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虎
運河商務(wù)區(qū), 常鳴拍攝
明清漕運鼎盛時代,通州占盡了天時地利,可謂物華天寶,滿城光艷。時人謂“非郡邑之城,天子之城也”。朝鮮使臣柳厚祚入通州城甚至有“貨物之盛,人物之繁,與皇城幾為相等”的觀感??梢哉f,漕運是通州崛起繁榮的天時,地利則是城外的大運河和近在咫尺的北京城。
金天德三年,海陵王完顏亮遷都燕京,便在通州建倉儲糧。元至元九年,世祖忽必烈改中都燕京為大都,開啟了北京作為大一統(tǒng)國家都城的歷史?!霸加谘?,去江南極遠(yuǎn),而百司庶府之繁,衛(wèi)士編民之重,無不仰給于江南?!苯?jīng)濟(jì)中心在南而政治中心在北,漕運遂為國家命脈之所系。至元年間,相繼開鑿濟(jì)州河、會通河、通惠河,自此大運河河道取直,成為勾連南北的一脈通波,而位于大運河與通惠河交匯處的通州自然成為漕糧轉(zhuǎn)運倉儲重地。明永樂十六年,成祖朱棣改北平順天府為京師,朝廷所需財賦糧米均“綏東南以供輸京闕”。元代在大運河漕運之外還兼有海運,明代廢除海運,自永樂時起,大運河是京師與江南之間唯一的交通運輸線路,漕運邁入鼎盛時代。漕運通暢則國計充足,朝廷幾乎是讓最有能力的官員管理漕運,終明一代91位漕運總督,入閣拜相者32人。清朝入關(guān)定鼎天下,漕政承襲明制,也將漕運定為國策。據(jù)《清圣祖實錄》載,康熙皇帝甚至將漕運二字與三藩、河工一并“書而懸之宮中柱上”,可見其于國家社稷之重。明清兩代,京城四十里外,西望宮闕,頭枕運河,以漕運通濟(jì)命名的通州穩(wěn)坐運河第一碼頭的金交椅,堪稱“天下第一通漕之處”。
《說文解字》將“漕”字解析為“水轉(zhuǎn)谷也”,漕的本質(zhì)含義是借助水利轉(zhuǎn)運谷物,凡經(jīng)漕運輸入京城的糧米也稱作漕糧。金元明清四代,通州一直是漕糧積儲轉(zhuǎn)運重鎮(zhèn)。早在金代,便建有豐備倉、通積倉、太倉儲糧約百萬石。元代時通州建有十三座糧倉用以存儲一百八十余萬石漕糧。明代漕運鼎盛時通州儲糧330萬石。到了清代中期,坊間談及北京城更有“五壇八廟十三倉”的說法。十三倉中的大運中倉、大運西倉就建在通州城內(nèi),合稱通倉,可儲糧四百三十萬石。漕糧運抵通州時萬舟駢集的景象,震撼了來自朝鮮的燕行使。乾隆年間自漢城進(jìn)京朝覲的金士龍到通州時恰好是各省漕船陸續(xù)抵壩,交卸驗收漕糧的時候。他在日記中寫道:“倉廩之富,實甲于燕。蓋天下漕運之船,云集江邊。百官頒祿自此中辨出,而春夏之間,帆檣如束,連續(xù)十余里?!苯鹗魁堄涗浟朔珯{接天的漕運勝狀,也道出了存儲在通州漕糧的主要用途,即百官頒祿自此出。每年經(jīng)大運河運送抵通州的四百萬石漕糧,有三成存儲在通倉。通州二倉儲糧主要用于支取在京八旗官員的俸米。每年春秋兩季,在旗的宗室公侯、部院大臣、旗營統(tǒng)領(lǐng)等各家八旗官員都要攜帶米票到通州糧倉支取糧米。春花秋葉的放糧時節(jié),從朝陽門到通州,糧車首尾相接,騾馬行人絡(luò)繹不絕。通州道中野趣盎然,一路簡直如同郊游一般。二百年相沿成俗,直到民國時期,老北京旗人還有著深深的“通州情結(jié)”。十冬臘月常有人經(jīng)通惠河一路滑冰到通州,回來時手里必舉著一碗大塊醬豆腐。北京城里“王致和”的醬豆腐一寸見方,精致秀氣,通州萬通醬園選用的坯料是太方,一塊醬豆腐能裝滿一碗。一碗通州特色的大塊腐乳足以為這趟冰上旅程作證了。
又何止漕糧,南貨、川貨、廣貨、外洋貨都匯集到通州?!朵钸\則例纂》詳細(xì)記錄了運河漕船所載貨物的品類,共計有十二大類,三百余種。綢緞布匹、煙酒藥材、瓷器茶葉、銅鐵器具、紙張顏料、胭脂水粉、南北食材,幾乎所有中國所產(chǎn)都從大運河漂到通州,甚至就連北京城都是從大運河上漂來的。營建城垣宮室的木料、磚瓦幾乎都是經(jīng)大運河運送至通州,再構(gòu)筑成莊嚴(yán)堂皇的天子宮殿和雄偉巍峨的帝國京師。如果想探尋紫禁城最初蹤影,不妨到通州一游。一根巨型“皇木”就陳列在燃燈塔下的學(xué)宮中。哪怕只一瞥,便可以從它紋理間沉淀了的歲月中,讀到一磚一瓦一梁一柱正在搭建而起的北京城。通州則是這座京城肘腋處的左輔雄藩,水路要會,北京話俗語稱作京門臉子。明清兩代,通州設(shè)有潞河驛、和合驛兩座馬匹船只具備的水馬驛。驛站中專設(shè)有撫夷館接待外使,“中華使者塵隨節(jié),南海倭兒布裹頭”,海外來客云集通州。英國、荷蘭的訪華團(tuán),朝鮮、琉球的藩國貢使均是先從水路或陸路抵達(dá)通州,再奉旨進(jìn)京朝覲。通州是他們長途跋涉的地理終點,有時也是海外持節(jié)使者的最后歸宿,成為他們的埋骨之地。
自永樂遷都后,琉球國貢使的進(jìn)京路線是先乘海船到福州后經(jīng)陸路至杭州,再沿大運河北上抵達(dá)通州張家灣??梢哉f通州是讓琉球貢使們在經(jīng)歷了東海波濤顛簸和六千里陸路水路風(fēng)雨長途后,身心徹底放松安適的地方?;蛟S是源于這種特殊的情愫,清康熙五十八年,琉球朝貢副使楊聯(lián)桂在北京病故后,便選擇張家灣作為身后地,自此通州有了一座琉球國墓地。至清代末年,通州共收納了十四位琉球精英的骸骨。通州張家灣琉球國墓地遺址,成為通州曾經(jīng)作為京師“國門”、漕運重鎮(zhèn)留在大地上的確證。這種確證,不止見于殘留大地上的遺跡,更見于用不同文字書寫的歷史文獻(xiàn)?!逗墒钩踉L中國記》《巴羅中國紀(jì)行》《英使謁見乾隆紀(jì)實》《阿美士德使團(tuán)出使中國日志》《燕行錄》《熱河日記》分量較重,其他私人旅行記錄更是不知凡幾。翻開書頁,通州高大的城墻,堅固的石道,高敞的倉廒;轔轔不絕的喧囂車馬,鱗次櫛比的酒樓茶肆,川流繁忙的碼頭貨棧,乃至燈火燦爛的夜市,雕欄畫棟的樓船,銅鈴清越的駝隊一一在字里行間躍動鮮活。如同一幅工筆彩繪長卷,纖毫畢現(xiàn),氣韻萬千。這些文獻(xiàn)記錄的漕運鼎盛時代通州勝狀,為后人留下了探賾通州歷史的珍貴資料。
至清代晚期,漕運逐漸衰落。咸豐年間,南方戰(zhàn)亂頻仍,北方黃河改道,大運河南北漕運一度中斷。漕運不通,通州這個“天下第一通漕之處”便失去了依憑,逐漸成為遠(yuǎn)去的歷史背影。到光緒年間,昔日漕運盛況已化作了《通州志》總編纂王維珍序言中的回憶?!罢浣蛉艘?,髫年以赴京兆試,道出潞河,曾見夫檣竿葦簇,波流明練,炊煙云糊,估旅鶩集······”熊熊的漕運之火漸漸微弱,曾經(jīng)寫下“一枝塔影認(rèn)通州”的詩人為通州記錄下了漕運重鎮(zhèn)最后的余焰。
編輯 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