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華
遠看燕山山脈,滾圓的山頭,外形酷似饅頭,也像母親拉著一群孩子。山腳下的東臺村,有一座普通的農(nóng)家院。掀開門簾,迎面是不起眼的實木柜子。墻上掛著的皮影人物,挺博人眼球:穆桂英,王昭君,觀音菩薩……還有名目繁多的獎狀,讓這間屋子瞬間有了匠心和靈氣。
女主人名叫張軍,乍聽起來蠻有陽剛之氣。她約莫六十多歲,穿著深色的上衣,戴一副碎花圖案的套袖,老花鏡耷拉在鼻梁中段。厚實的腰身像塊磐石,背朝屋子,臉朝向窗口,盤腿坐在大炕上,趴在長方形的實木桌邊,拿著把刀把上纏著花花綠綠絲線的刻刀,雕刻皮影。陽光照在她的圓盤大臉上,像熟透的山里紅。
唐山皮影用的驢皮,經(jīng)特殊處理過,凈亮透明,柔韌性好,不易破損?!绑H皮影”的成形大有講究,有刮皮、漿皮、選皮、描樣、雕刻、上色、上油、組裝八道流程??蓜e小看每道工序,像人的每日三餐,缺一不可。其中,漿皮和雕刻最關鍵,是雕刻皮影藝人看家的本事。
民間有個說法,皮影雕刻有“兩件寶”——刻刀和蠟板。張軍用的那刻刀和蠟板,跟著她三十來年了,漆黑的蠟板上布滿刻刀留下的密密麻麻的“馬蜂眼兒”。墻上掛著的活靈活現(xiàn)的皮影,都出自“兩件寶”。
說到刻刀和蠟板,繞不開張軍的老爸。
老張是鄉(xiāng)村教師,一輩子教書育人。祖上還傳下獨門手藝——雕刻皮影。他原本希望,孩子能當老師?;蛘撸瑑鹤咏舆^“兩件寶”??膳松素黹|女。他是文化人,心里再不樂意,也就嘆口氣。不過,他給大女兒起名,花了點心思。
女兒們長大成人,先后嫁人。老張退休不到一年得了癌癥。沒熬過幾個月,形容枯槁,氣息微弱。三個女兒圍著他,手指卷著手絹,肩膀一顫一顫,抽噎著抹眼淚。老人顫巍巍地指著實木桌子,氣若游絲:小軍……話沒說完,頭往邊上一歪,走了。
張軍小時候,對于皮影,說不上喜歡,也不討厭,只是一看到皮影,就一臉好奇。在老爸眼里,總比兩個妹妹強。她們寧愿跟老媽去干農(nóng)活,也不愿跟著老爸,坐在大桿車后座上,在鄉(xiāng)間土路上顛上顛下,碰上溝溝坎坎,身子一蹦老高,跑方圓幾十里,到處踅摸驢皮。更不會一坐小半天,盯著老爸一刀一刀地雕刻皮影。
張軍趴在桌子另一頭,雙手托著下巴,瞄著老爸拿著刻刀,在蠟板上雕刻。老爸一邊雕刻,一邊講解,她耳濡目染,了解了皮影雕刻的一些常識??痰队袑?、窄、大、小,刀法多是斜刀、直刀。蠟板以黃蠟為主,加少量的牛油、香灰攪拌,填進木板槽制成蠟板。她知道,這些不過是滄海一粟。
姐仨里,張軍不是最聰明的,論心靈手巧也不如小妹。老爸把“兩件寶”傳給她,確實令她沒想到。
說來也巧,張軍男人喜好皮影戲,常在自家窗戶上耍皮影,手指捏著喉嚨唱呔味十足的皮影調。興許是看了皮影戲《穆桂英掛帥》,稀罕穆桂英的緣故,她真就迷上了皮影。她跑遍唐山各地,求教皮影雕刻藝人。
有一回,張軍在灶臺燒火做飯,盯著爐膛里舔著鍋底的火苗,想的卻是組裝皮影的難題。突然,她腦子靈光一現(xiàn)開了竅。她將手里的柴火扔進爐膛,起身跑進屋,接著組裝影人。老伴見她魂不守舍,搖搖頭,笑她是癡子。
原來,張軍組裝影人時,肢體總是不協(xié)調。這會兒才理出頭緒:兩只胳膊從影人的兩側,訂在肩部一個點;裝訂雙腿要一前一后,“前腿”要從影人的行進方向右側裝訂,“后腿”反之;在影人脖口處打個接茬的套口,在脖頸和雙手處安裝操縱桿,皮影才算完成……
遺憾的是,老伴沒幾年就過世了。遵照他的遺愿,張軍教兒子雕刻皮影。
張軍的皮影作品,一腳跨出國門,遠銷二十來個國家和地區(qū),還應邀去歐洲參展。那些大鼻子藍眼睛的老外圍著她,像簇擁著崇拜的女神,虔誠地盯著她雕刻皮影。等她刻完影人,老外們驚愕地張大嘴巴,沖她挑起大拇指。她覺著,總算沒白活,這輩子值了。
打那以后,張軍家小院里,擠滿了上門求教的皮影愛好者。有大學教授,有公務員,有商人和農(nóng)民。她可不管啥身份,只要喜歡雕刻皮影,不收學費不說,還搭上顏料和蠟板,手把手教雕刻手藝。
張軍的徒弟,有的機靈,有的幽默,就數(shù)教授木訥。別人嘰嘰嘎嘎說笑,他隔著鏡片愣愣地瞅著;人家笑彎了腰,他象征性地咧咧嘴。或許,他的心思根本不在現(xiàn)場,早就開小差了。若是換了雕刻皮影,他儼然變了個人,像自信的將軍統(tǒng)領著千軍萬馬,刀刀見功夫。皮影在他手里像被降服了,那叫服帖,活了一樣。
眼下,張軍要奔七十了,身子骨不結實了。雕刻皮影是祖?zhèn)鞯氖炙嚕荒軘嗔恕跋慊稹?。應該跟徒弟們亮底牌了。她瞅瞅兒子,瞄了眼徒弟們,清了清嗓子:我老了,想把雕刻皮影的全活傳給……話沒說完,兒子咧嘴笑了,露出一排亮閃閃的白牙,似乎在炫耀什么。徒弟們也覺著這事毫無懸念,使勁拍著巴掌。
張軍的臂彎里托著“兩件寶”,遞給坐旮旯的教授:接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