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天地是有缺陷的,但缺陷造成了褶皺,褶皺造成了奇峰幽谷之美。月亮是不能常圓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當我們心平氣和地承認這一切缺陷的時候,我們忽然發(fā)覺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
在另一則漢民族的神話里,說到大地曾被共工氏撞不周山時撞歪了——從此“地陷東南”,長江黃河便一路浩浩淼淼地向東流去,流出幾千里驚心動魄的風景。而天空也在當時被一起撞歪了,不過歪的方向相反,是歪向西北,據(jù)說日月星辰因此嘩啦一聲大部分都倒到那個方向去了。如果某個夏夜我們抬頭而看,忽然發(fā)現(xiàn)群星灼灼的方向,這讓我們相信,屬于中國的天空是“天傾西北”的吧!
五千年來,漢民族便在這歪倒傾斜的天地之間挺直脊骨生活著。
而月亮,到底曾經(jīng)真正圓過嗎?人生世上其實也沒有看過真正圓的東西,一張蔥油餅不夠圓,一塊鎳幣也不夠圓,即使是圓規(guī)畫的圓,如果用高度顯微鏡來看也不可能圓得很完美。
真正的圓存在于理念之中,而不在現(xiàn)實世界里。在現(xiàn)實世界里,我們只能做圓的“復制品”。就現(xiàn)實的操作而言,一截圓規(guī)上的鉛筆芯在畫圓的起點和終點時,已經(jīng)粗細不一樣了。
所有的天體遠看都呈球形,但不是絕對的圓,地球是約略近于橢圓形。
就算我們承認月亮約略的圓也算圓,那也是“方其圓時,即其缺時”。有如十二點整的鐘聲,當你聽到鐘聲時,已經(jīng)不是十二點了。
花朝月夕,固然是好的,只是真正的看花人哪一刻不能賞花?在初生的綠芽嫩嫩怯怯地探頭出土時,花已暗藏在那里;當柔軟的枝條試探地在大氣中舒手舒腳時,花隱在那里;當蓓蕾悄然結(jié)胎時,花在那里;當花瓣怒張時,花在那里;當香銷紅黯委地成泥的時候,花仍在那里;當一場雨后只見滿叢綠肥的時候,花還在那里;當果實成熟時,花恒在那里;甚至當果核深埋地下時,花依然在那里。
或見或不見,花總在那里?;蛴蛉保驴傇谀抢?。不要做一朝的看花人吧!不要做一夕的賞月人吧!人生在世哪一刻不美好完美?哪一剎那不該頂禮膜拜感激歡欣呢?
因為我們愛過圓月,讓我們也愛缺月吧——它們原是同一個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