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思
關鍵詞:E.L. 多克托羅 《拉格泰姆時代》 霍米·巴巴 混雜性 第三空間
一、霍米·巴巴的相關理論
(一)混雜的身份
在《文化與定位》中,“身份”的問題貫穿始終,可以說霍米·巴巴關于“身份”的探討是其研究的出發(fā)點。傳統(tǒng)的身份觀認為,身份是穩(wěn)定自主的,并且獨立于外部的影響。然而霍米·巴巴著手解構的正是這一觀念?;裘住ぐ桶徒梃b了法農《黑皮膚、白面具》中所使用的精神分析法以及《黑人和精神病學》章節(jié)中涉及的“黑人是精神分裂癥患者”的觀點,即當黑人身處于白人的世界時,他的膚色就將其降到弱勢的一方上,因此黑人必須把“自我”藏起來,并以“他人”即白人的規(guī)則為其行動基準。在這一過程中,黑人逐漸認識到,單是心理上的向往是不夠的,他們必須把自己改裝為白人,因此,在這種集體無意識或個人無意識的條件下,他會強迫將自己的個性向白人靠攏,最終成為一個戴著白色面具的黑人。然而,從白人的角度看,他們對待黑人的態(tài)度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們既需要黑人“他者”般的存在,以此確立白人的“自我”地位;另一方面,他們又恐懼和排斥黑人。這就呈現(xiàn)出這一關系的吊詭之處,即黑皮膚白面具是殖民統(tǒng)治必然的結果,卻也是殖民者最不愿意看到的,對于這種吊詭狀況的分析正是霍米·巴巴《文化的定位》所研究的重心。在《質詢身份》一章中,霍米·巴巴指出殖民關系中的心理不確定性,即人的身份不單單是一種認同,而是一種異化,即不是一種二元對立的自我-他者關系,而是自我中之他者。這說明了黑人的身份是根據(jù)白人體系來建構的,白人的身份建構也離不開黑人的存在,雙方的文化身份都是以對方的存在為前提。緊接著巴巴作了進一步考究,他發(fā)現(xiàn)這種關系本身就包含了消解自己的因素:自我的建立依賴于他者覬覦的目光,即他者幻想著有一天自己可以擁有這種地位。如果失去了這種吸引力,自我也就喪失了存在的意義。因此,在自我與他者、白人與黑人之間不可能截然分開并保持對立,在這二者之間存在一種之外(beyond)或居間(in-between):黑,又相似白;白,又不夠白。這種似像非像的模擬消解了身份的二元論,并將黑人置于一個曖昧不清的位置,就此,他們的文化身份變得混雜且不確定,并在與他者互相規(guī)定與制約的境況下動態(tài)地建構著自身。
(二)第三空間內的協(xié)商與抵抗
在表述被殖民者如何在失語的狀態(tài)下謀求一方發(fā)聲之地時,霍米·巴巴開宗明義地反對以一種宏大敘述顛覆另一種宏大敘事,即用民族主義的狂熱去對抗殖民主義的氣焰。他認為明槍相對的革命只是抵抗殖民的冰山一角,多數(shù)的抵抗活動應是在日常生活中進行的,例如有色人種男性勾引白人女性,黑人婦女殺死自己的孩子,《拉格泰姆時代》中的黑人姑娘薩拉就曾把自己的新生嬰兒活埋在白人家庭的花園里……這些抵抗都是悄無聲息的,甚至是無意識的。由此霍米·巴巴提出了“第三空間”,這是一種在文化的間隙中呈現(xiàn)出來的協(xié)商空間。殖民統(tǒng)治相伴隨的是不同文化之間日趨頻繁的交流,在交流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文化差異在單一的文化空間內部是難以相互理解的,相反,必須通過在第三空間內部進行協(xié)商達成暫時的理解和共識,從而消除了一種文化身份的純粹性,使得自身必須和其他文化話語接觸、交流并融合,這就從根本上消除了任何文化話語獲得霸權地位的可能性。通過探索第三空間,被殖民者能夠有效躲避壓迫,并且作為自己的他者出現(xiàn)。即使殖民者占據(jù)了統(tǒng)治的地位,被殖民者也能通過模擬和再現(xiàn),摧毀殖民話語的權威,為自己找到一方發(fā)聲之地。
二、混雜身份的建構:黑皮膚,白面具
霍米·巴巴認為,殖民話語的目的就是要把被殖民者定義為種族根源上退化的種群,以便證明征服是合理的。因此,在傳統(tǒng)的西方歷史中,黑人被認為是粗魯且低等的。然而《拉格泰姆時代》中的科爾豪斯顛覆了刻板的黑人形象。他年輕時就崇拜喬普林和一些圣路易斯的音樂家,用賺來的錢去上鋼琴課,并且成功地在一個很有名望的樂團謀到一份差事。他優(yōu)雅的行為舉止、白人般的言談語調,以及他擁有福特車的奇跡,使他儼然不同于一般的黑人,成了一位擁有白色面具的美國非裔。但是與生俱來的有色皮膚使他注定無法完全成為一個白人,他的存在使白人感到自己被冒犯了。因此,白人家庭的父親一見到科爾豪斯就認定他身上有一種危險的氣質,并想把他驅逐出家門;他每周都開車前往布羅德維尤大街拜訪未婚妻薩拉,黑人的身份和那輛與他膚色不相匹配的福特車逐漸引起了白人的注意,一天消防隊的白人志愿隊員劫持了他的車并要求繳納過路費,他拒絕了這一無理要求,并且從未想過用在他本族同胞中盛行的那種討好逢迎的方式來應對。他先是找到一名白人警察,希望獲得公理支持,然而當這名白人警察注意到他的言談和著裝以及那輛與他膚色不相配的汽車時,反而感到十分氣憤。作品中的散文敘事以及碎片化的書寫方式使警察的氣憤一時難以解釋。然而,將混雜理論引入到文本中就能發(fā)現(xiàn),這一氣憤來源于黑人對白人似像非像的模擬,這冒犯了白人高高在上的心理:如果黑人這類被認為是低等的人能夠把白人的文化學習得如此之好,那么黑人生來低等且粗魯?shù)恼f法就難以立足,白人還如何去統(tǒng)治黑人?實際上,白人并不愿意與黑人共享他們的文化,甚至不愿被模擬,因為他們想和黑人永遠保持一定距離,以此保證他們的統(tǒng)治和權威。白人面對黑人似像非像的模擬所產(chǎn)生的復雜又矛盾的心理正如巴巴所說:“模擬既是相似也是威脅。”
另一方面,科爾豪斯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和自命不凡的氣質又使得他在精神上遠離了黑人族群。當他受到歧視與不公平待遇時,作為目擊者的黑人同胞拒絕為他作證,黑人律師也告誡道:沒有任何一個律師會為了他所遭受的那一點不公平就出庭辯護。可以看出,科爾豪斯對于正義的尋求是不被黑人同胞理解的。黑人長期受到白人的奴役和歧視,自美國南北戰(zhàn)爭以來,曾經(jīng)氣焰囂張的種族主義逐漸低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歧視情緒,即一種默不作聲的歧視,這類似于榮格所稱的“集體無意識”。小說中的一些白人,例如白人家庭的媽媽,并不持有強烈而明顯的歧視,相反她友好地對待這些弱勢群體,照顧未婚先孕的黑人女性薩拉,并收養(yǎng)她的黑人嬰兒,但依舊不可避免地在下意識行為中流露出一種歧視,正是這類行為深深刺痛了黑人。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無意識不僅體現(xiàn)在壓迫者身上,也存在于這些處于弱勢位置的黑人身上,表現(xiàn)為一種面對白人的挑釁默不作聲和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仿佛他們生來就低人一等。也正是基于此,在他們看來科爾豪斯對于正義的尋求完全是小題大做,甚至將其遭遇稱之為“一點點不公平”。在這一層面上,科爾豪斯被視為他們中的異類,因而也得不到黑人族群文化身份上的認同。
科爾豪斯生存在兩種文化的夾縫之中,徘徊于黑人族群文化和白人霸權文化的邊緣,并成為這兩種文化中的他者,不純和混雜構成了科爾豪斯身份的本質。反觀當今美國社會,黑人的文化身份既不是單一的又不是本質主義的,他們不僅要繼承原有的文化身份,還要吸收白人文化的精華,因此“黑皮膚白面具”是必然結果。多克托羅通過科爾豪斯的故事表明,在白人文化和黑人文化相互碰撞下,黑人族群不可能固守其傳統(tǒng)民族身份,他們只能在兩種文化的融合中建立起混雜的文化身份,就這一點來說,《拉格泰姆時代》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的前瞻性。
三、第三空間:黑人的發(fā)聲與抵抗之地
霍米·巴巴試圖用混雜性來瓦解自我與他者二元對立的關系,并且達到消解統(tǒng)治者權威的目的。在殖民者向被殖民者輸入自身文化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種可協(xié)商的第三空間,這一空間既涵蓋了統(tǒng)治者同化被統(tǒng)治者的過程,又包含了被統(tǒng)治者抵抗殖民文化的過程。處于弱勢的被殖民者在這一居間內不僅可以建構起自己的文化身份,而且可以抵抗殖民的權威。
科爾豪斯尋求正義無果后,他組建了一支科爾豪斯團隊,并宣布自己是“美國臨時政府總統(tǒng)”。在這一正義運動達到高潮時,科爾豪斯修改了他先前不斷升級的要求。薩拉死后,他不僅要求將被損壞的福特車恢復原狀,還要求將破壞者頭目威林·康克林移交給他審判。但在摩根圖書館藏身后,他聲稱可以放過康克林,但必須以赦免團隊中的男孩們?yōu)闂l件。男孩們很生氣,“你不能這樣干,”a 其中一個說。弟弟說:“我們都是科爾豪斯,你現(xiàn)在要做的事是對我們的背叛。咱們要么全部獲得自由,要么應該全部都去死……你不能改變你的要求!你不能降低你的要求!你不能為了一輛車就背叛我們!難道那輛該死的福特車就是你的正義嗎?”在指責科爾豪斯的正義就是一輛福特車時,弟弟認為科爾豪斯所提要求的本質就是在這些要求本身上,即一輛福特汽車,這也是公眾對科爾豪斯運動的看法:他發(fā)動這場戰(zhàn)斗只是為了一輛汽車,而這根本不值得付出這么大的代價。事實上,當這輛汽車殘骸從池塘被打撈上來的時候,他差點贏得公眾的同情,因為這些殘骸冒犯了公眾的感情:不是科爾豪斯的權利值得尊重,而是機器本身值得尊重。在他與政府的所有交涉中,從拒絕維護“一點點不公平”的黑人律師到為保護摩根圖書館而組建的警察局,正義從來不是人們關心的重點。然而,科爾豪斯本人卻煞費苦心地證明,這并不是一場關于汽車的戰(zhàn)斗,而對它的復原意味著一切。修復科爾豪斯被破壞的福特車與正義有關,是一種糾正錯誤的行為,而懲罰或賠償都達不到這樣的效果,因為懲罰和賠償并不能糾正錯誤,盡管這會讓人們的心里舒服一點。因此,懲罰元素的去除——以命換命而不是以命賠命,即用康克林的命換取團伙男孩的寶貴生命而不是去賠薩拉的命,可以說是提高了而不是減少了他所要求的內涵。
原本處于失語狀態(tài)下的黑人族群,在身處于第三空間內的黑人的努力下逐漸能夠跟白人群體對話、協(xié)商甚至提出要求。盡管在這一空間內完全表達自身仍是不可能的,卻為黑人發(fā)聲提供了話語條件。從這一層面上來說,科爾豪斯正義的實現(xiàn)意味著擁有混雜身份的黑人族群可以在這一空間內為自己發(fā)聲,這為長期處于社會底層的黑人族群帶來了一絲曙光。這正符合霍米· 巴巴對于第三空間的構想,即在這一空間內任何文化或其表達的純粹性和原初性都被消除,使得任何意義都必須通過翻譯、協(xié)商的過程來獲得臨時的合法性,這就從根本上消除了任何文化作為主導價值而在當代立足的可能性,從而也就從根本上消解了殖民權威和其借以立足的二元對立說?;诖?,第三空間才是最有效的抵抗殖民主義的空間。
四、結語
霍米·巴巴提出的身份混雜性是對自我-他者二元對立關系的反駁。對于占據(jù)統(tǒng)治位置的殖民者或白人來說,混雜性一方面說明了他們的文化確實成功打入了被殖民者文化或黑人文化的內部,成為被模仿的對象;在另一方面,處于“居間”位置的文化通過變形、融合又可能威脅到殖民文化的權威。即便是弱勢群體,在接受強勢文化輸入的過程中也會將外來文化與自身文化融合、消解、變形,最終成為一種既帶有強勢文化的影子,又在細節(jié)上不同的變形文化?!独裉┠窌r代》中的黑人科爾豪斯就處于其中,他擁有黑人的面孔,但是舉手投足間表現(xiàn)出白人族群的體面、禮貌、優(yōu)雅,成為“黑皮膚、白面具”中的一員。我們根據(jù)霍米· 巴巴的后殖民理論,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科爾豪斯的混雜身份對抵抗種族歧視、化解中心與邊緣的二元對立的意義。同時,小說也為身處于全球化大背景下的邊緣人群以及流散人群提供了一種建構文化身份的新范式,第三空間內的對話和協(xié)商不僅為黑人找到了發(fā)聲之地,對消解文化霸權、促進文化多樣性也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