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壽
揭開日常經(jīng)驗的紗衣,現(xiàn)代生活的構成部件令人驚訝、感嘆,乃至揪心。詩人毛子的寫作,正是于此獲得了其獨特的價值,標記出了百年新詩的“心事”之一:如何新,如何現(xiàn)代?這一問詢,實則無關緊要,詩怎么寫,早已成為各家有各家做法的無規(guī)則性秘事。當然,時代的引力與誘惑依舊在盤旋。毛子不是只管埋頭讀報的人,他總想說些什么,但“說”仿佛成了難事,輕易地說——何嘗不是一種“罪”?或是為了抵制過于順滑的進程,他總是要阻撓、磨損、切割那些表面光滑的事物,這份使命感既面朝語言制造,也復刻著他在現(xiàn)代社會的生命體驗。他試圖凝結、探查中國社會這幾十年的“時空之旅”,并遙望人類的進化史。他的詩歌闊達、憂心、衰弱、凌厲……現(xiàn)代漢語的頓感與銳度均在他的手下浮現(xiàn)。引自東歐的歷史、世界的宗教,又懷揣身邊的往事和現(xiàn)場,毛子打開了詩的人性光輝。他握筆時的凝重,引燃了每首詩給人的崇高感。
置身都市的樓宇,毛子有一顆不安之心。作為宇宙和自然的讀者,他有些焦慮,時常暴露“審美現(xiàn)代性”的浪漫憂傷,警惕“人”的無端自大。他傾向不可測,珍惜未知、神秘甚于已知與確定。因此,他的寫作激越、沉淀,望著那道完美世界下的豁口。以詩為途,亦以詩自鑒,其寫作行走在寰宇,又認領著當下,此種困難之舉常常令人灰心,又不能被抑止。
以上是我能隨筆寫下的有關毛子詩歌的印象。順此看去,現(xiàn)在這組詩歌亦提供了某些獨屬毛子的詩歌域,默說著精神的隱憂與詩藝的開拓。
毛子寫過自己的精神來源:“我精神的元素周期表上/排列著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卡夫卡/曹雪芹和荷爾德林……”(《向老母親鞠躬》)如此“赤裸”的說明,對應的是其詩作中揮之不去的思緒云團。詩與思的辯證充斥毛子的詩,例如“是/不是”“能/不能”,以供人商榷的姿態(tài)存在于詩人自我的問辯中。略引如下:“牧民的轉場,是否適用/兩支對抗的球隊”(《中和反應》),“遙遠,并不能窮盡星空”(《論愛》),“一條本體論的河流/肯定不是認識論中的那一條”(《論河流》),“但脫離的事物,像撒下的漁網(wǎng)/沒能留住經(jīng)過的海洋”(《動身》)。此種思辨的氣息,還以幾個關鍵詞的形式昂然存于毛子的詩中,它們是“局限”“不確定”“無用論”等。詩人以直白的言語,表達了他對世界的態(tài)度,這份袒露不得不讓人想起嚴羽的警告:“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p>
但毛子自有化解之術?;蛟S是“我”的融入,使得干澀、突兀的“非詩事物”有了安頓?毛子詩中的敘述極其“粗野”,以“遠取譬”的方式建立著跳躍性的抒情。此種跳躍與時空的變換有關,詩人自我神游的筆性,往往不樂于直接描繪所見之物。如《游浠水白蓮河水庫》一詩,觀者的視點從“水庫”失焦轉移到“1960年”這一時間上。從“我”的父母尚未相遇到當上總統(tǒng)的肯尼迪,從遨游太空的兩條狗再到建造水庫時的場景——家國之事的浮想,將作為靜物的水庫打開,反射出了“水庫”的異樣——“它巨大的容積”。這首看似順暢的敘事詩,在末尾按下了巨大的停頓鍵:“那一年,我們的人民勒緊褲帶/在熱火朝天的工地上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此種決然的留白,引起讀者的萬千思緒,產(chǎn)生自己的欲抒之情。抒情中國的“言志”傳統(tǒng),并未因新聞式的索引而受損,就像詩作《世界》并未因站名的成群羅列而失去詩性。毛子的詩歌自有其獨特的想象力,“我是那個提水桶,走向大海的人。/我是那個在大海中,想抱起波濤的人?!保ā蹲援嬒瘛罚┨煺娴膽驯?,孤獨的懷抱,抽象與具象的懷抱,這句直擊而來的詩句提示我們:詩人的赤子情懷。這使得那些思想素材脫離了哲學的嚴密,歸于文學性的浪漫之中。但這并不能讓人徹底諒解智性抒情的“生硬”。唯有將毛子放在“同時代人”的框架中審視,他的寫作才抵御了說理的缺漏。
毛子的精神性抒情,來自一種對事物的另類洞見?!渡衬n》上到最后:“庫布齊,用它的光天化日/告訴你/——一覽無余,是另一種白內障/毫無遮攔,則是另一種強迫癥/而過于炫目的光明,則是/另一種黑暗。”阿甘本認為,“同時代人是緊緊凝視自己時代的人,以便感知時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此種“黑暗”并非消極,“感知這種黑暗并不是一種惰性或消極性,而是意味著一種行動和一種獨特能力”(阿甘本《何謂同時代人》,劉耀輝譯)。以天體物理學為喻,阿甘本解釋說,人眼所感受到的黑暗其實是奔我們而來但無法抵達的光。同時代人不但要有勇氣凝視時代的黑暗,也要能感知黑暗中的光。毛子詩歌的焦慮、不安、勞累,精神的動蕩,皆與此相關。他看到砧板上累積的人的饜足,看到這顆星球上不斷上演的歷史劇目(如兩次世界大戰(zhàn)、環(huán)境污染、恐怖襲擊),也看到溶洞、大海、宇宙的超脫。
實際上,“黑暗”亦象征著一種“非潛能”(阿甘本語),象征著去功用化的“無用論”。所謂“潛能”,其體現(xiàn)著“做”與“不做”的雙重能力,當世界處于“做”的無限制索取之中,我們都忽視了“不做”的能力。正是于此,毛子為現(xiàn)代詞匯創(chuàng)造了精神的大地,令它們舍棄工具理性的奔波,重回休憩:“而遙遠處,一艘測量船/探測著公海上空,一朵白云”(《動身》)。
赫爾德關心語言的來路,他不理解那些淪為語言游戲的詩作,“只有在活生生的世界的碰撞中,人類精神才會做出最偉大的英雄行為并予以表達”(赫爾德《論語言的起源》,姚小平譯)。語言的活力來自生活現(xiàn)場,而詩語的奧秘正在于此:“不能同人們彼此間交流所使用的不斷變化的語言失去聯(lián)系”(《艾略特《詩的音樂性》,王恩衷譯)。在此意義上,毛子發(fā)現(xiàn)了“掘取”的必要性。他頻繁往返于精神與現(xiàn)實間的索道,實現(xiàn)著動人的“麋鹿之躍”——“我是那個在下跪中,看到微塵之神的人”(《自畫像》)。這份關乎介入的詩學自覺,毛子對其有著清醒的認識:“當你成為精神上‘是的那一個,你也就打通了一個思想與精神的遼闊疆域,你也就擁有了一個可以遷徙的‘遠方。但這樣的遷徙必須和你對生命‘日常性的關注齊頭并進?!保▌⒉?、毛子《每一次寫作都是托孤——毛子訪談錄》)
毛子最令人欽佩的舉動,體現(xiàn)在對現(xiàn)代性事物的詩意“熔鑄”上。相較于新詩創(chuàng)始之初,郭沫若寫《天狗》時參雜的科學新語,毛子亦實踐、發(fā)明和挑撥著現(xiàn)代漢語的詩意可能。如《論大?!芬辉姡銓懙搅素敃惖摹伴_支”,科技類的“收藏夾”“瀏覽量”,心理類的“拖延癥”等,完成了不同于曹操《觀滄?!?、韓東《你見過大海》的新一輪大海想象。這番想象建立在自然與人造、開支與無用、流水與波濤中間,跨度之大令人震驚。“大?!奔劝缪輸?shù)字時代(“收藏夾”“瀏覽量”)的網(wǎng)站角色,也在無用論中過濾“身后事”的人間體驗。類似的還有慢慢消磁的“磁卡”(《詠嘆調》),只有偉大的音速才能遇到的“音障”(《束縛:答扎西》),啜飲內心的“心電圖”(《那些依附地表的……》)。毛子打入現(xiàn)實生活內部,以塑料、鋼鐵為媒,蠕動著強勁而疲憊的消化器官,在滿眼科技感的生存下打量著“未開封”的對象,為新詩的“新”做證。
這些可供收集的現(xiàn)代性碎片是如此之多,那么是不是只要寫到“街道、WC、時裝商場、用于世博會的雕塑作品、貧民窟、下崗工人、打工族……詩歌作品就理所當然地擁有了及物性,觸及‘噬心主題”(敬文東《藝術與垃圾》)?答案略顯否定。由于我們的忽視而沉睡的碎片,不但需要敏銳地打撈,更需要勤奮地拼湊。按瓦萊里的說法,這需要敏銳的發(fā)現(xiàn)和經(jīng)久不息的努力,“將它們從沉睡的黑暗中發(fā)掘出來,將它們搭配、修改并制成首飾”(保羅·瓦萊里《詩與抽象思維》,段映虹譯)。由此,這些“首飾”不可避免具有著抽象思維,或者說散發(fā)著哲思的光亮。毋庸諱言,毛子的詩歌寫作存有從具體走向抽象、從感覺過渡到思想的多種可能。
毛子的寫作踏上了新詩在21世紀的拓荒之旅,旅途的勞累不可避免。這種“勞累”在詩中也多有體現(xiàn)。詩中的“勞累”幽微共振于時代現(xiàn)場(倦怠感),又有所不同:當價值理性讓位于工具理性,社會機器的加速生產(chǎn)無法得到限制,詩人的倦怠必然要顯露另一處“荒原”,那是無用之地,是療傷之所。
詩人的勞累感,體現(xiàn)在對“邊界”(局限)的敏銳感受上?!翱諝舛嘧杂砂?,可從飛機上/我摸到了它的邊。它也束縛在/薄薄的大氣圈里”(《束縛:答扎西》),就像空氣一樣,依附于地表的“我們”亦有局限(《那些依附地表的……》)。這種局限的不可消退來自邊界的不斷挪移。在前現(xiàn)代的人群中,大氣圈的束縛不會成為自由空氣不自由的解釋項。可惜的是,挪移的邊界并沒有讓空氣更為自由,也沒有讓人類更善。在《論進化》《客觀性》等詩中,邊界的挪移清晰可見:人類的文明看似在進步,持續(xù)縈繞的卻是“每一個肉身,都在衰退”的可能;一戰(zhàn)二戰(zhàn)的硝煙沒有吹散,惡不斷從廢墟上逃走并戴上新的面具降臨。正是這種無盡的束縛,令詩人備感煎熬。詩人在《詠嘆調》中感慨:“所有的路,都用盡了自己?!甭返谋M頭在于行進的終止,邊界的毀壞則在于功用的消散。
“遙遠,并不能窮盡星空/但我還是脫離自己,和它的安靜/待了一會兒?!保ā墩搻邸罚┳鳛榀焸摹皭邸?,有無局限呢?《天方夜譚》里的山魯佐德?lián)嵛苛丝裨甑膰?,愛的魔力似乎收藏了我們對于局限的尋問。在毛子詩中,愛對于邊界(局限)的懸置,類同于恪守無用論的大海與河流。
但波濤永不撤銷,在反復中
驗證著偉大的無用論。
《論大海》
而河流只埋首于它的流水經(jīng)
它流啊流,為那么多的山河注冊
又把那么多的過往
一一注銷。
《論河流》
對于“無用之用”的回溯,無意間抹除了進步的現(xiàn)代性,將“越是新的,越是現(xiàn)代的”詭辯邏輯打翻在地——“這顆星球上發(fā)生的/都不被宇宙所看見、所憐憫、所波動”(《客觀性》)?!斑吔纭钡恼屘幱诒疾ㄖ械氖澜缤P?,保有潛能。顧及世界的愛,令毛子的寫作穿越局限的邊界,將見證的詩學轉變?yōu)槟撤N拯救的詩學。
可一旦說出,就減輕,就泄露
說,是多么輕佻的事啊
介于兩難,我視寫作為切割
我把說出的,重新放入
沉默之中
《那些配得上不說的事物》
是時候了。我也該動身
去見一首
從來沒有被寫出的詩歌。
《動身》
與此同步的是,毛子深感言說的困難,以至于沉默。對于“沉默”的注意,無意間搗毀了功用性的寫作,令詩人保有“可以寫,卻不寫”的潛能。要言之,毛子的寫作行動刺破了純詩的自足性,企圖調整世界的聲調;在備感無力中,詩所象征的“勞累”(失敗感)又揭示了珍貴的詩寫潛能(即“詩人也有不去寫詩的潛能”,阿甘本語)。在此意義上,毛子為新詩取得了另一份“新”的詩學綱要。