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
朋友姓駱,叫其父為駱父吧。駱父瘦,腿長,更顯瘦,桿子似的。我見駱父三次,分別在幾年里:第一次交臂錯過,他例行去遠(yuǎn)足,只見其背影;第二次他剛遠(yuǎn)足回家,累在躺椅里,氣喘吁吁,只對我點頭;第三次總算正常,一起吃夜飯,卻只說幾句話。駱父不愛說話,愛運動,日日帶著干糧上路,奔波在滿山遍野,把力氣和脂肪全通過汗水,灑在路上。
駱父年輕時在石灰廠做工,雙肺吃足塵灰,年紀(jì)輕輕,落下慢性支氣管炎,未及中年,已同老人一樣虛弱,氣力不足;生產(chǎn)隊勞動,評工分,別人家十分,他要打八折,因為身子虛弱嘛。都以為他壽數(shù)長不了,老早病怏怏的,是閻羅王隨時要叫走的樣子。他卻一路蹣跚,踉踉蹌蹌,挺到八十四,全村人當(dāng)稀奇講,織出各種故事。故事配角是朋友,講他手眼通天,花錢收買了閻王爺。在鄉(xiāng)下,陽世陰府是打通的,有錢能使鬼推磨。
朋友實是普通人,理工男,嘴笨性平,通人的功夫都不及格,談何通天?只是做事鉆,下海早,掙到錢。這年代,只要入對行,下手早,掙錢是最容易的事,哪怕在合適的地方讓銀行給你墊錢置幾處物業(yè),都能賺翻天。朋友就是在合適的時間做了合適的事,搖身成一個自己做八輩子夢都想不到的大款。他卻從不款待自己,生活節(jié)儉,不抽不喝,不慕虛榮,不貪享受,不顯山露水,甘于平常,標(biāo)準(zhǔn)的五好男人。唯一款待的是病父,把他當(dāng)蝦一樣呵著養(yǎng),醫(yī)療保護(hù)達(dá)到廳局長級,超標(biāo)的大孝子!
駱父的壽命一半是兒子花錢保出來的,一半是他自己用腳走出來的。醫(yī)生建議:肺不好,用腳呼吸。是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的意思。他持之以恒,不論嚴(yán)寒酷暑,只要出得了門,絕不待在家里,從不懈怠,也得到好報。生命在于運動,駱父是頂好的例子。但病肺終歸不饒他,不時向他報警,2016年他終因肺衰竭,撒手人寰。醫(yī)生說老人家的肺像老透的絲瓜瓤,只剩網(wǎng)狀的筋絡(luò),這樣一對肺能活到這年紀(jì),是奇跡。奇跡是兒子的孝心和父親的雙腳聯(lián)袂打造的。
駱父還創(chuàng)下另一奇跡。
整理遺物中,朋友發(fā)現(xiàn)父親房間里,那張他小時候曾在上做過作業(yè)的小書桌,有一只抽屜牢牢鎖著:一把明鎖,一把暗鎖,雙保險。父親是突然跌倒,然后在多家醫(yī)院輾轉(zhuǎn)、深度昏迷半年之久走的,沒有臨終交代,沒有遺囑,兒子不知道“重兵把守”的抽屜里藏著什么寶貝。當(dāng)然要打開,興許里面就有遺囑。四方找,找不到鑰匙,只好找刀鉗幫忙。撬開看,小小的抽屜里塞滿五花八門的存折,有的黃,有的紅,有的藍(lán);有的新,有的舊,有的破;有的只是一頁紙,是最老式的存單。數(shù)一數(shù),總共七十二本(張),少則幾千,多則幾萬,大多是一萬整數(shù),累計八十三萬多。
朋友講,當(dāng)他看到這些存折時——這么多,摞起來,要排成兩列,否則要坍倒——完全傻掉了,他癱坐在父親床上,足足一個下午,都在流淚、心痛,好像每一本存折都是一本令人心碎的書。存折有的已經(jīng)存放二十多年,變色,發(fā)霉,房間也已經(jīng)空落半年之久,四處積滿灰塵,在夏天的高溫里,不可避免,散發(fā)著一種酸腐味。但朋友講,這是他聞過的最好聞的一種味道,一年多來,他堅持每周末回去,都要去父親房間坐一坐,重溫這個味道,好像是上癮了。
我曾陪朋友去他父親日日行走的路線去走過一趟,走得饑腸轆轆,看見一家野菜館,便去就餐。當(dāng)?shù)赜幸环N土制紅薯燒酒,出名的,自然要嘗一嘗。菜熱騰騰端上桌,我們舉杯。朋友舉起又放下,流出淚,捂著臉出門,不回來,一意孤行地走。我付了錢,追上去,什么都不講,忍著饑,默默陪他走。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父親每天帶著干糧走在這路上,就覺得沒臉吃。
以一葷一素一碗飯,最節(jié)省的三十元一餐計,一年是一萬多,二十多年是將近三十萬。八十多萬其實就是這么節(jié)約出來的。我納悶,難道他不知道你有錢?朋友講,總是知道的,只是苦出身,舍不得。我想也是,我母親也是這樣的,據(jù)說我給她的錢大多存在銀行里,密碼是我兒子的生日。我讓她花掉,她總是講,我少花一塊,你可以少掙一塊。我不知道這是什么邏輯,只知道,天下父母都這樣,寧愿自己苦著、累著、熬著,滴著血,也要對子女道一聲歲月靜好。
(小小摘自豆瓣網(wǎng)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