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哪里也不去!
母親的話斬釘截鐵,不容置否。隔著屏幕,我看到她虛胖的臉、霜染的發(fā),以及摘掉假牙后塌陷下去的唇。燈光暗淡,她坐在炕上,隱隱聽得見唱詞,咿咿呀呀,它們來自電視機。戲劇頻道,每晚這個點兒都開著,雷打不動。它們填補著她夜晚的寂寞和精神的空白。
空蕩蕩的一盤炕,因沒了更多人氣的參與,顯得衰敗和荒涼。母親像一座孤島,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上,默默守望。她的身后,是漫漫長夜和無邊的孤獨。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有液體欲從眼里溢出,不可遏制。我立刻別過臉去。心疼,愧疚。此刻,于母親,我竟不如一臺電視機。最好的孝順是陪伴,物質(zhì)和問候,遠不及陪伴可靠。他們需要我時,我卻遠在天涯。
我一直在用力,試圖拉近這天涯的距離,現(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我購置了一套三居,準(zhǔn)備把原先的兩居給父母住。它更適合老人,出了小區(qū),就是廣場,那里,綠樹環(huán)繞、鮮花遍地,到了夏季,噴泉噴出喇叭花的形狀,水線四射,很是漂亮。早晨和傍晚,聚集著許多人,或跳舞,或吹拉彈唱,或閑坐,一年四季,熱熱鬧鬧,呈現(xiàn)著市井的煙火氣象。
夏風(fēng)習(xí)習(xí),我和她并排坐在長椅上,月光從葉片間篩下來,灑在她的白發(fā)上,像一幅畫。她安詳又滿足。我說,媽,將來你和爸來住,我每天陪你們到這里坐。她點著頭,欣慰的笑容漣漪般漾開。
房子已騰出,就等父母去住。母親的變卦讓我倍感疑惑。
我說,住樓多好!下水暢通,生活便利,冬有暖氣,夏無蚊蟲……我滔滔不絕,一口氣列出諸多好處。她面無表情,不為所動。我又說,你們老了,在我跟前好有個照應(yīng)。她立刻反駁,我們還沒老!更沒老到要讓人照顧!她從不服老,即使“老”爬滿了她全身且肆無忌憚。
我說,媽,這是老蘇的意思,是他請你們?nèi)?。我又重?fù)一遍。我這樣強調(diào),無非是怕她有所顧慮。老蘇是我老公。畢竟,她沒生他。她連連說,好女婿!好女婿!她沒有虛夸,她常在親戚鄰居面前稱贊他。但這并不代表她答應(yīng)。
我的話,沒能撬動她堅如磐石的決定。這個女人,一旦做了決定,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我也倔,這點像她。她也這么說。見我還不死心,她馬上轉(zhuǎn)移話題,跟我說起村里的事。我迅速打斷。她急了,別說了!說得天掉下來,我們也不去!她的話,像鋒利的刀刃,切割著我的滿腔熱情,它們雪花一樣地飛濺。
我據(jù)理力爭。她索性掛掉電話。屏幕那邊鴉雀無聲,她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又撥過去,她不接。她以拒接電話的方式表明態(tài)度和立場,不給我留任何余地。這讓我生出一種挫敗感。
我的火“騰”地竄上來,眼淚“刷”地流下來。惱怒、委屈、無助一起襲來,我覺得她冷酷,不知好歹。要知道,為了再買一套房,我遇到喜歡的衣服或包包,只要上千,多數(shù)時候會把欲望掐滅。
她的態(tài)度擊碎了我的希望。我多想他們在我身邊,帶他們逛公園、散步,讓他們過幾天好日子?,F(xiàn)在看來,這些不過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它們像肥皂泡,那五彩的光澤,來不及停留,就已無蹤。我無比沮喪。
至于父親,我壓根就沒打算跟他講。母親一手遮天,父親是沒有話語權(quán)的。父親已習(xí)慣于被統(tǒng)領(lǐng),他忍氣吞聲,我卻并沒有看出他的不滿。
父親不在家。這個點,他準(zhǔn)是端杯茶水,或去打麻將,或去下棋,或在村口閑坐嘮嗑。這是他每日的必修課,雷打不動。
母親為什么拒絕?我搜腸刮肚,把往事回放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我企圖尋找蛛絲馬跡,或者先前可能埋下的伏筆。
2
盡管母親躡手躡腳,小心翼翼,但還是把我吵醒了。
剛進門的母親看到我,先是一愣,繼而像做錯事的孩子,她佝著背,一條圍巾胡亂地裹在頭上,棉襖沒系扣,她一只手抓著兩襟,另一只手垂著,手里握著手電筒。她吭哧吭哧地喘著氣,一臉歉意地說,可能換水土。
母親是去樓下的公廁了。在農(nóng)村生活的她,用了一輩子旱廁。她說,往坐便器上一坐,就沒了那個意思。她也嘗試著用,但總是半途而廢。一個人的習(xí)慣,不是一朝一夕養(yǎng)成,也非一朝一夕就能輕易改變。如果逼迫,就是為難。
母親的好多習(xí)慣都不能改變。
她用暖壺裝水,且把它放在床頭柜旁。她說,熱水器麻煩,暖壺方便。她每次從老家來都帶著它。那種大暖壺,塑料外殼的,極其笨重,她卻視作寶貝。
冬天,她會把電熱褥鋪在床上,仿佛只有這樣,她的腿才會安然無恙。一到冬天,她就腿疼。她是要把它當(dāng)熱炕。她睡了一輩子熱炕。她睡不慣席夢思,說像睡在船上。那種綿軟,帶給她的不僅僅是新奇,更是夢境般的恍惚,這讓她不安。
父母吃兩頓飯,早飯十點,午飯下午五點,老家的習(xí)慣。一日三餐,是我們的習(xí)慣。我多次說,媽,我們的午飯,我下班做。她答應(yīng)著,可照做不誤。母親閑不住。七十多歲的她,頂著一頭白發(fā),系著圍裙,拿著鍋鏟,像一位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在油煙里緩慢地挪步。曾經(jīng)的母親多么年輕,走路帶風(fēng),動作麻利。
母親熱情,善言,愛熱鬧,喜歡跟人搭訕,幾天工夫,就會混個熟臉。還把她的見聞,絮絮地說給我。我說,這不比村里,要跟他們保持距離,因為你不知道他們的來龍去脈。她應(yīng)著,并不聽。每天傍晚,照樣去樓下跟老太太們聊天。她認識的人比我多。而我在小區(qū)居住了十幾年。
母親在這方面,能快速融入這座城市。但有些則不能。那些習(xí)慣的背后,是浩蕩的光陰,它們已長成參天大樹,枝繁葉茂。
父親很少下樓,洗碗拖地后,就喝茶看電視。一杯茶水,釅釅的,集著很厚的茶香,常冒著熱氣。父親單薄、瘦小,他的身體卻很棒,體檢不曾有一個箭頭,這得益于他不愛操心的性格以及勤勞。他住的那些時日,地面油光锃亮,能當(dāng)鏡子照。
看父親閑得無聊,我把他帶到樓下麻將館,他只看,不玩。問其原因,他直言不諱,他們玩得大,玩法不同,我怕輸錢!我塞錢給他,他不要,我偷偷裝進他口袋,他又悄悄放進抽屜。我責(zé)怪他,他說,你的錢也不是撿的。因少了參與的快感,他看一會兒,便怏怏而歸。我讓他去下棋,他去過一兩次,大概是難以融入,之后便也不再去了。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留宿學(xué)生。租房,招學(xué)生,請輔導(dǎo)老師,我兀自張羅著。母親自告奮勇,來料理十幾個人的三餐和洗漱。那些時日,五十多歲的她,勁頭十足,滿面春風(fēng),動作麻利。她又煥發(fā)了生機。她累得筋疲力盡,卻從沒喊過累。她不敢喊累。她每周都要包餃子給我老公吃,她在用她的方式表達著感激和歉意。
那是一個初秋的傍晚,剛下過雨,空氣清新,像瓷面一樣光滑。我跟她散步,不覺到了校門口。那是我上班之地,小城的重點初中。她慢下步子,若有所思地看向校園,說,晶要是能在這里上學(xué),該多好!她的話意味深長,像是自語,更像是說給我聽。突然她扭頭,快步向前走,像說錯話要極力掩飾似的。
晶是我侄女,母親不提,我也會考慮。讓侄兒侄女上大學(xué),一直是她的心愿,也是她對弟弟愧疚的補償,她不想讓他們重蹈覆轍。這也是我的心愿,為母親,為弟弟,更為侄兒侄女的未來。
侄女來上學(xué)了。侄兒也來了。兩年后,老公單位搬遷,我隨他來到另外一座城市。母親留下,照顧兩個孩子的生活,一直到他們考上大學(xué)?,F(xiàn)在,他們都已參加工作。浩浩歲月之下,母親青絲變白發(fā),她熬過冬天,終于看見了掛在日子上的春光。
陽春三月,春暖花開,茵陳一朵兩朵,開滿田野。這是母親的忙月。她每天忙于茵陳,采摘、挑揀、清洗、晾曬,做拔爛子,泡水喝。這一切都為弟弟。她聽一位老中醫(yī)說,茵陳對肝好。她要看著弟弟吃喝,有時弟弟嫌煩,她就大聲斥責(zé),比藥還難喝嗎?隨即命令,立刻喝了!她強勢,對誰都一樣,到老也不改。
父親也閑不住。弟弟養(yǎng)奶牛,他幫著掃院、清圈、備料。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也舍不得歇歇。我和妹妹給他錢,他悉數(shù)收起。侄兒在城里買房,父母傾其所有,一個咯噔都不打。父母愛的天平,總會偏向兒女中的弱者。
兒子,是他們一生的牽掛。他們要繼續(xù)為兒子操勞,直到無力。
兒子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們的家。移居城市,于他們,是一種浮萍一樣的漂泊。小院、房屋、土炕、兒子,那是他們一生的光陰,那里有他們的繁華。
5
父母不來城市住,另有隱情。
妹說,媽不去你那兒,是不想再給你添麻煩。你為這個家付出太多。一瞬間,往事涌來,我淚流滿面。到老了,她還在替兒女考慮。她沒跟我說。
但她跟我說了別的。三月三,她生日。那天陽光明媚,天空清朗得像少女的臉??粗鴿M桌的菜,一大家子的人,她顯然有些激動了。她給我老公倒了一杯酒說,沒有你們,就沒有今天這個家。她還說,紅的糖尿病,就是為這個家操勞的。紅是我的乳名。
母親是愛我的。
以前我并不覺得。這一大家子的重擔(dān)丟給我,我的生活成了一地雞毛。我累時也煩躁,也發(fā)脾氣。甚至有一次,竟對著她叫喊,我是不是你親生的?上輩子欠你們了,要這么辛苦還。她也不示弱,說,你就得管,我生了你,你就得聽我的。我嚎啕大哭。她也哭。
我說,房子騰下了,你和爸跟著我,我給你們養(yǎng)老。
她說,趕緊租或者賣,我們哪里也不去!
后來妹跟我說,她心疼錢。她跟妹說,房子租出去,一年兩萬的租金。我們住,各種費用,怎么也得五千。你姐的錢不是風(fēng)刮來的。她讓妹說服我。她讓妹做傳話筒,傳達著她的決定和愛。
房子閑置了半年,她總找借口,一次也沒來住過。半年后,在妹的勸說下,我只能賣掉。
父母現(xiàn)在尚能自我料理,可總有一天,會老到讓人伺候。那時,該怎么辦?妹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在苦苦找尋,一條彼此都舒服的途徑。它在哪里?我堅信,一定有一條路,在前方。
【作者簡介】王玲花,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草原》《散文百家》《太湖》《青春》《雪蓮》《延河》等刊。常規(guī)出版散文集四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