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雅菁
張舜徽先生是我國著名歷史學家、文獻學家?!肚迦宋募瘎e錄》是張舜徽先生傾注心力之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張先生一生勤奮治學,著述等身,如《說文解字約注》《廣校讎略》《中國文獻學》等,均享譽學林。張先生曾寫下大量讀書筆記和日記,但因戰(zhàn)爭焚毀、遺失等原因,僅留有《壯議軒日記》《愛晚廬隨筆》等篇,著實遺憾。但從僅有的文本中仍可以看出張先生治學之風采。其弟子周國林先生總結為“愛日以學,如饑似渴;循序漸進,長計遠慮;博觀約取,自出機杼”,十分精準地概括了張先生治學的特點。
《清人文集別錄》(以下簡稱“《別錄》”)為張先生廣集清人文集并一一詳閱后撰寫而成,其后補充者還有《清人筆記條辨》《清儒學記》等?!秳e錄》所收文集是張先生在一千余家清人文集中篩選所得的自認為優(yōu)秀的六百名家集,這包含了張先生對這些文人文集的看法與評述。張先生自述:
每集讀畢,輒好考作者行事,記書中要旨,究其論證之得失,核其學識之淺深,各為敘錄一篇。妄欲附于校讎流別之義,以推見一代學術興替。
是故《別錄》除選出六百家文集并簡述每書內(nèi)容及作者外,更重要的是張先生對這些文人文集的評價,這是十分具有個人色彩的,并且也可據(jù)此推斷出張先生治學的精神。
今閱讀張先生總結清儒學術成就的《清人文集別錄》以及張先生的日記節(jié)選《壯議軒日記》(以下簡稱“《日記》”)兩部書,深感其于對當今文學研究有很大的借鑒意義。
讀《清人文集別錄》,特別是《壯議軒日記》,印象極其深刻的便是張先生讀書之多、讀書之勤。
通讀《日記》,可以發(fā)現(xiàn)張先生幾乎日課一書,除非家中或親友有要緊事,否則每日早晚必定在讀書?!度沼洝繁旧硪部梢钥醋魇菑埾壬淖x書筆記,每閱畢一書,張先生便在日記中寫下雜感與書評,日復一日,不分時間地點。殘存的《日記》中共記錄了張先生閱讀過的書籍有121種,而這竟是在不到四年的時間中讀完的,以此可見張先生讀書之勤??梢哉f,大量的閱讀是張先生治學的根本,沒有如此雄厚的知識積累,便沒有張先生如此精深的學術成果。
而在《別錄》前言中,張先生以極自謙的口吻寫道:“以舜徽之陋,所得寓目者,纔一千一百余家。”閱讀1100余部清人文集,這在當今很多學者中都是不可想象的。為了選出六百家作《別錄》,張先生幾乎閱讀了一倍于《別錄》所收錄的文集。周國林先生評價云:“如無數(shù)十年沉潛典籍的伏案之功,則先生的學問不能博?!笔且詮埾壬米巫尾痪敕缚嘧x的嚴謹治學精神成就了卓越的學術成就。
在《別錄》中,張先生評價清儒多用“博”作褒賞之意。如評價隴右大家張澍時寫道:
當乾嘉樸學極盛時,江左宗風,沾溉不逮乎隴右。澍獨能崛起一隅,博涉多通,以與并世諸儒相拮抗,寧非英碩之士哉。
在《別錄》李颙篇中,張先生引用李颙之語:
君子為學,貴博不貴雜。洞修己治人之機,達開物成務之略,推其有足以輔世而澤民,而其流風余韻,猶師范來哲于無窮,此博學也。
張先生認同其為自己治學之理念。張先生以“博涉多通”評價張澍的學術成就,一“博”一“通”,體現(xiàn)了張先生本人治學的一大原則——博通。又引李颙之語借以表達了自己關于“博通”的學術觀點。在張先生看來,最上乘的學問還是必須以博學為基礎,在博學的基礎上尋求專門——即“博而反約”,在博觀的基礎上進一步約取,講求進一步專精一門之學。在專精之上,又力主博通。若只得其一,都不是張先生眼中最理想的學術境界。
這對我們今天的文學學術研究有很大的啟發(fā)意義。師長們常說,文學研究是要閱讀作品的,要深入文本才能進行研究。文學是建立在閱讀上的學科,沒有足夠的閱讀量,學術無從做起。所以大量的閱讀是當今文學研究的一大基礎。而在此基礎上,誠如張先生所言,“約取”就成了重要的下一步。做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尤其是明清文學研究,文本的量是非常大的,倘若僅僅追求博而不取精,難免會有濫竽充數(shù)之嫌。這就要求我們在學術研究的過程中既要注重涉獵面的廣泛,又要具有提煉總結的能力,不僅能夠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閱讀更多的材料,更要能在這些材料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具有代表性的一部分,并以此為根基開展研究,這樣才能做到“博通約取”,也就是做好做精我們的學術研究。
張先生對清人做學術的門戶之見有過不少批評之詞,在其《論宋代學術》中有這樣的討論:
當清代乾隆年問樸學蔚興之際,一般學者專心力于考據(jù),自命為“漢學”,同時又標立“宋學”名義來統(tǒng)括那些專言義理的讀書人,而加以“空疏不學”四字的評語,并大肆攻擊。壁壘既立,門戶便成,兩百年來,在學術上漸成為可分而不可合之勢。人們由鄙棄“宋學”,便很自然地連宋代學術之全也看不見了。
今天的我們知道,宋代學術當有許多可取之處,而張先生也認為,“宋代學者的這種功績,應該在中國學術史上大書特書,而不容忽視和湮沒的?!编笥陂T戶之見,清代許多文人故步自封,學術做得越來越狹窄。如《別錄》中評價唐鑒:
其書分立傳道、翼道、守道三案,又別設經(jīng)學、心宗兩案,示排斥(陸王之學)之意。大旨在專程、朱之緒……門戶之見太深,爭道統(tǒng)之意太重,規(guī)模氣象,已遠不逮其父(唐)仲冕之弘闊,無論其他通儒也。
這是張先生所選很典型的因門戶之見而做不好學問的例子,尊程朱而完全排斥陸王,僅為所謂“爭道統(tǒng)”,先生認為這不是一個能做好學問的態(tài)度。再如自囿于禮教綱常的錢同壽,張先生認為其學術沒有他友人張錫恭做得好的一大原因就是他門戶之見過重,一生都在追求綱常禮教的復興,直到辛亥革命后十年仍堅持不改。張先生大呼其“真可謂大惑不解,下愚不移者矣”,可謂迂腐至極了。
同樣在《別錄》中,張先生對于清儒中不力爭門戶而求通達的文人就有很高的評價。如評價路德時,張先生說:
此識此議。廓然有以見學術之公,力破尊古卑今之見??芍湟簧m以時藝為教,而持論新辟,不同于俗如此。
這是贊揚其摒棄門戶之見,做學術有新意,不落俗套。又如節(jié)錄孫枝蔚教子讀《論語》《孟子》時的話:
不應拘泥朱注,謂程朱之義,不必盡是,宜參考漢唐諸家之說以自廣。
話中以表對其治學之贊賞等,這都是張先生稱贊他們不同于清代腐儒陳舊觀念的優(yōu)點所在,也是張先生本人對治學的一大追求。
張先生治學追求“博通”,而故步自封的門戶之見則是橫亙在前的一大阻礙。當代文學研究當然不復清儒那般追求漢宋之別、程朱王陸之辨,但在其他方面的偏見依然存在。如我所遇見的研究者中就有僅尊雅部而將花部貶得一文不值之人,這很顯然并不是一個理想的治學態(tài)度。與所謂門戶之見相對的自然是博采眾長,張先生也肯定了這一點。無論是否是自己所支持的學術流派都應該報以謙遜的態(tài)度尋求兼收并蓄,只有在全面了解的基礎上,才可以去進行評價或褒貶,以偏概全永遠不是一個做研究正確的態(tài)度和方法。
而這在當代文學研究中顯得格外重要。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資料的檢索和收集變得格外容易,相較于過去只能在圖書館中翻閱各種目錄索引進行檢索,現(xiàn)在的史料大多都以電子版的形式存在,原來的檢索也逐漸簡化成了搜索這一形式。檢索是從信息集合中查找自己需要的信息和資料的過程,雖然要花費更多的時間精力,但也是一個廣泛博覽、去粗取精的過程,而搜索是將檢索點作為查找懿旨,看似提高效率,但材料收集過程中缺少了多樣性,是故“搜索”這一行為本身其實就會帶來視野的局限性,久而久之就容易進入信息繭房而不自知。所以當代文學研究與清代其實相同又不同,便捷的工具給我們帶來了更多的可接觸到的資料,但同時也為我們加深了信息壁壘,而所謂“門戶之見”也就成了一種被動而必然存在的狀態(tài)。那么如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依然保持一種寬闊的視野,這就要求我們在享受便捷的搜索功能的同時,還要多讀書,多走進圖書館,多關注與本身研究方向相關的其他領域,要“不怕麻煩”。而這,或許是當今文學研究不同于以往所面臨的前所未有的一大挑戰(zhàn)。
張先生在他的各種作品中經(jīng)常談到學術與名利的關系,他認為做學問要戒絕兩種偏向:一是貪圖虛榮,一是急功近利。張先生認為,一個人做學問“既要有信心,更要有耐心,對于外界的名利虛榮,一概不介于懷,才能專意致精,盡心學習?!彼?jīng)舉例講過:
有些青年同志,立志努力自學,偶然發(fā)現(xiàn)了他的“年相若,道相似”的朋友,在報紙或雜志上發(fā)表了文章,便羨慕他,效仿他,急急忙忙,湊合一些零散資料,寫成論文,四處投稿,這便是貪求近功的具體表現(xiàn),既耽誤了讀書時間,又養(yǎng)成了追逐一時名利的習慣,難于成為大器。
張先生認為做學術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事情,是需要用平靜的心態(tài)去慢慢做好做精的一項事業(yè),切不可急功近利,將學術做成追名逐利的道具。
在《日記》中,張先生記下入隴后曾下定決心日課《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
午后從圖書館借來《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自今日以點閱此書為日課。全書七百四十六卷,每日盡二卷,周年可畢。吾于此書,嘗愿細讀一周,在藍田時既已著丹黃矣,不數(shù)卷則罷,無恒之過也。閱諸老輩,王湘緒于此書校之數(shù)周,近人蘄春黃季剛亦自首徹尾讀之,無一字跳脫,如彼成學勤劬若是,可不自努力耶?
張先生在下定決心通讀后果真日課《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截止到《日記》“入隴篇”最后一篇的記載,他已經(jīng)讀到了《齊文》。也就是說,自1946年10月9日起至1947年1月7日止,張舜徽先生已經(jīng)讀完了《全上文》4卷、《三代文》12卷、《全秦文》1卷、《全漢文》106卷、《三國文》75卷、《全晉文》167卷、《全宋文》64卷,共計有 429卷,這已經(jīng)超過了全書總卷數(shù)的一半,而用時僅三個月?!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卷帙浩繁,張先生在不影響自己平常讀書的同時,又以極高的效率兼顧了這部鴻篇巨制,不可不說是勤奮至極。究其起因,竟是張先生覺得自己對于讀書不夠認真,浪費了很多時間,因而自省認為自己應多讀書。而恰恰是這樣,才能成就一位真正熱愛學術而不計較名利的大師。
在《別錄》中,治學為追名逐利之人也有,張先生將他們收錄進來,一一進行了評點。如沈德潛就不為張先生所喜,《別錄》稱其“一生困于場屋”,考上進士時已經(jīng)年將七十,并且因一生困于科場導致了學問造詣不深:
德潛雖登大耋,而氣勢萎弱,集中文字,皆短篇小制,不足以振其辭。此則由其學養(yǎng)不深,根柢甚淺,雖欲繁其枝葉,不可得爾。
張先生此文即是說,沈德潛早年的經(jīng)歷注定了他無法在學術上有多大的造詣,但反過來說,若沈德潛早年間不執(zhí)意科舉取士,或許積累能更深,而學問也就能做得更好也說不定。
張先生曾摘錄顧炎武的語錄,“君子所求者,沒世之名。今之所求者,當世之名。當世之名,沒則已焉,其所求者,正君子之所疾也?!薄肮湃饲鬀]世之名,今人求當世之名。吾自幼及老,見人所以求當世之名者,無非為利也?!币幻焕?,困擾無數(shù)人。固然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而讀書卻不應如此。觀《別錄》六百家文人,治學精覈者無一不是不為名利所縛之人,其所治之學即為學術本身,無關名或利。
拿到今日的文學研究中來談,拋卻名利回歸學術本身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命題。如師長們經(jīng)常談到的,一味追求“職稱”“論文發(fā)表”,卻不精心雕琢自己的學術成果,粗制濫造乃至東抄西襲,僅僅追求“量”而不?!百|(zhì)”,這樣造成的后果將是毀滅性的。所以對于當代文學研究,尤其是作為學生來說,明確研究的真正目的并養(yǎng)成良好的學術習慣是十分重要的。做研究,真正的意義是求知,是自我的提升,而不應受外界干擾過多。那么這就要求我們一要對自己研究的領域抱有熱情,要自發(fā)地去鉆研學習,形成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原動力;要堅持本心,時刻牢記學術研究的初心,不為外界的物質(zhì)與名利所動搖。
讀《清人文集別錄》及《壯議軒日記》兩部書,深深地領略到了張舜徽先生大師治學的風采,受益匪淺。學習張先生勤奮閱讀、博通約取的精神,可使我們的學術積累更加扎實;學習張先生博采眾長、摒除偏見的精神,可使我們在研究過程中不致故步自封,成為井底之蛙;學習張先生學不逐名、學不圖利的精神,可使我們真正知道學術的意義,并在今后的學術道路上行得正,坐得端。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