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笑笑
煙花樓的夜晚,就如它的名字般俗不可耐。
熏天的酒氣與賭桌上的叫罵聲倒是搭得絕妙,紅姑自做這一行起就已熟稔了這些高超手段——此間的男人已被這哄鬧熱烈的氣氛挑逗起極亢奮的情緒,因而那些剛送走客人而來不及梳妝打理的姑娘們,其腳步虛浮踉蹌、笑容生硬死板的匆匆之態(tài)也在男人通紅的雙眼里變得細可玩味起來。
多少羞紅了臉面、傾盡了腰囊的文人書生,被紅姑略費些小錢使喚那街頭巷尾的混混們勾引了來,臆想著樓閣勾欄處必有一位因敬慕自己才名而悉心施了粉黛的俏麗佳人翹首以盼著,不想?yún)s讓一幫不通音律的胭脂俗粉們草草打發(fā)了事,銀子卻是照收的。
楊念仁已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錠銀,紅姑也已幾乎向他賣光了珍藏的最后一壇好酒。
沒了酒喝的楊念仁,較之來時似乎更絕望了些——衣衫已臟臭得發(fā)硬,靴子也只剩下一只,銀袋空空如也。最糟糕的是,不能再爛醉如泥倒頭就睡,心事像終脫了韁繩的馬兒肆意在腦中馳騁起來,紅姑再也沒讓樓里任何一個姑娘來與他柔聲細語地勸酒賣笑,只是催收房錢時的語氣愈發(fā)冰冷。
楊念仁想到賣刀,是紅姑引著那姑娘來樓里的一個白天。
“好清秀的女子?!?/p>
她步過廊道時,恰與背刀出門的楊念仁遇個正著。耳聽得眼前這個面容消瘦、鬢發(fā)花白的粗野男人這一句稍顯輕薄的評語,卻是莞爾一笑,回他一句:“好落泊的男人?!?/p>
紅姑聞言回頭,見楊念仁的眼神已有些發(fā)怔,狠瞪他一眼,跺著腳牽了女子離開。
楊念仁自知失禮,雖被這姑娘言語間的機鋒損了個灰頭土臉,卻也不想再討無趣,見樓里的姑娘都已出來梳洗,打水用飯者擁堵著樓梯,便提縱了身形躍下二樓。酒已掏空他身子,加之近月來日日非癱即睡,久不操練下,運氣的功夫幾已丟了七八,落地時雙足踏虛向前倒去,打翻了一桌隔夜的酒菜,壓斷了一條掉漆的長凳。
“你個天殺的冤家,賠我的家當!”
紅姑的怒斥聲從身后傳來,楊念仁狼狽又無奈地在滿地狼藉中深深嘆了口氣:“老板娘,這青樓勾欄,朝廷可是素來收繳重稅,你今天招待這王大人,明日迷倒那宋千戶,這稅銀一分不繳,哪里又少賺了?一桌殘羹剩飯、一條爛木條凳,又有什么好心疼的?!?/p>
“說話沒遮攔的窮鬼,胡說八道些什么,遲早將你那舌頭拔了抵房錢!”
紅姑被說到痛處,眼瞧著四下再無外人,不敢再與他斗嘴,悻悻然罵了兩句,牽著姑娘去了,那姑娘只是掩著嘴偷笑。
當鋪的伙計接過楊念仁遞來的刀,手撫過寒氣森然的刀面,刀身可怖的血槽尚有些暗紅的血銹,似是殺孽太多,冤魂聚而不散,凝在刀上。
“大爺,您這把刀,我也拿不準了。您稍等,我請我們掌柜的過過眼?!?/p>
楊念仁有些不耐煩,只擺手讓伙計快去,現(xiàn)時他腦中只剩了紅姑的酒。醉吧,他只想再醉下去,至死方休。
門外忽而一陣騷亂,敏感的神經(jīng)在等待伙計的焦慮中猛地繃緊。他不動聲色地斜眼一掃,有幾名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揚鞭催馬叫罵著驅趕著路上的行人。
“聽說道上一位有名的殺手為錢昏了頭,竟要對馬指揮使下手,尚未得手卻反中了包圍,誰能想這人的本事真是通天徹地,十幾個千戶合力竟拿他不住,讓他負傷逃了出來,馬指揮使顏面無光,全國通緝這名殺手,現(xiàn)下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可卻連兇犯的一張畫像都沒有,實在無異于大海撈針啊。”
當鋪掌柜手提了一小包碎銀出來,笑著與楊念仁搭著話。
“如此,這刀你是要了?”楊念仁沙啞著嗓子問他。
掌柜見楊念仁并不接他的話,仍是滿面和氣地笑道:“客人您的刀雖然破舊了些,但淬煉之法相當高明,如此鑄刀之法時至今日早已失傳,想必是出自高人之手,實不相瞞,我也是個愛刀之人,奪人所愛有損陽壽,這點心意還請笑納?!?/p>
“你怎知此刀乃我摯愛?!睏钅钊实昧顺恋榈榈囊淮y子,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轉,聽這掌柜話有所指,不免搭理幾句。
“愛刀之人,方知道寶刀需以血喂,閣下若是此刀真主,在江湖中應是大有來頭的高手,殺人如麻,刀刀見血。”掌柜臉上仍是一團和氣,手卻不知何時已藏在了袖子里。
楊念仁這才從醉生夢死的遐想中醒覺,然而當鋪的門窗不知何時已全部鎖上。
天色將晚,滿面愁容的紅姑守著新來的姑娘焦急地來回踱著步。楊念仁的遲遲不歸似乎并沒被她放在心上,區(qū)區(qū)幾兩銀子的房錢也并不能和今夜的重頭戲相提并論。樓下漸漸有了客人,猜拳吃酒聲隔著房門仍細微可聞,紅姑卻全不在意,連下去打個轉招呼客人的興趣也沒有。
“我的好心肝,今晚咱這煙花樓可就指著你翻身了,最近那些酸臭秀才常往那教坊司跑,我倒要讓這幫狗男人看看,我煙花樓的花魁,怎的就壓不過那些官家大小姐!”
“紅姑,你坐著吧?!?/p>
姑娘秀眸閃過點點精光,不動聲色地拉住紅姑的羅袖將她按坐在椅上。樓下忽地沒了聲響,紅姑卻并未留意。
敲門聲起,紅姑以為又是哪位不懂事的姑娘招惹了客人來找她評理,便沒好氣地讓人進來。
宋千戶領著幾名從旗推門而入,舉止間仍似平日的儒雅隨和,白凈俊氣的臉上卻多了幾分倦態(tài),隱不住那陰沉的殺意。
“紅姑,近日酒樓生意可好?”
紅姑立刻起身媚笑著挽住千戶的臂彎,嬌嗔道:“有您的照拂,生意怎會不好呢?大人最近忙些什么,好久沒來我這兒坐坐了,姑娘們都盼著你來呢?!?/p>
“我此來正是為一件公差,紅姑近日可曾見過什么可疑的男子?身材高瘦,帶有一柄形狀古樸的長刀?!彼吻舯患t姑身上刺鼻的香味嗆著鼻子,微微皺眉,卻看見桌邊那位鎮(zhèn)定自若正涂染了胭脂的姑娘,心神不由輕顫。
“好俊秀的女子。”千戶喃喃道。
“大人呀,你若是中意了我們顏姑娘,今晚就點了我們這煙花樓未來的花魁,也好替我們在外揚名。有了宋大人的關照,我們顏姑娘今后可就要紅透半邊天了?!奔t姑聽罷千戶的描述,臉上的驚異轉瞬即逝,卻把懷中男人的臂膀摟得更緊些,賣力討好起千戶來。
宋千戶連日操勞下,并未察覺有什么不妥,也許一個妓院老板娘的話,實在是低賤的足夠,素來是不會有人在意的,因而只是語帶不舍地嘆口氣:“只可恨此案事關重大,上頭催促得急,此賊害得兄弟們日夜奔波,此案不結,兄弟們挨了板子事小,丟了人頭事大,若讓我拿到此賊,必將他五馬分尸!”說罷擺了擺手,“今日就算了,紅姑你若見到形容可疑的陌生男子來此樓里,定要速報于附近差役,我自會及時趕到?!?/p>
宋千戶也沒能指望從紅姑這兒得到什么線索,因而只是草草搜查了一番便領隊回去。
紅姑心有余悸地送了各位官爺出去,回房看著一身素衣嫣然淺笑的顏姑娘,真是越看越愛,不由暢想起煙花樓有了這鎮(zhèn)樓尤物后的大好前途來,喜不自禁下又使喚下人搬了幾碟精致的小菜、一壺上好的陳釀進來。
今晚定會來幾位大主顧的,紅姑想。
楊念仁自后窗翻進房間時已是一身的血污,所幸借著夜色掩護,并未引人發(fā)覺,但終究是久不與人動手,沒了趁手的兵刃,在不驚動店外商販行人的情況下招架那位假扮掌柜的六扇門高手的一十三手飛刀,著實戰(zhàn)得險象環(huán)生,虧得那人托大,未等來幫手,便急著緝拿自己邀功,才讓楊念仁在硬接一刀后尋到破綻,一擊掐斷他脖頸后,闖進后堂提刀便走。奇怪的是后堂空無一人,楊念仁卻已無暇多想,自己傷勢嚴重,便抄條人跡罕至的小路直奔煙花樓療傷。
天色已深,煙花樓仍是那樣俗不可耐。
不算太劣質的酒一壇壇碼放著,不算太高明的賭徒一桌桌圍著,不算太標致的姑娘穿梭其中,引得男人們一陣陣猥瑣的笑。
楊念仁沒有精力欣賞這些,他一身血污仰臥在床上,忽然很想喝酒。
有了錢的楊念仁,似乎應該是要喝個爛醉如泥的。
受了傷的楊念仁,卻實在不該頂著渾身大小數(shù)十道傷口的痛楚去碰那杯中的瓊漿玉液。
對受了內傷的人來說,再香甜的美酒也成了毒藥。
所幸,楊念仁還明白這個道理。
他已打定了主意,若自己潛回煙花樓時技不如人被錦衣衛(wèi)的高手盯上,此刻稍有異動他便要破門而出與敵人魚死網(wǎng)破,他實在沒有多余的力氣可以逃得更遠,但他也決不愿藏匿在房中直至被人搜出,牽連了那刻薄愛財?shù)募t姑。
他知道他欠著房錢時,紅姑原可以趕他走的。
顏姑娘已在房中坐足了兩個時辰。在這兩個時辰里,她本可以做些更有趣的事,例如邀幾位樓里的姐妹來說說話解解悶,把紅姑為她精心籌辦的首飾珠寶拿出來炫耀炫耀。
可是她并沒有談話聊天的興趣,那些首飾珠寶更是被她摘個一干二凈,一件都沒有戴上。
因為她在等一個人,一個她不遠千里,即使令她放棄天下第一女殺手的榮耀、逃出組織被大老板派人追殺也在所不惜的人。
她知道這個人就在煙花樓里,在這座樓一個最不起眼最臟最亂的房間里。她還知道,這個人快要死了。
她還知道,若救不了這個人,她也將離死不遠。還好,她有把握一定能救得了他。
楊念仁將銀子倒在桌上,散碎的銀子卻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死氣沉沉,正如他死氣沉沉的臉。
足聲由遠至近,他卻并不慌亂——紅姑的足音他已聽足了數(shù)月,早已爛熟于胸,作為殺手,他原本就有些過人的本領,例如,辨音識人。
這一類別人怎樣學都學不會的小把戲,已救過他許多次命,只是這一次聽到的人,不是來要他命的。
紅姑推開了門,還未及點上油燈,就被楊念仁捂住了嘴。
“老板娘勿喊,是我。”楊念仁輕聲道。
“你個死窮鬼,怎么還沒死在外面,你不是去賣刀了嗎?賣得了幾吊錢呢?”紅姑叫罵了幾句,見到楊念仁一身血污狼狽不堪的樣子,語氣倒也柔和了一些。
“夠抵你的房錢了。窮鬼,快走吧,今天宋大人帶人來查疑犯,我雖不知你底細,但卻也不想把你害死在這煙花樓里,這是我多年的心血基業(yè)。你們江湖上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總之,我不害你,你別毀我,冤家,咱們就此別過吧?!?/p>
楊念仁嘴里一陣發(fā)苦,正要說些什么,此時門口卻多出一個人來。
一個在房間里坐了太久的人。
楊念仁已認為此時的自己什么都不會怕了,可當門口的姑娘閃身進入房間時,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自己仍會怕的。
即使自己受了重傷,這世上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夠在他全無察覺的情況下出現(xiàn)在他房間的門口。何況,是一個姑娘。
即使他早就對此女的武功給出了極高的判斷,仍想不到她的身法竟會比他預期的還要高明。
這樣的姑娘本就不多,甚至不該存在。
他在臨死之前,只想把紅姑遠遠地推出這個是非之地。
可是他沒死,非但沒死,還活得很好,從未有過的好。因為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親手為他傷口上過藥,何況這藥還是有價無市、一藥難求的“千金膏”。
“沒想到天下聞名的殺手竟是一個會對初次遇見的女子口出不遜的登徒浪子?!鳖伖媚镎f著話,故意往那刀口最深的傷處狠狠抹了一指藥膏。
楊念仁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想起今早的場景,也只是苦笑幾聲。
“更沒想到莫問刀的主人竟肯為了杯中之物舍刀換錢?!?/p>
楊念仁已紅了臉面,只是在血污隱藏下不太顯眼,否則又要被這伶牙利齒的姑娘嘲弄一番。
“最令我沒想到,原來行刺錦衣衛(wèi)總指揮使的人竟然是你,楊念仁。”
“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楊念仁幾次欲言又止,都被顏姑娘的“想不到”給打斷了,她實在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秘密,他實在有太多問題想問問眼前這位為自己解衣上藥的神秘女子,于是他問了,卻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小女子顏語心,念仁兄務要記牢了。”
“我定不會忘的?!睏钅钊事杂行擂蔚貞鸬馈?/p>
“你當然不能忘,伙計怎可忘了老板娘的名字呢?!鳖佌Z心仍是那副調侃的語氣。
他更加猜不透眼前這個楚楚動人的俏麗女子了,還好,他已不怕死,他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紅姑被顏語心封了穴道后,也只是怔怔地望著她,似從未見過她般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她實在想不通,只是花了十兩銀子就從一個瞎眼窮老頭家里買回來的閨女,現(xiàn)時怎會變得如此陌生。
她已花了許多的力氣在那個蓬頭垢面的農戶姑娘身上,初見她時,她甚至都還不會沖著男人媚笑,話也少得可憐,她以為自己撿到了寶貝,此女子稍加調教后,就已然是一個絕妙的尤物,她以為老天終于要為自己的煙花樓送來一個翻身的機會。
也許紅姑這樣的老江湖也會在欣喜若狂時忘了老天定下的規(guī)矩——
太輕易得來的寶貝,一定帶著與它自身價值相匹配的麻煩。
“我們至多還有一個時辰?!?/p>
顏語心已替楊念仁擦拭了血污,換上了干凈的衣衫,包扎了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她握著楊念仁的手幫助他運氣療復內傷時輕聲言道。
“你是說,官府的人已經(jīng)識破了我的行蹤嗎?”他仍舊擔心今早那一戰(zhàn)招惹到了麻煩。
“官府的廢物們還沒這么大的本事?!鳖佌Z心為他運氣行過最后一遍小周天,收斂了功力說道。
“是我的客人要來了?!鳖佌Z心斟滿了一杯清茶,自顧自喝著。
“你的客人?”楊念仁不解道。
“對,我的客人,只不過,是提著刀拿著劍,不來喝酒吃飯,偏要取我項上人頭的客人。”顏語心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語帶輕松道。
“因此你特意來找我?”楊念仁已漸漸恢復了昔日的從容冷靜,問出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目的,原因,以及身世。
“老板在雇傭伙計前,總得試試伙計的本事?!鳖佌Z心眼角帶上了微僅可察的笑意。
還好這并不是楊念仁所熟悉的笑意,他所熟悉的各種笑意,都是將要殺人或害人的,至少她不想殺他或害他。
這是種楊念仁未曾見過的,調皮卻真誠的笑意。
要傷透一個男人的心,似乎總是不易的,因為只要有了美色和美酒,男人的傷總是能好得特別快。
但傷透一個頂尖殺手的心,似乎就要容易得多。
也許自命不凡的武林高手們,那既不能當飯吃也不能換酒喝的所謂自尊,總是要與本事相稱的。
楊念仁的大老板,恰恰是一個很能傷到男人心的女人。
無論如何,無恨齋的大老板,怎樣都不會缺錢的,因為來找她消解仇恨的人很多,為此支付的酬金也總是不少。
消除仇恨的最好辦法,莫過于讓自己仇恨的人在這個世上,永遠消失。
因此無恨齋的大老板派給雇主的,永遠是最懂得讓人悄無聲息從世界上消失的精銳,楊念仁更是精銳中的精銳。
因此請他殺人,也更難,更貴。他執(zhí)行的任務,也往往更艱,更險。
這樣有本事的男人,本就該更容易獲得佳人的青睞。無恨齋的大老板,偏偏正是一位對有本事的男人青睞有加的絕世佳人。
因男人的本事而高看男人一眼的女人,從來都比喜歡男人財富權勢的女人聰明得多。這樣的女人騙起男人來,似乎也理所當然容易得多。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無恨齋的大老板是個女人,非但是個女人,還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
盡管無恨齋的名號令人聞風喪膽,盡管無恨齋里有著太多的秘密,盡管這個秘密和那些掌握著江湖生殺予奪大權的秘密相比,聽起來太微不足道了些。
但這卻是能夠收攏楊念仁這樣的高手的,關鍵秘密。
楊念仁的名字鮮有人知,但莫問刀的名號早已響徹江湖。即使面對那些在江湖上已成名數(shù)十載、甚至開宗立派的傳奇人物,莫問刀也從未失手過。
但楊念仁卻不是天下第一殺手,因為大老板告訴他,天下第一殺手是那座秘而不宣的閣樓里,一個不怎么喜歡動手的女人。
江湖上關于她的傳說,與楊念仁相比,就實在零星得可憐了。但她仍是第一,在名號上,在地位上。
楊念仁并不在意關于她的這些,他只是在意幫自己心愛的女人殺人、賺錢,然后,享受她的溫柔與敬慕。
這天下第一殺手的虛銜,實在沒什么所謂。
因為心愛的女人已不知多少次倚著他的胸膛呵氣如蘭地柔聲告訴他,他永遠是她心中的最愛、最高、最強。
有本事的男人,可以視萬兩雪花白銀為糞土,可以把“天下第一殺手”的榮耀拱手相送,卻會為心愛的女人一句話而去闖刀山下火海,這實在是荒唐得厲害。
陷在溫柔鄉(xiāng)里的男人,是不是都是這樣的糊涂?
這似乎已是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
只可惜有些女人的溫柔,是要拿命去換的。
只可惜楊念仁遇上的,偏偏是一個需要拿命去換她溫柔的女人。
“她難道不知道,無論多少錢,都買不回你的命?
“她難道不知道,只要你活著,無論多少錢都可以賺得來?
“她難道不知道,為了一百萬兩銀子而去刺殺錦衣衛(wèi)的總指揮使,是個愚蠢透頂?shù)南敕ǎ俊?/p>
那個紅姑眼中話少得可憐的姑娘,正將太多的問題拋給坐在她對面的楊念仁。
“她沒有收錢?!睏钅钊瘦p聲嘆道。
“一百萬兩只是個幌子,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將手伸向朝廷,伸向權力的核心。”楊念仁端起一杯茶,卻又放下。
“你已經(jīng)知道了?”顏語心聽起來并不吃驚,也許在她眼里,這樣的陰謀早就該被眼前這個男人看破。
“我只是沒想到,她原來可以為了一個男人,付出這么多。”楊念仁終于還是將茶水一飲而盡——
“她原本就可以為了他,舍棄一切的?!?/p>
楊念仁忽然將茶杯遞給顏語心,正色道:“來了?!?/p>
顏語心此時才聽到,那微僅可聞的腳步聲。
“看來我這當老板的眼光,倒是分毫不差?!贝箅y臨頭前,顏語心心中卻有一絲暗喜。
在關鍵時候,第一的名號未必能救命,他卻可以。
要追殺天下第一的女殺手,無恨齋當然不會派些二三流的伙計來砸自己招牌。
追殺令一旦放出去,事情就不再是殺掉顏語心那么簡單。要殺掉組織親自捧起來的第一,原本就該要難一些的。
江湖上的人既然這么想,無恨齋的大老板更不應該想不到。這不僅事關規(guī)矩,更事關組織的招牌。
她實在不是個愚笨的女人。
因此即使她知道這所謂的第一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派來執(zhí)行追殺任務的人,仍是精銳中的精銳,更是心腹中的心腹。
包括那位她為之付出一切的、竭盡全力要將他推上朝堂的男人。
楊念仁不愿意打壞紅姑的家當,更不愿意將紅姑牽涉于此事之中,因此在解開紅姑的穴道后,他帶著顏語心向南逃行了五里之多,在一處荒廢已久的墳場停了下來。
他原本可以逃得更遠一些,但身后的敵人輕功也實在不弱。
“我治好你的傷,不是要你帶著我逃命的?!鳖佌Z心輕蹙柳眉,找了一塊還算干凈的石碑,就那樣毫無顧忌地坐下。
“可是你還不算累?!睏钅钊实?,“以你的輕功,即使再要你跑五十里都不會累的?!?/p>
“可我已逃倦了?!鳖佌Z心揉捏著稍有些酸痛的雙腮,那樣子實在可愛得動人。
“我也逃得倦了?!睏钅钊士粗瑢⒛獑柕毒従弿谋澈蟀纬?。
“因此你不再逃?”即使疾奔了五里之多,顏語心的聲音仍是那樣清脆悅耳,連一絲顫音都沒有。
“我不再逃,該逃的是他們了?!睏钅钊示従彽?。
“這才是我的好伙計。”顏語心銀鈴般的笑聲,似乎顯示著她根本沒有把身后的威脅放在心上。
“既然你早就認出我來,我今早出門賣刀時,為何不將我留下?”楊念仁一邊用衣襟擦拭著刀一邊問著。
“因為我早算到你出門后必會被人埋伏,更知道你飲酒過度致使心神受損、功力大打折扣,因此動手時肯定會受傷。”
顏語心仍是咯咯地笑,那天真無邪的樣子與她的這番話實在很不相稱。
“因為六扇門與錦衣衛(wèi)的人早已盯上莫問刀這條線索,你拿刀去賣,無異于自曝行蹤?!?/p>
“但我也知道,大老板不會讓你死,她只希望你受傷,但決不會讓你死在官府的手上?!鳖佌Z心一字一頓道。
“因此她會派人幫你把官府埋伏起來的其他幫手都處理個干凈,而留下一個高手讓你受傷?!?/p>
楊念仁嘆了口氣:“她太清楚我的底細,知道那假冒的掌柜殺不死我。而受了重傷的我,對她來說還大有用處?!?/p>
顏語心笑得更加開心,她喜歡聰明的楊念仁,也喜歡聰明的自己。
“我更知道,受了傷后的你斷然不敢在街上招搖過市,最好的藏身之地,就是煙花樓?!?/p>
顏語心語帶自豪地仰著臉望向楊念仁:“而只要你回來,即使你受了再重的傷也沒事了,因為我在這里?!?/p>
“只要我在這里,你就一定沒事,而只要你沒事,我的腦袋也可以好端端地在脖子上放著,誰也拿不走?!?/p>
楊念仁卻不與她對視,他遠眺著一里外那些不斷向此處拉近著距離的人影,緩緩道:“那你可算到,我會回來,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你?”
顏語心面染緋紅,原來她也會害羞的。
“為什么?”顏語心低頭怯生生地問他。
“因為我想在死前看看,為何一個內功玄厚的清秀美人,會委身到煙花樓這種地方來?!?/p>
顏語心臉色微變道:“你早已看出來了?”
“有所察覺罷了,對于高手,我的感應一向比較靈驗?!睏钅钊室蔡袅艘粔K殘破的石碑坐了下去。
“甚至連她也沒算到,對于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來說,死在六扇門神捕的飛刀之下,似乎不是太壞,所以他原本可以不還手的?!?/p>
“若我死在那里,不僅可以避免許多麻煩,她的計劃也將功虧一簣?!?/p>
楊念仁提起“她”時,眼神里已不再有一絲波動。
“所以你本想死?”顏語心詫異道。
“也許是我膽怯心虛,也許是在他出刀的一瞬間,身為殺手的本能不允許我死,也許是我壓根沒有想好,這樣死,值不值。所以我還是如了她的意,就像之前的無數(shù)次那樣如了她的意?!?/p>
楊念仁似乎有太多話要說,說給顏語心聽,說給自己聽,把這數(shù)月來的郁結痛楚,說給過去的自己聽。
但他已不再說話,他只是盯著越來越近的敵人,握緊了手中的莫問刀。
顏語心卻在聽完這些話后有些發(fā)癡地望著楊念仁,他的背影在殘月的映照下,是那樣的瘦削,那樣的落寞,又那樣的高傲。
楊念仁面前的這九個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無恨齋本就是一個十分神秘的組織,即使組織里的人都在為同一個老板賣命,但彼此間卻陌生至極。他們都有著十分巧妙的掩飾和裝扮,他們對同伴最多的了解,也只不過是一同行動時為了方便配合而起的臨時代號,因此他們也不認識楊念仁。
他們只知道這是個擋在目標人物身前的,太過嫌自己命長的多事之徒。對于這樣的人,他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鏢聲驟起,長槍破空而至,流星錘穩(wěn)壓后方,刀劍齊飛,后發(fā)先至。
即使他身后還穩(wěn)坐著那個天下第一的女殺手,即使她與他聯(lián)手奮起抵抗,他們也絲毫不在乎。
大老板派出他們來追殺天下第一,當然對他們的實力有十足的信心和把握。當然,他們對自己的本事,同樣是充滿了自信與驕傲。
顏語心這“天下第一”的秘密,本就只有大老板與大老板的情人知道。
他們不知道,但他們已動用十分的本事來殺她,他們已將她當作真正的天下第一來對付,顏語心豈不是必死?
如果沒有楊念仁的話。
墳場的雜草總是額外的高,卻又顯得額外的荒涼。
世上本是無鬼的,可墳場這種地方卻總又令人膽戰(zhàn)心驚、疑神疑鬼,有九個人的眼里都出現(xiàn)了鬼。
這九個人,無一不是殺人如麻的怪物,就算你讓他們在橫尸遍地的房間里枕著死人睡覺,他們也會挑一具死相最慘烈、遺容最猙獰的尸體來當枕頭,甚至像睡在奢華柔軟的鵝絨床鋪上那樣香甜。
這樣嗜血成性的怪物,會不會信鬼?
可是他們的眼里卻已有了鬼。
楊念仁快絕如鬼魅的身法,在九個人間來回穿梭纏斗不休,要殺的那女人就近在眼前,他們卻一步也無法靠近。
楊念仁當然也不是全無代價,他格開了致命的鏢或錘,就得用后背或臂膀去吃那分散他注意的刀與劍。
只是他實在很懂得殺人的方法,懂得殺人的人,也一定懂得怎樣不被殺。
因此他總是能在命門受襲前,用天下無倫的身法及時地滑開那么兩三寸,用最小的代價,化解敵人的攻勢。
但他也為此流了不少血,敵人卻一滴血都沒流。因為他在等一個機會,一個一擊殺死九人的機會。
刀光劍影已將楊念仁圍在一個逐漸縮小的包圍圈里,這九人似乎已成竹在胸,天下間從未有人從他們九人的包圍中,活著走出來過。
楊念仁的閃挪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他似乎已經(jīng)力竭。
九人禁不住要笑了,雖然這礙事的家伙出乎他們意料的高明,但無恨齋的精銳終究是精銳,他們只要齊齊使出各自的殺招,這個礙事的家伙便會立即橫尸當場。
因此他們大意了。
他們的動作也在不經(jīng)意間,變得慢了下來。
作為殺手,他們實在不該忘記,無論你的勝算如何之大,都不應該在敵人尚未變成真正的死人之前,粗心大意的。
而他們正因這種大意,要變成真正的死人了。
莫問刀動,夜空中乍現(xiàn)一道閃電般的銀光。
就在顏語心忍不住要出手之時,眼前的九個人就那樣毫無征兆地呆立不動了。
紅得發(fā)黑的血,從九個人的咽喉處激射噴出,他們最后的動作,是直挺挺地向后仰倒,成為一具具可憐的尸體。
他們至死也不相信,天下竟會有如此快的刀。
楊念仁此時才大口喘著粗氣,顏語心立即關切地上前扶他坐下,取出“千金膏”的同時,右手已握緊他的手,正要為他行氣調理。
“砰”的一聲脆響,裝著千金奇藥的瓶子應聲而碎,激蕩的劍氣將膏藥震成一堆粉末,隨風飄遠。
顏語心的臉色,已比受傷的楊念仁好不了多少。因為她看見一個,本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曾可為的確是個幸運的男人。
天下間像他這樣的劍客,本就不多,能得到無恨齋大老板愛慕的劍客,就更少得可憐。
他不僅有無雙的劍法,還有一張幾乎可令所有女人動心的英氣玉容。
他飽讀詩書,才智也可稱得上高絕,無恨齋近年來幾乎所有重大的行動,幾乎都由他來指揮。所以當他指出無恨齋致命的弱點時,懷中的女人立刻就明白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其實她身為大老板,也早已有隱隱的擔憂,卻是一直無人印證。
無恨齋風頭太盛,早已引來江湖上各派的忌恨,只是無恨齋兵強馬壯,所以還未有人敢大舉來犯。
但是江湖上的仇怨,在朝廷的眼里,始終不過是小打小鬧。
當朝廷也注意到無恨齋的時候,組織的命運就有些岌岌可危了。
因此無恨齋必須將手伸進朝廷,將一個人安排進權力的核心之中,讓他成為無恨齋最大的保護傘。
這個人一定要有高絕的武功,卓越的才智,以及對無恨齋永不會變的忠心,這個人當然就是曾可為。
男人懷里的女人緊貼著男人的胸膛,她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合適的人選。
要踏進權力的核心,只有錢是不夠的,還要有一個,足以令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們動心的禮物。
也許他們什么都不缺,也許他們缺的,無恨齋也給不起,但她卻可以制造一個契機,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給得起,也是大人物急需的禮物。
楊念仁當然就是那個禮物。
顏語心恨恨地看著眼前這個氣宇不凡、手握著長劍的翩翩公子。
“我早料到,你會找到楊念仁,而他也一定會像個傻瓜一樣義無反顧地幫你。”曾可為幽幽然道。
“他雖然是個傻瓜,卻比你這樣的聰明人強了不知多少倍?!鳖佌Z心仍是握著楊念仁的手,一邊說話拖延時間,一邊加快運氣的速度。
“你若再不放開那只手,我就要斬斷你們的手,讓你們今生再也握不得手?!痹蔀榫谷灰稽c也不急,仍是慢悠悠地說著。
“聽他的話?!睏钅钊誓樕涎婚W即逝,顯然傷勢未復,何況他身上還帶著不輕的傷。但他仍甩開了顏語心的手,將她護在了身后。
“你實在是一個容易為女人心軟的人,難怪會被欣妍騙得那么慘?!?/p>
欣妍自然就是無恨齋的大老板,曾可為如此親昵地稱呼楊念仁的舊情人,自然是為了刺激他,而受了刺激的人,傷口總是好得很慢的。
楊念仁卻連眼睛也未眨一下。
“傳說中醫(yī)武雙絕的前御醫(yī)總管黃懷玉,竟然收了你這樣一個黃毛丫頭為徒,若不是欣妍親口告訴我,我仍是不敢相信?!痹蔀檎Z帶不屑,輕蔑地看著楊念仁身后的顏語心。
“可惜他老人家只傳我一身輕功,若不是我貪玩未肯狠下工夫研習師父的飛針,你現(xiàn)在早已是個死人。”顏語心終究還是丫頭心性,嘴上不肯吃虧。
“顏姑娘實在謙虛,若沒有你那天下無雙的療傷功法,我無恨齋怎么能肆無忌憚地橫行武林,你實在是欣妍的最好的姐妹,無恨齋今天的成就,至少有你一半的功勞?!痹蔀樗坪跻稽c也不著急殺死眼前的兩人,只是用劍氣制著兩人不許他們妄動,他向來很享受這種貓戲老鼠的快感。
“自從你來后,欣妍就已經(jīng)變了,無恨齋也成了一個只懂收人錢財濫殺無辜的屠場?!鳖佌Z心恨恨道。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痹蔀槔湫χB看都不愿再看顏語心一眼。他似乎已經(jīng)是全天下最聰明的人,因此顏語心的蠢話對他來說,實在是冒犯至極。
他望向楊念仁:“明天是馬總指揮使的生辰壽宴,他早已擺下了酒席,等著我提你的人頭去見?!?/p>
楊念仁冷笑道:“我的人頭當然只會讓他的壽宴更加喜慶?!?/p>
“正是如此。”曾可為道。
“能幫他擊殺兇犯去除心病的人,自然也不會受到虧待?!睏钅钊室蛔忠活D道。
曾可為不再說話,只是笑著點頭默認。
“有本事殺了我的人,在他眼里自然是可用的人才?!睏钅钊仕坪醮蛩阋恢闭f下去。
曾可為越聽越是得意,讓一個聰明人上鉤,總是比騙到一個傻瓜更令人愉快些。
楊念仁不是傻瓜,因此曾可為很愉快。
“可是那位糊涂的大人永遠都想不到,幫他緝拿兇犯的可用之才,正是指使兇犯去殺他的主謀。”
楊念仁終于說完。
“難得你可以清清楚楚地去死,我卻不想不清不楚地殺人?!痹蔀閲@息著說道。
“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不算很早,只是在任務失敗回去復命時,無意間看到你與她在一起密談?!?/p>
這也正是楊念仁那段酗酒無度的光陰的開始,但他此刻卻盡量顯得平靜。
“我們的樣子一定很親密?!痹蔀閹缀跻裥Γ麑嵲谑窍矚g這種調戲獵物的感覺,何況這次的獵物,是一個曾經(jīng)名滿天下的殺手。
他握劍的手微微在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
那九人已經(jīng)完成了他們的使命,使楊念仁受了不輕的傷。他一直潛行在后,即使敏銳如顏語心也沒能發(fā)覺除那九人之外,還有他的存在。他現(xiàn)在只需要動一動自己的劍,就可以獨享這份天大的功勞,然后去實現(xiàn)他的野心。
可是他卻沒有動。
因為楊念仁站了起來。
“你一直盯著我的手,對嗎?”楊念仁慢慢握刀,曾可為的劍氣已經(jīng)散了,亂了。
“你怕顏姑娘為我運氣療傷,你已暗中見過無數(shù)次她為人療傷,認定了她只會握著別人的手施展她高超的醫(yī)術?!睏钅钊实兑言谑郑蔀槊嫔珣K白。
“可你卻忘了我的師父是黃懷玉,我就算再怎么貪玩,也不可能不會一點他的星斗神針?!鳖佌Z心從楊念仁的身后探出頭來,得意地笑著。
“星斗神針不僅是殺人的利器,更是救人的奇技……”
顏語心話音未落,曾可為一劍已經(jīng)刺出!
來勢匆匆的劍,泰然自若的刀。
曾可為不愧是天下罕有的劍客,這看似匆匆的一劍卻暗含著內家劍法的三十六種變化,若是楊念仁輕視此劍隨意招架,接下來的三十五種變化就足以將楊念仁纏死。
他似乎仍抱著僥幸,他仍將希望寄托在楊念仁的傷勢上。
他卻忘了自己因何要在楊念仁力戰(zhàn)九人后才敢出現(xiàn),才敢用他那自命不凡的劍侮辱戲弄著楊念仁。
變化多端的劍,巋然不動的刀。
楊念仁從不會輕敵,因為他只會一件事,殺人。
長劍劃破了楊念仁的皮肉,莫問刀貫穿了曾可為的咽喉。
曾可為向后倒下的時候,楊念仁臉上血色盡退,跌坐在顏語心的懷里。
“好險?!鳖佌Z心心有余悸道。
“我為你封住受傷筋脈的那兩針,原本撐不過半炷香的?!鳖佌Z心坐在馬車上緊握著楊念仁的手,一邊運氣一邊說道。
“你的確是個貪玩的女孩子,你師父使針的本事,你至多學到了半成?!睏钅钊孰m然臉色慘白,但心情不錯,他心情不錯的時候,也是會開兩句玩笑的。
“但他還是敗了?!鳖佌Z心道。
“他的心已怕了,所以他不會勝?!?/p>
“他戲弄了別人一生,想不到最后會被一個他看不起的小丫頭戲弄?!睏钅钊蕠@息著,他有些倦了,困意慢慢襲來。
“那九人圍攻你時,我的確有些怕了,即使我算了那么久,仍沒算到那九人的武功竟會如此高?!?/p>
“所以呢?”楊念仁強打著精神問道。
“所以我想問你,那時你傷已被我治好,你全然可以避免那場死戰(zhàn),一走了之的。”
“你,為什么不走?”
顏語心那雙清澈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宛若天上的星星因皓月當空而羞澀地躲進她的眸子里。
“你是我的老板娘,哪有將老板娘拋下不管的伙計?!?/p>
楊念仁已閉上了眼睛,夜色已濃,佳人在懷,他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覺了。
顏語心笑了,她那雙潔白無瑕的玉手,與楊念仁握得更緊了。
曾可為倒沒有看錯,她只有握著別人手時,才能替人療傷的。只是她現(xiàn)在不僅會療別人的內傷,更會療一個男人的心傷。
“老板娘?”
“嗯?”
“我們不是要開一個殺人的黑店吧?”
“你說呢?”
“我只知道,我實在有些厭倦殺人了。”
“那我們開一個藥鋪如何?”
“救人,總是比殺人要好很多。”
“那我們就開一個藥鋪。”
“老板娘?”
“嗯?”
“你究竟為什么要逃出來?”
“為了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為了自由。”
“你得到自由了嗎?”
“我只怕藥鋪的收入不夠養(yǎng)活你這個伙計?!?/p>
“沒關系,我吃得很少,而且決不喝酒。”
顏語心笑了。
楊念仁已沉沉睡去,無需戒備,安心睡去。
馬車尚在顛簸,夜露濃重,蛙鳴聲聒噪,晚風從車窗縫隙處漏進來,輕撫在二人的臉上。
雖然無恨齋的追殺不會停止,雖然官府的通緝仍未罷休,雖然兩人的未來,還未可知,但他們的生活,正如那煙花樓俗氣、忙碌的夜晚一樣,還得繼續(xù)。
不同的是,幸運的人們,總是能找到恰當?shù)牧硪话?,在這不得不繼續(xù)下去的生活里,獲得足夠與苦難相抵的幸福。
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欞映照在兩個幸運的人身上,靜謐而美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