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梅
五年前,醫(yī)院那張體檢單上的數(shù)據(jù)和指標(biāo),我看不懂。
醫(yī)生解釋說,非典型性鱗狀細胞,它可能是炎癥引起的,也可能是癌癥引起的。癌癥不也是炎癥引起的嗎?我想與鬼神爭論:那么美麗、那么年輕、那么鮮活的生命,內(nèi)心還帶著多少對美好生活的期許和不甘,難道就要香消玉殞了?生活到底是哪里錯了?我到底是哪里做錯了?生活時刻在提醒我,子宮里有疤痕,因為悲傷時那里會收緊,會擰巴。
飯桌上一言不合,先生把手里端著的碗砸在了木桌上?,F(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得是因為什么事情了。桌子高且緊挨著窗簾,那窗簾是結(jié)婚時兩個人精心挑選后掛上去的。他說讓我選顏色和圖案。干凈的米白色,攔腰有一條花朵形狀疊加排列且呈紗狀的半透明圖案,非常漂亮。湯汁染了一片,呈發(fā)散型,靠近桌面的湯汁密集,從下而上,由密變疏,一直濺到了圖案的高度。
吃飯的就我們?nèi)?,兒子嚇得呆呆的,不敢說話,我對兒子感到很抱歉,但是我卻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有能去安慰受到驚嚇的孩子,自己先哭了。
這次,碗沒有打碎。飯撒了,碗翻了個斜滾躺在桌子上。先生氣憤地離開了飯桌,兒子象征性地又吃了幾口,很明顯,小家伙沒有平時吃得多。我嘴慢,剛吃了幾口飯,碗里還有剛夾上的菜。此時淚水不打招呼地嘩嘩啦啦往下流,沒有再吃進去一口飯。情緒稍微穩(wěn)定些,我便拿起抹布,把桌子上的殘渣擦到垃圾桶里,地上掃干凈。收拾了桌子,洗碗。這樣慘烈的情景,我實在不忍心讓它多存留一分鐘。窗簾上的沒有辦法弄干凈,家里沒有合適的工具,靠我自己,我沒有辦法把窗簾取下來洗凈。汁液就像小時候菜刀劃出的傷痕趴在皮膚上一樣趴在窗簾上,開心時,不忍心去觸碰;傷心時,不敢觸碰。一直到它成為一個心結(jié),又被我解開。
我要生出多大的定力和能量,才能對抗這樣的黑暗和憂傷?做美食、做家務(wù)、插花……用煙火編織自己的生活,我做不到,我甚至不想回到那個屋子里。但是為了維持一個家庭該有的樣子,我不得不做。究竟是年齡差異、原生家庭,還是事業(yè)不順意?我不知道他在祈愿著什么,他不顧我內(nèi)心盛開又凋敝的桃花,做著他自己。他還告訴我:“結(jié)婚前和結(jié)婚后怎么可能一樣呢?那是童話。”
孩子慢慢地習(xí)慣了這樣的場景,他開始對我們的夫妻關(guān)系漠然處之。我們沒有照顧他的感受,他有必要管我們嗎?他管得了嗎?他連他自己都還管不了。
生活的委屈和心酸,慢慢地刻在了我的臉上,成了我的面相。有一次,我竟然顧不了路人詫異的眼光,邊走邊哭。我并不是要道德綁架自己,婚姻之外的愛情,仍然叫愛情,只是換了個說法,稱為婚外情,當(dāng)婚姻關(guān)系不存在,它就可以轉(zhuǎn)正為愛情。當(dāng)婚姻變得名不副實,成為空殼,成為枷鎖,它還有存在的意義嗎?為了孩子,承受所有的心酸和疼痛,放棄自己的幸福,堅守婚姻,還是追求幸福生活?很長時間我都在矛盾。在這樣的矛盾中,痛像是聲音遇到了擴音器,變得更痛。這樣的痛變成了一個旋渦,裹挾著我,改變著我對人、對事甚至對孩子的態(tài)度。
有時候我覺得虧欠孩子,沒有給他一個幸福溫馨的家庭;有時候我又覺得,也許我這樣的堅守是錯的,給他一個完整的家庭,不如給他幸福的生活。
先生如此愛孩子,他是堅決不會放手的。他似乎也拿準了我的軟肋,變得更加囂張跋扈。當(dāng)我動了放棄婚姻,放棄孩子的念頭,我就會變得冷漠。有一天,孩子對我說:“媽媽,我覺得我愛你比你愛我多?!?/p>
作為一個母親,聽到這樣的話,除了流淚,我無能為力。世間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可是光亮和幸福,只是加重了黑暗的疼痛。
在淚水中熬了幾年,我記不清那些一想到心就刀絞般疼的事情。對于這樣的日子,我也變得健忘,我只是清楚地記得這種狀態(tài)結(jié)束的時間。醫(yī)生告訴我,可能是炎癥也可能是癌癥引起的。我把這話轉(zhuǎn)給了先生,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擔(dān)心,只是略微收斂了一下他的囂張跋扈。
在這個家中,弱勢的是我,受委屈的是我,上天還是要讓我生病,可以和上天論理嗎?明明還期許著幸福美好的生活,可是上天打算把我的生命收回,不甘心有用嗎?還有什么比活著更重要嗎?發(fā)小因夫妻吵架升級為打架后,喝農(nóng)藥自殺。三姨和三姨父也經(jīng)常吵,盡管事后三姨父常常在三姨面前認,三姨還是得了乳腺癌。所幸,治療一個療程后復(fù)查,確定是炎癥引起的。上天在警告我,如果我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它收回。我決定,放生自己。
婚姻也曾有你儂我儂的幸福模樣,只是遺憾我不擅長經(jīng)營,弄成了這個糟糕樣。我們的婚姻中一直有個習(xí)慣,只要先生在家,他就會做飯。都說會做飯的男人,人品不會太差,我抱著這樣一種希望,重新認識他,重新審視我們的婚姻。
之前我覺得做飯是一個人就能完成的事情,我就不用插手了,只負責(zé)洗碗就好。后來我慢慢發(fā)現(xiàn),家庭不是分工的地方,而是合作的地方。我把飯煮好,把菜洗好,等他掌勺?;橐隼锊皇侨鄙倜朗澈团腼兠朗车募妓?,只是缺少做出美食的心情。
我拿出一個本子,記錄下每天讓我開心的事情,哪怕是他對我和顏悅色說了一句話這樣的小事,我都記下來,用這樣的方法來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心情。努力,雖然有時候很累,婚姻關(guān)系并沒有像我預(yù)期的那樣變好,但我慢慢對他那極具攻擊性的態(tài)度漠然了。難聽的話,聽見了和沒聽見一樣,別走心。慢慢對一些事情釋懷了:有傷心事,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有期望的事,就減少期望。
帶著良知的枷鎖,哭和笑的輕靈,變成了淡然處之的凝重。無可無不可的面容下,內(nèi)心的翻盤與動亂,靈與肉的針鋒相對,對愛的動與靜、收與放,統(tǒng)統(tǒng)交付給了嘴角未生出的對愛的訴求。
上帝賞賜我一副甜美的皮相,并不是為了給我幸福的婚姻,而是給了我苦不堪言的生活。它讓我飛越世上的荒原和忘川,穿透生的沉重和寬容,交付我唯有女人才能背負的使命。這樣,我才不再是我,不是誰的女兒,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母親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