多,低著頭,跟隨著衛(wèi)兵走。走了很多路,終于在一幢小樓的門前停了下來。衛(wèi)兵讓她站住,自個走了進去,大概又是去匯報吧。很快,衛(wèi)兵走出來,讓她進去,然后“咔嚓”一聲,將門拉上。

開杏走進里屋,怯生生的,像個孩子。古色古香的屋子,很寬,很安靜。法式建筑的窗戶很大,掛了窗簾,顯得十分神秘??繅Φ牡胤接猩嘲l(fā),有茶幾。正中,一張很大的辦公桌,椅子黑色、皮質(zhì),一看就是外國貨。

胡笙就坐在那大大的辦公椅子上。他背后的墻上掛有畫上箭頭的作戰(zhàn)地圖,還有長長短短的幾支槍。他面前的辦公桌上堆著幾摞書,筆筒里插著毛筆。開杏想,桌上的這些東西,才是最適合胡笙的。此前,胡笙就一直喜歡書,連在村子里放牛都在看。據(jù)說里面有黃金屋,還有顏如玉。有一次,胡笙還給開杏寫過詩,一句一句地念給她聽。寫些啥,他讀些啥,開杏一點兒也記不得了。開杏只記得,當時胡笙的聲音是顫抖的。他伸出來拉她的手,剛觸到她,像是被火燙了,又忙縮了回去。胡笙現(xiàn)在并沒有看書,也沒有寫字,他的手里握著一雙布鞋,翻來覆去地看。那是開杏剛才送給他的那雙鞋。

胡笙放下手里的鞋,從辦公桌后站了起來。

開杏絞著手,不安地說:“昨天嚇到你了……”

胡笙搖搖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上天又安排我們見面了?!?/p>

開杏走過去,撲在他的懷里,開始哭泣。胡笙不知道如何是好。眼前這個女人,是他不止一次失去過的女人。此前失去過,昨天又失去過。意料中的事情,突然又發(fā)生意外,實在是令他難堪。他不知道自己離開后,烏鐵有沒有發(fā)覺。他想回去看,又覺得不妥。想讓個士兵去觀察一下,也覺得不恰當。他自責,打了自己兩個耳光,管不住自己,差點兒犯了大錯。這對開杏、烏鐵和自己,都糟糕透頂。他就是在這樣的猶豫、不安中度過難熬的一夜的。剛才,當他聽到衛(wèi)兵報告,說自己的姐姐來見自己,便有些意外。當他隨口說自己沒有姐姐的同時,卻瞬間感覺到這個人就是開杏。開杏簡直是瘋掉了,控制不住自己,這個時候跳了出來,人天面地,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自己不就毀在了她的手里?所以,他果斷地告訴衛(wèi)兵,不讓進來,他沒有姐姐。而當衛(wèi)兵將鞋子送到他手里時,他在那一瞬間心潮起伏,欲望之火再次點燃。不能這樣對待開杏,一個在內(nèi)心曾經(jīng)只認他的女人,在內(nèi)心等他多少年的女人,在內(nèi)心一直還埋藏著對他深深的愛的女人。那鞋子上的千針萬線,是她重重疊疊的心事,一針就是一次深深的思念,洞穿若干歲月,將疼痛牢牢固定;一線就是一次牽腸掛肚,將兩人緊緊地拴在了一起。想到這里,胡笙覺得,自己不能拒絕她,不能忘記她,更不能背叛她?,F(xiàn)在開杏來了,精心打扮過的開杏更加美麗,身材苗條,舉止優(yōu)雅,臉上有著淡淡的憂愁,如梨花帶雨,讓人心生同情。

當年在楊樹村,兩人之間,誰都被動,誰都又不太被動。誰都主動,誰都不敢太主動。他們總想把最美好的時刻安排在最恰當?shù)臅r候。后來就不一樣了,后來的生活不是按照既定的方向往前走。昨天,胡笙終于主動了,但主動的胡笙并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F(xiàn)在是開杏主動了。開杏像一只貓,溫柔依附在他的懷里。屋角,木殼立式座鐘內(nèi),鐘擺一左一右,嘀嗒有聲,聲聲敲打在心的深處。時光好短,時光又是好長。安靜了一會兒,開杏不想安靜了,她伸出手臂,面條一樣地掛在胡笙的脖子上。這樣,開杏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臉了。這張臉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甚至上面還有縱縱橫橫的溝壑。那是經(jīng)風歷雨、飽經(jīng)滄桑的體現(xiàn),那顏色,更像是楊樹村泥土的顏色。胡笙的鼻子又高又長,是民間說的蔥管鼻。有這樣鼻子的人,一定是當官的料。胡笙的嘴闊,而嘴唇肥厚。這樣的男人,是吃四方的嘴,是女人喜歡的那種嘴。少女時候,開杏和一幫女伴,會躲在谷草堆里談男人,說自己心中的偶像,有時會說得面紅耳赤,心旌搖蕩。說來說去,女伴們最公認的就是男人的身材、手臂、腿腳,還有就是眼睛——這樣看來,異性身上,每一樣都十分重要。開杏現(xiàn)在看的是胡笙的眼睛。這眼睛變了,和以前不一樣,幽靜、深邃、執(zhí)著,仿佛還帶著鋒芒。對,鋒芒,直扎人心,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仿佛他什么都不怕。胡笙的眼睛如迷宮一般讓人捉摸不透,這和當年的教書先生完全不一樣了。

但不管如何,開杏就是喜歡胡笙,不僅喜歡,更是深深地刻入骨髓了。這里的房間,比挑水巷那房子好多了,特別是采光。開杏那房子,雖然地段最好,可它夾雜在民居中間,修得逼仄。只是臨街有門,頂上裝有玻璃亮瓦,后窗雖然也有,卻是小小的,透進的光亮,倒像是誰偷窺的眼神。這里的光亮很好,胡笙很清楚地就能看到開杏的臉、開杏的眉、眼、鼻翼和嘴唇。開杏的臉又白又嫩,這得益于她常年不出門,常年沒有遭到太陽的曝曬。開杏的眼有些紅腫,這可以理解,昨天在她身上發(fā)生的意外,真的讓這個弱女人難以承受,哭一哭,傷心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開杏的鼻子修直而小巧,像一根嫩白的蔥。而她的唇,更好看,微微的一張一合之間,溫熱的氣息顫抖而出,輕輕滑落在胡笙的脖頸里。

胡笙醉了。

開杏感覺到了胡笙的變化。而她自己,也已經(jīng)情不自禁。她騰出手來,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此前是胡笙給她脫,現(xiàn)在是開杏自己脫。她脫掉上衣,再脫褲子,脫掉外衣,再脫內(nèi)衣。她一件一件地脫,這一生里,她沒有為誰脫過,更沒有這樣心甘情愿地脫過?,F(xiàn)在她是自愿的,開心的,她也是無所顧忌的。她微笑著,顫抖著,呼吸有些短促。

她深情地看著胡笙,說:“哥……”

胡笙驚呆了。眼前這個人,如此美麗,如此干凈,如此透明,又如此主動。戎馬生涯十多年,胡笙見過無數(shù)的生,經(jīng)過無數(shù)的死,還有無數(shù)的真誠與虛偽,奉獻與引誘。他清楚得很,他明白得很,他也堅決得很。讓他認可的、接受的,似乎還沒有過。但眼下的開杏,和以前那些人是不一樣的。她更真實,更生動,更貼心。

這是沒有任何功利的,胡笙想。

胡笙小心地抱起開杏,走進臥室,將開杏放在床上,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四周很靜,他有些慌張。

開杏說話了:“拜托,你要救救烏鐵……”

意外的事件將胡笙的思維打亂,他正解紐扣的手停止下來,問:“烏鐵?烏鐵怎么了?”

事情很麻煩。要幾句話說清楚,開杏還真是不容易。開杏也不管了,就順著說,努力想講得更清楚一些,可越講越復雜,越講越啰唆。她的話很多,語無倫次,顛三倒四。胡笙有些掃興,一邊聽開杏說,一邊將解開的衣扣一個個扣回去。當他把風紀扣也扣緊了、鞋子穿上時,開杏的話也差不多說完了。

他指了指地上開杏的那堆衣裳,說:“穿上吧!”

開杏突然覺得自己錯了,說:“哥……”

“穿上吧!有人來了不好?!焙系恼Z氣不容置辯,“快點兒!”

事情已不可挽回,開杏快速地穿衣服。越是慌張,她越穿不好,要么就是外衣穿在了里面,要么就是套錯了袖子、扣錯了紐扣。費了好大的勁,她才將自己打理整齊。她覺得自己應該做一件什么事情才更好些,才會將眼下的尷尬局面挽回,想了想,便拾過那雙布鞋,走到胡笙面前,蹲了下去,說:“我給你穿鞋吧,讓我給你穿一次鞋?!?/p>

胡笙腳上的鞋是軍隊里發(fā)的,牛皮的幫,牛皮的底,牛皮的結(jié)繩,這樣的鞋子很結(jié)實,很穩(wěn)扎,踩在地上,會令黃塵飛揚,踢在身上,肯定會讓人骨頭折斷,皮肉非腫即紅。但穿鞋的人不一定舒服,腳在這樣的鞋子里,會出汗,會疼痛,會起泡,會受到控制,會受到折磨,會生肉繭,甚至會腐爛。

開杏心疼胡笙,說:“穿這鞋吧,穿上它,會更舒服些?!?/p>

胡笙并沒有將腳伸過來。相反,他往回收了收腳,做了個立正的姿勢,說:“對不起,我是個軍人,我不能穿你的鞋。”

“以前,你不是最喜歡我做的鞋子嗎?你不是說過,你做夢都想穿我做的鞋嗎?”開杏看著他,努力想把事情往從前說起。

“我現(xiàn)在只穿這個?!焙限D(zhuǎn)了一圈,跺跺腳,抿了抿嘴,果斷地說,“我們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你,你帶回去吧!”

開杏還要說什么,門外忽然有衛(wèi)兵大聲報告:“營長,金沙江那邊派人過來聯(lián)絡了,正在外面等著您!”

胡笙率領了近百人,騎著馬,浩浩蕩蕩地趕到城門外。西邊的太陽正要落山,天地間的色彩豐富極了,胡笙很高興,他覺得這是天作之合,讓他在這樣一個節(jié)點上,為搭建金沙江兩岸的橋梁,安置了一個堅實的石墩。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時候,正是那些人幫助了他。

當年,胡笙參加組織后,曾經(jīng)回到過烏蒙,但工作卻異常被動,幾個月的地下工作,不僅難有成效,相反還差點兒丟了命。他被追兵四下堵截,這時,一個神秘的人托人給他送來了馬匹、糧食和一封信,幫他渡過金沙江,進入涼山??山鹕辰瓕Π叮锹闊?。據(jù)說好多人進去便不再出來。有的喪了命,有的做了娃子。他不能喪命,他也不能做娃子,他還有夢想。他不斷地逃亡,可他還是被捉住了。

胡笙被五花大綁著,推推搡搡地帶到了頭人府里。兩邊站著數(shù)十個扛槍的家丁。正堂里高大的木椅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滿臉威嚴的人。他頭頂高高的椎髻,身著羊毛披氈,氣宇軒昂,不怒自威??磥?,那就是頭人老爺了。頭人接過那封信,打開,看了半天,那些彎彎拐拐的漢字,他根本就看不懂。

“從哪里來?”

“河對岸?!?/p>

“到哪里去?”

“陜北。”

頭人略懂得幾句漢話,在繼續(xù)的問答中,聽到幾個關鍵詞:抗戰(zhàn)、烏蒙、陜北……便向旁邊的人招手,有人過去,頭人與之耳語。不一會兒,來了一個年齡稍長、面容慈祥的人。

那人說起了漢話,相互交流沒有障礙了。原來,他是頭人的對外管家,早年經(jīng)常渡過金沙江,跋涉烏蒙,用馬匹、銀子或者其他土特產(chǎn),將針線、鹽巴、絲綢、槍支等換回涼山。他接過信箋,迅速看了一遍,臉色突變,卻又突然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那微妙的變化,只有站在正對面的胡笙能夠看到。

管家把信里所說的,以及胡笙的意思,給頭人作了翻譯和解釋。管家說的夷話,胡笙同樣不懂。不過還好,頭人的臉色慢慢由陰轉(zhuǎn)晴,他揮揮手,讓管家給胡笙松綁,安排食宿。

第二天,頭人讓管家將胡笙送出寨子。管家自己介紹說,他名叫索格。索格背一個包,肩上扛著步槍,不離開胡笙半步。

胡笙說:“別勞駕。您給我指好方向,就回去吧!”

索格管家并不理會,也不說話。道路越走越險,森林越來越厚。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胡笙感到難言的恐怖。不說話,是一種最要命的虐待。胡笙提心吊膽,走在管家的前邊,他時時有背心被一槍穿透的恐懼。走在管家的后面,他又害怕管家會一溜煙消失,將自己扔在無邊的森林里,為狼虎所噬??墒?,這些擔心都沒有發(fā)生。

磕磕絆絆地走了三天,出了涼山,前邊就是甘肅地界。

索格管家終于說話了:“胡笙!”

索格管家粗糙的聲音像一根悶棒,令他不知所措。

索格管家將背上的東西遞給胡笙,還把手里的步槍給了胡笙,胡笙愕然。

“你知道寫信的人是誰嗎?”索格管家問。

胡笙搖了搖頭。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也就沒必要告訴你了!你走吧,愿天遂人愿,天神恩梯古茲保佑你。”索格管家說。

胡笙說:“謝謝!你,你們,都是我的恩人……”剛走幾步,他又回過頭來問,“請問你們的頭人尊姓?”

“果基。”

胡笙嚇了一大跳,果基頭人當年曾與劉伯承將軍彝海結(jié)盟,互為兄弟,護送紅軍安全通過夷區(qū)。他明白了,自己能死里逃生,原來就是遇上了這樣的人。他放下手里的東西,轉(zhuǎn)身,朝著涼山的方向,以頭觸地,磕了三個響頭。

索格管家揮揮手,說:“恩梯古茲保佑你!”身子一閃,就消失在密不透風的叢林里。

幫助過他的這個人,就是這次的領頭,管家索格?,F(xiàn)在,他們將再次相聚。胡笙想請他們再幫助一次,以前他們幫胡笙一個人。這次幫的,是一個群體。

遠處黑影綽綽,馬蹄聲踢踢踏踏。很快,浩大的馬群由遠而近。打頭的是一個身披黑色披氈、腰別短槍、頭頂椎髻的人。他滿臉風霜,卻掩不住自帶的豪氣。那人就是索格管家了。

胡笙率隊走到路中間,彎腰施禮。索格管家吹了一聲口哨,馬隊戛然而立,人們很快下馬,往后面站立。

胡笙大步走過來,而索格管家則張開鷹翅一樣的雙臂,將胡笙緊緊摟住。

“時光飛逝,索格老表還如當年一般威武!”胡笙由衷地說。

索格管家試了試胡笙的手勁,說:“胡笙老表,和當年一樣瘦,不過更硬扎了?!?/p>

大伙都笑,笑聲像一股風,帶著溫暖。

當天晚上,胡笙在兵營里招待索格管家一行。之前就置好的烈酒,酒甕打開,香味就竄了出來;現(xiàn)殺的牛,滾水煮成大塊的坨坨肉;之前就燉了的雞,肉香彌漫了整個院子。索格管家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場面,這樣的場面至少可以說明此行對方的誠意。

但他還是謙虛地說:“不要這樣浪費?。∥覀冞€是以公務為重!”

夷人有句諺語說,亂說說不得,亂吃吃不得。不明不白的飯菜,索格管家向來不吃。

胡笙說:“見到恩人了,菜板不沾血哪行!這都是我自己掏錢買的,放心?!?/p>

索格管家知道解放軍的規(guī)矩,這下放心了,高興了。男人嘛,要的就是爽快、大器、誠懇。

酒是用大碗盛的,胡笙敬了索格三碗。索格回敬了三碗。接著,雙方的手下紛紛前來敬酒。酒入熱腸,拘束沒有了,心敞亮了,人世的雜質(zhì)就被風吹浪打去。

“只要江上的橋一通,我們往來就方便了。騎馬走路,都可過河?;ハ嘧哒?,鄰居一樣。”胡笙咕嚕了一口酒。

“為了這事,我打了牛,特意請祭司誦經(jīng)三天。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老表隨時可以過去吃酒,吃坨坨肉?!彼鞲窀闪送肜锏木疲瑢⑼氲壮?。

把喝酒說成是吃酒,這是金沙江兩岸人的風度。有酒吃,生活就算富足?;ハ嘣谝黄鸪跃?,說明關系非常不一般。

“這是我們的共同愿望?!焙险f。

“無箍的木桶要散,無法的人群要亂。米飯團只有捏在一起才會緊?!边@個道理索格懂。

索格管家端起酒碗,說:“好老表!好樣的!我認你了!我代表果基頭人,敬你這碗酒!不管做啥,你吩咐,就行?!?/p>

有了這句話,問題就迎刃而解,下一步解放軍過江,金沙江不再是天塹了。

心沒有阻隔,相互幫助就是小事。胡笙先敬三碗,是代表他自己對索格管家的感謝。再敬三碗,代表的是營隊,是解放軍。索格管家是明智的,他說果基家支的態(tài)度也是鮮明的。那年,胡笙剛走后不久,老果基頭人就被國軍所害,但家支的人們并未屈服,一直心向往之,一直渴盼正義的到來。這邊厚愛他們,他們支持這邊,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我的那個外甥,你曉得下落不?”酒至半酣,索格突然說。

“哪個外甥?”酒喝多了,胡笙一時摸不著頭腦。

“就是當年給你馬騎,給你糧錢,給你寫信,讓帶給果基頭人的那個人??!”索格管家的腦子還很清晰,目光如炬。

“烏鐵?”

“對,烏鐵!”

胡笙渾身一震,被酒嗆了一下。人間好寬,卻又如此逼仄。原來,當年暗中幫自己的人是烏鐵……

“我在來的路上,聽說他犯事了?你可要幫幫他!”索格管家說。

胡笙努力咽了咽,端起酒碗,彎下腰,朝索格再次敬酒,說:“索格老表,我也才回烏蒙,不知道烏鐵的情況,我這一回去就處理他的事。我會很快處理好的,您大可放心!”

胡笙的禮節(jié)是到位的,這讓索格管家滿意?!暗饶?!”他高抬酒碗,一飲而盡。

這場盛大的晚宴,也不知吃了多少肉,喝了多少酒。胡笙醉了。他在酒碗里看到了天空飄飛的云,看到了金沙江上空架起的橋,看到了開杏和那雙鞋,看到了烏鐵和那匹馬。

胡笙被人攙扶著,趔趔趄趄地回到了住處。半睡半醒之間,他一會兒嗅到了開杏留下來的芳香,一會兒又有索格管家的話在耳邊響起。他爬起來,掙扎著進了廁所,將手指塞進喉嚨,摳一下,吐兩口。一直吐到腸里空無一物,胃里盡冒苦水。

連苦水都吐干凈了,衛(wèi)兵送來醒酒的湯汁,胡笙喝了后,清醒了些。多年來,胡笙遇到過無數(shù)次酒場,喝過無數(shù)次的酒。上次的酒還沒有過去,下次的酒又來了。通過喝酒,他辦成了無數(shù)的事,也辦砸過無數(shù)的事。是非成敗,轉(zhuǎn)眼成空。酒還得喝下去,人還得做下去,是是非非還得面對。那自己就得有自己的數(shù),什么時候喝,什么時候不喝,什么時候喝到三分,什么時候喝到連死都得撐。胡笙再次想起索格管家。索格管家的高興就是他的高興,索格管家的夢想就是他的夢想,索格管家的愛恨就是他的愛恨。他站起來,搖搖頭,伸伸腿,還行。他和衛(wèi)兵交代了兩句,便一個人走出大門,進了挑水巷。

他得盡快找到烏鐵,和他好好聊聊。

挑水巷是城里人出外挑水的必經(jīng)之路,要是哪天中斷了,這個城市肯定就會騷亂一片,意外迭出。這個時候,已是深夜,挑水的人早已回家,疲憊了一整天的他們,應該倒在鋪上,進入不用流汗的夢境。地上曾經(jīng)灑下的井水和汗水已經(jīng)蒸發(fā)。如果是白天,肯定會看到很多的痕跡。當年在城里教書時,胡笙沒少走過這條巷子。這是一條很浪漫、很讓人向往的小巷。后來,這里成了埋葬他初戀的地方,也是再次萌芽他情感的地方。

夜太深,他如芒刺在背,仿佛四下的黑里,都有人將置人于死地的槍口,向他瞄準。每走一步,他都有跌落陷阱的感覺。他將步子邁得更大,有意將腳步踩得重重的,試圖鎮(zhèn)住黑暗里的所有。

到了。那門黑乎乎的,緊緊閉著,像不愿意說話的嘴,不愿意張開的眼。胡笙站住,舉起手,敲了敲,沒有動靜。再敲,還是沒有動靜。他扒著門縫看了看,里面更黑,看到的,全是看不到的。

“開杏?!彼÷暤亟械?。

沒有回應。

“開杏,我是胡笙?!彼忉尩?。

還是沒有回應。

他突然擔心起來。今天他對開杏的態(tài)度,是不是讓開杏無法接受?這個一直對他一往情深的女人,會不會因為他態(tài)度冷漠而出現(xiàn)意外?想到這里,他急了。

“開杏,說一句話?!?/p>

里面還是出奇的靜。

“再不出來,我要踢門了?!闭f著,他真的把那穿著皮鞋的腳抬了起來。只要他想踢,這門應該是擋不住的。

門還是沒有開。

胡笙想了想,將腳放下,說:“開杏,我來了解烏鐵的情況,你不是讓我救他嗎?他到底怎么了?他現(xiàn)在哪里?情況我都不清楚,我怎么救他呀!”

門里終于說話了:“他就在你的大牢里,你是貓哭耗子吧!”

胡笙蒙了。

“如果你真的整死他了,給我留下他的心,他的肝,他的膽,讓我看看是黑的,還是紅的,是不是爛得提不起來?!遍_杏說話寡毒,像個潑婦,“然后,我死給你看?!?/p>

胡笙的臉當即嚇白,人徹底清醒了。

回到駐地,胡笙叫來手下,讓查一查這兩天收容的所有人的名單。這些人中,有的是頑固不化、負隅頑抗的殘匪,有的是打家劫舍、四下騷擾的棒客,還有的是沒吃沒喝、到處乞討的難民。還好,名單清清楚楚,烏鐵果然就在其中,而且他還帶著一匹馬。烏鐵怎么就在其中了呢?個中原委,眼下是來不及追究的了。收容和關押的地點在城外,原來是官家的獵場。胡笙吩咐手下人趕過去,將烏鐵請出來,給他洗澡,換上干凈的衣服,快速接他回挑水巷。

“問問他,如果想喝碗酒,也不是不可以。”胡笙不忘交代。

“好的,營長!”手下立正,又突然說了一句,“營長,那邊正好要處決幾個罪大惡極的搶匪,我順便去看看?!?/p>

處決搶匪,是前幾天組織的決定。那些多年盤踞在烏蒙山區(qū)里的搶匪,搶人錢財,欺男霸女,命案無數(shù),百姓身受其害。解放軍進到烏蒙山,第一件事就是保證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安全。他們抓了一大批,迅速公審公判公處,其中一部分,將處以極刑。胡笙看了看座鐘,鐘擺不緊不慢,指鐘已經(jīng)靠近公處的時刻。胡笙背心冒汗,忙讓衛(wèi)兵牽出馬來,一步跨上,狂奔著前往臨時收容站。

收容站大門邊的警衛(wèi)是知道胡笙的,看他的馬來,連忙立下,行了個軍禮。

站里黑乎乎的,無火無燈,安靜得出奇。

胡笙問:“人呢?”

警衛(wèi)說:“處決棒客去了?!?/p>

“犯人全部被帶走了?”胡笙急了。

警衛(wèi)說:“是的。一個沒留。”

胯下的馬幾乎被他鞭死,胡笙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刑場,那里一片安靜。那些負有人命的匪徒,已經(jīng)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胡笙跳下馬,一把抓住隊長的衣領,大聲喝道:“把那個叫作烏鐵的人,還我!”

隊長愣了一下,解釋說:“那個烏鐵,不配合審問。剛才讓他來現(xiàn)場觀摩,剛送回去。”

胡笙指著隊長的鼻子說:“帶回來!不,是請回來!必須!少一根頭發(fā),我都不客氣!”

緊繃的弦松了。胡笙長舒了一口氣,抄了近路,奔到城門口,這時天色微明,低頭可以看清腳背,抬頭可以看清草木。對面的晨暉里,不疾不徐走過來一匹馬,馬上矗立著一個人。那馬的蹄子,不慌不亂。那人的腰背,板板正正。

胡笙奔過去,牽住馬的韁繩,將馬攔住,朝著馬背上的人,伸出雙手,說:“烏鐵兄弟,讓你受驚了!”

馬背上的烏鐵,頭發(fā)亂若蒿草,臉硬如冷霜。

他看著胡笙,動了動干裂的嘴唇,說:“沒事的,看看那些棒客,壞人終有下場?!?/p>

當年的生死戰(zhàn)友,居然以這樣的方式見面。胡笙滿臉歉意,好多話,居然無從說起:“烏鐵,你是兩次救過我命的人……”

雖然平安回家,但烏蒙城里對烏鐵嚼牙巴骨的人仍然不少。有人用拐杖敲著地,說他參加過國民黨,恐怕現(xiàn)在還是特務;有人一邊吐口水,一邊說他是棒客的,里通外合,沒少干壞事;有人則在他的攤位前,一邊找開杏買鞋,一邊指桑罵槐,說他婚姻很亂,此前行為不端,禍害無窮。這些話,有的是在背后說,有的是在巷子里,遠遠地朝他指指點點地說。甚至還有人晚上往他的門上潑糞撒尿。烏鐵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他知道,這都是那個一直恨著自己的開貴給他帶來的麻煩。

開杏很傷心,提一把刀,一塊木板,在巷口砍一刀,罵一句。楊樹村的潑婦,就是這個樣子。烏鐵忙拿掉她手里的刀具,將她拽回,她又是一場哭。

“忍忍吧,忍得一時之氣,消得百日之災?!睘蹊F勸她。

“你還忍,你不是都忍了半輩子嗎?”開杏不解氣。氣憋在肚子里,傷心傷肺。

陸大爺提著茶壺,趔趄著過來,給他倆倒茶。也不說啥,幾個人就那么坐著,看看逼仄的天空喝一口,看看街心石板路上的水漬喝一口。時光一過,心里的氣、胸中的火就慢慢蔫了下去。少了那些害人的東西,該绱鞋就绱鞋,該喂馬就喂馬。

很突然,像江水起潮,稀里嘩啦,挑水巷里又走進來很多人?;鸩耦^掉在腳背上那種,很急,七高八矮的鞋子,將石板路踢得一片響,各種各樣的影子,將安靜的陽光攪得東一片西一片。烏鐵低下頭,迅速挪了挪屁股底下的木板凳,不用看,也不用多想,他就往屋里縮。古城里老是有事,都是些無法面對的事,躲開是烏鐵的三十六計。

烏鐵剛要挪進門檻,不想,卻有一只手捉住他的手。那手的力氣不小,捏得他指節(jié)生疼,說:“嘿,別走!”

別走?想干啥?他試圖要掙開手。烏鐵想,我可沒有逗災惹禍。可是,掙不脫。他抬起頭,居然是胡笙。

胡笙在早晨陽光的斜影里,身材像棵白楊。

胡笙的聲音粗糙,臉上卻是笑,那種笑,少有。多年前在臺兒莊戰(zhàn)壕里有過。

烏鐵弄不清他葫蘆里賣的是啥藥。

“我們出去走走,”胡笙很誠懇,“請馬老表一起,可以嗎?”

讓人意外,烏鐵不知所措。烏鐵還沒發(fā)完呆,胡笙另一只手揮了揮,警衛(wèi)員鄒常走過去,朝開杏行了個禮。開杏受此大禮,緊張至極,手里捏著的鞋幫落在地上。鄒常低頭,和開杏一陣耳語。開杏臉色稍好了些,看了看烏鐵,點點頭,穿過里屋,走進馬廄,把馬老表牽了出來。馬老表火栗紅的毛色,像是一團火,讓胡笙一激靈。見到胡笙,馬老表“喝喝”叫了兩聲,算是打了個招呼。

這些天,一直沒有讓它出門,馬老表寂寞受夠了。

鄒常走上前,將馬鞍勒緊,嚼口套住。幾個解放軍戰(zhàn)士走過來,摟的摟,抱的抱,不容置辯地將烏鐵舉起,放到馬背上。

“唉唉,干啥!”

“陽光好,我們出去走走?!睂蹊F扶正,胡笙牽著韁繩就走,鄒常和其他幾個戰(zhàn)士列隊走在后面。胡笙這樣子,明顯就是一個馬夫——堂堂解放軍的營長,給他這個殘疾人牽馬,烏鐵不嚇死才怪。

“別……”烏鐵試圖下馬,但只要他的身子稍微一動,鄒常就連忙將他扶正。街面上的人,對烏鐵熟悉,對胡笙也熟悉。一個是曾經(jīng)搶過女人的人、沒有了雙腳的人,一個是名震烏蒙的解放軍的營長。兩人位置錯亂,讓大伙奇怪。

“咋回事?”

“咋了?”

“這個夷胞,又犯事了咯?”

“胡營長這樣子,有損形象了?!?/p>

“好像和那匹馬也有牽連?!?/p>

“……”

不解,好奇,困惑,一個個想要探究謎團里包著個啥,便像尾巴一樣跟在后面。他們互相斗耳朵,小聲而急促地詢問對方。沒有人能知道是咋回事,越問,疑團就越大,越問就越糊涂。前邊走,他們就走,前邊停,他們就停。秘密像塊磁鐵,知道的人越少,吸引力就越大。人們先是三兩個,再后來一大群。先是孩子們,后來有大人參加,連老人也尾隨過來。他們先是遠遠地跟著,后來是慢慢靠近。先是縮手縮腳,亦步亦趨,后來是昂首挺胸,步步向前。他們走出挑水巷,走過毛貨街,走過氈匠攤,走過糧食鋪,走過照相館,走過孫世醫(yī)的藥鋪,走過菜市口。最后,他們走到了轅門口。當他們來到縣衙門院壩時,人已經(jīng)密密麻麻,幾乎是比肩接踵了。

胡笙轉(zhuǎn)身,將烏鐵從馬背上背下來。一步,又一步,他背上了臺子。那里早就擺好了一把寬大的木椅,胡笙將烏鐵輕輕地放在了座位上。那個臺子,以前是縣太爺發(fā)表演講、收租收稅的地方,是戲班子唱戲的地方?,F(xiàn)在解放軍經(jīng)常在這里宣講政策、公審棒客、表彰先進、演出節(jié)目。那個座位,以前是縣太爺坐的,現(xiàn)在烏鐵坐在上面。烏鐵局促不安,背冒虛汗。胡笙把他弄上來,他依舊不知道胡笙葫蘆里賣的是啥藥。

胡笙站在臺子上,一邊是坐著的烏鐵,另一邊站的是馬老表。他告訴大家,他要講故事,講一個大伙沒有聽過的、有疼也有愛的故事。他的開場白吸引住了大伙。此前,人們只是在茶鋪里聽過說書,在戲院里看過戲劇,在火塘邊聽過老人講前朝往事。現(xiàn)在,一個解放軍的營長要給大伙講故事,真是令人新奇。

胡笙先講那匹馬,講那看似牲口、實通人性的馬老表。馬老表曾在胡笙生命中的重要節(jié)點出現(xiàn),沒有它,胡笙就過不了金沙江,就過不了夷區(qū),就去不成陜北。它是功臣,它的貢獻超出了一般的牲口。

接著胡笙開始講這匹馬的主人,講烏鐵。

事實上,關于烏鐵,還有誰比他自己更清楚?

當年,烏鐵最后一次表示要上前線,開杏依然不理會他。失望了的烏鐵,急吼吼地隨部隊直奔前線。他們穿過烏蒙,從貴州出去,一個半月才到臺兒莊。他們都是剛招募的新兵,此前,大多只會舉鋤頭、提砍刀,連槍都不會扛,更別說使用了。在路上,他們一邊走,一邊接受教官的教導。隊列、體能、救護、射擊、拼刺刀、投彈,被包、炸藥包的捆綁,受傷后的自救……這些對于烏鐵來說,都不難。一個剛會走路就能騎馬、剛會瞇眼就學打槍的人,在這樣的隊伍里,肯定出色出眾??嗖慌拢鄄慌?,腰他挺得最直,腿他踢得最高,槍他打得最準。很快,他就成了部隊里最引人矚目的士兵。

部隊里還有另一個引人矚目的士兵,就是胡笙。胡笙除了拿起筆時有些豪邁,講起課來有點兒洋洋自得外,更多時候卻無縛雞之力。眼下讓他背著背包、扛著槍,在一條不知未來的路上狂奔,他真吃不消。夜半,突然哨子一響,在夢里尋找開杏的胡笙,不明就里,一骨碌跳了起來,衣服穿錯了,背包捆不攏,四下找不到方向。拼刺刀時,老是方向不準,手軟嘛!投彈呢,居然把手榴彈扔到了身后的人群里——幸虧那是用來訓練的啞彈。毛胡子連長怒火中燒,沖過來,往他屁股上幾腳,踢得他半身發(fā)軟,疼到心頭,差點兒昏厥。

“別在我姓安的面前裝■!”毛胡子連長喝道,“上前線不是去耍親戚!”

此前,胡笙和烏鐵互不相識,現(xiàn)在,胡笙太引人矚目,讓烏鐵曉得,這個文弱書生,就是占據(jù)開杏內(nèi)心的那個人時,他哈哈大笑,優(yōu)越感出來了。每次出操,舞槍弄棒,他都表現(xiàn)得更為刻意。

“烏蒙山里的硬漢,有你,我們還怕啥日本鬼子!”

“是駿馬,要看它轉(zhuǎn)彎;是勇士,要看他沖殺。這烏鐵,要不了多久,就怕要升職呢?!?/p>

“讓烏鐵來當我們的教官吧!”

很快,連隊里就有不少追隨者。烏鐵覺得自己是來對了,這些日子和開杏在一起的屈辱沒有了??吹胶险驹陉犃泻竺嫖肺房s縮的樣子,他肚子都笑痛了。這■包也值得開杏牽掛?他的恨意又多了幾分。

過了貴州,過長沙,到武漢。金沙江的下游,浩蕩而遼闊,讓烏鐵感慨人間之寬廣。到了山東,吃上了又紅又甜的棗子,便知道離戰(zhàn)場近了。這天,安連長收到上級的密電。可身邊的秘書是個白面書生突然重病,人事不省。密電得專職人員辦理,可現(xiàn)在哪有專職!安連長乃鄉(xiāng)下人出身,沒有進過一天學堂,任他眼睛睜多大,就是讀不懂。安連長急了,只能鋌而走險,在隊伍里找個可靠的人來干??蛇@百多號人,就沒有一個能完整將密電里的文字翻譯出來。他站不是,坐不是,看誰都不順眼,張口就想罵人,抬腿就想踢人。這時候,胡笙走過來,接過。

“我試試?!焙险f。

“念!”安連長起立。

胡笙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地讀起來:

“急。臺兒莊盧軍長永衡并轉(zhuǎn)安、高、張三師長:前電計達。查我國在此力求生存之際,民族欲求解放之時,值茲存亡絕續(xù)之交,適如總理所云:我死國生,我生國死。雖有損失,亦無法逃避。況戰(zhàn)爭之道,愈打愈精,軍心愈戰(zhàn)愈固,惟有硬起心腸,貫徹初衷,以求最后之勝利。萬勿因傷亡過多而動搖意志,是所切盼。龍云。先秘。印。”

加密電報層層下傳,直到連部,這種情況不多,可見局勢之嚴峻。

胡笙的出現(xiàn),讓安連長深感意外,欣喜若狂,他在胡笙的胸口重重地擂了兩拳,說:“狗日的,你是上天送來幫我的吧!”胡笙被他打得臉色寡白,差點兒倒地。他得到了安連長的認可,給他安排了新的任務,就是陪在安連長身邊,及時處理文字上的事。

胡笙和烏鐵,一文一武,一黑一白,成了安連長的左臂右膀。直到此時,胡笙才知道烏鐵就是搶走開杏的夷人棒客。

翻過無數(shù)的山嶺,露宿過無數(shù)的野地,吃了很多次的冷水泡飯,他們來到了臺兒莊。很快,烏蒙山來的上萬士兵被分散到了各連隊。原以為他倆會就此分手,可想不到的是,安連長把他們都留在了一個班。不是冤家不聚頭?。?/p>

“嘀嘀嘀……”又一封密電,電報員迅速呈來。胡笙一看,傻眼了,那些文字,他一個也不識。

“是夷文。”烏鐵勉強能看出。

到了前線,戰(zhàn)事復雜,滇軍重要的密電,傳遞方式常有變化,讓日本人云里霧里,難辨東西。這不,他們居然用上了夷語。日本兵肯定傻眼了。而滇軍中的漢人也是一無所知。但是,從烏蒙前來的夷人不少,其中還有祭司后人,他們都懂夷文。安連長高興極了,便讓報務員、懂夷文的士兵,以及烏鐵,一起商量,力圖翻譯得更為精準。原以為夷人文化落后,想不到在此,居然派上了大用場。幾人蹲在土筑的掩體里,商量了一會兒,翻譯了出來:

“急。臺兒莊盧軍長永衡弟:前方急需兵員補充,此間亦深知之。唯一次即要求補充一兩萬人,不特征調(diào)困難,即護送人員,亦不易選派。茲與軍政部商榷,決定先行征調(diào)一萬二千人,即時便可出發(fā),仍經(jīng)畢節(jié)、瀘州前進。刻選護送人員,實感不易,前方官長,可否酌派一部到瀘州接護率領,盼即電復。龍云。元秘。”

胡笙有些尷尬,烏鐵卻洋洋得意。安連長知其二人有些芥蒂,指著他倆的鼻子說:“當前以大局為重,誰敢內(nèi)訌,誅!”

兩人嚇得毛發(fā)倒立,迅速立正,說:“是!遵命!”

戰(zhàn)前動員,安連長將所有士兵全集中在一起。安連長站在土坎子上做動員講話,講得聲情并茂,講得所有士兵熱血沸騰:

“有我在,陣地在!有滇軍在,中國不亡!”

“盡所有之人力,貢獻國家,犧牲一切,奮斗到底!”

他們還唱起了軍歌:“我們來自云南起義偉大的地方,走過了崇山峻嶺開到抗日的戰(zhàn)場,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發(fā)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

動員結(jié)束,稍事休息。胡笙閉目養(yǎng)神,眼前又有開杏出現(xiàn)。開杏正坐在谷草堆旁做鞋,見他來了,忙起身躲了起來,卻又回過羞怯的臉,偷偷地看他。胡笙追過去。

突然有人抓住自己的衣領,說:“老表,戰(zhàn)事如此吃緊,你倒是悠閑!”

睜眼一看,是烏鐵。

“跟我來!”

這可惡的家伙,又出啥臭招?

胡笙跟他走了幾步,繞到土堆背后。幾根樹樁上,撐著一張生牛皮,還有牛頭和四蹄。估計那牛剛殺,牛皮上的血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你干啥?”胡笙嚇了一跳,“你偷村里的耕牛了?”

“胡說!今天兵營打牙祭,我暫借一下?!?/p>

“你啥意思?你弄這皮來,連隊的伙食不好吃嗎?你是要燉?是燒?還是涼拌?”

烏鐵知他是在取笑,不和他寡扯,而是認真地告訴他:“先前的誓師很好。我是夷人,我得按照夷家的風俗辦。大事面前,夷人是要鉆牛皮的?!睘蹊F在牛皮下面鉆過,朝著東方行了個禮,“天神恩梯古茲在上,我發(fā)誓,我烏鐵有幸能上前線保家衛(wèi)國,是人生之大幸!我要是臨陣退縮,貪生怕死,就讓天打雷劈、跌崖落水、刀砍箭射……”

這毒誓把胡笙嚇得不輕,他定定神,說:“用事實說話?!?/p>

“肯定的!”烏鐵突然說,“胡笙兄弟,要是我真的死了,我有一事相求?!?/p>

“啥?”

“炮彈是不長眼睛的,我死了,你活著,開杏就交給你了。是我的錯,讓她過得好糾結(jié)?!睘蹊F明顯的后悔。

胡笙也因之動容,說:“好!好!如果我死了,你活著,要善待開杏。她真是可憐……”

“如果我們都死了,那開杏怎么過喲……”烏鐵說。

聽到這話,胡笙抱著腦袋,縮在土堆里,兩眼呆滯,說不出話來。

“漢子不躲巖下,膽小不站河邊?!睘蹊F笑道,“老表,跑到前線來篩糠打擺子,丟烏蒙山人的臉了!”

胡笙咬咬牙,將帽子摘下,扔在地上,眼里全是火在燃燒,說:“怕死?怕死我就不來了!堂堂七尺男兒……”

“這話聽得喲,”烏鐵將肩上的中正式步槍取下,端起,朝著天空倉皇飛過的麻雀瞄準,“老表,我們夷人治軍,有個規(guī)矩:前面中槍彈者,獎;背后有刀箭傷者,死!戰(zhàn)場上,寧可向前一步死,不可以退后半步生!誰給烏蒙山人丟臉,貪生怕死,軍法不饒!家支的規(guī)定不饒!”

“充啥犼犼,”胡笙諷刺他,“我知道,你眼睛一大雙,鼻子一大只,吃飯一大盆……”

古書上說,犼是一種類似狗而吃人的動物,烏鐵知道。但他挺了挺身,眼睛一鼓,說:“是呀!怎么著?”

烏鐵沒少為自己的體能驕傲。

“你就是牲口脾氣!睜眼瞎!”胡笙很惋惜,“寫兩篇文章我看看。”

“耍嘴皮子有啥用?有肝有膽,別成汃稀飯,別當癟尿罐!”烏鐵的拳頭捏得嘎巴響,“把鬼子攆走,比寫一百篇文章強!”

“……”

他們就是這樣互不買賬,直到?jīng)Q定命運這一天的到來。

戰(zhàn)事說來就來,現(xiàn)場讓人驚心。尖嘯的子彈,穿過心臟或者腦殼,只是瞬間的事。炸彈呢,不管是飛機扔下的,還是迫擊炮射來的,一次就會削掉一個山頭,一次就會將一片森林夷為平地。要的命不是一個人的,而是一群人的。在很短的時間里,他們感受到了縱火彈、煙幕彈、化學彈、照明彈、殺傷榴彈、破甲彈帶來的恐怖。這哪是戰(zhàn)場,簡直是地獄,是地獄中的地獄!他們不止一次看到,身邊活生生的人,連哼一聲都來不及,便倒在戰(zhàn)壕里,不再爬起?;蛘呤且宦暰揄?,旁邊的人,立即被撕成碎片,飛上天空。

這是日軍大規(guī)模反撲臺兒莊的時候。天上的飛機,麻雀一樣密密麻麻,在低空中呼嘯。以前,胡笙覺得麻雀好看。麻雀最多的時候,是每年的深秋。楊樹村的稻谷熟了,麻雀們被那香味迷住,天南地北地飛來,住在白楊樹林里就不走。而那個時候,收割是男人的事,女孩子不下田,就做針線。做花圍腰,縫新衣,納布鞋,這些都是開杏的強項。巴掌大的布片上,繡的鳥像在叫,繡的花留香。關鍵是穿著得體,腳掌塞進去,娘肚皮一樣舒服?!斑@開杏吶,怕是上天專門安排來做手工的?!贝謇锶苏f。胡笙打小就喜歡她。他們約好了,等谷雀飛滿天的時候,家里谷黃了、豬胖了,就成親。胡笙甚至在古城里的私塾旁邊租了一間小屋作為新房。但那些夢想,都因眼前這個黑臉夷人的介入,發(fā)生了根本性的逆轉(zhuǎn)。他恨他,他在夢里不止一次地打他的耳光,踢他的胸口,甚至提把刀來,一刀一刀地剮他。他不止一次提筆,寫文章來批判他,詛咒他。就有一次,他跑到關公和包青天的塑像前,燒香點燭,磕頭作揖,用牙齒把舌頭咬出血來,希望神仙助他一臂之力,報仇雪恨。運氣來了,眼下這個仇人,居然與他一起從軍,居然在一個班,居然每天和他鼻子觸眼睛。

沖鋒號嘟嘟嘟嘟地響,催得兇。烏鐵像麋鹿一樣一躍而起,瞬間鉆進黃色的塵焰里。胡笙緊跟其后。安連長告訴過他,跟在烏鐵身邊是最安全的。烏鐵跳過一個水坑,胡笙就跳過一個坑。烏鐵穿過一個火堆,胡笙就穿過一個火堆。

勇猛、主動的進攻,將日本鬼子嚇蒙了,他們丟下幾具尸體,倉皇撤退,槍炮聲暫時熄滅。

胡笙靠在一塊巖石上,喘了口氣,開杏又出現(xiàn)在眼前。開杏沒等他追過去,又突然消失。他睜開眼睛,看到的不是開杏。前邊山岡上,幾個日本兵往這邊慢慢爬了過來。烏鐵舉起槍,瞄準,手指扣住扳機,只待他們進入射程。胡笙將槍口對準靠前的日本兵蒙蒙住呼吸。這是他第一次殺敵。他需要成功。

近了,越來越近了。日本人黃色的衣服清晰了,槍管前端的刺刀散發(fā)出銀白的光芒,黑洞洞的槍口和黑蒙蒙的眼神,還有黑乎乎的胡須,都歷歷可見。

胡笙摳動了扳機。

一聲槍響,準星里的日本兵晃了晃身子,撲倒在地。

胡笙再次摳動扳機,又有日本兵倒下。前邊的烏鐵回頭,看了一眼胡笙,點點頭,騰出手來,給他豎了豎大拇指。

這一次,胡笙至少打倒了五個敵人。

日本兵停止了進攻,戰(zhàn)場上靜得出奇。仔細看去,日本人居然在往后退。日本人詭計多端,不知道他們要耍啥把戲。胡笙的準星里,一個寬厚的背影出現(xiàn)。他跳出掩體,撲了過去。這人不像麋鹿,倒像是一只豹子。

是烏鐵!就是這雜種,搶走了自己的女人,讓自己走到這一步。胡笙眼睛鼓得大大的,這只豹子在準星里晃動。晃到左,胡笙的準星就偏向左?;蔚接遥系臏市蔷推蛴?。咚,咚,咚,豹子的腳步聲。咚,咚,咚,胡笙的心跳聲,這些聲音掩蓋了一切。胡笙的手指朝扳機輕輕摳攏。天空中有飛機的嘯叫,烏鐵回頭,他朝胡笙冒煙的槍管看了看,糊滿塵土的面部笑了,露出幾粒白森森的牙。

胡笙全身顫抖,即將摳動的食指松開,沉重的步槍落在地上。也就在那么一瞬,天空黑煙泛開,十多架飛機像老鷹一樣俯沖過來,飛機里,不斷地有黑乎乎的炸彈朝地面撲下來。地裂,土崩,火光,塵土,濃稠的煙霧……天地之間,全被裹攪在一起。

“臥倒!”

安連長似乎將嗓門喊破。烏鐵突然轉(zhuǎn)身,迅速竄回,張開的雙臂像大鳥的翅膀?qū)⒑细采w。胡笙被悶住氣,呼不出,吸不進,他心跳加速,頭昏腦脹。他踢他,他抓他,甚至張開嘴,要撕咬他。一點兒用也沒有。胡笙伸手拔腰里的短刀,想以瞬間的力量刺穿這個人的胸膛。他想爆炸,讓自己巨大的能量,將這個可惡的家伙炸個七零八落、灰飛煙滅。但是晚了,巨大的震動伴隨著巨大的轟鳴從天而降,大地好像翻了個身。他被巨大的力量摁住,變得渺小而無力。天地越來越大,自己越來越小。自己的小,到了極致,小狗、蚊蟲、塵?!踔翢o限地小下去。他哀叫,呻吟,竭力掙扎,卻無法動彈。

我在哪?我都干些啥了?我是怎么回事?我要往哪里去?“我活不下去了,我要死了。”他想。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這是一場讓歷史詳細記載的、最偉大也最恐怖的戰(zhàn)役,幾天下來,來自烏蒙的將士,至少有三千人捐軀。戰(zhàn)斗結(jié)束,胡笙被打掃戰(zhàn)場的士兵從死人堆里拽了出來。摸摸鼻孔,居然還有微弱的氣息,他們便將他抬到戰(zhàn)地救護站。還好,除了皮肉受了些傷外,他居然完好無損。耳朵,是有些麻木,但護理的喊話他能聽到。腿還不聽他使喚,但稍用力,腳趾頭還能蠕動。他在床上躺了四五天后,便自個能走動了。他問安連長的下落,沒有人知道。他問黑臉高鼻的烏鐵的下落,也沒有人能說清楚。他努力回憶此前的情形,除了安連長的喊叫,除了烏鐵寬厚的胸膛,便什么也沒有了。

戰(zhàn)爭結(jié)束,其間胡笙遭遇很多,他決定離開部隊。臨走前,他到醫(yī)院看望那些活下來卻又肢體不完整的戰(zhàn)友,意外地見到了安連長。安連長還躺在床上,翻看他身上,鱗傷遍體。他手里抱著一個瓷缸。胡笙接過一看,里面有半缸子彈片。

“三十六塊?!卑策B長的毛胡子動了動,“還有些更碎的,數(shù)不清,扔了。”

“你是鐵人?!焙暇磁逅?,“彈片都碎了?!?/p>

晃晃瓷缸,瓷片在里面嘰嘰喳喳。

“聽聽這些音樂,舒服?!卑策B長說,“我們都還活著?;钪蝗菀?。好好活啊!”

胡笙蹲在病床前,放聲大哭。

胡笙哭夠了,說:“我想看看烏鐵?!?/p>

“我也想看看他,可到現(xiàn)在,一直連影子也沒有見到?!卑策B長說,“當時,我眼睜睜看到,烏鐵撲過來,壓住你。那樣子,母雞護兒??!”

胡笙的腦袋卡住了,天旋地轉(zhuǎn)。烏鐵黑黑的臉,白森森的牙,還有笑,不斷地在他眼前出沒。

胡笙接著又講了自己參加組織回到烏蒙后,被國民黨追殺,又是烏鐵匿名給自己送來了馬匹、糧食以及寫信給果基頭人,再次幫助他脫離險境的事情。他一邊講,一邊流淚,說烏鐵是英雄,自己和他是肝膽相照的兄弟。胡笙在烏蒙位高權(quán)重,一言九鼎。他說烏鐵是英雄,烏鐵肯定就是英雄。英雄落難到此地步,肯定是大伙不愿意看到的。胡笙的敘述里,烏鐵的形象更高大,更完美,更令人景仰。當然,胡笙沒有講自己的小,說起來也真讓人害羞。他那些讓人不齒的陰暗與狹窄,在后來的各種各樣的遭遇里,被戰(zhàn)火熔化了,被時間淘洗了,被陽光曬亮了?;氐綖趺傻倪@段時間,他一直在看,在想。當年那個犯過錯、救過人的夷人,并不是那樣令人討厭,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壞,并不是某些人認為的那樣無恥。相反,他很可憐,他一直被壓制,被折磨,被誣告,過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生活。自己今天的所為,就是想力圖洗凈這個人滿身的誤會與污濁。烏鐵的胸懷、大愛和他的付出,足夠讓那些說壞話、干壞事的人自慚形穢,良心發(fā)現(xiàn)。

聽完胡笙的講述,臺下一片哽咽。烏鐵這樣的英雄,理當受到他們的尊重。此前,人們對他的不屑,對他的嘲笑,甚至對他所犯的錯切齒咬牙?,F(xiàn)在呢,那種看法都隨風而逝。烏鐵身邊這馬老表,也是他們所佩服的。此前他們只看到這棗紅馬氣宇軒昂,端莊高貴,但想不到它還有著驚心動魄的故事。那些天里,不斷地有報社的記者來采訪,有學校的孩子們來請烏鐵講故事。他們給他送衣服,送糧食,送鍋碗瓢盆,送鮮花,送榮譽證書,送錦旗??捎谒?,又有啥可講的呢?喉頭發(fā)硬,大腦一片空白,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不是不想說,是本身就沒啥可說的。戰(zhàn)場上救人,屬于他這個夷人的本能。當年由搶鞋到搶人,大約也是如此,沖動嘛。孩子們沒有聽到他生動的講述,有些小小的遺憾。但他們能見到活生生的英雄,和那匹充滿傳奇的駿馬,就已經(jīng)足夠了。

照例要照顧好馬老表的。再將馬老表拉出院子時,烏鐵看到馬老表動作有些遲緩。仔細看去,馬老表已大不如前。它的皮毛,它的動作,它的嘶鳴,還有眼神,和當年那個在金沙江兩岸縱橫馳騁的馬老表相比,好像已不是同一匹馬了。“最好讓它下個兒?!遍_杏說。如果它有個兒,它的一切,都不會因為衰老而成為往事,年輕的生命會將所有的活力傳承,會將它的生命和品格延續(xù)??僧斢腥藰奉嶎嵉貙u頭踢腿的小騍馬拉到它面前時,馬老表也就吹吹鼻子,搖搖尾巴,不再理會。烏鐵讓開杏到孫世醫(yī)的藥鋪弄來一些給馬壯陽的草藥,煮出湯汁,在開杏的配合下,撬開它的牙口,喂了幾次,還是沒啥效果。

看來,它真的老了。

由馬老表,開杏想到了烏鐵,想到了胡笙,他們也應該有個傳承人??!自此,她心中固有的觀念發(fā)生了改變。

烏鐵出了名,來看望他的人很多,給他買鞋的人也不少。這樣,烏鐵就忙了。忙起來的人,精神好得多。他容光煥發(fā),做鞋的速度就更快。

晚上,挑水巷不得安定。就有好幾次深夜,有人撥門。門閂被弄得嘩啦響,烏鐵以為是來訂制鞋子的人,舉著油燈摸索過來,打開門,卻只有一股冷風,在巷子里竄來竄去。這種情況不止一次。烏鐵感覺到不對勁,每聽到這樣的響動,便舉著一把柴刀,打開木門。有一天的后半夜,他又被奇怪的聲音驚醒。他摸索著起來時,卻看到馬老表被牽出來,已經(jīng)快到門外。他大喝一聲,將手里的柴刀甩出。鋒利的刀砍在那人的腳上。那人慘叫一聲,巷口竄來幾人,架著他迅速逃走。

“看來,是有人相中馬老表了?!睘蹊F說。

“是棒客?!标懘鬆斦f,“昨天夜里,我從門縫里看了,有一個是只獨眼?!标懘鬆斨钢咐乳?,幾天前他掛晾的蘿卜皮也不見了。棒客饑餓到了這一步,恐怕啥事都干得出來。

獨眼!古城里一直有人在傳說這人的神出鬼沒,手段非常。開杏臉色突變,心懸起了老高。

解放軍進駐烏蒙城后,棒客們紛紛逃亡。他們藏匿于烏蒙大山里,像金沙江里的塵沙,你找它,根本就找不到。它硌你,會讓你疼得受不住。棒客一會兒渡過金沙江,掻擾涼山,圖財害命,一會兒鉆進烏蒙,欺男霸女,偷吃搶穿。胡笙加強了警戒,策劃了幾次大規(guī)模的剿匪,大幫棒客落網(wǎng),但殘余未清。他們實在熬不住了,就會偷偷摸摸進城,搶鹽巴,搶辣椒,搶布匹,搶大米、土豆。

現(xiàn)在,他們又在挑水巷出現(xiàn),而且針對的是馬老表。烏鐵找來木條、鐵釘,將門窗加固,將馬廄加固,在門板背后掛了幾串銅鈴鐺,在床邊放了鐵錘,在枕頭底下塞了剛磨的夷刀。

啥都可以不要,馬老表不可放棄。烏鐵將拳頭捏得咯嘎響。

但好像從那以后,棒客就再也沒有來過。是開杏告訴了烏鐵秘密,每天夜里,都有解放軍扛著槍,在挑水巷的兩頭走來走去呢!

胡笙和警衛(wèi)鄒常大步走進挑水巷。奇怪的是,孫世醫(yī)也和他們一道??吹綖蹊F,他們一臉陽光。胡笙那笑,將臉上擠出皺紋。

“烏鐵,今天喜鵲叫了沒有?”孫世醫(yī)說。

“這些天一直都在叫呢,”烏鐵說,“好事不斷呢!”

“烏鐵,把馬老表借我一下?!焙险f。

孫世醫(yī)說有好事,而胡笙卻向他借馬老表。胡笙手下人多,財產(chǎn)也不少。據(jù)說馬匹也不下五十呢!他要用馬,不是很簡單的事?這讓烏鐵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胡笙不明說,自有他的道理。胡笙需要,肯定得滿足他。烏鐵讓開杏將馬老表牽了出來。開杏大著肚子,路走得慢。鄒常忙上前將馬韁繩接過去,給馬老表上嚼口,上馬鞍。

開杏小聲對胡笙說:“媳婦的事兒,有著落了嗎?”

胡笙心不在焉,說:“正忙呢,哪有心思……”

“你們部隊里女孩子多,看上去個個不賴。我原以為……”

“部隊里是有紀律的!”胡笙看了看挑水巷的另一頭。

“絲綢店那個姑娘,不錯的。人長得好,還會裁剪,會縫制?!遍_杏拉了拉自己的衣角,“看看,這就是她做的。你找上她,怕是前世修來的?!?/p>

“看你這身體,別太操勞了?!焙险f。

“你花點兒心思,琢磨琢磨吧。昨天我和她聊了半天,把這個意思間接地表達了,人家也沒有反對?!遍_杏說,“官家的事要做,自己的事也別荒下。”

“最近棒客又鬧事了。麥昂(獨眼)躲起來了,不知道他又會干出啥事來。你們可得小心?!焙限D(zhuǎn)移話題。

其實,更得小心的是胡笙。棒客在暗處,胡笙在明處。他們是針尖對麥芒,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這個開杏也是清楚的。

“楊樹村不是有句話嗎?早養(yǎng)孩子早享福呢!”開杏并不想繞開先前的話題。

胡笙看了看那邊,孫世醫(yī)正低頭給烏鐵看傷疤。而烏鐵的眼睛偶爾朝這邊瞟,顯然,他已經(jīng)注意到他倆了。

胡笙轉(zhuǎn)過身,摸了摸馬老表的長臉,說:“放心吧!我安排人帶了草料的。今天去,明天回。保證完璧歸趙?!?/p>

“早去早回啊!”開杏說。這個當年一想她,就只會對著她誦讀“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小青年,如今已經(jīng)滿腦子經(jīng)驗,滿臉胡茬,眼角已有皺紋了。

挑水巷口,鑼鼓叮叮咚咚,鞭炮噼噼啪啪,還有嗩吶吹得咿咿呀呀,還有人聲此起彼伏。是誰家娶媳婦了,這么熱鬧?開杏出門,迎面走來一大群人,當頭的一匹棗紅馬,上面騎著一個氣宇軒昂的人。仔細一看,那馬是馬老表,馬背上的人,居然是胡笙。胡笙穿著嶄新的長衫,胸口上掛著大紅花。胡笙這樣子,新郎官嘛,明顯是娶親來了。開杏的心狂跳起來,她連忙換上新衣,盡快洗漱、化妝,抱著給胡笙做的那雙鞋,坐在屋里。開杏好激動呀,她心跳加速,模糊的淚光中,胡笙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開杏閉上了眼……

她在等待。時間漫長,開杏一直在等待。四下里,各種聲響漸次消失,她的心跳,掩蓋了一切。唉,這胡笙,這么慢?

門“哐啷”一聲響,開杏感覺到是胡笙來了。開杏突然又十分拒絕。她已是別人的妻,她不能再和胡笙有啥瓜葛,盡管他們之間有過那么深厚的情感,有過令人難忘的生離死別……

“別……”開杏叫道。

開杏不情愿地睜開眼,她等待的,啥也沒有,只有無邊的黑暗。原來,她做了一個夢。還沒等她清醒過來,敲門聲再次響起。

開杏笨拙地起身,將錐子握住。木門還在響,甚至是越來越重。

見屋里沒有動靜,外面有人大叫:“開門!開門!我是鄒常!”

鄒常?哦,想起來了。開杏看了看烏鐵,這個鄒常,不是跟著胡笙執(zhí)行任務去了嗎?

“烏鐵!開門!”是孫世醫(yī)的聲音。

烏鐵早已驚起。他扔了手里的夷刀,挪到門邊,將門閂拉掉。黑暗中,兩人帶著滿身的冷濕闖進屋來。開杏點亮油燈。孫世醫(yī)接過鄒常背上的布袋,放下。袋子包了很多層布料,孫世醫(yī)費了很多力,才將袋子層層打開。

兩只人腳!開杏嚇得“啊”地尖叫了一聲。烏鐵也汗毛倒立。

烏鐵看著他倆,說:“你們殺人了?你們,居然……”

“看你,大驚小怪的?!睂O世醫(yī)笑,將那腳拿了起來,“烏鐵,這是你的腳,你是個有腳的人了?!?/p>

“我的腳?我是個有腳的人了?”烏鐵疑惑了,一雙腳被炸飛十多年,要找回來,除非天神恩梯古茲恩賜!模糊的油燈下,那兩只腳并不清楚,影影綽綽讓人害怕。

那年,他沒有了雙腳,在醫(yī)務人員面前,他痛哭了三天,他要他們到戰(zhàn)場上去幫他找回來,說:“你們給我腳,我給你們當牛做馬,給你們做娃子!你們讓我做啥都成!”事實上,別說兩只腳,就是好多人的腦袋、肝臟,甚至生命,全都灰飛煙滅。誰也幫不了他,誰都無法幫他。臨時救護站里,隨時都有身體殘缺不全的人體被抬進來。他們有的沒有臉,沒有鼻子眼睛。有的腰斷了,有的肚破了,血流盡了,腸子白花花地堆了一地。他幾次想死,都給護理人員制止了。

死不了,命還在,烏鐵對失去的雙腳還是不甘心。旁邊不斷有抬來又抬走的人體,他突發(fā)奇想,他要醫(yī)務人員幫助弄一雙腳來:“有那種已經(jīng)不需要腳的,或者只剩下腳的,幫助買兩只來給我接上。多少錢,我都給。”

“或者,你們不要我了,把我送給那些只有腳卻沒有身體的人,他們也許比我更需要……”

醫(yī)務人員搖搖頭。他們醫(yī)術有限,烏鐵說的這些,神話里才有,他們毫無辦法。

眼下,孫世醫(yī)突然這樣說,他非常吃驚,一把抓住孫世醫(yī)的手,說:“我有腳了?這是當年炸飛的腳嗎?你在哪里找到的?你去過臺兒莊了嗎?”

孫世醫(yī)說:“先別激動,看我的。”

孫世醫(yī)把兩只腳放在他的手里,說:“你摸摸,感覺一下?!?/p>

數(shù)年過去,看到這樣的東西,烏鐵依然心有余悸。

孫世醫(yī)看著他笑,鼓勵他。

烏鐵抿嘴,咬牙,壯了壯膽,小心摸去。那五個腳趾,滑滑的,涼涼的,有些皮膚的感覺。顏色和皮膚還較為接近,也不知道是啥材料做成的。往上,更像是骨頭,金屬制成,銀白色,生硬。關節(jié)處好像用的是螺釘。

“從現(xiàn)在開始,它就是你身體的一部分了?!?/p>

孫世醫(yī)擼起他的褲腳,木杵一樣的腿露了出來。“嘿,你要變樣了!”孫世醫(yī)說著,小心地將那兩只腳給他對了位,安裝上,固定好。

“需要一雙鞋?!睂O世醫(yī)說。

開杏翻箱倒柜,找出十多年前的那雙布鞋。那鞋略顯陳舊,布面已經(jīng)褪色,圖案倒還算清晰。開杏抖了抖,拂去灰塵,一股霉味彌漫開來。開杏給烏鐵穿鞋,雙手顫抖,眼里的淚水落在鞋面上。

“冤家,你總算可以穿上鞋了……”

烏鐵雙手捂臉,他努力控制自己。一個大男人,不能老是哭。

“站起來!走一走?!睂O世醫(yī)說,“前些時,胡營長安排我到上海學習,再三交代,要我去考察假肢的生產(chǎn)、安裝流程。我去了,覺得這技術成熟,給他匯報,他就用自己的錢專門給你訂制了?!?/p>

“哦!胡笙……”

“他和我長談過,對你,他這一生都非常愧疚?,F(xiàn)在,這事總算有個落頭?!睂O世醫(yī)說到這里,忙停下來。

欠我的,他還了。我欠他的,今生卻難以償還了??纯催@穿上鞋的腳,又看看開杏,烏鐵的心像有人在撕扯。

在孫世醫(yī)的攙扶下,烏鐵努力想站起來,但那腳掌還不聽他的使喚。他想站,站不起來,更不用說走了。

孫世醫(yī)扶著他,說:“慢慢走,試著走。”

烏鐵像是個嬰兒,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倒。費了很多力,試了很多次,烏鐵終于可以走路了。有了腳、穿上鞋的烏鐵,看上去顯然是個完整的人了。他發(fā)覺自己高大了,胸口挺起來了,和孫世醫(yī)、鄒常、開杏面對面時,平等了。

“走,出門走走?!遍_杏鼓勵他。

烏鐵扶著巷子里的磚墻、石坎,和那一排排參差不齊的門板,趔趔趄趄地走進挑水巷。

“我能走路了!”

走著走著,烏鐵找到了肢體感。那樣,他走起路來就正常了些。走到轅門口時,他想到了當年出征時的情形,想到和胡笙打交道的若干情形。

他問站崗的士兵:“胡營長呢?”

士兵說:“剿匪去了?!?/p>

“那,馬老表呢?就是那匹棗紅馬……”

“和他一起去了?!?/p>

烏鐵走得跌跌撞撞,走得猶猶豫豫,走得搖搖晃晃。幾天后,他便走得行動自如了。他順著古城的街道走去,他看到了古老的巷子、人來人往的街道、被各種各樣鞋子磨得锃亮的石板、人來人往的商鋪,還有精神抖擻、面帶喜色的市民們。

“這腳怎么就可以人造了呢?”烏鐵低下頭,再看自己的腳,“想不到。真是想不到?!?/p>

他想不到的,就是一直還沒見到胡笙和馬老表。他每每問起,就沒有一個人正面回答他。

兵營里的事,是機密,不是誰想知道,就能知道的。

看他這個樣子,陸大爺也高興得不得了。他在烏鐵的前后左右看了個遍,摸摸他的腿,又摸摸他的鞋。陸大爺雙手捂住臉,嗚嗚咽咽地哭了,渾濁的淚水和含混不清的啜泣,從指縫中流淌出來。陸大爺是想兒子了。烏鐵沒有腳,可以裝上假肢,陸大爺沒有了兒子,卻無法再生。

烏鐵能走路了。他走到兵營,再次要求見胡笙。接待他的是鄒常。鄒常告訴他,上級重新派來了營長。胡笙營長接上級的命令,調(diào)到另外的戰(zhàn)區(qū)剿匪去了。

“胡笙營長調(diào)另外的戰(zhàn)區(qū),可馬老表呢?”

“馬老表犧牲了!”鄒常沉痛地說,“新來的營長安排,讓你去馬隊重新挑選一匹,看上哪匹就牽哪匹?!?/p>

鄒常說,那天夜里,胡笙營長接到上海那邊的電報,他們訂制的假肢,從時間上算,已過長江,進入烏蒙管轄地帶,應該這一兩天就到,要他們做好接收的準備。胡笙高興得睡不著。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他要讓馬老表一起,見證這一重要的時刻。

第二天一大早,胡笙就牽著馬老表,帶著一個班,從烏蒙前往豆沙關。一行人到了豆沙關關隘處,果然等到運送假肢的隊伍。他們和來人作了交接。天色已晚,鄒常建議第二天回。胡笙沒有同意,他急著回家。他想盡早讓烏鐵安上雙腳。

那夜太黑,伸手不見五指,伸腿不見腳背。兩邊山崖像巨大的黑色幕布。山路崎嶇,不小心腳就會踩下懸崖。胡笙讓鄒常從路邊的小店里買來火把,鄒常照辦。但鄒常再次建議第二天再走。

胡笙生氣了,說:“你是軍人嗎?”

“是!”鄒常連忙立正,行了一個軍禮。

“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槍上膛,進入戰(zhàn)備!”胡笙一邊走,一邊命令。

沒走多遠,意外發(fā)生。

“噗!”有槍響,胡笙身邊有人倒下。

“噗!”又是幾聲槍響,馬老表倒下。

“噗!”槍聲再響,剛轉(zhuǎn)身正要舉槍的胡笙,突然倒在地上。也就在那一瞬間,隨行的解放軍的七八支槍,同時朝那個方向打了出去。

“?。 庇腥舜蠼?,從崖上落下。

鄒常舉起火把,湊過去一看,是棒客頭子麥昂。麥昂全身稀爛,唯有獨眼圓睜,仿佛有很多想說的,還沒有機會表述。

但是,挑水巷也有人一直在傳說,胡笙其實是被棒客捉去了。棒客把這些日子以來的煎熬全算在胡笙的頭上。胡笙給他們講政策,講處境,講胸懷,講大義,講投順解放軍后的美好生活。但那些棒客根本就不買他的賬,他們用皮鞭打他,用烙鐵燙他,用刀子割他,放惡狗咬他。他沒有搖頭,沒有皺眉,沒有求饒。棒客驚訝萬分,便剖開他的胸膛,挖出了他的肝膽……

開杏在床上疼得死去活來。一個即將臨盆女人的痛苦,是烏鐵無法想象的。孫世醫(yī)曾告訴過他,女人生孩子的疼痛,相當于20根骨頭同時折斷。烏鐵就覺得對不起開杏,恨不得讓自己去替她疼。沒有辦法,他只能干著急。好在頭一天,他帶信到楊樹村,請盼姐來幫忙。盼姐守了她整整一夜,五更雞鳴叫時,開杏終于生了。

“是個滿街跑?!迸谓銓⒑⒆酉锤蓛?,包好,雙手遞給烏鐵。

三天后,開杏讓烏鐵給兒子取名。

烏鐵想了想,說:“讓他姓胡吧!”

“好,這娃兒,就讓他姓胡……”開杏愣了愣,馬上說,“那,我們再生一個,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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