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晚艷
按母親的吩咐把鄰居們的還禮送完,時(shí)間是17:00,秋初的太陽沒了夏末的熱烈,傍晚就更清冷了,我若有所思地走在路上,忽然,恍惚聽到母親在叫,我加快速度跌跌撞撞地往家跑。
堂屋,母親沐在陽光下,褶皺的臉龐微微含笑,神情慈祥而從容,頭頂幾根潔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金燦燦地晃,母親的身體在夕陽的映照下泛著黃色的靜謐的光?!澳铩蔽覇灸赣H,母親不理我,我很不明白,才半小時(shí),我是照母親的吩咐出去的,回來,母親怎么就不理我了?
成長以來,作為女兒,母親有太多讓我捉摸不透的事——
奶奶是大家閨秀,是爺爺用十二抬大轎娶進(jìn)門的,自母親嫁給父親,大小姐奶奶加婆婆的威嚴(yán)一波又一波地折騰母親,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我就不寫了,寫出來怕母親責(zé)怪,反正奶奶對母親無理取鬧的事方圓幾十里都聞名。一些鄉(xiāng)親鼓動(dòng)母親反抗,父親也勸母親有委屈就講,別憋,母親總微笑著回答:“老人說幾下又不會(huì)少肉,娘高興就好!”
奶奶八十歲后摔了一跤,臥床不起,還不能翻身,在床上連續(xù)躺了三個(gè)月,身上的肉都躺爛了,發(fā)出刺鼻的膿臭。本來就不喜歡奶奶的伯母避而遠(yuǎn)之,姑姑也借口家里有事十天半月不來看奶奶一次,可是,受盡奶奶折磨的母親卻一天三餐給奶奶喂飯、送茶、端水,晚上還和發(fā)臭的奶奶同床睡覺,母親對父親說:“不陪娘,娘會(huì)孤單?!蹦赣H每天早晚用溫水幫奶奶擦身體,讓我照燈,我捂著鼻子,但還是因奶奶的膿臭極度刺鼻而嘔吐,可母親的眉頭卻不皺一下。有一次,我舉著燈嘀嘀咕咕著為母親抱不平,奶奶對母親那么刻薄,母親為什么還要對奶奶這么好?奶奶又不是我們一家的奶奶,為什么伯母和姑姑不照顧?難受、有情緒,我憋得血管都煩躁,母親嚴(yán)厲地看了看我,回頭拿毛巾在臉盆里小聲過水、用力擰干,再輕柔地幫奶奶翻身體、擦身體。母親一邊幫奶奶擦身體一邊和奶奶說話,像對小時(shí)候的我一樣耐心和溫柔。在母親精心照顧139天后,奶奶走了。臨走前,奶奶拉著母親的手說:“媳婦,你只記娘的好,別記娘的丑……”
長大后,我遇到了男友。
男友家遠(yuǎn)在千里之外,聽過異地戀同事與父母轟轟烈烈的斗爭事例,帶男友回家時(shí),我忐忑不安。然而,母親卻殺雞宰鴨,餐桌上還不停給男友夾菜。飯菜哽在我喉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我想事情不可能這么簡單。
當(dāng)晚,和母親躺在床上,母親在那頭,我在這頭。我躺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里盤算著如何應(yīng)付母親的責(zé)備,我甚至想,如果母親一定要反對,那我就和男友私奔。盤算好種種對策,可是,母親就是不說話,母親一直撫摸我的腳,從腳趾到腳背,從腳背到小腿。母親照顧10個(gè)孫輩,每天做12個(gè)人的飯菜,手洗12個(gè)人的衣服,還喂了幾頭豬、一頭牛、一群鴨子和十幾只母雞,母親的手全是褶皺,手背深深淺淺地漫布著松垮垮的毛細(xì)血管,像老家熏黃的臘肉皮;母親的手掌,如同干裂的農(nóng)田溝壑,母親粗糙的手撫摸我白嫩的腿,麻刺麻刺,很不舒服,我往床邊挪,我的腳挪,母親的手也挪,風(fēng)順勢鉆進(jìn)來,床那頭一陣清涼,母親用手摁摁被,又捧住我的雙腳,于是,我不再挪動(dòng),翻江倒海地等暴風(fēng)雨來臨。
終于,母親說話了,“男孩單身嗎?”“做事認(rèn)真為人善良嗎?”“ 對你細(xì)心體貼嗎?”……床那頭,母親連續(xù)不斷地問,床這頭,我斬釘截鐵地“嗯”。
第二天,母親叫我和男友去男友家過年,我吧嗒地掉著眼淚吸唆著鼻子乖乖地出了門,母親的行為讓我悲傷得無與倫比,母親生氣了,母親對我絕望了,母親不要我了!
火車上,淚水蛇一樣在我的臉上移蕩,窗外北風(fēng)呼啦呼啦地響,路邊的燈光像流星,光明稍縱即逝,往前看不到希望,向后看不到家鄉(xiāng),我的身體和心情如同冰塊,僵硬冰涼。手伸進(jìn)褲袋,帶出一張字條,母親寫的:“女,看好行李,娘在最里的棉衣袋放了五百塊錢。”母親要我拿著錢給男友的父母買禮品,母親的錢用舊布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錢很厚,有五十塊二十塊的,還有十塊五塊的,每張都發(fā)出母親身體那股熟悉的油煙味。錢包旁有一張折成四折的A4紙,母親寫滿了字:“女,人是你自己挑的,選擇了就要和女婿一條心,兩個(gè)人要一起勤勞,把家好好撐起來……知道你擔(dān)心娘,但是,女婿的母親,你的婆婆,以后也是你的娘。那邊的娘比娘老,你和女婿這么遠(yuǎn),老人肯定擔(dān)心兒子跟你跑了,你去,讓她老人家放心……女,兒媳要有兒媳樣,說話要過大腦,對公公婆婆要孝順,孝順父母不要跟不好的人比,要盡自己的心……”
七年過去了,我創(chuàng)了業(yè),買了房??墒?,來不及把母親接出來,來不及讓母親享一天福,母親就病倒了。
放下工作,我回了老家。虛弱的母親躺在床上,跟我說話氣息極力平穩(wěn),“怪娘不爭氣,身體不好……鋒寶摔了……女,去看看?!变h寶是我兒,六歲半,和哥哥姐姐一樣,兒自出生起就交由母親照顧,剛進(jìn)家門,生病的母親就讓我看兒??赐陜?,母親又吩咐我:“娘生病,村里很多人都來看望娘,女回來了,聽娘的話,按名單一戶六個(gè)雞蛋一包糖,當(dāng)還禮?!闭f著,用手示意床頭柜后的白膠桶,白膠桶里用紅色膠袋一包包裝著雞蛋和糖,又說,“鄰里鄉(xiāng)親都不容易……咱們不要欠人家的……”
母親叫我還禮我便還禮,我按母親的吩咐,抱著白膠桶一家一戶地奔??墒?,才離開半小時(shí),母親就離開我了??墒?,我還沒和母親好好說上一句話,我甚至來不及問母親生了什么病,母親就這樣沉默地沐在陽光下,再?zèng)]看我一眼……
那一年,母親60歲。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