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運河畔生長著這樣那樣的樹,也生活著這樣那樣的蟲子,說得出名字的,有螞蚱、蜻蜓、蚯蚓、蝸牛、蟋蟀、瓢蟲、蜜蜂、蜘蛛、蜈蚣、蚊子、蒼蠅、螞蟻、蝴蝶、蟬、天牛等,不知名的蟲子就更多了。對從小在運河邊長大的人來說,那些蟲子是不可缺少的陪伴,單調(diào)枯燥乏味的童年生活,因它們而生動、鮮活、燦爛、有趣。
“春雷響,萬物長?!斌@蟄的一聲雷響,百蟲萌動,一波又一波地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螞蟻是村子內(nèi)外常見的蟲子,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它們的存在。地面上,墻壁上,草叢中,樹干上,春夏秋冬,陰晴雨雪,黑色的,紅色的,碩壯的,瘦削的,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滿世界都有螞蟻在奔跑。
在村子里,螞蟻除了預報天氣外,似乎沒有其他的功用,好像生來就是讓孩子們玩耍的。大孩子玩,小孩子也玩,哪怕是剛剛學會了摸爬滾打的孩童,也以好奇的眼神注視著這小小的蟲子。螞蟻貫穿了我生命最重要的時間段。我見過各種各樣的螞蟻,黑螞蟻、白螞蟻、黃螞蟻、大螞蟻、飛螞蟻。它們在地上或樹干的窟窿與洞穴中,鉆進鉆出,急急忙忙,似乎時時刻刻都有急事。
螞蟻喜歡群居,這點類似人類。村子內(nèi)外到處可見它們的洞穴,小小的洞口不知有多深。螞蟻每天每時每刻好像都在挖洞,用嘴銜著小小的土屑,從深深的洞里爬出來,慢慢地把土放在洞口邊,日積月累,便有了螞蟻洞的標志——一圈細細的土。為了查看它們的洞穴到底有多深,我不止一次地挖開它們的“家”,被挖出的螞蟻有些驚慌失措,原本慢條斯理的步子變得有些慌亂。
螞蟻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為了看看它們到底能忙多久,我經(jīng)常在螞蟻洞邊蹲上幾個小時,津津有味地看它們筑巢、覓食、打架。有時一蹲就是大半個下午,看著它們出出進進,看著它們不停息地忙忙碌碌。螞蟻長得全都一樣,真不知道是一只螞蟻在忙碌,還是一群螞蟻在輪流忙碌。
逗螞蟻是常耍的游戲,隨便找個蟲子,或用竹片割段蚯蚓,放在蟻穴附近,嘴里念叨著“小螞蟻,身體小,力量大,請你來把大山搬,大的不來小的來,吹吹打打一起來?!辈灰粫海切┬〖一锞凸怨缘爻龆戳?,一個挨著一個,排著長長的隊伍過來了,硬是把比它們身體大好多倍的蟲子,慢慢地移到洞口。
“螞蟻緣槐夸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對螞蟻之類的小蟲子,人們是不會放在眼里的。村子里流傳著一句話,“閑著沒事,看看螞蟻上樹,也比什么都不干強!”只有沒事干的人,才去逗螞蟻玩。為此,除了不更事的孩子們,似乎誰都不原意搭理那些微小的蟲子們。
其實,螞蟻是不能小視的,這小小的生命蘊含著生活的大智慧。它的勤勞自不必多言,整日整夜地忙碌,永遠不知道累;它還有萬眾一心、前赴后繼的精神,能團結(jié)協(xié)作,理性分工,咬死和搬回體積數(shù)百倍于它的動物;它還能深謀遠慮、未雨綢繆,在夏天備足冬天的食物,在下雨之前把家搬往高處,在陽光燦爛的日子把儲存的食物搬出來晾曬以防霉變。更讓人驚嘆的是,千里之堤可抵擋住狂風巨浪的進攻,卻會一朝潰于小小的蟻穴。
螞蟻是我的玩伴,不過也有我生氣的時候。稍不留神,它們就爬到了腳上、腿上,甚至是頭上,然后猛叮一口,針扎似的疼,我趕緊把它們抖落地上,使勁用腳踩。若是五叔婆看見了,趕緊制止,“愛惜飛蛾紗罩燈,掃地莫傷螻蟻命”,螞蟻也是命,切莫殺害生靈。她那沒有牙齒不關風的嘴巴說話很吃力,也不甚清楚。我說,過年還要殺豬殺雞吃肉呢?她嘴里又開始“咕嚕咕?!逼饋?,更聽不清楚了,可能是在表示對我的譴責。
春風越來越暖,它吹皺了大運河,吹綠了草,吹紅了花,蝴蝶也從蛹中醒來了,鼓足了全身的力氣破繭而出,開始打量眼前的花花世界,然后鼓動著雙翼,飛舞于花間。蝴蝶偕來的是繁花似錦的春天,試想一下,春來了,山青了,水綠了,若是不見飛舞的蝴蝶,那該是多么的掃興。
蝴蝶多為白蝴蝶,也叫菜粉蝶。它們飛舞在開著金色油菜花的田間或雜生著不可數(shù)的無名野花的草地上,兒童嬉笑追逐在它們身后,一邊唱著“飛,飛,梁山伯祝英臺?!币娝鼈兺O聛?,遂躡手躡腳地走上去,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捏,囊入手中??上В敃r不知珍重,蝶的生命很快戛然而止。有時,將捉來的蝴蝶夾入書中,成了簡易的標本。
蝴蝶的前身是青蟲或毛毛蟲。一條條青蟲在樹葉上蠕動,把樹葉啃得千瘡百孔,把自己養(yǎng)得胖胖的、嫩嫩的。過段時間,青蟲紛紛“作繭自縛”,躲進殼里,一動不動。再過段時間,它們破繭成蝶,幾十只或上百只菜粉蝶,扇動著翅膀,恣意翻飛?;巧衿娴氖?,胖嘟嘟的青蟲或者說丑陋的毛毛蟲,怎么就變成了漂亮的蝴蝶?它的翅膀是如何長出來的呢?有時,忍不住把粘在樹葉上的蝶蛹摘下來,放進火柴盒里,滿心期待它們變成蝴蝶,可惜從沒有成功過。
菜粉蝶多見,少見的是那種色彩鮮艷的大蝴蝶。當它們從眼前飛過時,會想盡一切辦法捉住它,夾到厚厚的書本里,壓成標本,沒事了,拿出來,欣賞一番。最漂亮的蝴蝶是鳳尾蝶,五彩斑斕,天生麗質(zhì),蝶翼在陽光下閃爍著炫人眼目的光,像牡丹花般嬌艷多姿。每次遇到它,都要一路追下去,絲毫不覺得累。
村子里的女人也喜歡蝴蝶,她們將絲巾扎成蝴蝶結(jié),衣服上也綴上蝴蝶結(jié),好像這樣自己就能變成蝴蝶,可自由自在地飛舞。在舊時的帳眉上,多繪飾著工細的百蝶圖。母親喜歡在枕套、帳沿繡上姿態(tài)各異、精妙絕倫的蝴蝶。我存有一件母親繡的粉色蝴蝶枕套,沒有花花草草,只有一只又一只的蝴蝶,卻沒有絲毫的突兀。每次看到它,我都有臨神般的駭異與震撼,驀然閃現(xiàn)當年額前有一排劉海的母親。
蝴蝶的生命是短暫的,卻又是寶貴的,先是破繭而出,然后飛翔、求偶、死亡,像曇花一現(xiàn),雖然時光匆匆,卻把生命最美的瞬間展現(xiàn)出來,實現(xiàn)生命的燦爛綻放。是啊!蝴蝶在花朵之間來回舞動,撲打著花蕊,花粉通過它們的翅膀,抵達它們命里的歸宿。于是,在充滿陽光的空氣里,蝴蝶扇動著薄薄的羽翅,為花朵上演生命中輝煌的一幕,醞釀著春花秋實的傳奇。
2
春天從一棵樹的變綠開始,夏天從一只蟬的鳴叫開始。
夏季是蟬的節(jié)日,蟬是夏天自然聲音中的主角。它喜歡旁若無人地息在枝頭,餐風飲露,放聲歌唱,或短促利索,或清麗悠揚,仿佛在進行一場盛大的比賽,一只只蟬全都亮開了嗓子,拼命地歌唱,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衰,像喊號子那樣同時襲來,一下子就把身處炎炎夏日的人完全包圍、陷沒。
蟬是自然界中弱小的生命體,朝飲甘露,暮咽高枝,夏生秋亡,如同一粒?;覊m那樣渺小,那樣微不足道??墒牵@個從泥土中蟄伏掙扎出來的小蟲子卻博得了人們的喜愛,被親切地稱為知了,甚至不乏諸多的溢美之詞。大運河畔的柳樹是蟬最愛棲息的樹,從黎明朦朧的晨曦開始,它們就敞開嗓子歌唱,把時間和空間都拓展得無邊無限。
幼時,我不明白蟬為什么不要命地歌唱。我只知道在它的叫聲中,夏天到了,像童謠所歌唱的,“河邊楊柳梢,知了聲聲叫。知了知了,夏天已來到。”夏天是孩子們最歡快的季節(jié),午夢初回,望著窗外濃密的樹影,高爽的藍天,聽著海潮般的蟬鳴,整個人似乎要浮動起來,飄飄然起來。當太陽開始西斜,小伙伴們便呼朋結(jié)伴去打水仗、粘知了。
粘知了是大眾化的記憶,也是古老的玩事,“取者以膠竿首承焉,則驚飛可得……以小籠盛之,掛于風檐或樹梢,使之朗吟高嗓,庶不寂寞園林也?!睍r至今日,孩童們依舊用古老的方法捕捉知了。千百年來,人間萬事更迭,捕捉知了的方法卻一脈相承,可謂是時光的神奇之處。先找一個長形的塑料袋,袋口邊緣穿上鐵絲,把鐵絲捏成一個較小的圓形,塑料袋也就張著圓圓的嘴巴,像一個長柄的水瓢,再綁上一個長長的竹竿,即可捉知了了。知了在樹上高聲鳴叫,悄悄地循聲而來,再悄悄地把竹竿伸過去,猛地一罩,知了便在塑料袋中亂撞亂叫。
如今,蟬這個小小的生物,依舊給我們帶來大大的樂趣。蟬的幼蟲生活在地下,長達三年之久方能鉆出地面,在林子里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孔洞。天剛擦黑,蟬蛹就迫不及待地鉆出地面,向樹上爬去。此時,河灘的林子里亮起了手電筒的光,星星點點,一晚上,捉幾十上百只不成問題。捉回來,洗凈,放入鹽罐腌一下,第二天一早,母親在鐵鍋上用油一煎,又酥又香。
雖然蟬蛹被大肆捕捉,蟬卻不見少,樹上,草叢里,遺留著一個又一個的蟬殼。蟬蛻下來的殼是一種藥材,可賣了換零花錢。在捕捉蟬蛹之余,又滿河灘瘋狂地竄,到處搜集蟬殼。蟬殼脆弱,稍微用點力就能捏得粉碎,所以保存起來也格外用心,恨不得時刻捧在手心??上髡f中的收藥人從未出現(xiàn),期待了大半個暑假,終于絕望,一咬牙,發(fā)狠把辛苦得來的蟬殼全都扔了。
后來得知,蟬的一生絕大部分時間要在黑暗中度過,只有大約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能在陽光下歌唱。等它完成了繁衍下一代的任務,便終止了生命。有的蟬甚至在地下五年、七年乃至長達十幾年之久,這令我大吃一驚,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蟬的生命存在會如此的短暫和艱難。我的身心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一陣陣地沖擊著、震撼著。
蟬在泥土中是寂寞的,它不知哪一天才能發(fā)生質(zhì)的飛躍,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在一個適宜的季節(jié)乘勢而出。它也無法預料是不是能有見到陽光放聲歌唱的一天,生命的意外隨時都會到來??墒撬@然把這種變數(shù)也當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一次次痛苦的蛻變,為的就是有一個堅硬的軀殼鉆出地面,而鉆出地面后的歌唱又是為了繁衍生命,隨后死去,生命的意義在蟬這里變得如此的簡單而直接。
蟬的聲音讓天空和大地充滿了生命的氣息與活力。我想自它從地層飛向天空的剎那,即開始用歌聲來變幻生命的光澤。蟬能上天能入地,神通廣大,在古人看來,乃是通靈于天地的媒介,或是具有死而復生、生生不息的神秘特征,這種神秘的特征尤為古人所崇拜,哪怕是去世了,也要口含玉蟬,以期肉體不腐,或是蛻變重生。為此,我也就不奇怪了,為什么發(fā)掘的漢代墓葬中竟有如此多的器物是蟬的形象,以及諸多的蟬紋飾了。
如果說蟬是白天唱響天地的歌者,那么螢火蟲則是暗夜動驚星漢的舞者。螢火蟲美麗有趣,微小,柔弱,并自然發(fā)光。從生到死,螢火蟲總亮著一盞燈,即使在冰凍三尺的地下,幼蟲還是點著燈,正是因為這盞燈,它才顯得與眾不同,才富有詩意和情趣。在大運河畔,沒有哪種蟲子的知名度能超過螢火蟲,每個孩子都喜歡這種帶著燈籠的蟲子。
天上有星星,地上有流螢,簡直天造地設。流螢,如同從明月上分離出來的光點,在草叢中自由自在地漫游。夏天的夜晚,數(shù)不勝數(shù)的小精靈,提著藍光的小燈籠,在草尖上,在林木下,在河面上,輕盈地款款地跳著優(yōu)美的燈籠舞,讓人入神。夏夜之所以優(yōu)美,因為天上地上滿是流螢,其實,天上的一顆顆星也是流螢,只是它怕人的眼睛眩亂,不敢飛動罷了。
螢火蟲生長在潮濕的地方,草叢里、墻角邊,白天看不見,要等到天黑,它的尾部發(fā)出光來,才會發(fā)現(xiàn)。點點銀白、靈動的光,在草叢中漂浮。捉螢火蟲是樂事,用紗布縫個袋子,把它裝在袋子里掛在枕邊,在一片漆黑的夜晚,只見它們閃閃發(fā)光,太唯美、太神奇了。晚上睡覺,把螢火蟲放開,放到蚊帳里,滿床晶光閃爍,像睡在天上的銀河里,一睜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
幼時,不明白螢火蟲何以要出現(xiàn)在黑夜,它們從哪里來,又以何物為食?年邁的祖母常被我問得瞠目結(jié)舌,不過她的回答很有趣,讓我對它們肅然起敬。祖母說,螢火蟲是祖先變的,它們怕小孩子玩昏了頭,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一路跟隨著,把你們一個個送回家,這才不會迷路,大人們才不會因找不到你們而心焦。
對祖母的回答,我半信半疑,更寧愿相信所言是真。后來祖母又念叨著,其實何止是孩子,大人也有怕黑找不著回家的路的時候。孤獨了,螢火蟲會飛到他們的身邊舞蹈;沮喪了,它們會飛到蚊帳中,撲棱著翅膀,發(fā)出好看的光逗他們高興。的確如此,善解人意的螢火蟲照亮了我的童年,讓我在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晚因為它們的光照方能安然返家。
祖母講過一則隋煬帝的故事,說他禁不起螢火蟲風情萬種的誘惑,竟發(fā)令號召民眾四處窮搜極捕,等到夜晚出行時,令人一齊放飛,螢火蟲瞬時傾巢而出,熠熠生輝,巖谷間頓時幻化成了一片汪洋火海,可以想象那是多么美好的場面!可他還覺得不過癮,還不夠享樂,于是又專門修建了一座行宮,專門用來放置螢火蟲。當時聽了,覺得當皇帝真好,可以隨心所欲,想干嘛干嘛。
離開大運河后,已多年沒有見過螢火蟲,故園舊事也成了飄零的夢境,可我卻記住了那些螢火閃爍的神秘輕盈的夜晚,正如一位詩人所寫:當我老了,你是我眼眸中,最后一滴微弱的亮光。我知道,那些給了溫暖回憶的燈籠,會永遠在我心頭靈動而活潑地閃亮、漂浮。
3
夏天,所有的草都憋著勁地瘋長,草叢也成了各種蟲子的天堂。
螳螂是蟲子中的刀客、俠客,溫存與勇猛并存,單從外貌看,可用溫柔、多情、矜持、莊重、高貴、優(yōu)雅來描述它。每次見到螳螂,小伙伴都會興奮不已。我對螳螂素來懷有敬意,雖然從小學到大的詞語大都于它們有不好的意味,如螳臂擋車、螳螂肚子蛤蟆嘴等,但我想,一只敢于擋車的螳螂,該是怎樣的勇士!
螳螂很美,纖細優(yōu)雅的姿態(tài),淡綠如翠的體色,輕薄如紗的長翼,讓人想到如芳草般的碧羅裙。它長身,胸部輕捷,腹部厚重,高足三對,給人以飄然之感。頭為上寬下尖的三角形,不大,高踞兩端的眼尤為突出,觸須細長而靈活,能使后部較重的體形得到調(diào)劑。頸部柔軟,頭可朝任何方向自由轉(zhuǎn)動,是真正的眼觀六路。最奇的是一對前足,曲折如人的上肢,向下的一面作鋸形,經(jīng)常前伸高舉,玉立的長身兼有了英武之氣。
螳螂俗名刀螂,村里人對它的稱謂來得更貼切,更形象生動,俗稱“砍頭螂”。螳螂多分布于草叢、樹林或稻田中,以飛蛾、螞蚱等昆蟲為食。夏秋之季,經(jīng)常能看到螳螂捕捉蟲子的身影。每年深秋,我都要采一個螳螂卵放于家里。到了來年春天,陸陸續(xù)續(xù)有小螳螂孵出來,床上、桌椅上到處都是,甚至成百上千只,它們爬到窗外的花園中,花園頓時變成了螳螂的世界。
螳螂產(chǎn)卵與其他的昆蟲不同,它不會把卵產(chǎn)在草葉背后等隱蔽處,而是爬到草葉的最高處,自信地產(chǎn)下卵塊。不了解情況的人不免驚訝,把卵產(chǎn)在這樣顯眼的地方,如何經(jīng)歷風雨?如何度過嚴冬?其實,這也是雌螳螂要在交配后吃掉雄螳螂的秘密所在。雌螳螂產(chǎn)下卵后,用大量的膠狀物質(zhì)為卵裹一層堅硬的卵鞘。為更好地保護后代,雄螳螂選擇了獻身,雌螳螂選擇了無情。卵鞘有韌性,我曾經(jīng)用很多自以為堅硬的東西試圖挑破這層白色的包裹物,都沒有成功??梢哉f,這層保護著小螳螂的卵鞘,就是雄螳螂犧牲后的“化身”。
螳螂是食肉性昆蟲,也是多種害蟲的天敵。它會對侵犯它的敵人勇敢地示威,不管對方多么高大,都要舉起雙刀拉起架勢與之一搏。每當遇到螳螂與其他昆蟲搏斗,我都會屏氣凝神,待它戰(zhàn)勝對手后,為它拍手歌唱:“小螳螂,穿綠襖,舉著兩把大鐮刀。不割麥,不割草,蒼蠅蚊子吃個飽?!?/p>
人們把螳螂的絕技運用到了拳法中,螳螂拳就是模仿螳螂捕食時的動作創(chuàng)造出來的。螳螂拳,快速勇猛,斬釘截鐵,勇往直前,講究“不刁不打,一刁就打,一打幾下”的連環(huán)進攻,這也是螳螂捕食時最大的特點。聽祖父說,英年早逝的五叔公就擅長螳螂拳,打起拳來,三五個人都近不了身。
每一種生物都是大自然藝術性的創(chuàng)造,螳螂則是罕見的精品。我為這種小蟲子的勇猛頑強、不畏強暴的性格所感動。每當想起它,似乎看見它翻飛騰躍勇猛出擊的形象,讓我獲得了重新前行的力量。
河灘上草多,螞蚱也多。螞蚱學名蝗蟲,意為蟲中之皇,是蟲中的老大。螞蚱是害蟲,有時一場蝗災就會讓一個又一個村子顆粒無收。村里人從來對蝗蟲都是咬牙切齒的恨。祖父經(jīng)歷過蟲災,那真是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常念叨“蝗蟲四起米價高”。對孩子們來說,螞蚱是可以玩耍的對象,一有時間,就和它們捉迷藏!
螞蚱機靈得很,需要與它斗智斗勇,躡手躡腳,眼疾手快,還要有足夠的耐心。最容易捉的是名為老扁擔的螞蚱,個大腿長,以碧綠色和土褐色居多。捉住它,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它細細長長的小腿,一邊唱道:“老扁擔,老扁擔,你挑水,我馇粥?!蹦切|西像聽懂了似的,身體開始前后一搖一晃的應和,好玩極了。玩夠了,多半將它放生,看著它一跳一跳地消失在草叢中。
大的螞蚱有一寸多長,它不像螞蟻爬行,它的腿部特別發(fā)達,有爆發(fā)力,跳起來有半米高,是任何一個跳高運動員都無法比擬的。大螞蚱肉多,這是村里人皆知的事情。夏秋兩季,螞蚱在田間地頭草叢里蹦得最歡了,捉回來,開水焯一下,用猛火熱油炸,脆香脆香,是下酒的佳肴。有時不夠炸的,就隨手丟到雞圈里。那些雞聞風而來,眨眼間就啄了個干凈,一邊啄一邊高興地叫著。
玩蟲子不受時間的限制,即使陰雨天氣,也不會閑著。場院里、草灘中有無數(shù)蜻蜓的影子,它們或游飛于蘆葦葉上,或棲息于樹枝籬笆上,或在空曠的場地上成群結(jié)隊地飛翔。抱起一把大掃帚,迎著它們就是一通橫掃亂打,躲閃不及的蜻蜓被撞暈了頭,如失事的飛機,一頭栽了下來,趕緊撿起來,在其尾巴處系上一條紅線,再放飛,一邊跟著它跑,直跑得滿頭大汗。
蜻蜓的種類頗多,常見的是黃色或灰藍色的,罕見的是一種極大的蜻蜓,頭部和胸部呈濃綠色,腹部有黑色的環(huán)紋,被稱作“綠豆鋼”,形容它的頭像綠豆般堅硬,撞在玻璃上,“砰砰”作響,頗有聲勢。綠豆鋼是蜻蜓中的巨無霸,足足有成人的中指長,其飛行速度也是蟲子界的老大,很難捕捉到。若是遇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綠豆鋼,像天上掉餡餅似的,不知要樂多久。
罕見的蜻蜓還有紅蜻蜓、黑蜻蜓等。紅蜻蜓個子小小的,被稱作“灶王爺?shù)鸟R”。也不知道此稱呼因何而來,它們像一點點鮮艷的火苗,在空中飛舞流動。與紅蜻蜓相對應的是黑蜻蜓,全身上下都黑黑的,連翅膀也是深黑色,帶有陰森森的鬼氣,被稱作“黑寡婦”。哪怕是它停在樹枝上,也沒有人去捉它。
此外,常玩的蟲子還有天牛、瓢蟲、磕頭蟲等,那些丑陋、惡毒、危險的蟲子,則無此幸運和福分了,如蝎子、蜈蚣、蚰蜓這些毒蟲,我們則避之三尺,生怕惹禍上身。我最害怕毛毛蟲,大小長短都有。有一種毛毛蟲,叫“豁辣子”,人接觸到它的毛,立刻紅腫起泡,火燒火燎般奇癢與刺痛,被它蜇傷后,不要撓,越撓越癢越疼,用小棍子把它夾下來,在石頭上搗爛,把它身體的汁液涂抹在傷處,一會兒就不癢不疼了,效果奇佳。
在這些有趣的蟲子的陪伴下,炎熱的夏天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4
秋天全面到來了,涼風陣陣,耳邊是秋蟲的淺唱低吟,如蛐蛐、蟈蟈、金鐘、馬鈴等,秋天成了蟲子動股振翅、引吭高鳴的季節(jié)。夜闌人靜,窗外的蟲鳴,時而清亮,時而低沉,高低錯落,起伏有致,顯得夜愈發(fā)靜了。
蟋蟀在老家被稱為蛐蛐,它的鳴叫是令人興奮的天籟之音,人們最愛聽墻角、草叢、瓦礫堆里蛐蛐的鳴叫。晚飯后,閑著無事,熄了室內(nèi)燈火,帶上小板凳、躺椅、涼席到院壩納涼。大家散亂坐定,搖著蒲扇,擺起了龍門陣。瓦藍的天空布滿了星星,夜幕下的原野靜寂,充斥在天地間的唯有蟲鳴。偶爾傳來一陣犬吠,蟲聲戛然而止,稍一停頓,蟲鳴又驟然而起,那聲音較之先前更熱烈、更奔放,先前的停頓仿佛是交響樂中的一個休止符。
蛐蛐穴居,棲身于磚石下、土穴中、草叢間,夜間出來活動,要想捉住它需了解它的生活習性,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捉。懂行的,會聽的,能從眾多的鳴叫聲中分辨出是真正的蛐蛐,還是沒用的油葫蘆。如果叫起來“嘟嚕嘟?!边B成串的,那一定是油葫蘆,只有“唧唧唧唧”且聲音極清脆、節(jié)奏感極強的才是蛐蛐。
蛐蛐也分三六九等,如果叫聲清脆響亮、悅耳高亢,那準是體壯油亮、口齒堅利的猛將,小心翼翼循聲而去,將其收入囊中。上等的蛐蛐大約有兩厘米長,黑褐色,油光發(fā)亮,四只前腿稍小,兩只后腿大而有力,頭上有長長的兩根須子,背部長有翅膀,靠前部翅的摩擦鳴叫的是雄性,也是拿來斗的那種。蛐蛐個頭不大,生性勇猛好斗,敗的退卻,勝的張翅長鳴。斗蛐蛐最能振奮人的情緒,幾乎每個男孩子都喜歡,不過要想得到一只稱王稱霸的蛐蛐實屬不易,許多時候要看運氣。
村外的鐵路運輸場是抓蛐蛐的最佳場所,相傳吃鐵屑長大的蛐蛐,頭大、齒黑、腿粗、聲大、兇狠,再加上貨場少有人來,蛐蛐的數(shù)量極多,也容易抓到膘肥體壯者。到了貨場,借著月光,在墻角搭了幾塊磚頭,踩著磚頭爬上了墻頭,然后半蜷起身體,縱身跳到地面。成百上千只蛐蛐以雄壯的大合唱迎接我們,歌聲中,有的似金屬撞擊清脆悅耳,有的像晨鐘回響沉重渾厚,有的似情侶在淺吟低唱,時而此起彼伏,時而同頻共振,簡直是神曲天成,身處其境,一時間,竟忘了來此的目的。
鐵道的路基石下也是蛐蛐的藏身之所,且容易捉到。捉蛐蛐要屏氣凝聲,聽準其所在的地點,然后在它的周圍清除一環(huán)狀的隔離帶,蛐蛐擅長蹦跳,但跳的距離并不遠,有了隔離帶就是防備它一下子跳到旁邊的路基石下面。隔離帶清理完后,兩三個人圍在有蛐蛐的那堆石子邊,一塊一塊的清理石子,蛐蛐總是躲藏在最后一兩塊石頭下面,捉它也就容易得多了。
小伙伴養(yǎng)蛐蛐,多是養(yǎng)著玩,感覺比寵物更貼近自然,也慢慢學到些識認蛐蛐的皮毛,如從顏色上來分,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等等。有些資深些的,會在一旁喋喋不休,如伯樂相馬般,“這個是黃麻頭,是個好蟲,那個是紅牙青,牙齒鮮紅,還有油黃,你看它的翅膀是油黃色?!辨告傅纴?,如數(shù)家珍。
養(yǎng)蛐蛐,養(yǎng)蟈蟈,都有門道,可我無意此道,我喜歡在自然環(huán)境中聆聽蟋蟀等秋蟲的歌聲,那是天籟,也是屬于大自然的音樂。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在《爐邊的蟋蟀》里寫道,“像一顆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閃爍,歌聲到最高昂時,音調(diào)里便會出現(xiàn)微弱的,難以描述的震顫?!庇幸淮稳ネ獾爻霾?,獨宿于山林別墅,再一聽四壁“唧唧吱吱”的蟋蟀聲,怎么都難以入睡,什么愁情鄉(xiāng)思以及人生悲感,都一串一串的從腦際兒勾引起來,在心頭翻來覆去,讓我想起遙遠童年的秋夜。
其實,自古以來,蟋蟀即為人所好,說其有五德:鳴不失時,信也;遇敵必斗,勇也;傷重不降,忠也;敗則不鳴,知恥也;寒則歸寧,識時務也。人們把欣賞蟋蟀優(yōu)美動聽、令人生情的鳴聲當成是人生的一大樂趣,有不少人愿意到草叢和墻角去聽“哀音似訴”,甚至有人不便于到草叢墻角,就變革辦法,把它養(yǎng)在枕邊,《開元天寶遺事》的所記為證:“每至秋時,宮中妃妾輩,皆以小金籠提貯蟋蟀,閉于籠中,置之枕函畔,夜聽其聲,庶民之家皆效之?!?/p>
蟈蟈也是鳴蟲的佼佼者,比起黑烏烏的蛐蛐,綠油油的蟈蟈青翠如碧玉。蟈蟈生于原野草叢、矮灌木叢,平時隱藏于草叢中,或在植物的莖稈上爬行、棲息、覓食。蟈蟈食性雜,主食植物的莖葉、瓜果,偶爾也會捕食小型昆蟲,人工喂養(yǎng)亦簡單,通常用竹絲、玉米稈或篾片編織成的籠子,懸掛于通風處即可。蟈蟈有相互殘殺的習性,故每籠一只,不能混養(yǎng),可喂以辣椒、南瓜花、青菜等。午后或晚間睡醒,聽取送來的陣陣清脆翅聲,讓人感到天地的清幽和人生的美韻。
蟈蟈也是可以用來斗的,放到籠子里后,它們先離得遠遠的,像兩個武林高手,互相打量著。然后,擺動著兩根觸須,小心翼翼地接近,越來越近,接著四根觸須交織在一起,像在試探對方的實力。如果兩個蟈蟈不肯打斗,孩子們就用草桿撥弄它們,被激怒的蟈蟈,猛地跳起來,不管不顧地撕咬起來,直到失敗的一方被咬掉觸須或者大腿,躲得遠遠的,得勝的一方才會罷休。
蟈蟈是秋蟲,顧名思義是不能過冬的,不過凡事沒有絕對,善養(yǎng)者則是可以讓其過冬的。祖父常年蟈蟈不離身,天冷了,就將它揣在懷里,聽它時不時地叫幾聲,甚至在冰天雪地時節(jié),都能聽它悅耳的叫聲,自得其樂。有時,幾個老兄弟,懷揣著幾個蟈蟈葫蘆,找個暖和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拿出蟲兒,與別人的蟲兒一較高下。
蟲自無情,人卻有情。一聲聲、一陣陣秋蟲的鳴叫,透過薄薄的窗紗,借著微涼的秋風傳到耳邊,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顫栗。那此起彼伏的秋蟲聲,喚起的是人們的幾多惆悵或是歡快之情。后來在父親的一堆舊書中,讀到溥儀的一首小詩:“燈閃著,風吹著,蟋蟀叫著,我坐在床上看書。月亮出了,風息了,我應在院中唱歌?!痹瓉?,無論什么人,寂寞的心情都是一樣的。
“不敬畏所有的生命就不是真的道德,敬畏生命的倫理是必要的理智?!蹦切┫x子和蟲謠固守在一個角落,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從記憶深處冒出來。那“咿咿呀呀”的童聲,清脆、鮮靈地回蕩在耳畔,讓我在匆匆碌碌中,不忘曾經(jīng)走過的青蔥歲月。
【作者簡介】呂峰,出生于1979年,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簽約作家,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見于《延河》《青春》《雪蓮》《當代人》《山東文學》《大地文學》《延安文學》《散文百家》《中國鐵路文藝》等刊。出版系列散文集《一器一物》 《二十四食事》《屋頭青瓦是誰家》《夢里天堂》等,曾獲孫犁散文獎、吳伯蕭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