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帆升
走過冬天的曠野,我常常驚訝于自己能如此幸運。
我在難得的安靜中見到一棵棵光禿禿的樹。它們默然無言,凌寒而立,使我不由得注目沉思。那有章法的線條如同畫家的素描作品,美不勝收。這些樹一次次撞擊著我的心靈,給我?guī)砭裣硎堋?/p>
走一路看一路,其實我是在欣賞大自然這位藝術(shù)家的杰作。一幅幅,精美絕倫,絕不重復;一棵棵,千姿百態(tài),有無限的想象空間任人馳騁。四時之氣候有無窮無盡的顏色,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換畫風,使人常見常新。
而在冬景中,樹是獨一無二的畫面主體,日月星辰都是襯托,流水、小鳥和風則成為點綴。
我選擇性地把目光投向一片枯黃。那些蕭索的草木有一種滄桑之美,仿佛能給人以鐵的意志。所以,我愛看樹,看一切落葉喬木與灌木,尋找刪繁就簡的深刻寓意??窗。且挥[無余的枝條縱橫交錯,那枝丫彈落樹葉留下透氣的空隙,那一束光被劃分成千萬縷從樹間投射過來,那無數(shù)枝條順著樹干的走向迎風顫動……我想一窺樹的內(nèi)心,探察到它的心路歷程。這樣的想法一年年不斷生發(fā),我只能自嘲,這是一個無法達成的空想。然而我執(zhí)迷,我不放棄,因為無解的事物才有無窮的奧秘,它牽引著我投去關(guān)注,換來安靜。那些葉子都去了哪兒?枝丫為何不動聲色,是因為無可留戀嗎?就這樣,我一次次駐足仰視,一次次因此而脫離了市井煙火與人間庸常。
除了樹,我想不出還有什么能讓自己愛得更深、更久、更自然而然了。樹吐出新芽、開出花兒,美得令人贊嘆與興奮。不僅如此,那落盡鉛華的線條、毛細血管般的枝丫,有著一份通透風雨和陽光的坦率、一份迎接風雪刺破寒冬的勇氣,我打心底里為之嘆服。
這不就是我所仰慕的君子嗎?干凈,沉穩(wěn),端莊,有無限張力隱于血脈之中。
冬至后的清晨,我在通羊河濱河路段漫步。太陽還沒出來,絲茅上結(jié)著一層霜,白蒼蒼的土地之上,蠶豆長出一寸來長的綠苗。蔥綠色的白菜葉,像搽了一層粉底霜,嫵媚富態(tài)極了。河上浮起一層輕輕的水霧,水中倒映著山色與天光。幾棵高大的木梓樹有手臂般粗壯,枝梢處皆有四五個線頭一樣的短小梢條,仿佛隨時準備被春風穿針引線,要給天空縫上幾片新葉。還有長長一排楊樹,拉開了“大寫意”的架勢。柳樹則是鉛筆“寫意”作品,柳條瘦小而淡然,依然如春夏時節(jié)那樣柔順。有的柳條還有綠葉襯著,像是鋼筆蘸上藍墨水涂畫而成的。這時有鳥兒啁啾,這兒兩聲那兒三聲,一群小鳥列隊飛過靜靜的藍色的河床,消失在對面的楊樹林里。
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山水畫?。寒嬅嬷杏猩接兴?,有枯有榮,有動有靜,有濃有淡,有虛有實。而冬天的樹正是畫的靈魂。可惜我無法把它們畫下來,不能按著自己的意愿任意描繪表達,我只好將美景拍攝下來,原原本本地將這一切與人分享,但這終究是有些遺憾的。
瀏覽古畫多少讓我遂了心愿。宋人郭熙的《樹色平遠圖》,樹木盤根錯節(jié)、如龍似蛟,張牙舞爪的樣子仿佛能刺破冬雪來臨前的天地混沌;明人董其昌的《古樹幽齋圖》則凸顯了樹的頑強,樹在巨石上挺立,半中腰上才伸出向上的枝丫,上面貼著幾片稀疏的葉子,疑是飛鳥在枝頭躍躍欲試。枝丫的軀干有幾分清秀,卻留不住向往自由的鳥兒。董其昌筆下的樹像站立的走獸,有角有爪,猙獰張揚,縱身起來,不知它要與誰較勁;今人李可染的《古樹高士圖》把人與樹放在一起,身著長衫的士子落寞地面對古樹,古樹的滄桑繁茂與人的孤獨渺小,深入人心。我日前收到畫家毛才奇老師的幾幅楓楊系列鋼筆畫,也為其筆觸之細膩、線條之柔和而動容。
樹在山水畫中的地位無須贅述,猶如人之眼眉,少了就不見精氣神,譬如雪山無云天、古室無書無茶,又或亭臺無桌無座,失去了意義。
忽而想到,我在這冬日里總也能做些什么。能不能把樹畫到山地上去呢?若是有朝一日,有人看到了它并能有所感悟,又算是我的一份幸運了。
(孤山夜雨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