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春耕,知青“吃派飯”。
有個叫曾小安的,被派在我家吃了一天飯??匆娢覌屧陔u窩里撿蛋,他很不好意思,臉紅紅的,說,不要加菜不要了,就吃點青菜蠻好的。那時候一個雞蛋就是一家人半個月的鹽錢,除了小孩子生日,一般是舍不得吃的。他的客氣話講了,香椿煎蛋還是給端上了桌。小安吃得很香,卷卷的頭發(fā)下,額角出了微微汗。
因為變成了熟人,我放學經(jīng)過知青點的時候,小安會主動和我打招呼,還經(jīng)常喊我去看他畫畫。
他喜歡在收工后,在籃球場支起一個架子,將一個夾好了白紙的正方形的木畫板擱上,把畫畫的炭筆擺好。然后,他就搬來籮筐、犁耙等農(nóng)具,開始粗粗勾勒幾筆,慢慢對著實物細細描摹。不一會,畫出來的東西就活靈活現(xiàn)地在紙上了。時不時有一兩只麻雀,或者一只好奇的貓、一條覓食的狗,經(jīng)過他擺放的實物,他會毫不客氣地把它們“收留”在畫里。
在集體宿舍的墻壁上,他的畫用圖釘按在那,有三排。我甚至能夠認出畫里所有的人、動物和植物。比如:胡滿爹家那只搖著尾巴的黑狗,在水跳上洗菜、身著碎花衣裳露出腰間一點點白的九爺家的新媳婦,一齊涌向打開的秧田缺口搶蝌蚪吃的熊家的八只水鴨子,剛剛抽發(fā)嫩綠的橫塘沖的茶園……
我每每對上號,求證小安時,他笑而不答。
我也常常給他提出新問題,比如:你怎么不畫新媳婦的正面,她好看著呢。他還是笑而不答。
我叫他安畫家。這回,他笑嘻嘻答應了。
我的伯父病了很長一段時間,四十八歲那年撒手歸西。家里人操辦他的喪事時,突然想起他一輩子沒有照過相,沒有一張照片做遺像。怎么辦?大家都著急了。
我說:找安畫家!
我的話提醒了大人們。于是,就有人去了知青點,在那里沒有找到人,就到副業(yè)隊的黃花菜地里找,找到了扯雜草的一群知青,找到了知青中的小安。小安一聽這個事,滿口拒絕。
知青隊長吼道:雕蟲小技而已,擺什么臭架子啊你!我們上山下鄉(xiāng)就是為人民服務(wù)的!
文弱的小安就極不情愿去了。當蓋在亡者臉上的白布被拉開,他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哎呀我的天!然后,就死死拉著我不讓我走。我看得見他的牙巴骨在打顫。
礙于面子,他沒有跑,硬著頭皮搬起畫板,怯生生地畫了起來。約摸半小時功夫,畫好了。大家伙一看,有七八分像,就行了。
主事的都管先生要留小安吃飯,他堅決推辭,小跑著出了門,汗?jié)竦暮蟊城逦梢姟?/p>
小安自從接過這單業(yè)務(wù)后,類似的事情接二連三來了。
我估計他恨死我了,以至于很久都不敢見他。
有一天晚邊子,在抽水機臺碰見他在洗鋤頭,我想躲。
他叫住我,說:你還別說,畫相那個事做多了就不害怕了。我總是在想這是做好事呢,那些去世的人,就算是有鬼魂也不會嚇我的,你說是啵?我是安畫家,給他們安魂,也算是做點好事了。
我點點頭,既表示認同,又表示欽佩。
如今,在我們那個村子里,有的人家依然有小安的大作。那些村民對著小安的大作膜拜了幾十年,鏡框里的白紙早已乏黃,畫像也已模糊不清,但還是掛著,記惦著,偶爾也會念及一個叫曾小安的知青。
小安后來沒有回來過,估計應該是老安了。我在許多搜索引擎上找,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知名畫家與他對上號。我估計他最終沒能夠成為名副其實的安畫家。
就是不知道,他,還會記得留在村子里的大作嗎?
作者簡介:鄧建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鄉(xiāng)村候鳥》《床前明月》《打拼》,中短篇小說集《說著說著天就亮了》《龍卷風》等14部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