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峰
也曾有過初戀,在心的深處珍藏一個親切的名字。
四十年了,歲月的塵土掩埋了心中許多美好的東西,可有些事,卻像春天的種子,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破土而出。盡管年過知天命,心如止水,可是當她靜立舟頭,在天與海相接處御風(fēng)而來,情感的浪潮依然會把堅硬如石的心淹沒。
奇怪的是,浪漫過后,總有一個非?,F(xiàn)實的俗念:請她吃頓飯!
與她相戀,是兩顆孤寂的少年心在尋找慰藉中的一段邂逅。
她在省城上大學(xué),我在她爸爸工作的學(xué)校讀中師,她爸爸是我的班主任。整個讀書階段,我的身份就是貧困生。那年寒假,我沒有路費回家,申請護校,護校生學(xué)校給一個假期的飯票做報酬,吃飯不用愁。我收集了十位同學(xué)的借書證,一次抱回十本書,除了吃飯就是昏天黑地地在宿舍看書。過了幾天,她放假回來了,家里住不下,就和她姐姐到我們班的女生宿舍借住,在我的宿舍隔壁。每天早上六點,我準時起床長跑一萬米,七點半從大門口的水房擔(dān)兩桶水上山上的宿舍。從水房到宿舍直線距離也就一百米,可是要直上直下一百一十九個臺階,女生根本擔(dān)不上去,只能用小壺提。我擔(dān)兩桶就給她姐倆門口放一桶,一天的用水也就夠了。有一天,她的兩位高中同學(xué)來找她玩,打撲克三缺一,就叫我去。我會打百分,她們不會,她們會捉呆子,我不會。我是男生遷就女生,就讓她們教我捉呆子。規(guī)則很簡單,玩了兩次就學(xué)會了。有一個叫杭亞萍的女生就提議捉住誰呆子,就給誰臉上貼一個紙條,且說且把一張報紙裁成二指寬半尺長的紙條。雖說玩法簡單,我比她們技巧還是差了許多。玩了一會兒,紙條有一半貼在了我的臉上,報紙花花綠綠,紙條紛亂如須,把三個女生高興得前仰后合。貼紙條是用唾液,我的唾液都用完了,貼上去的紙條老是掉,那兩個女生就說我耍賴。也是玩得熟了,只要捉住我,她們干脆拿起紙條“呸呸”手起紙落就貼在了我的臉上。我的額頭、兩個臉頰全都貼滿紙條,她實在看不下去要代我在自己的臉上貼,那兩個同學(xué)堅決不干。
也是因為這次玩,我和她一下子熟了許多,那時我正自學(xué)英語,開始是有不會的問題去問,后來干脆每天固定一個小時輔導(dǎo),直到她收假離開。
春天,我收到了一封信,筆跡是她的!
我心慌得不敢打開,不敢在教室打開,不敢在宿舍打開。一口氣跑到東城墻外的樹林里,揀了一個樹冠漂亮、樹根細沙干凈柔軟的地方,盤腿坐下。平息了一下慌亂的心,才用舌尖舔濕信封封口,慢慢抽出那一頁粉紅的信紙。信和她人一樣,平和、恬淡,致謝我一個假期的照顧??次淖址路鹉苈犚娝岷推届o緩慢略帶羞澀地給我說。
不到八百字的信原本明白如話,我卻像研讀《詩經(jīng)》,反復(fù)看,似乎想從中看出“死生契闊”“執(zhí)子之手”。盡管沒有看出我想要的深意,但從此給一個人寫信,等一個人的信,成了我所有的心思。
參加工作的第一年,有了一次到省城開會的機會,那時她還在大學(xué)讀書。80 年代初,沒有任何通信聯(lián)系的方式,我到省城要用有七八天的時間,幾乎每天都去一趟她的學(xué)校,找到了她的宿舍,找到了她的教室,找到了她常去的圖書館,甚至有一次看見了她坐在教室的身影,但始終沒有勇氣站在她的面前。
直到臨回家的前一天早上,她忽然來到我住的飯店,之前寫信告訴過她大約去省城的時間和開會的地址。她告訴我,她請了一天的假,那時候大學(xué)生管得嚴,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理由能請準假。每一個人都會有如愿以償?shù)臅r刻,也都有愿望得償興奮激動的體驗,你也許能體會到我這一次如愿以償?shù)臒o比激動。商量去哪里玩,我們倆不約而同:大雁塔。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走在去大雁塔的路上,不再是形單影只的我,無論看什么都覺得格外明媚,天藍了,地闊了,人也不擠了,車也不多了。
到了大雁塔,每到一處景點我都會喋喋不休地向她賣弄一番我這些天偷偷做的功課。不僅僅是大雁塔,一本《古城西安》差點兒讓我翻爛,我知道我們倆會有機會一起走進書里的這些地方。
她只是笑瞇瞇地聽我說,一邊點頭一邊“哦,哦”,每離開一個景點都會說一句:你知道的真多!
登塔了,相隨中外游客,沿著一節(jié)節(jié)旋梯盤旋而上。登臨名塔,俯瞰紅塵萬丈的古城,心似浮云,情如紅日。因了她一路上的點頭,我越發(fā)張揚起來,站在唐朝的大雁塔頂,浮夸地給她即興吟了一首七言律詩?,F(xiàn)在想來,臉紅面臊,可是,生命中能有幾次這樣的得意忘形呢?夕陽西沉?xí)r,我送她回校。走在翠花路上,忽然想到交友幾年了,既沒送過她禮物,也沒請她吃過一次飯,我現(xiàn)在有了工作,掙上了工資,理當慷慨一回。
我們一起走進翠花路上一家不起眼的小飯館,我盯著墻上的菜牌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知道了糖醋魚丸是最貴的一道菜,一份三元八角?!皝韮煞萏谴佐~丸,兩碗米飯?!蔽蚁衲顣鴷r打飯一樣,買了兩份飯,揀了一桌,對坐開吃。她的胃口似乎不好,只是看我吃。我勸她吃時,才吃一小口??次页缘美峭袒⒀?,她把自己盤里的魚丸隔一會兒夾一個給我,碗里的米飯也分一半給我。當我吃飽了,才發(fā)現(xiàn)她的碗里米飯還剩一半,盤里的魚丸除了給我吃掉的,幾乎全在。粗心的我這時才看到那雙默默注視著我的眼睛里正有無邊的潮汐涌起!一剎那,這潮水淹沒了我的心。大大咧咧的我似乎到這一刻才明白: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與她一起吃飯。盡管那時對婚姻的認識膚淺如塵,但我們彼此都明白,我們不會走到比互相寫一封朦朦朧朧的傾訴信更深的地步。
從飯館出來,正是夕陽西沉、落日熔金的時分,整個古城都在沉入暮色中。送她回校,心中裝滿永訣的傷感,我不知道那條路走了多長時間,只記得揮手作別時她走入校門的背影。
往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她,就會想起這一次飯,也不知是想到第多少回,我恍然悟到第一次請女友吃的這頓飯,犯了一個大錯!為什么不用七元六角點四個菜呢?
那年頭,七元六角完全可以點四個像樣的菜,還可以掛個紫菜湯或者雞蛋柿子湯什么的。我們倆唯一也是最后的這頓飯,因為我的土氣,我的孤陋,我的笨,我吃慣了份飯的慣性,不僅毫無詩意,毫無浪漫,更主要的是:也許她根本就不喜歡吃那該死的糖醋魚丸!
從那時起,我就暗下決心:無論將來貧富貴賤榮辱,無論身在何處,一定要像像樣樣、氣氣派派地再請她吃頓飯。
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在榆林的一個中學(xué)當了老師,我也在幾年后調(diào)到榆林,雖然在一個城市,始終沒有見過面,但我心中的愿望隨著時間的推移越加強烈。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去了她的學(xué)校,去的路上還在反復(fù)想那頓一起吃過的飯,那一盤該死的糖醋魚丸。想著八年不見的這個人,會是什么樣子呢?剛進學(xué)校的大門,就看見前面一個少婦的背影特別像她。寫到這個情節(jié),我還真有點遲疑,誰看了都會覺得是編的,怎么可能,八年沒見,一進大門就遇見了。還就是遇見了,就是她!我們互相認出了對方,都很驚訝!
她問我:“來學(xué)校找誰?”
找誰?心里想的是:找你呀!嘴上說出的卻是:“找某某同學(xué)。”
看見她挺著一個大肚子,我問她:“什么時候生?”
她說:“預(yù)產(chǎn)期就在這周?!?/p>
“那你還來學(xué)校上班呀?”我?guī)缀跏谴蠛爸f。
她十分平靜地告訴我,帶的是高三畢業(yè)班的數(shù)學(xué),孩子們再有一個月就高考了,她能堅持多久算多久。
老榆中是一所依山而建的學(xué)校,進學(xué)校像朝山,一進大門就開始爬臺階,直上直下得爬一百多個臺階,到了杜斌丞圖書館才算進了校園。她挺著大肚子,往上走了十多階就氣喘吁吁,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攙扶她,這個動作太敏感,她的臉一下子通紅,身體靠在邊墻上,撥開我的手,連連說:“不用,不用,你快去找同學(xué)吧,我慢慢上?!?/p>
“好吧,我們一起慢慢走。”我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直到上到圖書館,再沒有說一句話,只有兩個人緩慢的腳步和她一個人急促的呼吸。臨別時,互相揮了揮手。
后來,也會時不時地聽到她的消息,生了兒子,兒子上大學(xué)了,兒子結(jié)婚了,老父親去世了,她當奶奶了,她退休了。日子咋就過得這么快!
四十年過去了,我做過中學(xué)教師、國企干部、行政人員、大學(xué)教授,其間還下海經(jīng)過商。不知請過多少客,也說不清有多少次被人請過客。請什么人,辦什么事,上什么菜,擺什么酒,那真是葷素搭配,酸甜有別,有湯有水,有主有次。面對不同的請客對象,請什么人陪,說什么話,花多少錢,那真是胸有成竹,游刃有余。
幾乎成了請客專家的我,卻依然沒有了結(jié)埋在心底的那一點點愿望。缺憾始終在心底的某一個角落沉睡,不定什么時候就起來攪和一下,提醒你還有諾言沒有兌現(xiàn)。想請女友吃一頓飯在別人看來是一個俗念,但正如我的母親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我也想請她吃一頓好飯,讓她知道我的內(nèi)心始終有一個角落留給她。我的缺陷,我的笨,與生俱來,因為笨,愛情走不到婚姻;因為笨,人生走不到成功;也因為笨,俗念變不成現(xiàn)實。
四十年了,我們像陌生人一樣在各自的軌道上生活。我有了一個和睦的家,兩個可愛的女兒也各自成了家。她呢?過得好不好,開心不開心呢?我不知道我們再坐在一起的時候,該說些什么,會說些什么?榮與辱,貧與富,成功與失敗,對于已經(jīng)知天命的我們,心如止水,味比水淡。至于生活的點點滴滴,人生的起起落落,甘苦心知,豈可言傳?人生如流,源頭清澈源尾濁,多少無奈,多少情懷,都隨波逐流。
時過境遷,故人是否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